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妇杉子是个古道热肠之人。儿媳咲子嫁过来时,娘家没给嫁妆,所以一年四季的和服都是杉子给她置办的。杉子不苟言笑,说话也不太和善,只能从行为感受到她的体贴,也难怪咲子觉得婆婆很难相处。毕竟杉子总是板着一张脸,感觉是个精明人,所以就算咲子想拉近婆媳关系,向婆婆撒娇什么的,也只能想想罢了。

当咲子知道婆婆有在商店偷窃的毛病时,简直吓怔了。看起来威风凛凛又精明的富太太竟然是个小偷,着实令人大感意外。杉子非常有钱,钱多到腐烂发霉,而且家里的保险箱钥匙由她掌管,想花多少就花多少,怎么会去干那种龌龊事呢?

杉子常去三井和服店、珠宝首饰店、茶具店等地方。现在的商店都是将商品陈列在店里,但那时都是放在仓库,客人说要买什么,老板就从仓库里取出来将东西摆在客人面前,所以要是少了一件,肯定是面前的客人偷走,当场便能逮住。更别说经常上门光顾的常客,老板当然晓得是谁。

不过常客偷东西时,老板都是装作若无其事,照样连声道谢。反正常客都是月底结账,偷多少就记账多少,一点也不吃亏。所以说起来是偷,其实跟买没两样。对于店家而言,巴不得偷得越多越好,这样的老主顾感谢都来不及了。哪能抓呢?所以只要浅虫家的寡妇一进门,老板便立刻将各色商品摆在她面前,让其偷个痛快。

家里有个偷窃癖的人也就算了。可怕的是,这毛病还会遗传。咲子的大姑菊子,也就是丈夫正司的姐姐也有偷窃癖。

年方二十五岁的菊子个性相当古怪,至今还是未婚。她长得颇有姿色,但性子烈,总是沉着一张脸,又沉默寡言,天底下没有男人入得了她的眼。举止粗鲁、没有大家闺秀风范的她偷起东西更是毫不遮掩,偷回来的东西多到让人不敢相信是她一个人扛回来的。菊子的大衣内里挂着好几十条带钩的绳子,堪称神乎其技的小偷。虽然她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其实遗传了母亲的精明干练。每当她不发一语地沉着脸,进入心神恍惚状态时,搞不好就是在思索什么偷东西的新招吧。相较于母亲,菊子可说是胆大包天、颇具武士风范的堂堂惯偷。

对于有偷窃癖的母女俩来说,偷和买是一样的,不偷就觉得心痒,得手后就有一种拿到战利品的快感。有钱人偷东西可是追求一种病态的愉悦,和那些因为生活困顿而偷窃的人不同。

母女俩将买回来的东西放进起居室的衣柜,偷来的东西则是悄悄藏到仓库里。有空就窝在仓库里欣赏堆积如山的战利品,借以得到满足感。除了母女俩,谁都进不了仓库。这座仓库与豪邸最里面的浅虫夫妇房间,现在则是杉子一人的卧房相连,所以要想进去仓库,势必得经过杉子的房间。但房间门总是上锁,且钥匙在寡妇手上。菊子倒是可以自由出入母亲的房间和仓库,或许一样有着偷窃癖促使母女俩感情特别好吧。

有钱人家的仓库堪称壮丽宽敞,据说是东京花川户町的著名建筑师藏吉,耗时九年才竣工的国宝级仓库。无人看过仓库里的陈列品是如何陈列的,但不难想象气质高雅的寡妇和举止粗俗却容貌秀丽的菊子悄悄走进仓库,屏息凝神、忘情欣赏战利品的光景。咲子觉得她们这种行为令人毛骨悚然,却也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美感。

不过还真是个古怪的家庭,而且是彻头彻尾的古怪,就连吃饭时,寡妇和菊子是在寡妇的起居室用餐,伺候她们的用人是个名叫蕗谷的女孩。

正司与咲子则是在他们自己的起居室用餐,伺候他们的是名叫竹谷的女孩。

正司的弟弟一也是个大学生,他在自己的房间用餐,伺候他的是名叫花谷的女孩。

如此生活行为简直像在住旅馆。家里明明有个大饭厅,就是搁着不用。当然之所以如此也不是没有原因的,这家人的作息时间各不相同,很难凑到一块儿吃饭。好比寡妇最晚起床,约莫上午九点。咲子总是待婆婆梳洗完毕后,跪坐在起居室外面长廊的地板上,恭敬请安:

“母亲早上好,姐姐早上好。”

婆媳一天就只见这么一次面,有时连一面也没见上。如果寡妇有事要找咲子时,会差女佣传话,或是亲自来找媳妇。相较之下,菊子从没主动亲近咲子。两人倒不是什么恶人,也并非瞧不起出身小康之家的咲子。咲子对此心怀感激,却又觉得自己和婆婆、大姑不像一家人。

咲子跟丈夫是自由恋爱而结婚的,这在明治时代可是新鲜事,加上咲子不过是小餐馆老板的女儿,店里人手不够时,她还得帮忙招呼客人。

咲子也不清楚自己和当时还在念大学的正司是如何坠入爱河的。当她知道正司是有钱人家少爷后,认为两人的家世悬殊,势必无法修成正果。毕竟正司的母亲和家人绝对不会同意,反正这在当时是天经地义的事。没想到正司的母亲竟然没有反对,于是正司一毕业,两人便结婚。结婚时正司二十二岁,咲子十八岁。去年咲子成为浅虫家的少夫人,嫁进来一年了,也晓得不少婆家的秘密,也才明白原来婆婆不反对他们结婚是有原因的。浅虫家有麻风病遗传,那时叫癞病。罹患这种病的人很难谈论亲事,所以比起这种疾病,偷窃这种毛病根本不是什么。

咲子很讨厌还在念大学的小叔一也。一也天资聪颖也是自然,毕竟他有那么聪明的母亲与姐姐。怪就怪在这家只有正司脑袋不太灵光,虽然就一般人来说不算笨,但显然不如其他家人。一也一向瞧不起哥哥,连带也轻蔑嫂子。每次一也看到咲子,嘴角总是浮现一抹浅笑,随即别过脸。这种态度比直接讽刺更让人难受,所以咲子特别愤怒。

一也不避讳地将浅虫家有遗传癞病一事告诉咲子,而且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口吻。

杉子对外声称亡夫浅虫权六是病死的,其实是自杀,而且自杀经过颇骇人。权六感觉有病兆时,便四处打听癞病是怎么回事,连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然罹患这种怪病,结果发疯,走上自杀一途,死状十分凄惨。他先用刀将貌似长癣的肉剔除,自行毁容,最后切腹自杀。

咲子并未立刻相信一也所言,但也没问丈夫,因为证实确有此事反而令人害怕,本来就已经觉得这个家不太对劲。

她经常看见一个男人大摇大摆地频繁出入家里,这个人好像跟浅虫家走得很近,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浅虫家的人对他十分敬畏,咲子还以为他是一位比较有威望的长辈,没想到有一次正司生病,这个人穿着白大褂,提着药箱过来了。原来他是位名叫花田的医师,开了一家诊所,根本就不是浅虫家的亲戚。

花田一来,就会到杉子的房间喝酒,每次都喝得满脸通红才回去,咲子总觉得这家人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上。后来听一也说,咲子才恍然大悟。原来浅虫权六发疯自杀一事,除了家人之外,只有花田知道,还帮忙开立病死的伪造死亡证明书,家丑才没外扬。其实咲子早就猜到是这原因。

正司是浅虫家的次子,菊子上头还有个今年二十七岁、名叫博司的长子,但他人在国外。父亲身殁还不到百日,他就跑到国外,迄今五年一次也没回来过。听说已经在国外结婚,不打算回来了。杉子和菊子也不强求,就当他死了。这是个什么家庭啊?关系怎会如此冷漠?咲子得知上头还有长子时,不敢相信,不过仔细想想,倒也不难理解,或许博司不回来是因为他也罹患癞病。还有个叫野草通作的男人,也常出入浅虫家。他每逢月底都会来,一身高档衣装,像是衣食无忧的隐士,总之是个谜一样的人物。据女佣竹谷的说法,野草是个没品之人。

竹谷说,每次野草通作来访都不碰用人奉上的茶点,见他要离去,用人们赶紧包好点心,想说让他带回家慢慢品尝。不料他却抓起包袱朝用人身上砸,撂了句:

“这点心八成有毒吧?你们是想毒死我吗?”

竹谷蹙眉抱怨她最讨厌野草这个来历不明的家伙。浅虫家的用人都是年纪不大的女孩,没有那种上了岁数的老用人。

用人们私下都说花田医师是杉子的情夫,才能如此大方出入浅虫家。还说长男博司出国前,搞大了野草通作女儿的肚子,所以他月底固定来一趟,就是来替女儿讨赡养费。

正司曾告诉咲子,博司曾有个情人,虽然舍不得和她分隔两地,但最终还是抛弃女方。

咲子忍不住问丈夫:

“野草先生到底是何来历?”

只见正司不耐烦地别过脸,说道:

“那小子曾经在我家当差,也不知是怎么发达起来的,那种不入流的家伙,别理会!”

咲子猜想野草肯定也知道权六患的是癞病,还发疯自杀。搞不好花田医师一个人处理不了,找人帮忙,那么找谁帮忙呢?当然是信得过的仆人。野草估计也知道此事,抓住浅虫家的把柄,也就无尽勒索。每个月月末都来的他能知道此事也不奇怪。

当时,癞病被视为一种遗传疾病,而非传染病。咲子想,既然这病会遗传给丈夫,孩子当然也无法幸免于难。当时身怀六甲的她一想到此,顿觉眼前一片漆黑,该如何摆脱这命运呢?当她察觉自己怀孕时,丝毫不觉得欣喜,也没告诉正司,只觉得像被恶魔告知死期将至,肚子里的骨肉难逃可怕的遗传疾病。

咲子恨极了浅虫家这对母女。原来她们压根儿嫌弃我的出身,才会接纳我。丈夫就更可恨了,知道自己很难谈到什么门当户对的亲事,索性将我这个出身低贱的女人骗到手。

怒不可遏的咲子质问丈夫:

“你娶我这个家里开饭馆的女人为妻,是不是认为我们这种穷人家出身的女人就算嫁给有癞病的人也得忍气吞声啊?这家我是待不下去了!”

正司的脑袋虽不灵光,但还是有着身为大户人家儿女的机灵与狡猾。恐怕他早就料到咲子会有摊牌的一天,所以非常冷静地回道:

“我隐瞒自己父亲有癞病的事,真的很对不起你,但我真的很喜欢你。你想想,我如何对自己喜欢的女孩坦白父亲得了这种病,还发疯自杀呢?我绝非有心隐瞒。父亲得病发疯一事对我来说,也是晴天霹雳。面对这被诅咒的命运,我实在束手无策。其实直到他自杀,我一直不晓得他得病的事。正因为一直被蒙在鼓里,一旦得知才会承受不住,请你理解我们家的苦处,原谅我,别负气离家!”

被正司这么一哀求,咲子也无法坚持了。毕竟还是有着夫妻之情。

“癞病会让一个人的四肢皮肤都溃烂吗?”咲子无奈地问。

“求求你别这么问!我很担心自己也会得病,连镜子都不敢照。听说刚发病时,额头和眉毛一带像长瘤似的出现硬块。父亲死时,我才十几岁,根本搞不懂癞病是怎么回事,也没发现父亲有什么不正常。希望你能理解我每天起床照镜子时是多么惧怕。”

“看来大哥还比较正直纯情,不想伤害自己心爱的人,选择独自离乡。你真是卑鄙!让我更不齿!”

“话可不能这么说,是我哥太神经质了。明明没出现任何症状,便吓得坐立难安,逃到国外。国外又没有能诊治这种病的名医,慌忙出国有什么用呢?况且他也结婚了呀!难道欺骗外国女人就有良心吗?能算是正直纯洁的人吗?”

“大哥真的结婚了吗?”

“他信上是这么说,还说永远都不回来了。听从国外回来的人说,他娶了一个不太正经的外国女人,整天酗酒,喝到身体都垮了。”

“不管癞病也好,自杀也罢,你们家的保密功夫可真是一流啊!”

“怎么说呢?毕竟对浅虫家来说,是无药可医的绝症。以前那些用人一听说我父亲是因为那种怪病而自杀,马上就一一告假离去,有的甚至不说一声便溜之大吉。父亲死后的第一个星期,家里连半个用人都没有。”

原来如此。怪不得这个家没有年纪较大的用人。

自从老爷自杀后,杉子一派威严与果断的作风,十足女中豪杰模样。她觉得这种事没必要瞒着底下的人,索性公开老爷的病情与死因。杉子坦然告诉他们,倘若不愿意在染有怪病的宅邸工作,大可另谋高就,但希望大家至少等丧礼结束后再离开。此外,她也要求离去之人别四处说嘴,甚至连家人也别提起,还发给每人一大笔遣散费。杉子的策略果然奏效,用人们虽拿着钱离去,却得以保密权六的死因。遗体早早便装入一具白木棺材,由于亡者自毁面容后自杀,因此由花田医师向亲友解释权六得的是一种极为特殊的传染病,为顾及众人的健康,也就省略瞻仰遗容这项仪式了。

经历如此重大变故的寡妇杉子并未慌张失措,却也养成爱在商店顺手牵羊的怪癖,令人深感讽刺,却也令人萌生同情。

咲子比较能体谅杉子了。因为她觉得婆婆的处境和她很像,也是在不知道浅虫家有此怪病的情况下嫁进来,还生了好几个孩子。不难想象当她得知孩子都逃不过这可叹的遗传怪病时,内心有多么悲痛。咲子这么一想,也就不气婆婆了。其实杉子对待媳妇是面冷心热,也很同情她。咲子想通之后,再看看婆婆那副凛然样,也就感受到寡妇内心的悲哀,忍不住自我反省,告诉自己也要像婆婆一样不向命运低头,再怎么悲伤也不喊苦。

咲子常想着干脆从这个家逃走去当尼姑。然而在她犹豫不决之时,肚子却一天天大了起来,本想趁人不备打掉孩子,却被杉子看出来了。看来打掉孩子当尼姑的计算,算是泡汤了。

以前咲子一想到自己只是个出身贫贱的儿媳妇就抬不起头。现在她怀上了浅虫家的后代了,理应硬气起来。但凭她都比不上盛气凌人的杉子,也被那个浑身散发着虚无缥缈之气的菊子压一头。只有一也除了挖苦人以外,不让人觉得可怕。反而在这个家里,一也成了唯一和咲子合得来的人了。

最近,一也开始摆弄一架进口的照相机。

“怎么?一也也开始偷东西了吗?你的身体里到底流着这个小偷家族的血啊!”

“哼!我的身体里才没有小偷家族的血呢。我身上流着的,那是天才的血!那可是你老公没有的东西。奇怪的是,这个家里恐怕只有你老公流着傻瓜的血吧。既然如此,他有可能也没继承癞病的血和偷窃癖的血。你这么一想就该知足了吧?也难为你这个嫁到癞病家来的小饭馆的女儿了。”

“你算什么天才,读过几本书就充秀才了?”

“哈哈!傻瓜,你懂什么?算了算了,我给你照张相吧!尽量打扮得漂亮点儿!”

一也突然对照相感兴趣起来,从女佣到来客,见谁给谁照。那是一种很古老的照相机,大木箱,蒙着黑布,照完后还要自己冲胶卷、洗照片。一也开始的时候总拍不好,后来就会了,还迷上了照相,白天照、晚上冲,不亦乐乎。

浅虫家原是地方的大财主,不但有良田千顷,还有海拔两千米以上的高山。山林就是取之不尽的财源,十年前,浅虫家买下的山头上发现了石油,一夜暴富,金钱来得和自来水一样容易。

浅虫家要成立石油公司,这下可把笨头笨脑的正司忙得够呛。但是正司居然干得不错,在公司管理方面,完全看不出他能力很差——因为精明的杉子在后面指挥,决策都是她下的。正司没有发号施令的才能,也没有野心,所以威胁不到杉子的地位,年仅二十三岁的正司当上了总经理,一天比一天有本事了,这让咲子暗暗吃惊。这样的正司更有出息,也更可爱了。而且正司现在打交道的人都是有头有脸的大绅士、大商人,与结婚时完全不同,站在这堆人中间也不逊色。咲子又想到自己不再是那个穷酸的饭馆老板的女儿了,也该是总经理夫人了,却一点也摆不起架势。

一天下午,花田医师大摇大摆地走进咲子的房间,一点儿也不客气地说:

“少奶奶,这还是你过门后我第一次来问候你。正司的眼光真不错,你还真是个大美人儿!以前我给正司看病的时候见过你,那时你还是个乡巴佬的样儿,现在一瞧,那可是个堂堂正正的少奶奶呀!好!太好了!若不是天资聪颖的话,哪能出落得这么大方。真是个上得了台面的少奶奶,见什么客人都不丢脸。当家的可就安心啦。啊,太好了!佩服佩服!”

花田夸张地拍咲子马屁。他右手拿着一瓶威士忌,左手则是一个酒杯。今天杉子和菊子都不在,花田是找她来陪酒了,可他已经醉得不轻了。

“用人们喜欢说三道四。你估计也知道你婆婆和你大姑一出门就爱带东西回来,你婆婆不也常常给你带衣服吗?你可得好好谢她。”

咲子心想不知是谁爱说三道四,随口一问:

“您大白天就喝那么多酒,要是有人得了急病来找您可怎么办?”

“没关系,东京又不止我一个医生。再说了,我就是个江湖郎中。以前学点儿中医中药,现在又懂点儿西医,瞎对付罢了。三年前从医学院毕业的我儿子可比我强多了,特别精通妇科,看得很仔细。下回你生病找他就好。对了,你不是怀孕了吗?生下来就是浅虫家长孙,可喜可贺呀!”

咲子认为花田医师分明语带嘲讽,实在太过分了。只见她噙着泪,哽咽地说:

“花田医师,一个孩子刚生下来,就流着随时会发病的血液,不觉得是件残酷的事吗?”

花田没料到咲子早已知道浅虫家的不可告人的秘密,甚是诧异。他眨了眨蒙眬醉眼,吐着酒臭味的气息说:

“正司这小子也太老实了。年纪轻轻就掌管公司,还以为他总算有点出息,没想到骨子里还是个蠢货!干吗跟你提这档事,真是服了他啦!”

“不是他,是一也告诉我的,还一副话中带刺、事不关己的口吻。”

“原来是一也这小子说的啊!”花田面露不悦。

“那小子也真是的!一家子还真是什么脾性的都有。正司还算沉稳,一也却总是心浮气躁,没干什么正经事!”

花田讨厌一也,所以提起他也总没好话。

“我说少奶奶呀!你就忘了这种不愉快的事吧。可别小看‘忘’这个字,可是最好的良药,别老想着癞病这档事啦!忘记癞病、偷窃癖,孩子身上流的就是干净的血。你要是成天闷闷不乐可是很伤身,所以忘掉烦心事,快乐过日子吧。况且谁不是在忘怀中过活啊!”

花田这番话还真起了作用。虽然他举止粗俗,没什么礼貌,当这里是自家般随便,不过人倒也不坏就是了。

翌日,寡妇叫咲子到她房里。确认外头没人偷听后,便直盯着媳妇,这么说:

“可怜的孩子啊!一也那孩子太可恶了。要是没跟你说些没用的废话,你就能幸福度日了。既然事已至此,也无法可施。我也不对,一直瞒着你,应该向你道歉。你啊,千万别想不开,夫妻俩安稳度日,平安生下孩子,好好栽培他。你是个聪明又稳重的好孩子,嫁给正司着实委屈你了。我们家正司呀,可是修得好福气,我真是替他高兴啊!以后你就是这个家的接班人,浅虫家就靠你了。”

杉子拉着媳妇的手,和咲子闲话家常。婆媳之间没什么秘密,也拉近距离。

“菊子要和花田医师的儿子结婚。我还以为这丫头要在家里当老姑婆,养她一辈子呢!这下总算能放下肩上的重担,可以安心了。花田医师的儿子和菊子同年二十五岁,医术比他父亲还高明,年纪轻轻的他已经小有名气了。”

杉子提起女儿的婚事,笑得合不拢嘴。

浅虫家上上下下都晓得菊子即将出阁一事,大家都很开心,只有一也闷闷不乐。因为一也和花田医师不对眼,相看两厌,所以他觉得姐姐简直就是跳入火坑,成了不折不扣的牺牲品。可想而知,一也有多愤怒。

始终对婚姻大事不感兴趣的菊子倒也忙得不亦乐乎。一般女人到了适婚年龄总是有所准备,但因为菊子对这种事从不上心,也没什么准备便决定嫁给花田医师的儿子,当然得置办嫁妆。这下好了,忙着采买东西的同时,偷窃的次数也跟着频繁,就这样连买带偷,一下子便办齐了足够三个姑娘用的嫁妆。再者,杉子和菊子这对母女偷的可尽是好东西,囤放战利品的房里摆满大衣柜,里头满满的都是华服与珠宝首饰。

大喜之日即将来临。菊子也越发光彩,浑身散发女人味,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任谁都会忍不住回头瞧她一眼。咲子也打心底祝福小姑的蜕变,只是一想到菊子身上也流着遗传疾病的血,又替她难过。

一也非但不高兴,还不时对姐姐露出轻蔑眼神。倒也不难理解他为何如此,毕竟身上带有遗传病,竟然还能开心当新娘?难道不觉得可怕吗?其实一也最无法理解的就是花田这对父子,明知菊子有此隐疾,还要娶她。难不成举止粗俗的花田是个大度之人?总之,一也怀疑花田有什么企图,直觉他是个恶魔,叫他儿子娶菊子肯定是个阴谋,而且是超乎想象的阴谋。那么,究竟是什么阴谋呢?一也怎么也猜不透。反观咲子倒是没想那么多,只是祈祷诸事顺利。肚子越来越大,眼看不久即将临盆。

* * *

再过十天就是菊子的婚礼。就在众人欢欣迎接这天到来时,浅虫家出事了。

浅虫家有个很大的庭园,紧邻着五十多米高的悬崖。某天,住在悬崖下方的某户人家告知浅虫家,说什么瞧见两个男人扭打一阵后,随着崩落的大石一起坠落。大伙赶紧下崖查看,一看原来是花田医师和野草通作。当时,两人几乎快没气息,不待医师赶来便断气了。

花田医师大白天又跑去浅虫家喝酒,这时野草也来了。只见花田医师喝得醉醺醺,至于野草通作,别说酒了,就连用人端来的茶点也不碰。两人聊天时,一也邀他们去庭园照相。结果两人不知为何起争执,一也见状也不劝架,径自回自己的房间。后来他们扭打起来,最后一起坠崖。

这两个人因为打架,失足坠崖而亡也怨不得别人。但说也奇怪,竟然没人知道野草通作住哪儿,如何通知家属呢?杉子说野草从未向人提过他住哪里,自己也忘了问。野草怀里有一百张十元新钞,数目可不小。这笔钱用漂亮的纸包着,并未和野草身上其他钱放在一块儿。看来不是准备拿给别人,就是别人拿给他的。警方也觉得这笔钱颇蹊跷,无奈双方都惨死,也无从追查死因。只能待事件登报后,野草家属能来收尸。

果然才刚登报,就有女人自称是野草的老婆出现。这名女子约莫三十出头,长相挺标致,打扮也很花哨,谈吐也不够优雅,活像酒家女。

“说也奇怪,我丈夫总说他搞不好哪天会被人杀了,还真被他说中了。”女人说。

“你先生说过会被谁杀害吗?”刑警问。

“没有啊!不过我倒是常听他说,那个医师是个危险人物,不折不扣的酒鬼。”

“你先生就是和医师打架,掉下悬崖身亡。不过那个医师也死了。所以就没法追究了,你觉得呢?”

“也只能如此啰。”女人回道,领走野草的遗体。

没想到隔天,女人带着一个老太太和二十来岁的俊俏年轻人来找警察,说老太太是野草的前妻,年轻人是野草的儿子。老太太说,野草在浅虫家帮佣时,一家人住在下人住的房子。老爷猝逝后,野草辞了职,抛下前妻和儿子,不知去了哪儿。过了几年,野草摇身一变成了有钱人,前妻哭着找上门,两人协议由野草每月支付三十日元生活费,老太太哭着嫌不够,只好加码到五十日元。当时没人知道他为何变得如此有钱,待他骤逝后,才从现任妻子口中得知野草的钱根本不是挣来的。问题是,不干活哪来收入?整日游手好闲就有一千日元的大进账,不是很奇怪吗?虽然没从野草家搜出存折之类的物品,但现在总算真相大白,原来这一千日元是浅虫家给的。野草现任老婆始终被蒙在鼓里,前妻也说野草从未提起过老爷罹患癞病自杀一事。

警方认为浅虫家每月给野草一千日元,而且一给就给了五年,肯定大有文章,或许野草握有浅虫家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因此就这一点分析,野草应该是他杀。再者,浅虫家的秘密肯定和老爷权六的死有关。那么,花田也一定知晓这个秘密,所以两人意外身亡的最大受益者,就是浅虫家。两个人都想杀了彼此,独占好处也不无可能。对于浅虫家来说,同时解决掉两个烫手山芋,便能确保秘密不会泄露。由此可见,浅虫家有着明显的杀人动机。

野草的儿子向警方表示,两人跟着三四块大石一起坠崖一事实在很怪。毕竟悬崖又不是面粉做的,两人打架也不可能引发地震,岩石会如此轻易崩落吗?野草的儿子认为案发现场地质坚硬,肯定有人事先在那几块大石上动了手脚。

警察听了他的说辞,笑着说:

“就算有人事先动手脚,但他们又不是三岁小孩,会莫名其妙听别人的话,踩上去吗?令尊分明是敲诈浅虫家的无赖,你还有脸质疑?难不成被敲诈的是坏蛋,敲诈别人的家伙有理?”

警察的一番嘲讽反倒提醒了野草的儿子,他心想:

就算抓到凶手,半毛钱也进不了我的口袋,但要是能知道浅虫家的秘密,每个月至少进账一千,这种买卖可是不干白不干啊!就算花点本钱,一旦掌握秘密,很快就能连本带利捞回来。只要找到五年前那些纷纷辞退的用人问问,肯定能问出什么。没错,只要对浅虫家的人说,我是野草的儿子,随便提些事情,他们肯定会吓得老实按月给钱。

野草的儿子也是个狡猾之人。

于是他依据母亲的回忆,先后找到住在横滨的阿月、东京荏原郡矢口村的阿金,还有浅虫家的远亲阿三、阿四、阿五。这小子还真有两把刷子,果真花了几天便打探出秘密。

原来浅虫权六是因为罹患癞病而发疯自杀,浅虫家花钱请花田医师保守秘密,对外一律宣称因病猝死。花田医师也是不安好心眼,敲诈浅虫家。这下子,野草的儿子更确信父亲和花田医师是遭浅虫家谋杀。要是握有浅虫家杀人的证据,到手的利益可就不止一千,搞不好一半家产都能入袋呢!看来时来运转啰!野草的儿子暗自欢喜。但是对一个没侦探经验的人来说,要调查到杀人证据谈何容易。

总之,先敲他一笔再说。野草的儿子立刻冲到浅虫家大吼大叫,直嚷着是浅虫家杀了父亲和花田医师。

只见杉子怒斥:

“你说我们害死你父亲和花田医师,有何证据?再在这里胡闹,休怪我不客气!”

野草的儿子听见寡妇如此驳斥,顿时傻眼了。但财迷心窍的他可不会轻易罢休,只见他声嘶力竭地怒吼:

“混账!这种事还用得着证据吗?他们知道你们家有遗传病,分明就是你们想杀人灭口!”

“我们家确实有遗传病,这和杀人又有何干?你给我马上滚!再敢到这里撒野,绝对让你吃不了兜着走!癞病遗传是我们家逃避不了的宿命,所以从未害怕过!你以为诬告我们杀人,就能说说算了啊?走!一起去警局说个清楚!”

“哼!谁要跟你去啊!浅虫家有遗传病,可是你亲口说的哦!你最好记住你说过的话,明儿个我就把这件事给传出去!”野草的儿子撂下这些话,转身离去。

“等等!”杉子叫住他,“以前我每个月给你父亲千元的封口费,这你应该知道吧?要是能像你父亲那样保守这秘密,我每个月也给你一千,这交易如何?”杉子随即拿出千元钞,递向野草的儿子。

“算你识相!你都这么有诚意了。我当然不会四处乱说。我的口风一向很紧啦!”野草的儿子喜出望外。

他将一千日元塞进怀里,一脸得意地离开浅虫家,不料一出门就被警察逮住。因为这名警察在警局见过他,想说他来浅虫家肯定不怀好意,当场盘问,从他怀里搜出千元钞,当场将其带回警局。

“什么?勒索?您看我像这种人吗?这钱是浅虫家女主人给我的。您要是不信,去问问啊!”野草的儿子强辩。

警察询问杉子。杉子表示这钱是她给的没错,并无勒索一事。

不过警察可不是省油的灯,还是觉得这事大有文章。野草的儿子说过,两个人打架怎么可能引发岩石崩落?这事可得好好打探一番。

* * *

浅虫家好歹也是大户人家,万一出了什么乱子可不好交代,警局遂决定请结城新十郎帮忙。于是,新十郎和泉山虎之介、花乃屋因果一行人来到悬崖进行现场勘查。崩落的岩石只有四块,其他岩石均无松动迹象。

现场勘查完后,又逐一调查浅虫家的成员,以及与浅虫家有关的人。有遗传病癞病,老爷权六发疯自杀,一干子事全都查清楚。这一家子也挺可怜,但若是涉嫌杀人,也就不足同情了。

调查告一段落后,却见新十郎眉头深锁。一行人策马前往区公所,因为新十郎想调查五年前浅虫家用人的身份资料。

“我想逐一走访五年前在浅虫家帮佣的人,你们想跟着我吗?”新十郎说。

“那些人跟这件案子有何关联啊?”虎之介愣头愣脑地问。

“现在还无法确定,不过说不定能从他们那里查到什么蛛丝马迹,或是与这案子有关的秘密。总之,花田和野草都握有浅虫家的把柄,所以怀疑浅虫家有杀人灭口的动机是合理的,但毕竟只是推测。无奈当时在浅虫家干活的用人现在都不在了。不过就算有什么线索,对方也不一定会爽快透露。”新十郎说。

只见花乃屋频频颔首,“嗯”了一声说道:

“睿智啊!从此处着手是最妥当的,再辛苦也奉陪到底!”

花乃屋都这么说了。虎之介自然不能落于人后,也只能发发牢骚,硬着头皮跟随上路。虎之介心里明白要是省略这道程序,出什么错就麻烦了。

总算找到七名女佣中的四人,可惜没有得到什么新线索。当时浅虫家有三名男佣,除了野草通作之外,还有一个花匠和车夫,但怎么找都找不到他们。

新十郎从几个女佣的证词中,发现有一点和目前掌握到的线索不同。他都会这么逐一问她们:

“浅虫夫人和菊子小姐每个月买多少东西啊?”

“这个嘛,我也不是很清楚。有时在一家店就会花上五千到一万,金银首饰就更不用说了。”

“听说账单上标注一半都是偷来的?”

“什么意思?”

“听说夫人和小姐都有偷窃癖。”

“什么?偷窃癖?怎么可能啊!夫人和小姐不可能偷东西!”

“是吗?可是夫人和小姐有偷窃癖一事,在东京可是尽人皆知呢!”

“我可从没听过这种事。怎么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新十郎已经询问过四名女佣,四个人倒是都勉为其难地承认浅虫家确有癞病一事,但对主人有偷窃癖一事倒是坚称不可能。

新十郎想找到另外两名男佣,无奈没人知道他们的下落。

听说车夫离职后,用杉子给的钱开了一间小酒馆。当时连女佣都能拿到一千多日元的遣散费,他当然能拿得更多,够他开间店了。但性好杯中物的他竟然喝垮自己开的店。从他并未向浅虫家敲诈一事来看,怕是知道的事也没那四名女佣多,应该也不可能知晓权六的死因。

幸好浅虫家还有一个认识车夫的用人,只见那人蹙眉说:

“他在家中三兄弟里排行老幺。这家伙一喝起酒来,可是不要命啊!三年前见过他一次,后来就没消息了。我还真有点担心他呢!”

“他今年多大了?”新十郎问。

“应该有四十好几了吧。他结婚了,五口之家都靠他养家,老婆、孩子也是可怜啊!对了,他老婆之前也在这里帮佣,是个很老实的人,听说现在住在东京贫民窟,靠打零工养活三个孩子。唉!命苦啊!”

“两人离婚了吗?”新十郎又问。

“没。听说他还会向老婆要钱,拿了钱又消失不见人影。”

新十郎虽然寻到车夫老婆的娘家,可惜毫无所获。

至于花匠,就更难寻了。听说他老家在秋田,于是新十郎一行人又千里迢迢去寻人。

花匠老家的人搔着头,说道:

“没人知道这家伙跑去哪儿了。他十三岁就跟东京的花匠师傅学手艺。二十一二岁那年,师傅介绍他去浅虫家干活,一做就做了五六年吧。后来听说他离开浅虫家,没听说他娶妻生子,大概还是个王老五吧。好歹也三十出头,也该成家了。还真没人知道他的下落。”

不过,花匠这边的消息比车夫好一些,至少打听到他师傅住在哪儿。

新十郎一回到东京,立刻去拜访花匠的师傅。只见他搔着头说:

“这小子真没良心,从没想过来看看我这个师傅。我也不清楚他人在哪儿。他啊,手艺不赖,别人做不来的,到他手上一下子就能搞定,也就特别骄傲啦!要是看不顺眼别人修剪的花木,他拿起剪子就剪,也因此得罪不少人,没半个朋友,仇家倒不少,没准儿早就被人砍了。”

看来这两名男佣是很难找着了。新十郎只好去找剩下的那几名女佣,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名叫津根的女人,年方二十五,长得挺标致的,嫁进神乐坂的商家。

“我从报上看到这消息,心想果然出事了。”根津说。

她和其他女佣不一样,挺能说会道的。

“有想起什么吗?”新十郎问。

“那么吓人的事,哪忘得了啊!那时跟我一起在后面厨房干活的女佣叫小野舞三,已经三十五岁了。记得是初春下午三点多时,我听见关门声,瞧见夫人正在关门,菊子小姐站在走廊上把风的样子。小姐瞧见我,命令我快去找花田医师。花田医师赶来后,小姐严令我们谁也不准靠近那里。那晚,夫人他们都没吃饭,直到午夜十二点,家里始终静悄悄的。后来半夜,所有用人被叫醒集合,夫人告诉我们老爷因为察觉自己得了癞病,发疯自杀了。夫人叮嘱我们绝对不能将老爷发疯自杀一事传出去,至于要走要留,自行决定。当下我们都表示要辞职,她要求我们等丧礼结束后再走,还发了一大笔遣散费给我们。”

“没人帮忙处理后事吗?”

“只有男佣野草和花匠甚吉被叫进去,但一直没看到他们出来。车夫马吉将棺木运来,也只是搬到走廊,没进去。那时正司少爷和一也少爷都还是小孩子,也没进去。我们几个女佣聚在一起,担心不已却帮不上忙。丧礼结束后,还是没看到野草和甚吉,大概是怕他们泄露秘密,先打发他们走了吧。我离开浅虫家时,女佣已经走了大半,那天还瞧见野草偷偷回来。野草和花田医师勒索浅虫家也是意料中的事。其实老爷根本不是自杀,而是遭人杀害。”

“是谁下的手?”

“这我就不知道了。”

津根面露微笑,意有所指地说:

“我还知道一个秘密呢!那时菊子小姐竟然怀孕了。一直待在房里,根本不太出门的她怎么可能怀孕呢?只有我和小野舞三晓得这件事。”

“菊子小姐肚子里的小孩怎么处理的呢?”

“我离开时,小姐还没堕胎。反正有花田医师照看着。”

“你认为谁最有可能是那孩子的父亲?尽管讲,没关系。”

“这我就不晓得了。能够出入最里面房间的男人也只有老爷、大少爷博司,还有花田医师……实在想不到还有谁啊!”

“博司的朋友呢?”

“博司的朋友不可能随便出入的。”

还真是个意外收获。最关键的博司人在国外,还有唯一知道浅虫家秘密的花匠甚吉下落不明。既然没办法去找博司,眼下只能设法找到甚吉了。于是,新十郎一行人再次造访甚吉的师傅。

“您上次来,不是说过了吗?那小子自视甚高、目中无人,同行的人都很讨厌他,所以他也没朋友。女人的话,也许有吧。但花心如他,总是定不下来。要是说那小子一两句,马上就给你摆个臭脸。我老婆也很讨厌他,稍微对他好一点,马上就摆起臭架子,被他气得半死。”师傅说。

“方便和您夫人谈谈吗?”

“当然可以。”师傅倒是爽快允诺。

花匠的老婆是个约莫五十岁、气质优雅的妇女,不太像是花匠之妻。

“我也没听说甚吉有什么朋友。他啊,就是喜欢端个架子,人家哪愿意和他做朋友啊!他把别人都当笨蛋,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附近有个武士家的千金看上长得还算俊俏的他,人家虽然家道中落,以前可也是静冈年俸百石的武士呢!再怎么样也是高攀武士家千金。甚吉这小子却看不上人家,你说气不气人?成天说什么自己读书识字,想上洋学堂,还会看西方人教种花的书。难道不怕牛皮吹破吗?”

“他去了浅虫家,还会常回来看你们吗?”

“偶然吧。自从他离开浅虫家,一次都没回来看看我们。”

还是打听不到甚吉的下落。新十郎无奈地说:

“算了,寻人之旅就此结束吧。”

只见虎之介马上打了个大哈欠,说道:

“哎呀!这下子可是做了无用工。既浪费时间又花钱,却连只老鼠也没见着。人要是犯了糊涂,就会干些白费工夫的事。出发前,我就料到会是这般结果,被我猜中了吧?”

“此行可是有重大发现呢!绝对不是白跑一遭。”

“你是说菊子怀孕一事,是吧?这种事哪儿瞒得住啊!女佣们怎么可能不知情。”

“甚吉下落不明也是一大发现,而且很重要呢!你想想,寡妇和菊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偷东西,就是从权六自杀之后啊!”新十郎微笑地说。

“明天去一趟浅虫家!明天就是揭开花田和野草意外身亡之谜的日子。”

听到新十郎这么说,虎之介和花乃屋都怔住了。因为他们想说这件案子颇棘手,怕是一时半刻解决不了。

两人怔怔了一会儿后,虎之介开口:

“我懂了!我知道杀死花田和野草的人是谁!就是浅虫一家!对吧?不过,权六自杀一事还是个谜,是吧?”

“不见得哦!明天所有谜题就会揭晓。我看明天恐怕是个令人郁闷的日子啊!明天见啦!”

* * *

听完虎之介的叙述后,胜海舟习惯性地用小刀放血,沉默了半个钟头。两人才刚用完早膳的样子,因为虎之介面前的桌上散放着他用来包食物的包袱巾。

胜海舟总算开口:

“浅虫家的女主人堪称女中豪杰啊!处事果断又细心沉着,几乎没露破绽,了不起啊!佩服!”

虎之介没料到海舟竟会夸赞寡妇杉子。海舟说完后喘口气,话锋一转:

“浅虫家根本没有癞病遗传这回事,他们宁可背上癞病这个臭名,也要掩饰更丑恶的事实。显然,浅虫权六并非自杀,而是他杀,凶手就是他的长子博司。比起杀死生父一事,什么癞病啦,发疯自杀啦,都是小事一桩,只要能掩盖博司的罪行。虽然告知众家仆老爷因为得了癞病而发疯自杀一事很没面子,但在那种紧急情况下,也只能出此下策。

“寡妇杉子很精明,她明白用这招可能有点夸张,所以得想办法掩盖癞病一说,毕竟要是这件事传开了,博司杀父一事也会暴露。于是,她想到以偷东西这行为来转移世人的注意力,亦即以毒攻毒,这是犯罪者惯用的手法。足见她不但精明,心思也很缜密。无奈花田和野草知道博司弒父一事,毕竟当时十万火急,她一个妇道人家也没办法独自处理。反正浅虫家有的是钱,但被人握着把柄,总是不好受。就算菊子嫁到花田家,也只能堵花田的嘴,堵不到野草的嘴,所以除掉这个人才能安心。不过杀一个人也是杀,杀两个人也是杀,索性一并解决。至于杀人过程也不怎么难理解,一也不是有台相机吗?谎称要给他们俩照相,让他们站在事先动过手脚的悬崖边就行了。就算下方的人家上门通报,但浅虫家占地万余坪,待对方登门,动过手脚的痕迹早就处理干净了。”

海舟了如指掌般的娓娓道来,解决了这起谜一样的案子。

虎之介对这番推理佩服不已,顿时豁然开朗,信心满满地直奔离这不远的高级住宅区芝山内,站在浅虫家门口,等待新十郎到来。

虎之介得意扬扬,简直雀跃得快飞上天了。

* * *

“用犯罪掩饰犯罪,这是犯罪者惯用的手法,这件案子啊……”

虎之介说得口沫横飞,发表自己从海舟那里听来的看法。

新十郎制止虎之介继续说下去,一行人跟随用人走向浅虫家后院。来到杉子的居所,新十郎请古田巡警在外头守着,自己走进房里会见母女俩。

“夫人,能让我瞧瞧您家的仓库吗?”新十郎开门见山地问。

“那怎么行!我家仓库哪能让外人随便瞧。”母女俩断然拒绝。

“我明白。但我不是要看您五年来辛苦偷来的东西,而是您放那些赃物之前,就藏在里面的一样东西。您装成惯偷,把偷来的东西都堆在仓库里,制造不让别人随便进入的借口。您努力掩饰的东西,也就是只有您和菊子小姐能在这个房间里用餐的理由。”

新十郎说着,眼神也变得温柔。

“对您苦心筹谋的这一切,我深感佩服,也由衷同情。我并非警察,您放心。”

新十郎又说:

“我第一次来府上,便察觉有个人在仓库里躲了五年,那就是您丈夫。只是当时我还不知道遭毁容、代替您丈夫被埋葬的人是谁,也不明白您为何这么做。后来为了查明这两个问题,我忙到昨天总算明白了。不过,您放心。这世上除了我之外,无论是他的亲人、师傅师娘,没有人怀疑甚吉的行踪,就连警察也不知情。”

新十郎越说越放松,不禁笑道:

“夫人的手段真是高明,佩服您想出佯装癞病和偷窃这招。当然,想出这一招也需要点智慧,您最厉害的一点就在于让甚吉彻底消失,却又不让人起疑。您让用人们误以为甚吉和野草同时被叫进去帮忙善后,所以他们肯定知道老爷发疯自杀的秘密,所以铁定会被先打发走。然后您又让野草于丧礼后回来露面,才打发他走。这样女佣们就会认为他们俩都被打发走了。这招高明啊!我们在调查过程中,都没有疑心其中的蹊跷。”

寡妇闻言,也笑着回道:

“这是花田医师想出来的高招,他可是帮了大忙呢!处处维护我们。菊子嫁给他儿子一事也是为了报恩,再者他的儿子医术高明,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还有他儿子可以帮我们。正如您所知,仓库里住着五年不见天日的病人。”

杉子平静地继续说:

“您都知情了。我还能说什么呢?当初那么做也是事出有因。菊子有一天在庭园里散步时,甚吉突然蹿出来勒住她的脖子,来个霸王硬上弓,结果菊子有了身孕。某天夜里,菊子羞愤得想自杀,被我及时发现制止。其实我早就觉得她不太对劲,一问之下才知道有这回事。我家老爷知道后,气愤不已,一把拉住正好经过这里的甚吉,就这样杀了他。花田医师闻讯赶来,帮忙出了这主意。他毁了甚吉的容貌,伪装成我丈夫因病发疯自杀的模样,赶紧埋葬。如您所言,我丈夫从此一直躲在仓库里。博司生来胆子小,受不了家里出了这种丑事,我们便送他出国了。希望他在国外过得平安。”

新十郎起身,向杉子欠身行礼,说道:

“今天下午三点,警方会过来逮捕杀害花田和野草的凶手,届时还要借府上玄关旁的会客室一用。当然,我和警察都不会进这间仓库。您呢,还是继续佯装惯偷吧。菊子小姐很快就要嫁人了。您也可以少准备一份饭菜了。遗憾的是,还是必须逮捕杀害花田与野草的一也少爷。”

新十郎说完,转身离去。母女俩怀着感激之情,目送他离去。

新十郎一边走,一边悄声嘟哝:

“一也这孩子一点也不明白母亲的苦心,这下子全成了泡影。他想护这个家周全,却将这个家的恩人给杀了。也只能怪那个连儿子都不能说的秘密,才会发生如此憾事。只能说,一也成了无辜的牺牲品。”

* * *

“什么?!我认为被杀的竟然成了杀人的,我认为已经死了的人竟然还活着?!”

胜海舟哈哈大笑,看来他被浅虫家女主人的高招骗得捧腹大笑。

“新十郎假装不知道权六就躲在仓库里?所以知道浅虫家秘密的人,只有新十郎、花乃屋、虎之介和我啰。那咱们还不赶快和野草一样,也去敲诈一番。”

虎之介听到新十郎这番话,胸口像是挨了一记闷棍,浑身直打哆嗦,猛冒冷汗。

“怎么啦?阿虎不敢去吗?看来你这辈子想有番作为,难哦!”

胜海舟笑道。

虎之介这才明白是一番玩笑话,总算松了口气,安心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