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明天起就进入十二月了。没有执照的黑洋车夫舍吉对一年中每个月末都极为反感,还和一年最后一个月的每一天都合不来。天气从昨日开始变冷,舍吉披着毛毯,瑟缩在上野广小路的十字路口一隅,等待客人上门。上野车站平日就聚集许多车夫,但因为舍吉算是没有执照自营,只能在十字路口处待客上门。这一行和轿夫一样,视客人大方程度,偶尔才能得到不少小费。

舍吉瞥了一眼商店街的钟,刚好九点。正想逮一个容易上当的客人大宰一笔时,迎面走来一名年轻绅士,整张脸埋在黑色外套的衣襟里,帽檐拉至眼窝,却难掩俊俏脸庞。脸上留着两撇八字美胡,看上去约莫二十六七岁,手里还提着一个体积很大,但似乎不会很重的包包。

舍吉将车子推向他,问道:“老板,请。要上哪儿啊?”

“我不坐车,不过想差你去趟本乡真砂町,一栋姓中桥人家的别墅。”

“是,没问题。”

“去那里拿一件我寄存着的行李,再送到滨町河岸的中桥宅邸。你一拿到行李,别墅那边的人就会赏你两日元当酬劳,然后赶在十点前送至宅邸。”

“是,没有别的吩咐了吗?”

“没有,快去吧!”

年轻绅士说完便往上野车站方向走去。走了一段上坡路穿过三丁目就是真砂町,舍吉好不容易走到中桥别墅门前,敲门喊了四五分钟,大门总算开启,应门的是看似管家的老人。

“明明不久前才把门关上,你是方才那个车夫吗?”

“我不清楚您说的是哪个。我是受人之托前来拿件东西,酬劳是两日元。”

冲着这份优渥酬劳,舍吉尽力挤出最和善的笑容。老人将行李递给他,也给了两日元。舍吉道谢,老人却气冲冲地说:

“没必要向我道谢,别把人当白痴耍,快走吧!”

“是。”

反正酬劳到手,也没什么好抱怨的。虽然舍吉告诉自己别把老人那番话当一回事,但下坡时他一直思索。滨町离这里并不远,赶路送件行李根本不算什么,不过这两日元也并非白赚。中桥英太郎可是当今名人,听说他靠着海外贸易以及举办多场演讲赚了不少钱。不知这沉重的行李箱到底装了些什么,反正不会是什么蛇虫、妖怪之类的怪东西,搞不好是黑市交易的金银财宝呢!连释迦牟尼都不知是何方神圣的舍吉,大概也不在乎偷盗一事被发现吧。他决定今晚不送行李了。干脆留在身旁一晚,一窥里头的东西。于是,舍吉将行李载回下谷万年町的贫民窟。

还是王老五的他没什么家人,喝了几口途中买来的便宜酒后微醺起来,感觉整个人轻飘飘的,动手解开行李箱上的绳子,掀开箱盖一瞧,猛然跌坐在地,全身虚脱,原来箱子里藏着一具惨遭虐杀的女尸。

吓得屁滚尿流的舍吉一夜没睡地坐在尸体旁思索该如何是好,却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想说趁天未亮时,用车载去别处弃置。就算起了歹念,一时也机灵不起来,正在苦思要丢哪儿时,警方找上门了。

* * *

辖区警方认定舍吉犯案,正积极追查女尸身份。警方认定这名女子惨遭车夫奸杀,之所以没立即弃尸,将其载回家,是为了一逞兽欲,就这样草率断定一切。

但有一名年轻巡警存疑,所以为求慎重起见,警方依舍吉所言,前往中桥别墅查访,询问警卫后,意外发现舍吉所言属实,不过别墅管家的证词也有疑点。

“的确有这么一回事,不过那车夫简直把人当白痴耍,实在不明白那家伙到底想干吗!”

“把人当白痴耍?什么意思?”

“我也被搞得一头雾水。当晚那人拉着车来到别墅玄关前,放了一件行李,说是要送到中桥宅邸寄存,待会儿有人会过来拿,记得将行李和酬劳两日元交给对方,说完便留下钱走了。没想到过了三四十分钟后又折回,拼命敲门,拿了行李和酬劳离去,这种莫名其妙的行径真叫人傻眼!”

“原来如此,那么放下行李的那个人是谁?”

“是谁?就是同一个人啊!他后来又回来拿走行李。”

“是同一人吗?”

“当然是同一人!会有车夫花两日元请别人干活吗?以前有那种伪装旅客的小偷和黑心轿夫,现在在东京行骗的就是小偷和洋车夫。那种宵小怎么可能花两日元如此优渥的酬劳请别人做事?八成是在居酒屋小酌时,编出什么行李寄放在此的狡猾诡计吧!”

年轻巡警将此事回报局里,已是傍晚时分。

但只是这份疑点重重的报告并不足以撼动上头的认定。此时,同一个辖区内也发生怪事,事件主角音次也是住在万年町贫民窟的人力车夫,但和舍吉不一样的是,音次是上野人力车集会所的车夫而非无照自营。

昨日傍晚将近六点,暮色深沉,音次拉着车回公园正经过西乡隆盛的铜像附近时,有个二三十岁的妙龄女子叫住他,于是载着她从池端往东京帝国大学方向,经过以前谣传的狐狸出没处一带时,女子说道:

“我有点不舒服,停车。”

车子停下。女人下车走了五六步,站了一会儿,说道:“哎呀!手帕掉了?那手帕有香水味,应该马上能找着,麻烦你蹲下来在我脚边找找。”

音次提着灯笼,蹲在地上,果然发现手帕掉在女人脚边。

“小姐,这味儿好香啊!”

“是啊!这可是高级进口香水,日本买不到,喜欢就多闻几下呦!”

女人开玩笑地说。连音次也感受到她散发的那股妖艳气息。花前月下,眼前女人又亲切,不禁让人心神荡漾,理智尽失。就在他忘情嗅着迷人香水味时,竟失了意识。待音次醒来,身上的车夫服早被剥个精光,看来似乎在地上昏睡了两三个钟头,好险没冻死,还算幸运,只是人力车连同身上衣物全都没了。音次一想到那地方谣传是狐狸出没地,心想自己搞不好撞见鬼,脸色铁青地死命奔回家。

翌日,音次的车被发现丢弃在帝大校园,车上还留有一套车夫服,以上是整件怪事的经过。依舍吉所言,委托人是个眉清目秀的年轻绅士,音次载的女客则是二三十岁的女子,因为两人供述有出入,于是警方找来音次问话。

“是。借着灯笼光依稀瞧见她的面容,应该是个标致美人。但那时天寒,她用披肩从鼻子到全身裹得紧紧的,所以实在看不清楚长什么模样,记得她梳着时髦的英国式发型。”

披肩对现代人[1]来说可能有点陌生,现代人不太可能会打扮成如此庸俗的模样,也就是用一件毛毯似的布料,像长斗篷般罩住全身。搭人力车时可用来盖住双膝,赏花时可当坐垫,搭马车时可用来当盖被,这是明治二十年前后风靡一时的女装打扮。

因为几乎盖住全身,的确看不清容貌。

“有带着类似行李的东西吗?”

“没有,没带任何行李,只提着一包看起来不是很重的东西。”

供词完全不一样。

不过局里也有资深警察验尸完后,对于舍吉是否犯行打了个问号。因为凶手似乎是个性格冷酷之人,死者不但惨遭勒毙,双眼还被扎入钉子,若是舍吉涉嫌奸杀,会施以如此残忍手段吗?况且仔细检视后,尸体上并未发现有任何施暴的痕迹。

其他资深警察又有其他看法。

“双眼被扎入钉子、伪装成两名车夫,当然都是舍吉的诡计。尸体上之所以没有施暴的痕迹,是因为在自家可以尽情发泄,这和野地施暴的情形不一样。至于音次那家伙被狐狸迷惑一事,应该与此案毫无关联。”

话虽如此,舍吉却挨到早上才处理,甚至没丢弃尸体,这一点十分诡异。

前往中桥别墅查证舍吉所言是否属实的年轻巡警仲田,是个思路缜密的侦探。倘若舍吉所言属实,此案应该与中桥家有着密切关联。

翌日,他在中桥家附近进行地毯式搜索,打听到中桥有个名叫比佐的小老婆住在向岛,立刻前往探访,没想到意外得知比佐于十一月最后一天失踪,迄今杳无音信。仲田带着她的母亲和女侍前往警局辨认,那具女尸果真是比佐。

舍吉似乎有望洗清嫌疑。因为这不是单纯的车夫杀人事件,不仅事关中桥家,而且藏着重大阴谋,令警方颇感棘手,遂希望借结城新十郎之力逮住凶手。凶手狡猾无比,布下重重诡计,堪称明治年间一大智慧犯案,就连脑筋一流的新十郎也觉得必须花点心思才能解开谜团。如此几近完美的犯罪计划在国外也极为少见,有如具有艺术家性格的天才创造的作品——新十郎如此向人赞赏。

* * *

以新十郎为首,警方开始派出探员多方查访比佐的身世背景,果然浮出许多可疑人物。

比佐的娘家是一家位于菊坂的点心铺。父亲早逝,由母亲一手抚育长大的比佐,容姿日益变得闪耀动人,不仅在菊坂、本乡一带,甚至整个东京都无人能与其媲美。比佐的母亲也是个美人,虽然仍有不少人追求,但骨子里有着菊坂贫寒人家的傲气与坚毅,一心只想栽培宝贝女儿长大成人,安享晚年,无意再嫁。她管教女儿十分严格,无奈孩子往往无法如父母所愿成长。

有个名叫荒卷敏司的美男子目前就读医学院,身为官员之子的他在赤坂有间房子,因为来往本乡通学而结识比佐,两人遂开始交往。

虽然对方念的是一流学府,但比佐母亲可不想将宝贝女儿嫁给这种离功成名就还很遥远的毛头小子。虽然母亲坚信钓个金龟婿才能早日享清福,但两人的爱苗早已滋长。虽然敏司出身官宦之家,毕竟还是个学生,离开业行医还很遥远。经调查发现,这个荒卷敏司是个经常逃学的问题学生,甚至与艺伎、女义太夫和女明星过从甚密,尤其和女剑剧[2]梅泽梅子剧团的名角,梅泽梦之助特别要好。而且梦之助还兴奋地四处张扬,说什么敏司毕业后自己就不再干这一行了,要当个富太太,所以她现在要给敏司付学费。

还有一个年方十九,名叫常见君惠的护士,因为憎恨敏司移情别恋而服毒自尽,幸好捡回一条命。经调查后发现,另有几个护士也和敏司往来,所以他活脱脱就是个喜欢玩弄女人的花花公子。

某日发生一起事件,有个学习狂言[3]创作的文学青年小山田新作,自称是河竹新七[4]的弟子,老家在本乡开药店。对比佐一见钟情的他竟然持刀挟持比佐到仓库非礼。这个发狂的男人玷污比佐之后,还将她全身剥光绑在柱子上,用针扎她、折磨她,后来路过的巡警听见女人哭喊声,冲进仓库才救了比佐一命。双方谈判后决定和解,新作得以逃过牢狱之灾,且有意娶比佐为妻。毕竟女儿已非完璧之身,母亲只好认命,答应了这门亲事,但是比佐不置可否。这时,在真砂町有别墅的中桥英太郎表示要照顾比佐,事情进展十分顺利,于是比佐与母亲住进位于向岛的豪宅。这是不过才半年前,五月时的事。

可是比佐和敏司依然藕断丝连,虽然敏司是有名的花花公子,但对比佐的爱却相当执着。比佐成了中桥的小老婆,敏司一度十分恨她,无奈自己还是个靠父母供养的穷学生,实在无法给对方任何承诺,所以他决定待自己毕业后独当一面时,一定要娶比佐为妻,两人幽会时都如鱼得水。

讽刺的是,敏司还有一段与梅泽梦之助的孽缘。虽然两人过从甚密,但梦之助早在数年前就已嫁为人妇,对象正是中桥英太郎。自从中桥纳比佐为妾,她便失了宠,虽然还有敏司能寻求慰藉,不至于过于苦闷,但可想而知,她多么怨恨夺走情人、先生的比佐。

* * *

十一月三十日早上十点半左右,比佐说要前往三筋町舞蹈师傅那儿习舞,顺便缴学费,再绕去别的地方买东西,便带着侍女出门。

比佐虽然跟了中桥,却还是与敏司往来。中桥得知后,便当着比佐和她母亲的面,将一叠钞票放在敏司面前,要求两人今后不得再有任何瓜葛,那是十一月五日的事。不仅如此,中桥还通过关系和敏司父亲碰面,严厉斥责对方教子无方,并要求比佐母亲今后务必严加管教女儿,绝不能让她单独外出。自那天起,比佐无论去哪儿,母亲都会遣侍女随行,彻底失了自由。

每月最后一天,中桥都会整理这个月的工作,结束忙碌的一天后,前往向岛悠闲地待个一两天,这让比佐母亲有些担心,特地叮嘱要出门的女儿:

“今天是这个月最后一天,老爷会过来,记得两三点前要回来。”

“我知道啦!”比佐笑着出去。

傍晚四点左右,只见侍女独自怔怔地回来。

“咦?怎么回事?夫人呢?”

“夫人还没回来吗?”侍女脸色骤变,“我想起来了。夫人说她要去长调师傅那儿,我过去看一下。”

侍女丢下这句话,便匆忙离去,直到天黑两人都还没回来。

直到晚间十点左右,中桥坐着自家马车过来,因为没有见到比佐,气得火冒三丈。比佐母亲早料到如此,花了半天想出各种借口,连哄带骗的,足足赔了二三十分钟笑脸。中桥再也忍不住大发雷霆:

“住口!别说了!明明严重警告过,她还是我行我素,我今晚要去梦之助那里过夜,给我备车!”

因为自家马车已经回去,只好随便叫辆车。

“都已经这么晚了。随便叫车很危险啊!”比佐母亲极力劝说。

“住口!如此污秽的屋子叫我如何待得下去!”

中桥还踹了比佐的母亲一脚,揪住她的衣领,推她出门叫车。比佐的母亲只能无奈地朝吾妻桥方向走去,拦了一辆车。回来时,却发现中桥已经离开。

“咦?跑哪儿去啦?还是叫车夫等一下好了。”

车子等了一个钟头,直到十二点还是不见中桥踪影。这时,侍女垂头丧气地回来,哇的一声大哭。原来她焦急地到处找比佐,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好回来。

新十郎听完母亲的陈述后,问道:“所以后来都没看见中桥先生啰?”

“是的,都没看见。”

新十郎请比佐的母亲先离席,唤侍女进来。

侍女名叫长田易,芳龄二十一。就侍女而言,长得还算标致,和中桥家有远亲关系的她与双目失明的母亲相依为命,平常中桥会拿些钱给她们贴补家用,但去年母亲去世后,她就进了中桥家,如今成了比佐的贴身侍女。可以说她是从小在中桥家长大的。

“请你说明一下比佐夫人失踪的来龙去脉。”

“是。因为夫人在三筋町师傅家习舞,所以我出去散步一下。算好时间回去的时候,他们说夫人已经离开了。记得夫人说过她会顺道绕去买东西,心想她应该还会回来,便在师傅那儿待到三点多,还是不见人影,我就回去了。”

新十郎面带温柔笑容,说道:“不能隐瞒事实哦!比佐夫人最近都没去师傅那儿习舞。她肯定是叫你留在那里,自己跑去和荒卷幽会,所以你总是在师傅那儿待到她回来,是吧?”

只见侍女阿易泪眼汪汪,低头不语。

“请再说明一次昨天事情的经过。”

“如您所言,我在那里等夫人回来,可是超过约定时间,迟迟不见夫人踪影,心想这下子糟了。因为夫人每次都赏我不少钱,所以不敢违背吩咐。”

“他们在哪里幽会?”

“夫人要我留在师傅家,至于她去了哪里,我也不清楚。”

由此可知,比佐与敏司的确暗通款曲。

局里特地派出多名探员,多方查访荒卷敏司、中桥英太郎、小山田新作和梅泽梦之助等人这几天的行程,发现一连串意外事实。

其一,中桥英太郎从十一月三十日以来便行踪不明,没有前往梦之助那里,连自家也没回去,家里的人以为他一直待在比佐那儿。

其二,荒卷敏司本来要搭十一月二十九日下午四点四十五分由新桥发车直达神户的火车回故乡四国岛,但接下来两天他都留在东京。他之所以打包行李,是因为父母对他的前途深感绝望,要他休学回到家乡谋职。因此,家人也都以为他已经从东京出发了。

其三,小山田新作意外地从三个月前开始成为梅泽女剑剧团的专属作家。

另外还有件事也很奇怪,这是前往梅泽女剑戏棚查访的探员回报的。

女剑剧最初发迹于浅草六区[5]一处连门牌也没有的木构小戏棚“飞龙座”。明治十七年(1884),浅草的山地一带收为国有,划分为六区,进行区域治理。道路开通后,建起了五六间小窝棚和十多间餐饮店,当时被称为“新开地”,无法与现在的六区相比,当时的六区宛如位于田地中央的小型游乐园。一两年后常盘座[6]建成后,终于有个像样的戏棚,是将日渐毁损的木构戏棚重新改装而来,因此大多数人都不知道飞龙座草创时期的模样。

连续演出五个月的女剑剧,于十一月二十九日公演结束后,三十日准备打包,十二月二日起移师横滨演出。梦之助有中桥照顾,生活还算优渥,其实没必要待在如此寒酸的地方表演,但因为团长梅子是梦之助的养母,这么做也是为了报答养育之恩,兼具美貌与实力的她甚至比团长的风头更胜,所以现况也不容许她辞职,况且与情夫在此幽会也比较方便。

十一月三十日,戏棚发生两件怪事。为了十二月二日开始的横滨公演,这天大家忙着打包行李,准备隔天载运过去。

忽然有个陌生少妇翩然来此,倒是随行的二十多岁的侍女几乎每天都会来新开地闲逛,所以和戏棚的人混得很熟,只是大家都不清楚她的身份。当两人走进戏棚时,狂言作家小山田新作竟企图轻薄那个美丽少妇,幸好旁人见状及时制止,侍女也紧紧保护女主人,赶紧将她带进梦之助的休息室。团里拥有个人休息室的只有团长和梦之助。过了两三个钟头后,侍女四处询问别人有没有瞧见她家夫人,但谁也没瞧见美丽少妇的芳踪,侍女只好无奈回去。

下午来了个年约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感觉和之前两个应该没什么关系,但也是个清秀佳人。下午两点左右,荒卷敏司径自进入梦之助的休息室,不久房内便传来惨叫声,众人闻声赶去,没瞧见那名女子,只见荒卷紧张地脱掉外套和上衣,原来那女的向荒卷泼了硫酸后逃逸,幸好荒卷只是外套烧得破烂,没受什么伤。而梦之助那时不在戏棚,免除另一场悲剧。

以上两件怪事是飞龙座警卫透露的情报。梅泽女剑剧团于昨日前往横滨公演,因此戏棚目前停业。

报告此事的探员又补充道:“在飞龙座失踪的那名女子长得十分漂亮,而且打扮挺像比佐,要不要叫戏棚的警卫过来问问?”

先让警卫看过尸体,再看看阿易,证实那天她们确实来过,看来阿易所说全是谎言。只见阿易在逼问下痛哭流涕地说:

“请原谅我。夫人每次都赏我不少钱,发生这种事,我虽然很害怕,却什么也不能说,其实去三筋町师傅那儿习舞只是个幌子,我们每次都是直接去浅草。”

“是去新开地吧?”

“不是的,经过吾妻桥,在仲见世途中通往马道的一条小路上,有间名为‘露月’的隐蔽小旅馆,夫人进去后,我就去新开地附近晃晃。因为荒卷先生大多待在飞龙座,若是没和夫人约好,我就去飞龙座通知荒卷先生,告知夫人已经在旅馆等他。两人幽会完后,夫人回家,荒卷先生回戏棚。”

“请尽量准确叙述十一月三十日那天的情形。”

“只有那天不一样,夫人原本要拐进小路前往‘露月’,却去了新开地。她说有事得和梦之助夫人谈谈,因为老爷知道夫人和荒卷先生幽会,就是梦之助夫人泄的密。我们一进入飞龙座,看到大家都忙着打包行李,小山田先生突然出现,抱住夫人企图非礼。夫人的惨叫声引起众人注目,我赶紧带夫人到梦之助夫人的休息室。受到惊吓的夫人看起来不太舒服,面色苍白,十分痛苦的样子。梦之助夫人亲切地倒了杯水给她,请她暂时待在那里休息,我则是跑到戏棚串门儿。一个半钟头后,我回去休息室却不见夫人踪影,我四处问人,一直找到三点半左右,心想夫人或许已经回家,便赶紧回去。”

“你是几点发现夫人不见?”

“记不得确切时间,大概一点左右吧。”

看来已经找到杀人现场。因为当时戏棚正在打包大件行李,也许尸体就是被伪装成行李,藏在其中。

小山田新作、荒卷敏司都跟随梦之助前往横滨。调查至此,真相应该马上就能水落石出,新十郎也这么认为,没想到却坠入更诡谲的迷宫。

荒卷的证词出人意料。那天他与比佐约好十一点在老地方碰面,所以不到十一点便在那里等待,但一直等到十二点、一点,比佐都没现身。又等到两点还是不见比佐身影,他只好赶回飞龙座,没想到在那里等待的不是比佐,而是常见君惠。

君惠得知荒卷辍学准备回乡,一直相信荒卷毕业后,两人就能结婚的她四处打听他的下落。直到认清荒卷是个负心汉,便下定决心朝他泼硫酸泄恨。荒卷下意识逃进梦之助的休息室,倘若梦之助当时人在房内,肯定会酿成更大的悲剧。幸好君惠一时错手,只烧坏荒卷的外套。

原本应该返乡的荒卷之所以还留在东京,是因为他想带比佐一起回乡。虽说辍学,但返乡后便能找份工作,成家立业,于是他向比佐提出私奔的要求。虽然生活或许不比从前,但比佐希望能与心爱的人长相厮守。问题是,比佐的母亲在东京,两人不可能就这样抛开一切私奔,所以商量后,荒卷决定暂时留在东京。

十一月二十九日,原本应该搭上返乡火车的荒卷一直暂住梦之助那里。梦之助也敞开心扉,释出善意,赞成荒卷娶比佐。十一月三十日,荒卷遭袭后,三点左右与梦之助碰面,两人随即赶回位于根岸的住处,一起喝了些酒,五点左右就寝,以上是荒卷敏司的陈述。

有人证明他的确从十一点到两点左右都待在“露月”,而且确实只有他一个人,那天比佐并未现身。

梦之助的陈述如下:

原本在休息室整理行李的她听到门外传来骚动声,接着有两个女人猛然闯进来。她认得其中一个,但不知另一个就是比佐。阿易问她能否在这里躲一下,她爽快答应。只见比佐面色苍白,似乎很痛苦的样子。梦之助倒了杯水给她,叫她躺一下,还随手拿了块毯子替她盖上。

梦之助说她后来帮养母打包行李,还帮其他人整理东西,所以留下比佐独自在房里,所以不晓得她竟然不见踪影。应该说,忙到忘了有这回事。约莫下午一点,同行侍女问她有没有看到比佐,她回答没有。

不久,因为要和横滨公演的主办人聚餐,她和养母、小山田相偕赴约。三点左右回到戏棚,荒卷被泼硫酸是在她外出这段时间发生的,所以不清楚详情。

她和荒卷立刻回根岸的住处,因为事情都处理好了。所以便喝了些酒,五点左右就寝。她原本也很想和荒卷厮守一生,当然也知晓荒卷和比佐的关系。之前比佐对荒卷表现出厌烦态度时,荒卷还为此消沉不已。尤其是被中桥逼迫签下保证书之后,比佐对他就越来越冷淡,因此他将注意力转到梦之助身上,甚至想让梦之助随他回乡成婚。但碍于养母恩情,无法立即这么做,但如果情况允许,两人都希望尽快成婚。以上是梦之助的陈述。

由两人的供述看来,她们对于彼此的情感认同似乎有极大落差,还有一些地方也有很大分歧。对搜查人员而言,这种差异就像小玉盒[7],不打开的话,便能享受幻想之趣,所以决定先将这部分搁着,继续搜查。

至于小山田新作的说词如下:

他有时会来六区玩,见到梦之助,十分惊艳,遂毛遂自荐成为女剑剧作家。不过他知道梦之助是中桥的二姨太,也只能暗暗思慕,因为他也很崇拜中桥。身为贸易商的中桥曾举办各类表演,是一名杰出商人,还常常引进国外的精彩表演节目,也将日本文化推广海外。原是艺人的中桥于明治初年赴美发展,后来转业为成功商人,梦之助是随他赴美的艺人之女。

十一月三十日那天,小山田指挥着大家打包行李,忙得不可开交。突然抬起头的他以为自己被施了什么妖术,看到幻影,没想到比佐这个令他魂牵梦萦的女人竟然站在面前。只见他一时忘情地抱住比佐,亲吻她的脸颊,但是他的梦碎了。比佐惨叫一声,众人纷纷冲上前拉开他。小山田重整心绪,说服自己这一切只是幻影,拼命打包行李。在那之前他只是指挥他人,做得心不甘情不愿,后来却变得十分勤快,挥汗如雨地做了两人份的工作量,然后在戏棚里东奔西跑,大口喘气,仿佛想耗尽全身气力。

一点左右,为了招待横滨公演的主办人,团长、梦之助和他于餐厅洽谈公演一事,三点左右回到戏棚,行李已经全部打包完毕,他只轻薄过比佐那么一次,之后就没再见到她了。

为了慰劳辛苦的团员,他买了酒在休息室开起酒宴,一伙人喝得十分尽兴,全都醉倒睡着,醒来时已经晚上十点左右,只有他偷偷起身回家。他未曾从剧团那儿拿到半毛钱,反而还自掏腰包资助剧团。以上是小山田的陈述。

有团员能证明他所言属实。那日小山田的确和大家一起喝酒,醉倒在休息室,问题是众人纷纷醉倒,完全不清楚后来的事。这些人平常都是睡在大休息室,居无定所。

新十郎指着装尸体的行李箱,问道:“这是你们剧团的东西吗?”

“这行李箱挺旧的。因为我们是初次巡回表演,所以大部分都是新的行李箱,应该不是我们的。不过剧团常用这种行李箱当道具,有可能是附近戏棚的东西。”

“你说中桥曾是艺人,梦之助是随他赴美的艺人之女,是真的吗?”

“传闻结城新十郎博学多闻,居然不知道这件事?请看一本叫作《艺人杂志》的书,其中《川富三与吉》那一篇曾经提及,警局前的租书店应该借得到这本书。”

新十郎前往租书店借了这本书,因为必须了解失踪的中桥英太郎究竟是何方神圣,结果还真出人意料,书中记载如下:

川富三与吉杂技团,明治四年(1871)受美国人哈利曼邀约赴美,一行人名单如下:

杂技,三与吉,妻子阿花。

耍陀螺,松井金次,妻子小满,还有个八岁的女儿小福(躲在陀螺内),五岁的女儿阿常,以及一岁的儿子良一。

杂技,魔术,梅之介。妻子柳川小蝶,与前夫生了个五岁女儿阿易。

走钢索,滨作。三味线,妹妹阿胜,以及一个四岁女儿小隅。

杂技演员(抛物),庆吉。其右肩上站着,三次。龙套,三太郎,妻子阿蜜,以及一个三岁儿子参次。三太郎肩上站着又吉。吹笛,当松,妻子阿六;六岁女儿亚纪,两岁儿子国太郎。打太鼓,正一,妻子阿澎,以及一个周岁儿子马吉。

魔术,柳川蝶八;魔术,妻子金蝶以及一个三岁女儿小乐。

四月十一日由横滨出航,巡回各地表演,同年年底于旧金山公演时,因为出资人认为人事成本过高,遂只留下主要演员,其他人则坐船回日本。结果三与吉愤而杀害出资人,自己也负伤,遭警方逮捕,最后自杀。另一方面,梅之介是个心机深沉之人,吹捧蝶八担任团长,自己则进入当地贸易公司学习。那时他与妻子柳川小蝶离婚,小蝶之前就暗暗恋慕三与吉,随着三与吉的骤逝,她也离开杂技团。滨作的妹妹阿胜早已和梅之介暗通款曲,却因梅之介移情别恋,含恨自杀未遂。梅之介本名英太郎,正是今日中桥贸易公司的社长,也是贸易界的巨擘。蝶八率团全美巡演,历经重重困难,明治七年死于巴西,团也宣告解散。金次、庆吉等人行踪成谜。小蝶与黑人结婚后,进入当地马戏团工作,在欧洲各地巡演了七八年,后来双目失明的她惨遭黑人丈夫抛弃,只好带着女儿阿易黯然回国。梅之助为了弥补对于阿胜的亏欠,尽力安排阿胜与女儿小隅回国,但因为舟车劳顿,阿胜回国后不久便病逝,小隅由叔母梅泽梅子收养,也就是今日艺名为梅泽梦之助的女剑剧名角。

还真是一段复杂过往。梦之助的母亲阿胜是中桥之前的情妇,曾因怨恨对方无情无义而自杀。而且令人意外的是,嫁给黑人进入马戏团工作,又因失明遭到抛弃的柳川小蝶,就是比佐的侍女阿易的生母,所以中桥才会出钱接济她们母女。前妻小蝶与前夫所生的女儿阿易,年幼时也曾叫中桥“父亲”。

新十郎有些感慨,唤阿易过来:“你是几岁从美国回来的?”

突然被这么一问,阿易有些诧异。“十三岁那年。”怯生生地用蚊子声似的声音回道。

“你还记得在美国巡演的一行人当中,有个小你一岁,名叫小隅的女孩吗?”

“记得,是弹奏三味线的阿胜阿姨的女儿。”

“没错,那女孩就是梅泽梦之助,你晓得这件事吗?”

阿易怔住,惊讶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没有,没发现。经您这么一说,还真的有些神似。我们在一起玩也是六七岁那时。”

唤梦之助过来,问她对阿易的记忆,梦之助却摇头,表示没印象。也难怪,她当时还小吧。

* * *

常见君惠被带来,其陈述如下:

那天用完午膳,出了本乡的宿舍,约一点左右抵达六区。两点左右她看到了荒卷,立即追至飞龙座,朝他泼硫酸后逃逸。她害怕警方追捕,只好没命狂奔,倘若回宿舍,一定会被埋伏的警方逮个正着,于是拐至别处,完全不记得自己走到哪儿,最后走进一间从未去过的说书场打发时间,一直混到深夜才回宿舍。君惠的供述如上,全是不着边际的说辞,这也是畏罪潜逃之人想当然的心理反应。

新十郎再次传唤荒卷,问道:“你之前曾说梦之助已经谅解你要和比佐共结连理一事,可是梦之助说她没这么说过,她说你们曾论及婚嫁,还说比佐对你已经有点厌烦,是吗?”

“没有,没这回事。比佐确实说过要跟我回四国岛,我们正准备讨论婚期和婚礼仪式等。”

“这就奇怪了。梦之助说你三十日傍晚和她一起喝酒,提及关于婚期等事,这种事为何会同时向两个女人提起?要不要请梦之助过来,再说一遍刚才的话给她听?”

“等等!我确实和两个女人提过同样的事,可是我对梦之助所言并非出自真心,只是一时兴起罢了。我打算先带比佐回四国,再想办法安抚梦之助,实在煞费苦心。因为梦之助不像君惠那般善妒,若先和比佐结婚,她应该会爽快放弃。这是秘密,我不想在梦之助面前提这事。”

“反正比佐已死,这下子你就可以大大方方和梦之助在一起啰!”新十郎难得如此挖苦别人。

一干嫌犯暂时居留在警局。新十郎前往根岸的梦之助住处,唤了宅里的女佣过来。

“十一月三十日,梦之助与荒卷应该一起回来过,记得是几点吗?那天团里忙着打包行李。”

“时间不是记得很清楚,应该接近傍晚时分吧!夫人说终于忙完,告一段落,两人便热络地喝了起来,后来太阳没落山前就直喊好累,便去睡了。”

“寝室在二楼,是吗?”

“老爷来时是在二楼寝室歇息,但夫人和荒卷先生在一起的话,则是在别馆的小房间。离玄关不远处有栋别馆,遮雨板一放下就不被人瞧见,也可以从后门偷偷溜走。荒卷先生的帽子、鞋子和行李全带去别馆,若遇上紧急状况也好立刻抽身。”

“他们睡得很沉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晚上十点左右,夫人要喝水,我送过去时,看到荒卷先生还在睡。”

“那天晚上,中桥先生没过来吧?”

“的确没见到老爷。”

新十郎随后又去了浅草六区。以飞龙座为首,仔细巡视每间戏棚,全部巡过一遍后,又回到飞龙座隔壁一间歇业中的戏棚。从飞龙座的休息室门口,刚好有条小路和这里的休息室相通。

他唤了警卫问道:“这间戏棚一直歇业吗?”

“是的,打算拆除再盖新戏棚,因为常盘座要盖一间浅草最气派的戏棚。”

“只有你一个警卫吗?”

“还有我内人,反正这种废弃戏棚也没什么好看守的。视天气状况,我和内人多少都会来看一下,每天晚上八点左右收班。”

“戏棚的门会上锁吗?”

“没有,根本没锁。虽然会由门内上门闩,不过只有晚上才会这么做,光锁我家的门就嫌麻烦了。反正也没什么东西可偷。”

新十郎走到堆放大道具的地方,指着角落的五六只破旧大行李箱,问道:“这些行李箱是不是少了一个?”

“经你这么一问,我才发现,记得以前有七个,应该少了一个吧。可是里面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新十郎巡了一遍地上:“嗯,地上散落着许多小钉子。”他喃喃道,目光严密,生怕遗漏些什么,仔细巡视戏棚的每个角落。

他指着一处地方,说道:“这里好像留有拖行重物的痕迹,而且是往出口方向,到底是拖着什么呢?”

只见他环视在场众人,笑了笑,突然叫道:

“那是装尸体的行李箱!”

* * *

那天晚上,花乃屋与虎之介前往新十郎书房叨扰时,他正在一张白纸上画图,与先到的梨江陷入沉思。纸上写着上野、本乡和浅草这三个地名。

新十郎将纸摊放在四人中间,开始说明:“比佐于上午十点半出门,十一点左右抵达飞龙座,突然遭小山田袭击,仓皇躲进梦之助的休息室。可是阿易却发现她不见了,引起一阵骚动,这时约莫是下午一点。足见比佐是在十一点到下午一点这两个钟头内惨遭杀害,被装入行李箱的,我想这点应该可以确定。”

新十郎见在座众人无异议,继续说:

“有个女人或是乔装成女人的男人,那天傍晚六点左右在上野山山脚叫住车夫音次,然后在帝大校园和不忍池[8]之间的偏僻小路上迷昏音次,随即乔装成车夫,拉着车子一溜烟地跑了。凶手前往浅草,也就是飞龙座旁边的戏棚,前后只花了一小时,所以载着行李循原路回来,应该还不到七点半。过了约一小时,也就是八点半左右,抵达本乡真砂町的中桥别墅,将行李放在玄关,车子丢在帝大校内偏僻处,然后换上事先准备的外套与帽子,摇身一变成为年轻绅士,将原本穿的女装打包好,匆匆离开现场,九点左右来到上野广小路,叫住黑详车夫舍吉。于是舍吉奉命前往中桥别墅取行李,凶手那天的行动到此告一段落。”

虎之介摇头,说道:“叫住音次的是个女人,叫住舍吉的是男人,根本不一样啊!难不成凶手雌雄同体吗?恕我直言,你还年轻,对男女一事不甚了解,所以无法正确推理,我说得没错吧?梨江小姐,为了让结城先生成为名副其实的名侦探,得帮他找个老婆才行,是吧?”

这时,古田巡警慌张冲进来,说道:“方才局里来报,在隅田川的言问附近发现中桥英太郎的腐尸,但不是溺死,疑似遭勒毙。”

新十郎愕然,脸色骤变,说道:“惨了!难不成我推理错误了吗?!不对,不会吧……”

他立刻恢复冷静,整理一下仪容,一行人骑马赶赴现场。只见新十郎目光炯炯,直盯着中桥的尸体,愤怒吼道:

“杀死中桥和比佐的是同一个人。你们看!两人都是毫无痛苦的死法,几乎没有抵抗的迹象,也就是说,这两人都是遭迷昏后勒毙。”

他猛然回头。

“再给我一夜想想,明天下午也许就能逮到真凶了。”

一行人起身离开,回到神乐坂,新十郎在门前和虎之介道别时,微笑地说:

“音次载的那个女人和指使舍吉跑腿的男人有个重要的相同点,那就是他们都提着一只体积大,却不是很重的包。晚安。”

* * *

毕恭毕敬站在冰川胜海舟府邸门前的人,不用说,就是虎之介。天未亮,他就在海舟家门口等着,肯定有什么紧急万分的事。

虎之介不敢怠慢地每日一五一十地报告情形,不过今天是最后一次前来报告调查进展了。因为时候还早,虎之介腰际挂着饭团,看样子是打算和海舟共进早膳,海舟的早膳旁散落着竹皮。

海舟餐毕啜了口茶,将磨刀石蘸了点水,开始磨刀。静静地磨完后,仔细凝视刀锋,然后像挥赶蚊子似的将手绕到后脑勺,轻轻划了一下,用白纸拭去血迹。就这样反复做了数次,才开始缓缓解谜。

“如新十郎所言,凶手只有一人,没有共犯。出现在上野山山脚和广小路的男女都提着一只大行李箱,证明凶手是同一个人,也就是梦之助,女剑剧里的男角当然能轻易反串车夫或美男子。如此煞费苦心搬运装着尸体的行李箱,就是为了误导杀人现场与时间,也是为了让别人误以为凶手是个男的。以本乡为中心往返载运行李,八成是为了误导别人认为小山田是凶手,因为若不施此计谋,她肯定是头号嫌疑人,毕竟比佐是在她的休息室不见踪影的。梦之助从小在艺人堆中长大,魔术表演对她来说是家常便饭,因此对她而言,用药迷昏被害人简直易如反掌。梦之助下午三点多和荒卷一起返家,大白天喝酒,就是为了让人以为她早早就寝,然后伺机迷昏荒卷,从后门偷溜出去,在广小路相中舍吉,要他到中桥别墅拿行李,这时应该是九点多。之后她偷偷返家换上睡衣,命女佣拿水给她,如此周到的计划就是要让人以为她一直在睡觉。”

“不料半路却杀出中田英太郎这个程咬金,他在比佐住处等不到人便叫车离开,那时应该快十一点了。待中桥抵达根岸的梦之助住处时,则是将近十二点。中桥的突然造访对梦之助而言,无疑是晴天霹雳,因为被迷昏的荒卷正熟睡着,所以这突如其来的状况令她手足无措。幸好那时女佣已经就寝,于是她又下手迷昏中桥后勒毙,将尸体暂时藏于地板下方,待深夜再弃尸。收拾掉令人怨恨的比佐,也解决了绊脚石中桥,这下子梦之助便能和荒卷比翼双飞,再也没有任何阻挠了。但中桥曾向比佐母亲告知要前往梦之助那里,让她的诡计露了馅,正所谓人算不如天算,冥冥中自有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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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之介并未回家,而是来到花乃屋家门前。他请因果先生出来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嘻嘻笑,令人感觉浑身不对劲。花乃屋果然受不了,垮着一张脸。

“我还以为是一只中国产的黑猪在笑,原来是隔壁的英雄豪杰啊!难不成以男女之道解出真凶啦?”

“哈哈!凶手是女的。”

“噗!你还真悟出来啦!了不起。”

“不知您的想法如何?凶手自以为天衣无缝,殊不知人算不如天算啊!一切都是天意。”

“看来你还是没悟出来嘛!不好意思喔,我认为凶手是男的。迷药与乔装是两大重点。凶手通晓药物,又了解戏棚如何运作,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变态。所以啦,凶手只有一个,就是小山田新作。”

“哇哈哈!”

虎之介笑得快断气似的。那天下午,新十郎依约带着众人前往警局,并集合参与此案的探员,向在场人士说明凶手的诡计。

“这是目前为止我所接手的案件中,最不可思议的一件。凶手巧妙布下好几招诡计,借以混淆视听,完成这几近天衣无缝的完美杀人计划。而且每个环节都依照原计划切实执行,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破绽。可是再怎么完美的犯罪计划也会百密一疏,也就是说,抽离最重要的核心之后,其实还隐藏着另一个重点。”

新十郎先说了一段玄妙的开场白,可见他对于凶手的犯罪手法相当佩服:

“解开这起案子的关键有两点。一是凶手为何费尽心思乔装成车夫和美男子,将行李送至中桥家呢?因为这么做就是要让人知道死者是比佐,让人知道死者惨遭杀害的日期与地点。凶手将钉子扎入比佐的双眼,是为了让人以为凶手和她有深仇大恨,如此一来更让人误解凶手身份,强调比佐是在何时、何地被杀。此外,凶手通常会希望罪行别太早被发现,甚至最好别被发现,但这个凶手反其道而行之,将行李送至中桥家,让别人理所当然认为是为了隐藏行李。但这和将钉子刺入比佐的双眼,让人以为凶手极度厌恶比佐,根本两相悖离。凶手想让比佐被杀一事早日公之于世,反而成了一道破绽。”

新十郎喘口气,继续说:

“只要解开上述疑点,自然能破解案子。若是要去中桥家拿件东西,应该去中桥家庄真砂町的别墅就行了。何必特地到其在滨町的宅邸呢?凶手之所以乔装,无非是要让人知道是同一人所为,误导大家认为凶手肯定和演员有关,也因此让我识破这一切都是障眼法,确定凶手绝非演员。”

只见他又喘了口气,气势十足地准备宣布更重要的事:

“另一个关键得用现实一点的解法。凶手为了隐瞒事实,还亲自下海耍了招苦肉计。也就是说,为了让别人以为比佐和中桥是同一天遭同一人杀害,而且能在那地点、时间杀害中桥的只有一个人,因此她故意装成无力执行此项缜密计划的笨蛋。我细细推敲后,发现凶手就是被中桥抛弃、双目失明结束惨淡一生的前妻,柳川小蝶的女儿阿易,只有她才能同时执行两件杀人计划。

“除了阿易之外,所有人都没想到比佐会突然来到飞龙座,只能说是偶然。也只有阿易能抓住这机会,并且知道中桥会在十一月三十日稍晚去比佐住处,其他人根本不可能晓得有此机会。若要杀死中桥,自然得在比佐那里动手才行。虽然阿易声称是比佐自己要去飞龙座的,其实不然。因为她晓得荒卷十一点在‘露月’等比佐,比佐当然会过去,所以是阿易诱使比佐前往飞龙座的。阿易之前陪比佐去‘露月’时,就常去六区一带闲逛。因此对那里的地理环境了如指掌,所以早就计划以飞龙座角落的废弃戏棚和弃置的行李箱犯案。

“不只如此,她假装四处打探比佐的行踪,还乔装成绅士及女子,将行李送往中桥家,然后诱骗中桥出去予以杀害。行李箱计划于九点左右告一段落后,她便换回女装,叫了人力车,于十点左右回到比佐住处。可是她没进去,为什么呢?因为她要趁机杀害中桥,所以必须装成遍寻不着比佐才无奈返回的样子,这么一来,无论她多晚回去都不会启人疑窦。如果比佐的母亲没出去,中桥就此住下来的话,她有可能会偷偷潜入,故布疑阵装成强盗杀人,隔天早上再一脸怅然地回去就行了。碰巧比佐的母亲外出叫车,阿易便借机现身,谎称要带中桥去找比佐,将他迷昏勒毙后推落水中。其实杀死中桥才是她的真正目的,比佐的死只是为了将罪名推给别人。十三岁前一直和母亲待在国外马戏团的阿易通晓诸事,当然也很会乔装、下药迷昏等伎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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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舟听完虎之介的报告后沉默片刻,才又神色自若地说:

“凶手竟然是阿易,还真叫人意外。如果只听阿虎所言,根本无法识破阿易装傻的诡计,所以案子一定要亲身调查才能解开真相。就像阿易装笨一事,唯有亲见本尊才能看穿一切,无法凭空想象。若非如此,哪儿能看清真相。就算是新十郎,若无实证也不可能逮到真凶,不过这小子目光如炬,可真不简单啊!正所谓百密一疏啊!像阿虎你那破洞百出的脑袋,越是完美的东西,越不足为惧。这一点在兵法、经济上也是说得通的。”

虎之介对于自己妄想以浅薄见识,自诩非凡豪杰的愚蠢心态,深感羞愧。只见他好长一段时间都垂着头,噤声不语。

注释

[1]现代人,指作者创作时的20世纪50年代的人。

[2]女剑剧,由女性表演的一种武打戏。

[3]狂言,穿插于能剧剧目之间表演的一种即兴的简短笑剧。

[4]河竹新七,河竹默阿弥(1816—1893),明治初期最著名的歌舞伎剧作家,代表作有《岛月白浪》《三人吉三廓初买》等。

[5]浅草六区,处于东京台东区浅草的商业街区,亦称浅草公园六区。六区为1884年整顿浅草公园时划出的街区名。

[6]常盘座:1887年开业的剧场、电影院,已于1991年闭馆。

[7]小玉盒:出自日本著名民间故事浦岛太郎。渔夫浦岛太郎因救助神龟而被带到龙宫游玩,临走时龙女赠他一只小玉盒,告诫其不可打开。太郎回家后,发现认识的人都不在了,于是他打开了小玉盒,盒中喷出的白烟使其化为老翁。

[8]不忍池,日本东京上全市公园内的天然池塘。所处位置靠近东京大学(东京大学旧时简称为帝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