一
我在XXX逗留期间,有两个固定情人:卡特和伊尔达。卡特每天上午来找我,伊尔达则在下午;晚上我去社交,人们看见我总是形只影单,十分惊讶。卡特丰满,伊尔达苗条;我轮流约见她们,这使既经常变化又不断重复的欲望常新。
卡特走后,我把她的每一道痕迹都隐藏起来;对伊尔达也是如此;我相信自己总能避免她们彼此察觉。那时如此,也许以后也如此。
自然,有时候我会说漏嘴,对一个说了只对另一个才有意义的话,“今天我买了倒挂金钟,你最喜欢的花”或者“不要又忘记拿项链”,这会引起惊愕、气愤、怀疑。但是这些平庸的误会,如果我记得没错,都只是在双重关系之初发生的。很快我就学会把两段关系完全分开;每段关系都有它的过程、它谈话和习惯的连续性,永远都不会干扰另一段关系。
起初,我相信(就像人们将会理解的那样,我当时很年轻,想积累经验),恋爱的学问可以由一个人移用至另一个人:她们两个都比我懂的多,我想我可以将从伊尔达那里学到的秘密技艺,教授给卡特,反之亦然。我错了:我所做的只是搞砸了那些只有在自然直接时才有价值的事情。每个女人都自成一个世界,或者说一片天空,我必须在其中查找恒星和行星的位置、运行轨道、日食和月食、倾角和相合,至点和昼夜平分点。每一片天空都按照自己的机制和规律运转。我不能奢望把观察卡特的天空学到的天文知识,运用到伊尔达的天空中。
但是我必须说,在两条行为路线之间进行选择的自由,再也不可得;我被训练成以一种方式同卡特相处,以另一种方式同伊尔达相处;我在各方面都受到我与之相处的女伴的制约,以至于我的本能偏好和动作都会改变。两个人格在我身上交替出现;我都说不出哪个才是真正的我了。
我所说的这些话,对我的心灵就像对身体一样适用:对一个人说的话不能对另一个人重复,我很快就意识到还应该改变思想。
当我要讲述自己冒险生活中的曲折时,我通常使用已经在社会中验证过的讲法,其中的句子可以逐字复述,连题外话和停顿等效果也计算好了。某些吹嘘能赢得一群群不认识的人或者不相关的人的赞赏,屡试不爽,但在单独与卡特或者伊尔达相处时,我得精心改编,才敢讲出来。某些表达方式,对卡特来说是流通货币,对伊尔达却不管用;有些俏皮话,伊尔达能马上理解并作出感兴趣的回应,我得给卡特详细解释才行,而卡特喜欢的其他笑话,伊尔达却反应冷淡;有时候,一件事情的结果,从伊尔达到卡特会发生变化,因此我喜欢赋予故事不同的结局。就这样,我渐渐构建起我生活的两个不同版本。
每天我都对卡特和伊尔达讲述,我前一天晚上在城里聚会和游玩时看到和听到的事情:流言、演出、名人、时髦的服装、古怪的言行。在最初的日子,我对她俩麻木地未加区别,我把上午讲给卡特的故事一字一句地复述给伊尔达;我认为这样会节约为让人们保持兴趣而必须不断付出的想象力。我很快就注意到,同一个故事或者引不起这个的兴趣,或者引不起那个的兴趣,就算两个都感兴趣,她们向我询问的细节不一样,发出的评论和判断也不相同。
因此我必须以同一份材料编出两个截然不同的故事:到这里为止,也许还没有任何问题;只是我每天晚上必须以两种不同的方式来体验我次日要讲述的不同故事:我要分别以卡特和伊尔达的眼光来观察每一件事和每一个人,按照她们各自的标准进行判断;在谈话中,我要用两种方式来回应某人的同一句俏皮话,一种是伊尔达喜欢的,另一种是卡特喜欢的;每一种回应又会引出回应,而我必须再次以两种方式分别回应。这种双重人格在我与她们中的一个或另一个相处时,并不表现出来,而是在她们都不在场时才表现出来。
我的心灵变成了两个女人的战场。在我头脑之外,卡特和伊尔达并不相识,她们在我里面不断地争夺地盘,互相殴打,互相撕咬。我的存在只是为了给她们这两个互不相识的竞争对手的激烈斗争提供战场。
这便是促使我突然离开XXX,永不回去的真实原因。
二
我被伊尔玛所吸引,因为她让我想起迪尔切。我坐在她旁边:只要她上身朝我稍稍转过来,一只手掩住面孔(我对她低声说话,她笑了),就足以让迪尔切在我身旁的幻觉真切。幻觉唤醒了种种回忆和欲望。我抓住伊尔玛的手,要把这些感觉以某种方式传达给她。触摸到她,看到她惊讶的样子,我明白她是不一样的。这种感觉相对前面的感觉占了上风,但是没有将前者抹掉,而且它本身是令人愉快的。我意识到我可以从伊尔玛身上获得双重快乐:通过她追求失去的迪尔切,以及从一个陌生的存在得到惊喜。
每一个欲望都在我们内心画出一道线,一条上升、波动,有时又消解的线。不在场女人在我里面唤起的线,可能在下降之前的一瞬间,与我对在场女人的好奇心的线交叉,并把它向上的推动力传给这条完全未绘制的轨道。这个设想值得一试:于是我加倍体贴伊尔玛,最后终于说服她夜间来我的房间。
她进来了。她脱掉了外套。她穿着一件轻薄的白色棉布衬衫,被风(由于是春天,窗户开着)吹起。就在那时我明白了,一种与预想不同的机制控制着我的感觉和思想。是伊尔玛占有了我的全部注意力,伊尔玛是唯一和无法重复的人,皮肤和声音和目光,而时不时出现在我脑海里的伊尔玛与迪尔切的相似之处,只是个干扰,因此我急切要摆脱它们。
我与伊尔玛的见面就这样变成了与迪尔切的影子的一场战斗,迪尔切不断地溜到我们之间,每一次我觉得快要抓住伊尔玛难以捉摸的实体时,觉得我们之间已经建立了排除任何其他人或想法的亲密关系时,迪尔切或者她带给我的经历就冒出来,她在我那时正在感受的东西上留下印记,阻碍我将它作为新事物去体验。此时,迪尔切、关于她的回忆以及她留下的印记,唤起的只是我的厌恶、压抑、烦恼。
黎明的珠灰色曙光从百叶窗帘照进室内,这时我明白了,我与伊尔玛的夜晚不是现在就要结束的这晚,而是与这晚类似的另一晚,还未来临的一晚,那时我会在另一个女人身上寻找关于伊尔玛的回忆,我将首先为重又找到她和重又失去她痛苦,再为离不开她痛苦。
三
在二十年之后,我又见到了图丽娅。偶然,曾让我们相遇又让我们在互相倾慕的时候分开,如今它终于允许我们在故事中断之处,重续旧缘。“你一点儿没变。”我们对彼此说。我们是在撒谎吗?也不全是:“我没变”是我们,无论是我还是她,想让对方知道的。
故事这次按照双方的期待发展了。起初,图丽娅的成熟美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力,随后我才打算不忘记年轻时的图丽娅,并尽力恢复二者之间的连贯性。我们聊天时自然地想到一个游戏,我们假装只分开了二十四小时,而不是二十年,假装记忆中的事发生在昨天。这很美,但不是真的。想到那时的我同那时的她,我眼前就会出现两个陌生人;他们唤起了丰富的温暖、情感,还有温柔,但是我能够想象到的他们的情况,与图丽娅和我现在的状况没有任何关系。
当然,我们仍然惋惜我们的初次相遇过于短暂。这是对于逝去的青春岁月的自然惋惜吗?但我当前很满足,没有任何事情要惋惜;图丽娅也是如此——我正在了解她,她是个过于享受现时的女人,不可能沉浸于怀旧的情绪中。为我们那时没能拥有的东西惋惜吗?也许有一点儿,但并不全然如此:因为(我又狂热地认为,现今正给予我们的东西是排外性的)我觉得(也许是错的),假如我们那时立刻得到满足,我们今天的快乐就会减去一些东西。如果他们真感到惋惜的话,这惋惜是关乎那两个可怜的年轻人,那些“其他人”所失去的,而这失去的又增加到这个世界每时每刻失去之物的总和之中。我们从突然获得的财富的高处,俯身朝被排斥在外的人们抛下怜悯的目光:一种有私心的感情,因为它让我们更好地品味我们的特权。
从我与图丽娅的故事中可以得出两个相反的结论。可以说,重聚抹掉了二十年前的分离,抵消了我们所失去的;但也可以说,它把那失去的变成决定性的、令人绝望的。那两个人(那时的图丽娅和那时的我)永远地失去彼此了,永远不能再见面了,向此刻的图丽娅和我求救无济于事,我们(幸福的情人们无限自私)已经彻底忘记了他们。
四
关于其他女人,我记得一个动作、一个表情、一个声调,它们全都与人的本质紧密联系,如同签名一般将这些女人区别开来。我对索菲娅却不是这样。也就是说,我记得她的许多事,也许太多了:眼睑、脚踝、腰带、香水、许多偏好和痴念、她知道的歌、一段难懂的告白,还有一些梦想;我仍记得与她有关的所有事,但又注定要忘却,因为我找不到穿起它们的那根线,我不知道这些东西之中哪个包含着真正的索菲娅。在每一个细节与另外的细节之间,都有一个空隙;一个一个地看,这些细节可能是她的,也可能是另一个女人的。至于亲热(我们秘密约会了好几个月),我记得每一次都不同,对我这样一个害怕因习惯而麻木的人来说,这本该是长处,结果现在却成了缺点,因为我不记得是什么使我每次都找她,而不是别人。总而言之,我确实什么也不记得了。
也许起初我想弄明白的,仅仅是我是喜欢她还是不喜欢她:因此我第一次见到她,就用一堆问题,有些还挺冒失,轰炸她。她本可以避而不答,却回答了我的每一个问题,用各种零碎又离题的阐释、透露和暗示,使我晕头转向,我只好竭力跟着她的思路走,抓住她对我讲的话,我越来越糊涂了。结果:好像她压根儿就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为了以一种不同的语言交流,我大着胆子抚摸了她。索菲娅的动作完全是要制止和拖延——如果说还不算拒绝的话——我的进攻,她身体的一部分从我手中滑脱,于是我的手指触到了她身体的其他部位,她这一躲避让我完成了对她皮肤的不全面却广泛的探查。总之,通过接触收集到的知识并不比通过听觉的不丰富,虽然它们是同样支离破碎的。
剩下来的就是在每一层面上尽快完成相识过程。但是,在我面前宽衣解带,脱掉那些世俗加给我们的看得见、看不见的衣衫的,是个独一无二的女人,还是许多女人的集合?她们之中,是哪个诱惑我,又是哪个拒绝我?我没有一次不在索菲娅身上发现我没有预料到的某些东西,我越来越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我当初提出来的第一个问题:我喜欢她还是不喜欢她?
今天,温习回忆的时候,我又有了另外一个怀疑:一个女人毫不隐瞒自身时,我就无法弄懂她?索菲娅用了一个极其精明的策略,就是毫不隐瞒自身,以便不被我摸透?我对自己说:在所有的女人中,恰恰是她成功地逃脱了,就好像我从来没有得到过她。但是我确实得到过她吗?我又问自己:我又确实得到过谁呢?我又接着问:得到谁?什么?什么意思?
五
我在恰当的时刻认识了富尔维娅:我凑巧是她年轻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不幸的是,这次幸运的相见注定是短暂的;我为形势所迫,不得不离开这座城市;我的轮船已经停在海港了;次日就是离开的日子。
我们两人都意识到我们以后不会再见面了,也意识到这是事物
确定和不可抗拒的秩序的一部分;这样,我和她所感到的不同程度的悲伤,也被我们以不同程度的理智控制。富尔维娅已经预感到我们刚刚开始的亲密关系中断所带来的空虚,也预感到向她开启的新自由及其带来的许多可能性;相反,我却喜欢把我生活中的事件安放在一个现今接受未来的光影的模式中:我已经猜测到了这个未来的轨道,直至它的衰降;而关于富尔维娅,我预见到她被我唤醒的桃花十分繁盛。
在告别之前的最后纵情之中,我禁不住把自己看成富尔维娅一定会拥有的一长串情人中的第一个,禁不住从她未来的经历的角度,重新考虑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我明白了,富尔维娅全心投入的一次爱情的每个细节,都将被短短几年之后她所成为的那个女人记住和评价。此时此刻,富尔维娅毫不判断地接受我的一切:但是在并不遥远的某天,她就能将我与其他男人比较,对我的每一点儿回忆都将被她拿去做对比、区分、评价。我面前是一个不成熟的姑娘,我代表着所有可知的事,然而我也感觉自己在被明天要求严格和不抱幻想的富尔维娅观察着。
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害怕比较。富尔维娅未来的男人们能让她完全坠入爱河,而她与我在一起时却没有。富尔维娅迟早会认为我不配得到降临到我的幸运;对我的记忆将被失望和讥笑活生生地保存在她心里。我嫉妒我不知名的后继者们,我感到他们已经在等待,准备从我身边抢走富尔维娅,我憎恨他们,我也已经憎恨她,因为命运把她指定给了他们……
为了摆脱痛苦,我转变了想法,从自我诽谤转为自我赞扬。这毫不费力:按性情,我更倾向高估自我。富尔维娅无比幸运地首先认识了我;但是把我当作楷模,会残酷地让她醒悟。她在我之后遇到的男人们,可能粗鲁、虚弱,迟钝、呆滞。以她的天真,她肯定以为我的美德在我的同性者中相当常见;我必须提醒她,在别人身上寻找我的特点,她可能只会灰心失望。想到在如此幸福的开端之后,富尔维娅落入了不匹配的人手里,他们将害她、伤她、贬低她,我害怕得发抖。我憎恨所有那些男人;最后我也憎恨她,因为命运从我身边将她夺走,判给她一个丧气的未来。
不管怎样,我想攫住我的强烈感情是人们所谓的“嫉妒”,一种精神困扰,我曾相信种种境遇早就使我对它具有了免疫力。确定了我是在吃醋之后,我能做的就只有表现得像个吃醋的人。我对富尔维娅发火;我说,我无法忍受她在分离前夕如此平静;我指责她等不及要背叛我;我残酷地恶待她。但是她(当然是由于缺乏经验)好像觉得我的性情改变很自然,并不特别地不安。她相当明智地建议我不要把所剩不多的共处时间浪费在毫无意义的埋怨上。
于是我跪在她的脚前,恳求她原谅我,恳求她找到适合她的伴侣之后,不要痛骂我;我只是期望被她忘记,不奢求更多的宽容。她把我当作疯子;她不允许谈论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除非是以最恭维的话;否则,她说,就破坏了效果。
这足以让我对我的形象有信心,但随后我却对富尔维娅将来的命运心生同情:其他男人都一文不值;我必须提醒她,她同我体验过的丰富感情,再不能同任何人体验到了。她回答说,她也同样为我难过,因为我们的幸福源自共处,一旦分开,两人都不会幸福了;但为了让它更长久,我们应该完全沉浸其中,而毫不奢望从外部来定义它。
当轮船起锚,我在甲板上向她挥动手帕的时候,我从外部得出这个结论:在富尔维娅与我度过的每时每刻,她全神贯注其中的经历不是发现了我,也不是发现了爱情或者男人们,而是发现了她自己;即使我离开了,已经开始的这种发现,也不会再终结;我只是这种发现的一个工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