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治十六年(1883)一月,东京的船厂新造一艘一百八十吨、名为“升龙丸”的货轮首航,开往澳大利亚。当货轮行经那些当时连日本这国名都没听说过的港口时,当地人觉得十分新奇,莫不热情迎接这艘来自陌生国度的船。“升龙丸”不幸于澳洲北部的木曜岛附近触礁,船体严重受损,只好在这处岛屿停靠一个多月,进行维修。

当时的木曜岛十分繁荣。明治十二年(1879),这里成了著名的珍珠产地,聚集了来自各国的采珠船与商人,珍珠交易越发鼎盛,岛上甚至开设银行。明治十八年(1885),就连日本的潜水员也前往木曜岛采珍珠,这些都是后话。“升龙丸”的船员们在岛上逗留期间,闲来无事便去观看采珠作业,也就摸熟了这行的作业流程。

船长畑中利平出生于房州(今千叶县)南部小凑,曾在日本近海采过小颗珍珠,所以观看采珠作业时,认真地学了一些诀窍。没想到他学到的这些经验,竟导致他日后遭遇不幸。

“升龙丸”整修完毕后,再度起航,从新加坡沿着海岸线航行,行经夹在婆罗洲和西里伯斯岛之间的望加锡海峡,北上进入苏禄海。没想到船在婆罗洲北端再次触礁,整整两天动弹不得,直到涨潮才脱困。船员在那难熬的两天,意外发现这一带的海里有着比木曜岛珍珠来得大颗、数量又多的白蝶贝、黑蝶贝等珍贵贝类。

日后,苏禄海成了举世闻名的珍珠贝产地,但“升龙丸”搁浅当时,这里还是一处不为人知的宝库。据船长畑中与翻译员今村善光等人的日记内容,这个宝库尚未被开发,亦即迄今尚无人知晓。

之后“升龙丸”便一路平安无事地返抵日本。货轮停靠码头时,船长畑中曾对船员们说:

“我们在木曜岛停靠时,有幸参观采珠作业,后来我们又搁浅在婆罗洲北端,意外发现那里的海底是处尚未开发的宝库。我认为这是冥冥之中,神明指引我们的一条发财路。我的老家房州小凑的海边有两位潜水名人,一位叫八十吉,另一位名叫清松,他们的潜水技术都比木曜岛那些人高明多了。木曜岛那边水深约二十寻[1]到三十寻,而且十寻到十五寻的浅海处有很多一尺多长的老贝。如果我们去那里开采珍珠,绝不会被发现,顺便找我老家的两位潜水高手,大伙一起去发大财,如何?不过务必得严守秘密,不能透露半点风声。”

畑中是个经验老到、豪气十足的行船人。他并非为了发财,而是想来一趟冒险之旅。因此,当他在跟大家提这件事时,心里早就在擘画出航一事。

这些在木曜岛亲眼目睹采珠交易繁荣景象的船员们,无不被船长的这番话煽动。他们本来就很钦佩畑中,听了他的话更是个个心怀憧憬、跃跃欲试。众人也听从船长的叮嘱,将这秘密深藏心中,若无其事地回国。登陆后,立即整修船体,等待畑中召集。

畑中来到政府单位申请再次出航,谎称要调查经由印度洋前往孟买的航路,申请很快便核发。他拿到许可后,悄悄回乡去找八十吉和清松。

八十吉今年二十八岁,清松二十六岁,家中代代都是靠海吃饭,个个都是捕鲍鱼的高手,不戴潜水装备便能轻松潜至三十米深的海底。以往用的潜水装备是英国进口的头盔式器具,直到明治五年,月岛某家民营企业才研制出日本特有的潜水装备。那时的潜水装备主要是用来捕鲍鱼。

阿拉伯人堪称世界上最优秀的潜水员,再来是冲绳人。自古以来,位于波斯湾阿拉伯诸国沿岸就有许多世界著名的珍珠产地。采珍珠是不少阿拉伯人代代家传的祖业,潜水技巧高超的他们不用潜水器具便能潜水采珍珠。

虽然八十吉和清松也是优秀的潜水夫,但无法不佩戴潜水装备潜至那么深的海底,不过他们都是捕鲍鱼的能手,能在三十寻到四十寻的深海作业达一个钟头,也不会罹患潜水夫病。不单是因为他们身强体壮,也是因为意志力强、行事谨慎,面对大海丝毫不敢轻怠。

正值血气方刚的两个年轻人可说生在大海,长在大海。这次畑中利平邀请他们去的是魔鱼、毒蛇栖息的南洋深海,采集天然大珍珠。畑中说得天花乱坠,很快就激起两人的雄心壮志,答应同行。这两名海底勇士可说艺高人胆大,夸口可以不戴器具潜至十寻到十五寻的深度。毕竟是未知海域,还是应该佩戴齐全,注意安全才是。

两人进行深海作业时,都会在身上绑上安全绳,然后由他们的妻子在船上控制安全绳。照理说,一般是不会让女人担任这项重责大任的,但他们的妻子从小就是深谙水性的海女,可以透过手上的绳子,了解丈夫在海底作业的情形。这般默契绝非一朝一夕可以养成,更不是旁人能够取代的工作,所以他们势必要带着另一半同行。

除了另一半必须同行之外,还要带一名驾驶潜水船的船老大。这名船老大必须根据船上控制安全绳的要求,迅速操控判断,所以必须是和他们长期配合的人才行,当然也得用长期使用的潜水船。

此外,若是水深超过二十寻,还需要十五六个年轻小伙子帮忙输送氧气的。总之,八十吉的妻子阿金、清松的妻子阿德,还有操控潜水船的船老大竹造以及潜水船,无论如何都得同行。

于是,一行人听完畑中交代的事宜后,便向家人谎称要去土佐湾干活,跟随畑中利平一起登上“升龙丸”,扬帆出航。

* * *

在那年代,女人上船可是一大忌讳,所以让他们的老婆上船一事,让畑中始终很不安,但只有她们熟谙控制安全绳一事,也只能硬着头皮干了。

在海上航行几天,越来越靠近目的地时,畑中心里的忧虑越发明显。以往出航时,船上的气氛从未像这次紧绷得叫人喘不过气来。船员们一看见这两个女人,就丑态百出,露出充满欲望的眼神,掩饰不了欲火焚身的兽性。

阿金和阿德都是二十三岁的妙龄女郎,不仅是会帮丈夫控制安全绳的贤妻,还是经常潜入海底捞海草、采海贝的海女。身材曼妙匀称,容貌姣好,个性又乐观,也就更让人觊觎了。

船上的厨师名叫大和,也是船舱里的老大。从小就以海上为家的他,性格犹如深海鱼,阴险恶毒。少时曾偷渡上一艘外国船,此后便在外国商船、捕鲸船上当船员,游遍七大洋,航海经验可说十分丰富,甚至比船长还熟悉国外航路。船在国外港口补给物资和燃料时,船员想要买便宜又好喝的酒,就得靠大和出面才行。

厨师一职并非船长任命,而是大和自己说要干的。其实他的厨艺并不好,只是想在船上称老大、享特权,所以自封厨师,掌控船上的经济大权。他做饭靠的是一张嘴,总是拎着酒瓶,醉醺醺地指挥别人干活。要是船员想多喝点酒、多吃点菜,就得用钱或东西和他交易才行。

大和最看不惯的人,就是负责翻译的今村善光。今村原本不是船员,而是“升龙丸”初次出航去国外时,需要有人负责翻译,便找他来,所以今村是船上唯一比较有学养的人。

这次出航是去盗采珍珠,根本不需要翻译随行,但申请出航的名目是调查从印度洋前往孟买的航路,没有翻译人员随行也很奇怪,只好又把他找来了。其实这么说也不对,因为对于盗采珍珠一事最热衷的人恐怕就是今村,因为他始终忘不了木曜岛上珍珠交易的繁荣光景。原本不为人知的海边,因为珍珠瞬间便成了热闹市集。南洋当地的潜水夫在那里成家立业,商贾、船东、银行家等有钱人,身旁跟着仆人,抽着高级雪茄,风光地走在路上。皮肤白皙的西洋美女,还有肤色黝黑、容貌却很秀丽的雅利安美女一身白色衣裙,坐在树荫下乘凉。窝在帐篷里,有年轻漂亮的女佣伺候着,一天到晚参加宴会的富豪,还有为了一颗珍珠,甘愿奉上自己身体的美女散发着诱人性感的目光。

日本近海的珍珠是采自海螺的,而且比较小颗。大珍珠多采自白蝶贝,这种贝能长到直径达三十厘米,也只有这样的老贝才能生出大珍珠。因此,一旦发现就会吸引采珍珠船蜂拥而至,抢攻尚未被发现的海域。

“升龙丸”发现海底栖息着许多在木曜岛根本没看到过、直径达一米的老白蝶贝,还聚集着二三十厘米大的巨型黑蝶贝。从黑蝶贝采集到的黑珍珠,可是价值连城的极品。

今村是个冷静的务实主义者,可说是个与浪漫梦想无缘的男人,所以在木曜岛上时,他并没有对眼前的繁荣景象动心。但是当他再次随“升龙丸”出航,朝着当今世上最有价值的珍珠贝栖息地前进时,内心深处的欲望与热情也跟着冒出头。甚至觉得将那些神秘美丽的亚利安女人弄到手,也不是什么问题。

今村听到两个女人要跟着上船一事时,比畑中还不安。他向畑中提议:

“毕竟只有她们会控制安全绳,也是没办法的事,但我认为应该解雇那个自以为是的大和,他就像一尾有剧毒的深海鳗鱼,占据着船舱,若再加上两个女人,势必会出事啊!”

“我不是没想过这问题。但常言道,甲板下方就是地狱。既然一起出海过,就是生死之交,形同家人。因为有女人要上船,就抛弃兄弟情,这种事我实在做不出来。虽然我也有一种不妙的预感,但事到如今,一切就交给我这个船长来处理吧。”

今村毕竟不是船员,听到船长这么说,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升龙丸”驶离东京湾时,畑中叫大家集合,严正训话:

“这次出航有别于以往,所以我必须和大家约法三章。总之,船上绝不容许赌博。赌博可是犯了出航的一大忌讳,以往就算把薪水都给赔上,顶多也就是白白出航一趟。但这次你们得到的将是这辈子也花不完的钱,所以这次绝对不能赌!如果把好不容易到手的珍珠都赔上,不但损失不小,也失去了这次冒险出航的意义。因此,第一铁则就是不准赌博!”

畑中这么训斥时,始终盯着大和。因为大和这家伙不但是个老千,还是围棋高手。他在赌场上善用各种伎俩骗钱,好比有时明明能赢,他却故意小输,吊足对方的胃口后,再狠赢一把,总之最后的赢家往往是他。不过,他也会适度地给别人一点甜头尝,所以不少人都自愿上钩。

航行几天后,船员们开始觉得无聊,尤其这次还有两个年轻女人随行,却只能远观而不能亵玩,越发觉得无趣。

于是大和开始怂恿大家:

“船长不让咱们赌,是怕我们把珍珠都给输光。这好办啊!我们只赌薪水,不赌珍珠,这样船长就没话说了吧。”

船上生活沉闷难挨,忍了好一段时日的船员们听到大和这番话,着实难敌诱惑,果然又赌了起来。这事传到畑中耳里,谁知他才训斥了几句,便有人反驳:

“我们赌的是薪资,又不是珍珠。”问题是,一旦开赌可就没完没了了,谁又能保证真的只赌薪资呢?看他们记的账,早就透支了。

更让畑中苦恼的是,潜水夫清松是个好赌之人,从小跟着当潜水夫的父辈们,早就熟知赌博。潜水夫这工作必须保持好体力,所以不能沉迷酒色,况且嫖妓容易染病,一旦得了花柳病,下海工作可是会丢了小命的。此外,也不能贪杯,所以禁酒色可是潜水夫的铁则。问题是,像清松这般海上豪杰,要是不近酒色的话,如何发泄他那过人的精力呢?所以他就迷上赌博,觉得赌场是展现男人豪迈本色的战场。

“清松!你可别因为有女人跟着,就重色轻友啊!听说你也是赌场豪杰呢!”

大和不断诱惑清松。

清松原来就好赌,禁不起大和这么诱惑,实在心痒难耐,立刻加入赌博行列,而且一赌就是一整夜,让妻子阿德、八十吉,还有负责驾船的竹造担心不已。三人一起劝他别再赌了,无奈清松根本听不进去。畑中叫清松到船长室,好言相劝: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船上生活确实无趣难熬。但你千万别和大和赌,要是欠下一屁股赌债,可就后悔莫及了。现在收手还不迟啊!”

“不明白您在说什么。那家伙可是输给我很多钱呢!”清松反驳。

“那是他为了让你越陷越深,故意输给你的。我当了那么多年的船长,肯定比你见多识广。大和那小子可是个狡诈的老千。很多人都是抱着侥幸心态,想说输了那么多次,总该会赢他一次吧。结果到头来还是输得一塌糊涂。趁现在还没深陷,快住手吧!别再跟他赌了。”

“哈哈哈!我们这种成天和海搏命的人,上了陆地也不怕什么豺狼虎豹,更甭说那家伙了!”

生性胆大的清松听不进畑中的劝告。大和则是摸清了他的脾性,暗自偷笑。大和知道这小子肯定越陷越深,倒也不急着收网,但有个叫五十岚的大块头男可就忍耐不住了。他要的不是钱,而是清松的妻子阿德,每每遇到时都差点压抑不住心中欲火。五十岚曾试探清松:

“喂,我拿这次能分到的珍珠都抵上,换你的老婆,如何啊?”

这种玩笑话还一天说个两三次。清松倒也不当一回事,其他船员可就紧张了。因为他们也很觊觎船上这两个女人。只有大和听闻,还是一派轻松。

“你啊,真是色性不改。潜水夫和他老婆可是鹣鲽情深,你可不能破坏人家夫妻关系。万一小两口闹翻,我们可就没珍珠可拿了。劝你以后还是收敛为好!”

大和数落五十岚后,又对清松说:

“这个色狼跟其他混蛋都一个样,见到女人就像恶狼扑羊。你可得看好你老婆,外头可是有一大群色狼垂涎她呢!你也真是的,怎么带着老婆出远洋呢?”

大和即便喝醉了,脑子还是很清醒。托他的福,船一路顺利驶抵目的地,没起什么大风波。

* * *

今天是试捞作业的第一天。正式进行采珠作业之前,必须潜入海底探察。八十吉和清松都没见过白蝶贝,也不熟悉海底岩礁分布清况,所以得先勘察。

地貌净是崇山峻岭与森林的婆罗洲,看上去一片黝黑。正值退潮时,在“升龙丸”和陆地之间有一块黑色礁石冒出,上次船就是在这里触礁搁浅。船员们合力将竹造的潜水船放下去,竹照、八十吉和清松也下到船上。这时,众人无不双眼圆瞪,倒抽一口气地愣住。

原来是阿金和阿德走过来。她们一身白色短衣沙滩裤的装扮,头发用布巾包住,显得英姿飒爽。她们今天不是要在船上操控安全绳,而是跟着丈夫一起勘察海底,以便了解要如何操控安全绳。

只见她们爬着绳梯下到船上,修长身形顿时一览无余,更加诱人。白皙小腿美丽迷人,纤细腰际缠着束腹,更显胸部丰满,小腹微凸,引起男人的遐想。

畑中也上了潜水船,一起察看采贝现场。两对夫妇戴上潜水镜,将匕首衔在嘴里,依序潜入海底。海底犹如一望无尽的草原,迎面不时游来鱼眼闪着光、不知名的大鱼,看着这几个不速之客。被礁石围绕的是一片广阔沙地,散布着许多像是两只大盘子,贝口张开的白蝶贝。有人一靠近,贝口就会迅速合上,因为开口缝隙有许多须根相连,徒手根本扳不开,必须先用小刀切断须根才能撬开。虽然海底暗潮汹涌,但没有魔鱼、毒蛇,是个美丽多彩的世界。

几个人在十米深的海底勘察一段时间后,抱着拴着绳子的铅块下降到二三十米深的海底。下降途中一片昏暗,视线很差,到了海底就明亮许多了。这一带是预定采贝的据点,白沙地上散布着巨大的白蝶贝。

四个人足足潜了四个多小时。两个女人一浮出海面休息时,船员们无不目不转睛地直盯着她们。“升龙丸”和潜水船相距五百米,所以两名女子的脸看上去也只有茶杯大小,根本连眼鼻都看不清楚,但船员们仍死盯着,脑中无限遐想,还不时探头。

翻译员今村也和大家一样,有着满腔欲火。刚满三十岁的他还没尝过女人的滋味。从事翻译这工作,生活还算优渥,但还没见过让他如此心动的女人,甚至以为自己身处梦中。一向务实的他觉得自己仿佛走进龙宫,那两个女人就是宫女,不过这样的幻想只是为了压抑内心高涨的情欲,足见他是一匹比五十岚、大和都要厉害的色狼。

四个人回到“升龙丸”。两个女人一上船,男人们立刻一拥而上,个个浑身颤抖地盯着她们。有个三十三岁、名叫金太的船员竟然搓着手,像个醉汉似的扑上去抱住阿金。只见他才刚摸到阿金的臀部,全身筋骨像被抽掉似的瘫软倒地,冒着欲火的双眼满布血丝,死盯着阿金的翘臀。

男人们失了魂似的看着这一幕。阿金赶紧逃离,众人叹气,沉默不语。金太个性憨直,在船上也算是较年长的船员,没想到连他也把持不住。

今村看到这光景,很是惊吓,不是因为金太这失控模样,而是他伸手要摸臀这个冲动的行为。瞬间,今村的双眼、心脏,像是有无数条小蛇蹿遍全身,整个人心神不宁。

第二天开始正式采贝作业。八十吉和清松轮流潜入海底采珠,畑中则是在船上坐镇,指挥十五名船员压气泵。而且为了避免出什么差错,畑中本来要大和和金太留在“升龙丸”上,但金太坚决要帮忙压气泵,因为这样可以亲近阿金和阿德。

正如畑中料想,这一带的海底栖息着无数巨大的白蝶贝与黑蝶贝。木曜岛上的潜水员一天顶多采到三个老贝,但八十吉和清松不费吹灰之力便收获颇丰。傍晚时分收工,将采到的贝搬至“升龙丸”,清点数量后,隔天早晨再公开开贝取珠。

珍珠在贝里成形的位置可说决定了它的质量,粗略分为袋珍珠与肌肉珍珠。在外膜周边组织里形成的袋珍珠,不但颗粒大,而且颜色和光泽都比较漂亮,所以质量较优。相较于此,肌肉珍珠无论是形状还是光泽都比较差,卖不到什么好价钱。

不过,并非所有老贝都采得到珍珠,但就算没珍珠可采,白蝶贝本身也是能卖到好价钱的装饰品(以现今市价[2]来说,一个大概可以卖到一千五百至两千日元)。

“升龙丸”发现的海底珍珠贝,不但贝形大,含珠率高,高质量珍珠的概率也很高。当畑中初次捏着一颗银白珍珠,举起来给大家看时,众人无不高声欢呼。

一上船,畑中就宣布如何分配采到的珍珠。先放进保险柜统一保管,再平均分配。所谓平均分配就是将所有珍珠摊放在大家面前,每人挑选一颗,所有人都轮过后再挑一颗。依序是畑中第一个挑选,再来是八十吉、清松、竹造,最后是船员们,船员们依照级别决定顺序。今村虽然不是船员,但他身份特殊,被排在级别较低船员的第一名,就整体顺序来说,属于中间顺序。阿金与阿德则是排在最后。畑中认为这样的安排十分公平,其实这样的方法有着很大争议,因为每颗珍珠的质量不一,价差也很大。不过因为办法制定时还没见到珍珠,也就无人提出异议。

采收时间拉得越长,高质量的大颗珍珠数量也跟着不断增加。一开始船员们还想说这么好的大珍珠,自己要是能轮上一颗就很满足了。但现在可是想着要多多益善,船员们也就更善待潜水夫们了。

采珠作业进入第四十五天,清松采集到一个像怪物般巨大的黑蝶贝。翌晨,畑中拿起这个巨大的黑蝶贝,对大家说:

“这可是黑蝶贝之王啊!要是里头没有珍珠,搞不好会迸出妖怪呢!”

说完,他撬开黑蝶贝。当他触到外膜时,有点紧张,环视众人后说道:

“好大啊!不会吧!竟然有这么大颗的珍珠。”

他小心翼翼地用刀子撬开蚌肉,手指伸进去。只见他紧闭着嘴,面部扭曲,那模样就像闯空门的窃贼。不一会儿从巨大的黑蝶贝中取出一颗璀璨无比的巨大的黑珍珠,比迄今采到的最大颗珍珠足足大上五倍,重量达三百谷[3],堪称世上最大的黑珍珠。

清松凑上前,目不转睛地看着畑中手上的大黑珍珠。虽然名叫黑蝶贝,但迄今采到的都是银白色的,所以还是第一次出现黑珍珠。要如何形容它的光泽呢?像是一弯新月,黑泽的光亮中透着阴森冷意,仿佛能摄人魂魄,如此深不可测,如同无垠宇宙。

“想不到妖怪似的老贝里头藏着这么珍贵的宝贝啊!这个黑蝶贝是我采到的,这宝贝应该归我吧?”

从那天开始,清松采贝的兴致越发高涨。他思忖着,分配珍珠的时候,他是第三个挑选,若能捞上三个同样的珍宝,自己总能分到一个吧。好!我一定要找到!化不可能为可能,这片海底世界还藏着许多老贝呢!

于是,清松在海底死命地找老贝。他物色着怪物中的怪物,潜水的时间比之前更久了。又过了四十五天,也就是第二个四十五天。或许四十五这数字是个不可思议的巧合吧。这天,清松费了好大的劲儿,采到一个巨大的白蝶贝。

“呦!这回是白蝶贝之王啊!”

畑中嘟哝着,但当他瞥见清松时,顿时噤声。因为清松的脸色非常难看,宛如死神之影般阴郁,而且这股阴郁感传遍全身。

结束采贝作业,返回“升龙丸”的清松对畑中说:

“不好意思,我太想知道这白蝶贝里的珍珠有多大,可以现在撬开看看吗?”

“这样啊,这个的确是白蝶贝之王。毕竟是你采的,迫不及待想撬开来看,也是人之常情。”

畑中召集大伙到甲板上,当着众人的面开贝取珠。没想到里头是一颗比巨大的黑珍珠足足大上一倍、银光闪闪的白珍珠,足足有五百三十谷。这绝对是世界上最大的珍珠,就连古代传说中也不曾出现过的大珍珠。

将珍珠拿在手上直盯着的清松冷汗频冒,双眼布满血丝,觉得快喘不过气来了,周遭人也愣愣地瞧着他这模样。清松默默地将珍珠还给畑中后,整个人就瘫倒在甲板上。

“啊!”

清松的妻子阿德、八十吉、阿金和竹造同声大叫,奔上前察看。

“他得了潜水病!”

八十吉紧张告知,大叫着:

“趁现在太阳还没下山,海面也没浪,快把他沉到海底去!再慢就没救了。快啊!快放下潜水船啊!”

清松为了找到大珍珠,潜入深海的时间过长,以至于得了潜水病。当时唯一的治疗方法就是将病人沉入深海,再缓缓抬起,如此反复多次。要是症状没那么严重,便能复原。这是日本潜水员发明的疗法,有其科学道理。

幸好,清松的潜水病症状算是轻微的,经过三天治疗,除了从肩膀到双手,还有膝盖以下部分还有些麻痹的感觉之外,已经没那么痛苦了。

日子一久,船上的粮食和水量也是令人担心的问题,但为了治疗清松的病,畑中说服大家再等个几天。五天后,清松感觉只剩肩膀还有点麻痹,不必沉入海底了。于是畑中下令,明天起航回国。

当天晚上,大伙聚在一起喝庆功酒。

“明天我们就来分配珍珠吧!我们的收获是木曜岛那些人无法想象的。回国途中经过广东、杭州等中国港口时,你们要是想把珍珠换成钱,就尽量换吧。我看至少也能换个三四万。每个人都能拿到一两颗世界级的珍珠。珍珠一颗也没少地躺在保险柜里,今晚大家就开心喝酒,等着明天分配珍珠吧!”

船上举行盛大酒宴。畑中特地把八十吉夫妇、竹造和今村叫到船长室,五个人一起聚餐。清松因为尚未痊愈,不能喝酒,所以和妻子阿德待在房里休息。八十吉因为顺利完成任务,可以放心喝得酩酊大醉。这时,五十岚突然跑进船长室,瞪着醉眼嚷嚷:

“船长!今晚是特别的宴会,你怎么能独占女人呢?让那娘们也去陪我们喝几杯啊!”

畑中为避免生事端,一开始就把两对夫妇安排在离其他船员比较远,也不能随意进去的房间。“升龙丸”的船长室分为前后两个部分,后面的部分和船员待的大船舱相连,前面部分除了船长室、厨房和厕所之外,还有三个房间。两对夫妇各住一间,今村以前是自己住一间,现在是和竹造同住。因此,船员们不经过船长室,根本到不了那三个房间。如果畑中将连接大船舱的门锁起来,便能完全隔绝。畑中四处闯荡多年,又是练家子,还有一把手枪,所以就连五十岚这种力大无穷的家伙也不是他的对手。

“什么独占女人啊?她们是我的客人,可不是来陪酒的!这不是你能招惹的,就当这船上没女人!”

五十岚却对畑中的警告充耳不闻,还是凑向阿金。只见畑中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推出门外。五十岚跌坐在地,挣扎着站起来,愤怒不已地吼道:

“还敢跟我动手啊!你以为可以永远独占吗?给我走着瞧!”

撂下狠话,转身离去。

“他一喝酒就闹事。今天让他们喝个够,明天可就要下禁酒令了。那家伙肯定还会过来胡闹,你先回房休息吧!别忘了锁门。”

阿金听从畑中所言,几个男人继续喝酒。毕竟畑中也是男人,身旁坐着只能看不能碰的女人,心里一样也发痒。阿金先离开也好,这样才能痛快畅饮。

阿金离开后不久,走廊又起骚动,原来是五十岚偕同四五名船员又回来闹事。畑中迅速从抽屉里取出手枪,以应状况。

“老子我当船长也不是两三天的事,还是头一回碰到这么爱惹事的家伙!再胡闹,休怪我不客气!”

五十岚瞧见手枪,脸色骤变。

“又不是来找麻烦,只是想叫那娘们儿陪我们喝几杯,这样也不行吗?”

“你给我睁大眼睛瞧瞧,这屋子里有女人吗?”

“哼!难道我们几个不能过来喝几杯吗?”

只见今村起身,对五十岚说:

“没人说不行啊!但那女人已经睡了,只剩我们几个男人,也很无趣吧?干脆,我们过去你们那边喝,如何?八十吉、竹造,咱们过去和他们喝几杯!船长室塞不下这么多人,咱们就过去吧!”

今村就这样安抚了五十岚,和八十吉、竹造过去大船舱喝酒。

竹造是个不折不扣的酒鬼,喝起来连命都能豁出去。他只记得自己经过昏暗的走廊,走进大船舱,然后在只点着蜡烛的大船舱里喝酒。还记得睡得迷迷糊糊时醒来过一次,周遭鼾声四起,所以他翻个身继续睡。隔天一早醒来,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揉着惺忪睡眼,走出大船舱,瞧见阿金面色惨白,默默地指着船长室。

竹造走进去一看,赫然发现船长畑中遭人杀害。畑中坐在扶手椅上,低着头像是睡着了。他的胸口插着一把鱼叉,刺穿心脏,牢牢地插在椅背上。船长室里的保险柜被撬开,巨大的黑珍珠和白珍珠不翼而飞。

阿金说她昨晚睡得很熟,醒来没瞧见丈夫八十吉。那时天色已亮,她想出去瞧瞧,还是没看到丈夫,却惊见畑中惨遭杀害。

* * *

听到畑中被杀的消息后,大和脸色大变,不是因为船长骤逝,而是那些珍珠。他赶紧带人跑进船长室察看保险柜,除了那两颗大珍珠不见之外,其他的一颗也没少。

“哼!就算有人把那两颗吞进肚,回日本之前,我也要把它们找出来!不然谁也别想下船!”

大和环视众人,冷笑道。

将畑中水葬后,船长室打扫干净。

“回日本之前,我就是代理船长!有谁不服的,说啊!”

大和说着,从抽屉里拿出那把手枪。

“既然没人有异议,那就开始全面清查船上!凭我大和的眼力,肯定会搜出那两颗大珍珠!”

于是,从今村、竹造、清松和八十吉等人的房间开始搜起,连身上也检查了,并没搜到。之后又逐一搜索所有船员的行李和身上,依旧没有任何发现。大和不死心,继续搜查船上每处地方,仍然遍寻不着。

“怎么可能找不到?不是今天搜查一次就没事了。反正还要好几天才回日本,之后还是会搜查。谁要是杀了人,不想吃牢饭,就赶快把珍珠放回保险柜。反正我在乎的不是杀人案,而是那两颗珍珠!所以绝对饶不了偷走珍珠的家伙!”

“我看你才是最可疑的吧!所有的地方都搜了。就你身上还没搜!”今村挺身而出,这么说。

“有意思!就给你搜呀!”

大和撩起上衣,一副放马过来的样子。今村也不跟他客气,仔细搜遍全身,又搜了大和的行李,还是没着落。

“证明不是我偷了吧。谁都逃不掉,以示公平。”

大和笑着说:

“好了。咱们该来分配珍珠了。这东西放在我这里,我还得担心自己命也会丢了哩。要是早几天分一分,就不会闹出这种事了。不过要小心可别被偷了哦!”

大和叫大家到甲板上坐好,然后铺上一块白布,上头放着一个装满珍珠的大托盘。

“我在旁边监视,大家依序走到白布前坐下。看准哪一颗后,用夹子取,不准用手。每个人只能夹一颗,就算后悔也不能更换,所以一定要看准了再出手。”

大和说明完后,又说:

“我是代理船长,当然是第一个选。第二本来是八十吉,但他闹失踪,所以由他的老婆阿金代替。接下来就照先前讲好的顺序。我先来示范一下,大家看仔细了。”

大和走到白布前坐下,双手置于膝盖上,伸长脖子看了一会儿后,用夹子夹了一颗。

接下来是阿金、清松和竹造。清松的双手还不是很灵活,所以由妻子阿德代替。就这样轮了二十几圈,总算将珍珠分配完了。

没想到当大和要搬到船长室住时,冲突发生了。

没想到带头反对的居然是金太。这个憨厚的老实人,不知为何突然心生不爽地怒呛:

“你不能这么做!”

只见金太双眼怒瞪,几乎都快翻白眼了。被南方太阳晒得黝黑的额头,青筋暴突,龇牙咧嘴。一副就算把他的脑袋砍掉、脖子扭断,他也不会答应的模样。

“绝对不容许你这么做!”

众人就这样看得目瞪口呆,因为金太说出了他们的心里话。瞬间他们齐声对着大和叫嚷:

“你不能这么做!”

“你有种就搬啊!”

看这情势,大和要是敢妄动的话,众人势必会把他揍个半死。他只好苦笑道:

“哼,是吗?你们这群色鬼,一见女人就流了五升的口水。我大和也是个识相的人,既然大家反对,那我就不搬了。”

大和想了想,指着今村,说道:

“你也要搬出来,和大家一起住!你和我们本来就不是同路人,谁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要是占着那房间,只会让大家不服气,平添乱子罢了。”

大和这番话赢得众人的附和。今村只好在大家的催逼下,当场收拾行李,搬到大船舱。

阿金和清松一点也不在意船上这些事。阿金是因为丈夫下落不明,所以没心情理会别的事,清松则是仍旧活在死神的阴影下,病体尚未痊愈。但是比病痛更折磨他的是那两颗下落不明的大珍珠。随着“升龙丸”逐渐北上,也没机会再采珍珠了。

唯独大和一直很有耐性。他每天都在船上搜寻那两颗珍珠,仔细观察船员们的一言一行,无奈还是没有任何线索。船都已经驶到可以望见日本的山了,大和还是没有放弃。

“升龙丸”先到房州,将清松、阿德和阿金送上岸。这几个人下船之前,大和又搜了一遍他们的行李和身上。船回到横滨,大和向上头报告船长畑中因病亡故,所以船并未抵达目的地便折返。上头倒也没有怀疑他们,所有船员返家。

* * *

这件事结束后过了三年。

某天下午,有名女子造访结城新十郎位于神乐坂的家,这女子就是八十吉的遗孀阿金。碰巧花乃屋、虎之介和梨江都在新十郎家。新十郎对阿金说:

“您来得正好,这三位都是我的助手,有话请尽管说,我们会帮助您。”

毕竟,她是听说新十郎的名气才前来,但看到有外人在场,多少有些顾虑,后来才慢慢敞开心房:

“其实这件事要从四年前说起,不然怕您会搞不清楚前因后果……”

阿金说出三年前“升龙丸”上发生的命案,又说:

“我今天要拜托您的事,是我返家后的事,同样的情形已经发生五次了。我不在家时,总有人悄悄潜入我家,但什么都没偷,只是四处乱翻,连米缸都翻倒。我想,可能是有人怀疑我偷了那两颗珍珠。我问过阿德和竹造,他们家都没发生这种事。我不明白为什么只有我家会遇到这种事,要是我丈夫还活着,来我家翻箱倒柜还可以理解。但我丈夫迄今生死不明,按理说,最没嫌疑的应该是我家啊!”

阿金从和服腰带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新十郎。

寄信人是大和,信上说为了找出当年的凶手,大家要在新桥的某间旅馆开会,希望阿金出席。出席者有今村、五十岚、金太、清松、阿德、竹造和大和自己。从外地赴会的人会补贴车马费。明天就是揪出犯人的日子了。

“我一周前便收到这封信,只是一直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参加。我决定来找您,是因为我家多次遭人入侵,再也无法忍受。如果我丈夫是遭人杀害,我想借此机会揪出凶手。不过就这封信来看,就这么几个人赴会,根本不可能找出真凶,所以就来找您。”

“清松和竹造确定会出席吗?”

“我近来没和他们往来,所以不清楚。”

“都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要想揪出凶手怕是难了。如果有外人在场,怕他们不方便开口。这样好了,我先预约隔壁房间,到时躲在里面监听你们开会的情形。您千万别说漏了嘴,好比为了让我们听清楚,请他们大声点之类的,这么做只会坏事,还请您注意。”

阿金离开后,新十郎赶紧前往大和在信上提到的那间旅馆,旅馆老板一看是名侦探大驾光临,爽快允诺。新十郎审视一番,选定房间。

第二天,新十郎一行人提前抵达旅馆,一边享用茶点,一边等待那些人聚在隔壁房间开会。五十岚、金太、清松、竹造、阿金等人陆续抵达,但等了半天,今村、大和还是迟迟未现身。五十岚忍不住怒吼:

“大和那小子还很亲切地说要告诉我,凶手是谁。我要是知道凶手,肯定先去敲他一笔竹杠,要不要报警日后再说。问题是都过了两个钟头,还是没见到那小子。算了,我们几个就先聊聊吧!”

五十岚思忖片刻,说道:

“我就直接问了。你们认为谁是凶手?”

无人回应。

“没人知道,是吧?我也是没啥头绪。我再问个问题,你们认为大和觉得谁是凶手?”

五十岚这么问,金太开口:

“这种事实在不好启齿,大和曾一直追问我,我也只好回他了。你们都晓得我酒量很差,那天喝了好几杯后,难受到不行的我上到甲板透透气,后来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半夜突然被什么声音惊醒,睁眼一瞧,看到有两个人在甲板上,好像刚从大船舱里出来的样子。忽然,其中一个‘啊’地惨叫,就这样坠海了。我没看清楚他是被谁推下去,还是自己不小心跌下去。因为那晚天色实在太黑了。根本看不清楚那两个人是谁。因为八十吉失踪了。所以我想坠海的那个人应该是八十吉,至于另一个人是谁,就不知道了。”

“你还不明白吗?很明显啊!那个人就是今村!”五十岚说。

“不可能啊!我隔天早上醒来,看见今村和大家一起睡得很熟,竹造也是哩。”金太说。

沉默片刻后,清松非常气愤地说:

“这话是什么意思?只有我不在大船舱,所以凶手是我啰?那天晚上我可是滴酒未沾地在房里睡觉,根本没出去过!有人看见我出去吗?你们去找目击者啊!”

“没人说你是凶手啊!”五十岚试着安抚清松,“大和这家伙太狡猾了。因为他现在穷困潦倒,而我们当中最有出息的就是今村,人家现在可是开了一间贸易公司呢!不过,大和把我们叫来这里,说明他手上并没有确切证据,敲诈不了今村。”

“这就怪了。我确实看到八十吉回房啊!”清松不解地说。“那时没那么晚吧。应该是晚上九点半或十点吧。金太看到八十吉坠海是在凌晨吧?”五十岚说。

“不对!我隐约目睹八十吉坠海后,便回大船舱了。那时只有一半的人喝醉,另一半可闹着呢!所以那时应该是九点半或十点。”金太说。

“那时今村在大船舱吗?”五十岚问。

“我没注意。因为我那时醉得有点难受,便找一处角落倒头睡了。”

“看到有人坠海,你居然还睡得着?难怪大家总说你傻!”五十岚语带嘲讽。

“我以为走掉的那个人是去向船长报告,我管那么多干吗?当然是睡我的觉啰。”

这时,清松问阿金:

“阿金,十点左右八十吉不是回来过一趟吗?我绝对没记错。”

“没有,他没回来过。如果真有回来,就算我睡着了不知道,隔天早上醒来也看得出来他到底有没有回来过。”

“可是我的确听到有人走进你们的房间。”

“我看你是搞错房间了吧。”

“怎么可能。我隔壁是船长室,对面住着你们夫妇,今村和竹造住在你们的隔壁,竹造的对面是船长室,一共就这四个房间,不可能搞错。”

“你这么说让我心里发毛。到底是谁进入我们的房间呢?我睡着了,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这就怪了。如果那个人是今村的话……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那个人进我们的房间到底要干什么?”

“这就不晓得了。因为那个人进了你们的房间后不久,我就睡着了。不过我听到那个人下了甲板后,先进去船长室,待了约三十分钟后才进去你们的房间。”

“那个人去船长室干什么啊?”

“不知道。因为我没听到什么说话声,也没有任何声音,难不成是在杀人吧?”清松语带含糊地说。阿金倒是激烈反驳:

“杀人总该会发出声音吧?怎么可能听不出来?只隔着一片木板耶!”

“就是听不出来啊!难不成是鬼魂走进你们的房间?我哪知道啊!”

“别吵了!”五十岚劝阻阿金与清松的争执,“这样争执下去可是没完没了。我看大和和今村不会来了。我要走了。大和那家伙居然耍我们!”随即起身离去。其他四个人也不晓得要谈什么,正准备起身离去时,新十郎推开拉门走进来。

“各位请留步,我是侦探。明天中午请大家再过来一次,我帮大家揪出真凶。”

起初众人显得有点慌张,听了名侦探的自我介绍后,也只好接受了。新十郎逐一询问每个人今晚投宿的地方。

只见清松不太高兴地质问新十郎:

“为什么只留下我们四个?为什么让五十岚先走?”

“因为我知道他要去哪儿,肯定是去勒索今村。”

“哼!既然你连这都知道,那就赶快揪出凶手啊!”

“五十岚知道的情况还不足以勒索今村。明天我会把五十岚、今村、大和都叫来。请你们也务必出席。”

新十郎语毕,目送他们离开。阿金倒是十分机灵,丝毫没有表现出早已见过新十郎的模样,跟另外三人一样道别后随即离去。虎之介不解新十郎为何自信满满地表示会把凶手揪出来。

“我已经大致明白了。”

“找得到大珍珠吗?”

“这就难说了。大和说自己是火眼金睛都没找着,所以难说啰。先行告辞。”

“咦?你要去哪儿?”

“我要去查一下关于潜水夫的事。先走了。”

* * *

翌日早晨,虎之介一如往常带着用薄竹片包的饭团来到胜海舟家。因为胜海舟不太出门,所以一早来肯定能见到他。

胜海舟是日本近代航海技术的先驱者,年轻时可是靠海吃饭、通晓海事的专家。不过,他听了“升龙丸”的怪谈后,很是惊讶。听完虎之介的说明后,他换手拿小刀,暂时止住血。

“阿虎,那个叫阿金的女人长得标致吗?”

“就海女来说,算是美女,身材堪称完美。”

“船长畑中也是个很有冒险心的豪杰,但是他也挺沉迷女色,尤其黄汤下肚,更是把持不住。如果他当时能克制,也许就不会发生这些事情了。一起在船长室喝酒的几个男人去了大船舱后,畑中色欲熏心,闯进阿金的房间霸王硬上弓,却也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八十吉是个心思细腻的潜水夫,跟那些粗鄙船员合不来的他先行离开大船舱。当他回房时,刚好和从房间走出来的畑中撞个正着。起初八十吉并未疑心,因为畑中平时一本正经,不像其他人那样没品位。但是畑中很害怕,生怕恶行暴露,于是将八十吉哄骗至甲板上,趁他不注意,将他推下海。当然,我没有亲眼目睹,也许与事实有点出入,但大致应该是这样的情形。畑中将八十吉推下海后,回到房间里继续喝酒,喝着喝着就在椅子上睡着了。阿金是个相当聪明的女人,她晓得畑中杀了丈夫,于是趁他熟睡时,拿鱼叉将他刺死。海女啊,可是很会用鱼叉呢!熟练得就跟阿虎你用筷子一样。她杀了畑中后,从保险柜拿走那两颗大珍珠,回到自己的房里睡觉。清松听到的怪声,其实是阿金杀人又盗走珍珠的动静。回到日本后,清松察觉是阿金偷了那两颗大珍珠,遂趁她不在家时,多次潜入找寻那两颗稀世珍宝。清松认为总有一天一定会找到。西方有许多像这样围绕着珍宝而起的怪事,可这件事却着实有趣多了。我们本来就很少有这等怪事,谁叫我们国力弱,看来这个故事有可能成为日本怪谈的始祖呢!”

* * *

虎之介在海舟家待了很长一段时间,离开时都快中午了。幸好海舟家离新桥不远,虎之介叫了辆黄包车,匆忙前去昨天那间旅馆。众人到齐后,会议即将开始。虎之介来不及将海舟的见解告诉新十郎,只见他像个孩子似的边喘气,边擦汗。新十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

“除了今村,大家都到齐了。我待会儿会说明今村缺席的理由。这张纸上写着一些请大家作答的问题,只要大家如实回答,便能揪出凶手。”

新十郎瞥了一眼手上的纸,问阿金:

“你昨天说案发当晚,并没有人去你们的房间,可是我问了今村,他说那晚十点左右悄悄溜进你的房间,这件事是真的吗?”

阿金本来想否认到底,但见新十郎一派冷静从容,似乎掌握了所有真相,不禁难为情地低头。过了一会儿,才抬头说道:

“确实如此。但我当时睡着了,没发现那人不是我丈夫。后来我察觉有异,才惊觉是别的男人。但我始终不晓得那个人是今村,只知道那个人不是我丈夫……我……”

新十郎制止阿金继续说下去。

“行了。别再说下去了。所以清松的确听到有人进你的房间,但是那个人不是八十吉,而是今村。不过今村坦承是他将八十吉推下海,但他回自己的房间时,发现畑中惨遭杀害,保险柜也被撬开。昨天清松说他没有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也没什么好奇怪,因为今村回房间时,畑中早已遭到毒手。如同清松所言,今村确实在船长室待了半小时左右,他要干什么呢?当然是找那两颗大珍珠。问题是,畑中被杀了,大珍珠肯定被偷走,所以得努力找出偷珍珠的人,因为偷走珍珠的人就是杀人凶手。然而他在搜索时,却意外发现那两颗大珍珠分别藏在畑中穿的鞋子鞋跟里。畑中断气时一蹬脚,鞋跟就脱落了。注意到这件事的今村发现那是一双特制鞋,鞋跟部分是双层底,大珍珠就藏在两层之间。想必是起航前,畑中特地去鞋铺定制的。今村虽然发现那两颗珍珠,却没马上放进自己的口袋,而是塞回鞋跟,还帮死去的畑中穿好鞋子。为什么呢?因为要是被人发现那两颗大珍珠在他身上,就得背上杀人罪名。因此,必须等畑中的死讯传开,再趁别人不注意时,偷偷拿走。于是他吹熄蜡烛,步出船长室。眼下船长死了,也没什么好怕了。于是他偷偷溜进阿金的房间,强奸了她。当然,这也是他将八十吉推下海的动机之一。酒醒后的他突然对自己的恶行很害怕,不敢回自己的房间,而是跑去大船舱睡觉。后来大和当起代理船长,还主持了畑中的水葬,今村也因此失去拿到那两颗珍珠的机会。也就是说,那两颗大珍珠随着畑中的遗体回到海底。”

新十郎微笑地环视众人。

“各位,如同我所言,杀死船长的凶手为的就是那两颗大珍珠,但结果呢?他并没得手。他打开保险柜,赫然发现珍珠不翼而飞,不禁大惊失色。想说难道有人抢先一步偷走吗?但想想又觉得不可能,因为畑中没离开过船长室,不可能有人在杀死船长之前便偷走珍珠。也就是说,那两颗珍珠本来就没有放在保险柜里。当然,凶手不是当下就想到这一点,而是之后冷静下来才想通的。”

新十郎又微笑地环视众人。

“现在我们知道那两颗珍珠已经回到海底了。但直到今天,除了今村以外,没人知道,所以在大和仔细搜查却毫无所获的情况下,任谁都会觉得是有人将珍珠藏起来带回了家。那么是谁呢?只有一个人能推敲此事,就是杀死畑中的凶手!凶手冷静下来后,想到那两颗珍珠可能藏在船长室的某个地方。凶手杀人后,离开船长室,后来只有一个人进去过,那就是今村。今村在船长室待了半小时,为的就是找那两颗大珍珠。但是凶手并不知道在船长室逗留的人是今村,一直以为是八十吉,认为是八十吉找到了那两颗珍珠。所以回国后,他趁阿金不在时,五次潜入八十吉的住家,翻箱倒柜地找。各位,会把今村误以为是八十吉的人就是清松!”

清松起身想逃跑,却被出其不意绕至他身后的花乃屋一把揪住。花乃屋是个粗人,这时倒是挺机灵。新十郎平静地看着清松:

“大家分配珍珠时,你谎称双手麻痹,叫阿德代替你,根本就是从一开始就装病。”

觉得一切都已无所谓的清松回道:

“看着放在手上的珍珠时,确实出现潜水病症状,但主要是因为深感委屈,胸口闷得难受,结果就晕倒了。后来经过治疗,两天便痊愈。我却继续称病,伺机谋害畑中,那时的我活脱脱就是鬼迷了心窍。”

阿金向新十郎表达感谢之意:“没想到那个顽固的今村竟然吐实。”新十郎闻言说道。

“我只是先巧妙虚构了清松的自白,结果今村还真的上钩,被我全盘套出。不过,昭和二十三年[4](1948)以后便禁用这招审案就是了。”只是新十郎未能对阿金说出上述这些话。

* * *

海舟听完虎之介的陈述,轻轻颔首。

“是喔,今村杀了八十吉,清松杀了畑中,还真叫人意外。清松杀害畑中,却没找着那两颗大珍珠;今村因为色欲熏心,杀死八十吉,却也无缘得到珍宝,眼睁睁看着它们回到大海。不晓得这件事的清松还在拼命寻找大珍珠的下落。这一连串的意外,以及关于珍宝的所有奇事还真让人开眼界啊!不过最令人匪夷所思的,就是那两颗只能看、不能吃喝下肚的小圆球竟然值好几百万。这世上大概没有比这案子更让我啧啧称奇了。阿虎甘于清贫,不追求荣华富贵,这才有益身心。可千万别做什么拥有金山的白日梦啊!”

面对海舟这番醒世训诫,阿虎除了洗耳恭听之外,别无他法。

注释

[1]寻,水深计量单位,明治时代日本政府规定1寻=6尺≈1.8米。

[2]现今市价,20世纪五六十年代,日本米价每千克约20日元,普通工薪阶层月工资为10000日元左右。

[3]谷,英文单词grain的音译,英美最小的重量单位,原为谷粒的平均重量,1谷是64.8毫克。

[4]昭和二十三年,指1948年日本最高法院制定的《刑事诉讼规则》中规定检方不得向嫌疑人提带有诱导性的提问来迫使对方自首。本书设定新十郎一行人活跃在明治年间,1948年对当时的人来说是未来的事,这里是作者开的一个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