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六段[1],嘿嘿。”

甚八笑嘻嘻地抓了一把白子[2]。神田的甚八堪称江户城数一数二的赌棋高手,本业是木匠的他下起棋来,在围棋爱好者的圈子里可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他曾夸称要是本因坊[3]让他两手,也不见得是他的对手,是个自大的男人。今天特地来川越下棋的他当然要好好露两手。

甚八今天的对手是武州川越(今埼玉县南部)的千头津右卫门,也是全国知名的业余围棋高手。他经常以厚礼向职业棋士请教,实力自然飞快精进,目前已是五段。各地围棋高手都会特地到东京向他讨教,大部分人都是铩羽而归,不是他的对手。津右卫门的实力和那种只是为了消遣而下棋的老爷棋士不一样,他是名副其实的五段高手。二十年来一直维持不坠声名的他,绝对是乡下地方的第一把交椅。但是甚八可不怕,毕竟他和在江户城也是赫赫有名的业余棋士下棋时,不但让对方三子,还让对方懊恼地趴在棋盘上,不停喘气。对方可是有专业棋士的二段实力呢。

在甚八眼里,津右卫门不过是个用钱买了个五段资格的乡巴佬棋士,所以败在他手下是必然的。那些乡下的业余棋士都是些不懂下棋的笨蛋。津右卫门虽然名气不小,但都是用钱堆出来的,我甚八可不一样,可是身经百战才练就这等本事,所以就算让你两三子也还是能赢,哈哈哈!甚八在心里耻笑对方。看我怎么收拾你这个乡巴佬!甚八毫不客气地抓了一把白子。津右卫门对他的傲慢没有一丁点儿反应,反而不禁笑了出来:

“我偶有听闻江户城的事,但没听过甚八六段这名号。硬是先抢了一把白子的人,不见得是高手吧。我年轻气盛时也没这么做过。既然你特地大老远地来一趟,想拿白子就拿吧。不过你要是第二盘输了,可就该我拿白子了。要是再输,我就让你二子,还是输的话,就让你三子、四子……”

大概是怕惹恼甚八吧。津右卫门也就不再说下去了,拿起黑子。这家伙竟然敢瞧不起我!我今天非得杀你个片甲不留!甚八在心里暗暗咒骂。

没想到一比之下,立见真章,甚八的白子被吃个精光,彻底惨败。甚八只好拿起黑子再战,本想为骗对方疏忽大意而嘟哝着“没意思”,还是败下阵来。接下来那盘津右卫门让甚八二子。原本局面有利于甚八,但他内心过于急躁,最后也还是输了。没想到让三子也输。就这样对弈到让四子这盘棋时,甚八果然还是有些实力,棋盘上几乎没几个白子。就在他看到自己的黑子有赢的希望时,津右卫门的白子竟然进攻角落的黑子,这是一招活棋。

“哟,怕是输了。急啦?”

甚八鼻哼苦笑。这时津右卫门的妻子千代送来茶水。

津右卫门的前妻于五年前身故,年方二十一的千代是续弦,虽然称不上美女,却非常聪明。婚后跟着丈夫学棋,实力日增,和乡下那些自称围棋高手的家伙也能来个平分秋色。千代坐在一旁,问道:

“让了几手?”

“四子。”

甚八一听,十分气恼。什么四子?给我好好看看棋盘!明明是你硬攻活棋,这是让对方四子的能耐吗?可恶!应该我持白子才对!

“哼!蠢货!让对方四子还想赢,门都没有!明明是一招活棋,还往死里攻,根本是不知死活的家伙!还有脸持白子!”

甚八鼻哼一声,想都没想就下了一手。考虑什么啊!怎么看都是活棋啊!但就在他下完这一手后,脸色骤变。

“啊!怎……怎么可能?!”

甚八猛然跳起,直瞪着棋盘,因为他一直以为那是招活棋。这个乡巴佬也太厉害啦!我这个江户城的赌棋高手竟然没想到这一招,看来那个黑子死定了。

津右卫门看着颓丧坐下的甚八,微笑道:

“天色已晚,就下到这里吧。您看您的眼都红得成了兔子眼了。这样对身子可不好啊!”

“我天生就是红眼,我们江户人可是下棋下通宵!”

“是吗?那就吃了宵夜再战吧。”

喜欢下棋的人家都有准备宵夜的习惯,于是端来热腾腾的手打乌冬面。

“甚八先生,先用个宵夜吧。”

“还请趁热吃。”

千代也这么说,但甚八好像没听进去似的,直盯着棋盘。他总觉得角落那一子并没死,却又想不出破解之道。津右卫门看出那是个死棋,只是甚八不愿放弃。

津右卫门端起碗,却将碗搁在膝上,没动筷。只见他的头越垂越低,脸色变得越发苍白,身子一动也不动,面就这样打翻了。

“呜!”津右卫门发出痛苦的呻吟,痛苦地揪着胸口往前倾,整个人像虾子一样蜷缩,抓着榻榻米。当时千代和女佣都在场,甚八根本没有毒杀津右卫门的机会。对于这种突然暴毙的情形,当时的医学只有病死或毒杀这两种判断。至于是否为毒杀,要看现场状况以及是否有被毒杀的原因,还真是奇怪的判断方法。因为津右卫门连一口面也没吃,面全泼在榻榻米上,所以甚八没有嫌疑,可能是心绞痛或脑溢血致命了。

“……”

津右卫门痛苦不已时,似乎在找妻子千代,想要说什么似的,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他的右手动作有点奇怪,像是在表达什么意思,但痉挛和痛苦让他无法表达。

他的手好几次伸向棋盘,指着同一个方向。千代心想丈夫一定是要说什么,否则不会反复做这只伸出一根食指的动作。

人的执着蕴含着可怕的力量。当津右卫门最后一次指着棋盘时,浑身剧烈痉挛,就这样没了气息。从病发到死亡仅仅十分钟。丧礼结束后,前来送津右卫门最后一程的人纷纷离去,只剩下近亲。千代的父亲安倍兆久,和大儿子也就是千代的哥哥天鬼,问千代:

“听说津右卫门死之前一直指着同一个方向,你带我们去那房间,指出是哪个方向。”

“你们过去看就知道了。那方向什么也没有啊!”

“莫非他指的是跟他下棋的甚八?”

“不是,不是这样。他痛苦得跪地时,身体的方向一直未改变。痛苦得抓着榻榻米时,一直指着棋盘那边。”

“这就怪了。”

千代带着父兄走进当时两人对弈的房间,并按照当天情形摆好棋盘。从津右卫门倒下的地方,朝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还真的没看到什么,拉门外就是庭院。并不是什么很气派的庭院,死者手指的方向也瞧不见有什么特别。千代的哥哥天鬼眺望庭院,摇头说:

“真是太奇怪了。”

接着把棋盘拿起来瞧。

“怪了?妹夫到底想指什么呢?”

只见他重现死者死前模样。

“喂,是像这样吗?”

“对,就是这样。”

“喂,认真点!要是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要告诉我。是倒在这里,像这样子吗?”

千代简直看傻了。天鬼模仿得还真是认真,痛苦地咬牙,脸歪嘴斜,目露凶光,完全重现丈夫死前的模样。

“够了!别再模仿了。”

“笨蛋!”

天鬼耐不住内心的焦虑,继续模仿。千代只好愣愣地看着哥哥像一只大虾般蜷缩身子,双手抓着榻榻米,挣扎着朝千代爬来。

天鬼痛苦呻吟,在榻榻米上挣扎地爬着,还不时指着棋盘方向。

“是这样子吗?”

“对。”傻住的千代敷衍响应,天鬼继续忘情模仿。

“喂,到底是不是真的是这样啊?”

“真的是这样啦!”

千代真的很害怕,因为哥哥的样子跟津右卫门死前一模一样,只是津右卫门痛苦得说不出话。

千代突然担心哥哥莫非被先夫的鬼魂附身?天鬼指着棋盘的瞬间,那眼神专注得骇人。那个方向到底有什么呢?为何丈夫死前拼尽全力指着那方向呢?

千代的父兄在庭院、院外山里整整搜寻了两天,第三天才返回秩父老家。

* * *

那时,萨长同盟军[4]正在攻打江户。乡下地方也是流言四起,人心惶惶,害怕军队会攻过来。农民无法安心耕田,有钱人也害怕自己的财产被充公,毫无宁日。津右卫门身殁后一个月,以上野宽永寺为根据地的幕府军败退,战火开始从关东蔓延至奥州(今日本本州岛东北部)。

兆久与天鬼来给津右卫门做第三十五日的法事。

“军队可能马上攻进这里,就算没被攻陷,战败的士兵也会变成土匪,四处劫掠,到那时要逃可就来不及了。津右卫门过世后,这家只剩下妇孺,没有身强力壮的男丁,所以很难保住家里值钱的东西。我打算找来两三百人连夜打包,将这家里的财物全都送到咱们老家,你就回娘家住吧!反正这个家迟早会被土匪洗劫,不如趁早逃离。你要是舍不得这座宅子,就用老家的别墅和你换,如何?”

兆久说得天花乱坠。千代也很害怕战火袭来。毕竟津右卫门过世后,家里除了用人之外,没有男丁。津右卫门的前妻只生了两个女儿,而且和母亲一样都患有肺疾。大女儿生乃明知有隐疾还嫁人,已经病故。小女儿玉乃今年十九岁,因为身体不好,时常卧床,连走路都显踉跄。

千代生了儿子东太。儿子的出生让津右卫门又惊又喜,但东太才三岁,虽然是个健康的孩子,却也称不上是身强力壮的男丁。

如此无依无靠的情况下,千代的日子的确不好过,所以早就想找一处避风港,父亲这么一提倒是正好。

千头家有一条奇妙的家规,但外人不知具体内容为何。千代嫁进来后,津右卫门告诉她有这么一条家规。

千头家的长子长大成人后,父亲会告诉儿子一件代代传下来、外人不知道的事。而且这件事除了父亲与长子知道之外,不准告诉任何人,包括妻子和其他手足。这件事只能口传,不能写下来。

千头家并非当地人,而是德川幕府初期,第三代将军德川家光执政时搬迁来此。搬过来后买下大片山林地,奠定了现在的家业。能买下腹地广阔的土地,足见千头家十分有钱。据说千头家是没落的平家武士后代,还有人说千头家是丰臣秀吉的远亲。

迄今当地人仍然深信千头家出身高贵,先祖带着堆积如山的金银珠宝迁居至此。但是搬过来之后,生怕钱财显露便埋了起来。父亲就是告知长子,祖传财宝的埋藏地点。之所以有这样的推测,是因为如果是其他事情,大可写在纸上,不必为化为文字担心泄露,规定只能口传。

不过也有人说,之所以不用文字记录,倒也不是担心别人知道藏宝之地,如果千头家是丰臣的子孙,那么家谱也是不能外泄的秘密。

也有人认为其实千头家并非望族出身,只不过是逃难于此的基督徒,所以埋藏的不是金银财宝,而是基督教祭祀用的器具。人们之所以这么说是有根据的,德川幕府视基督教为邪教,大肆打压,第三代将军家光掌权时,已经被镇压得差不多了。千头家恰巧是那时迁居此地,所以箱子里装的可能是祭祀用品。

津右卫门曾告诉千代:

“外头有各种关于我们千头家的谣传,其实我们家没有外人说的那么了不起。当然,是跟他们猜测的人有点关联,但没有血缘关系,真正跟千头家有关的人,先祖一直不肯透露,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爷爷已经将此写进家谱,东太长大当家后,我会拿给他看。”

“那就不用口耳相传啰?”

“不,还是有必须口耳相传、不能写下来的事。”津右卫门笑着说。

千代当时听闻这些话,并没有放在心上。到底是谁跟千头家有关,她也没探听。津右卫门过世后,她甚至忘了这件事。

但是她现在突然想到父兄之所以怂恿她搬回娘家,想要把这屋子弄到手,肯定有什么企图,两人可能知道什么秘密。东太还小,父亲根本不可能跟他说什么,所以津右卫门临死前的确有什么话要说,否则不会一直用右手指着什么,看来就是在暗示什么。

天鬼之所以那么卖力模仿津右卫门垂死挣扎的模样,肯定是有什么目的,不然干吗那么认真地模仿呢?天鬼肯定认为津右卫门指的方向,就是外面谣传埋藏宝物的地方。他们之所以花了两天在山林里打转,虽然当时什么都不知道,但回家后商量一番后,觉得宝物应该是埋在这个家的地基或是庭院某处,所以才劝我搬离。

这么一想,千代的当家本能苏醒。我是东太的母亲,也是这个家的女主人,已经不是安倍兆久的女儿,也不是天鬼的妹妹了。千代抬起头,一脸严肃地看着父亲,说道:

“父亲这番话也太无情了吧?我好歹也是津右卫门的妻子,我丈夫过世才一个月,‘断七’的法事都还没做全,我怎么能离开这个家呢?我们孤儿寡母的当然怕战乱,但不给先夫做全法事,我宁可被土匪杀死也要死守这个家!唯有如此,津右卫门在九泉之下才能安心。请父亲以后别再劝我离开这个家了!”

千代说得斩钉截铁,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但是这对父子可没这么好打发,每天在房间、庭院四处走,找遍每个角落,还是没有任何发现。终于在千代的严厉斥责下,灰头土脸地回秩父老家。

父兄离开后,千代总算松了一口气。自此之后,千代发誓一定要弄清楚津右卫门死前拼命想交代的事情,并且将代代相传的事告诉东太,视此事为毕生使命。

千代走进佛堂,拿出藏在佛像内的家谱,那是一本从庆长年间便传下来的家谱。

家谱上只有一行应该是津右卫门祖父写的字,但这排字也看不出来有什么重要性,那行字是这么写的:

“千头家迁居此地之前,没有什么必须记录下来的血统,第一代津右卫门长女贞子。”

这行文字还好,接下来就让人摸不着头绪了:

“人左川度,金运奉行,斩首。当家大明神大女神也。”

千代思忖良久,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便将这行文字写在纸上,然后将家谱放回原位。千代经常思考纸上的文字,还是看不懂。

给亡夫做第四十九天的法事日子到了。来了不少亲戚朋友。有个来自江户,曾和津右卫门下棋的棋友也来参加,他说:

“我听说他是在下棋途中骤逝的,而且让了四子给神田甚八,还赢了。夫人能写下当时的棋谱吗?”

千代也觉得亡夫留下这样未完的棋局,真的很遗憾。但事发突然,她也没心力去记棋谱。

“我也觉得很遗憾,只在将近结束时瞄了一眼,没能记住。”

“甚八可是江户有名的业余棋士,有时与人对弈让个三子也能赢,职业二段棋士也不见得是他的对手。所以津右卫门让甚八四子还能赢,实在很难想象啊!没记下棋谱实在太遗憾了。”

“我瞧见白子的情势并不妙,黑子充分压制白子,眼看就要赢了。没想到黑子疏忽了角落上一招致死的棋,结果形势逆转。”

千代边说,边回想当时看到的情形。这时,她脑中突然闪过一个想法,顿时脸色骤变,就是那一招啊!她拼命忍住想大叫的冲动。过了一会儿,才起身冲向自己的房间,感觉双脚不是自己的,整个人飘飘然。

“啊啊!”

她冲进房间,掩上门,整个人跌坐在地。津右卫门死前指的不是什么方向,而是棋盘啊!他之所以挣扎地爬着,就是要爬向棋盘啊!毕竟当时在房间里除了棋盘之外,什么都没有。

甚八疏忽的那一招,就是以二子取了对方的白子后,却被白子打断了活路,成了一招死棋。甚八这种高手之所以没注意到,肯定是他一心想赢、心浮气躁的缘故。这个绝妙之招,以围棋术语来说,就是“石之下”[5]。

“石之下!”

津右卫门想说的就是这句话。要是有人们传言中的金银财宝,肯定就是埋在石头底下。

从那天起,千代又开始思索、寻找。问题是,不解开谜题,又如何判断是埋藏在哪个石头下呢?千代终于放弃了。想说待东太长大成人后,她再告诉他,让东太自己去找。

转眼过了二十年,又发生了新事件。

* * *

二十年后,甚八已经是位有名的木匠师傅,却还是很喜欢下围棋。虽然外表看不出来是个聪明又敏锐的人,但江户的业余棋士没有人是他的对手,让他不免怀念起津右卫门。

“那家伙是个可敬的对手啊!普天下能赢我的业余棋士就只有他了。可惜啊,他刚赢我就吐血死了。看来他八成是向鬼神借力吧。为了赢我,和鬼神做了灵魂交易。若非如此,那天应该是我赢!”

还是不改骄傲自负。某天,有两个说是千头家差来的男人来找甚八。中年男子说自己叫安倍地伯,是津右卫门遗孀的亲弟弟。年轻男子则是地伯的妻子比良的弟弟,名叫和具须曾麻吕。原来是要为津右卫门举行二十年忌日的法事,邀请与津右卫门骤逝一事有关的甚八出席。毕竟津右卫门突然死去时,正和甚八下棋,也算是有缘。或许这说法不太妥当就是了,但毕竟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听他们这么一说,甚八也很怀念那时。

“都已经二十年忌啦!时间过得好快啊!我也挺怀念那场棋局呢!既然你们特地跑一趟,我当然要去向他致意。”

甚八立刻收拾行囊,跟着两人前往川越的千头家。村子里的建筑物没变,倒是人们的模样变了。当年初来这里时,甚八和路上行人都是顶着被称为“丁髷”[6]的发型,但现在已经看不到这种发型了。当年牵着千代的手的三岁东太,现在应该是二十三岁的年轻小伙子了。

千代的弟弟地伯住在这里还说得过去,但地伯的妻子娘家比良一家人也都住在这里就怪了。父亲和具志吕足、弟弟须曾麻吕、妹妹宇礼,父子三人也都住在这里。和具志吕足自称是山神使者,专门给人治病驱魔,占卜吉凶祸福,所以不少山神信奉者都来找他。甚八心想:“还真多傻子啊!”津右卫门前妻的女儿,罹患肺疾的玉乃已经是三十九岁的老姑娘了。但她好像成了志吕足的情妇还是妾的样子。

因为是二十年前的事,甚八也不记得哪天是津右卫门的忌日,离开东京时还以为隔天就要举行法事,没想到来了之后,才知道是一个礼拜之后的事。

“怪了。不会出什么事吧?”

赌棋圣手甚八忍不住在心里直嘀咕,心头有着一股不祥的预感。

* * *

地伯之所以投靠姐姐是有原因的。父亲兆久十五年前就过世了。安倍家在秩父也算是有头有脸的有钱人家,但是兆久是个工作狂,又是开凿矿山,又是烧制陶器,结果赔了不少钱。加上他老爱往江户跑,很快就将祖产挥霍光了。

至于安倍家的长子天鬼遗传了父亲的利欲熏心,又是个不折不扣的吝啬鬼,连一个铜板都不愿分给弟弟。兆久去世后才过二十天,他便对地伯说:

“父亲还来不及分家就往生了。我查了一下父亲的遗产,没有半毛钱留下,所以没有现金、土地能分给你。幸好长山的森林还保留着,长山有平地可以开垦,你要靠自己的力量开辟荒地,到四月底开垦的土地全归你所有。你明天就可以回家了。不过我话说在前头,不准假手他人,你只能得到四月底以前开垦的地。”

时值三月初,离四月底还有一段时间。地伯接受哥哥的厚爱,从第二天就风雨无阻地干活,虽然很累,但一想到开垦的土地归自己所有,也就更卖力开垦了。没想到才过了两个月,有官员来找他,将他送进牢里。原来他开垦的土地不是安倍家的,而是别人家的土地。

地伯向官员哀求,说是天鬼叫他这么做的,不信可以去问问他。官员将地伯的话转告天鬼:

“哪有这种事啊!那个天杀的家伙!就算我告诉他,长山已经不属于我们家了。他就是不信,还说我骗人,非要跑去开垦。还请大人您好好治他的罪!”

这是天鬼的回答。地伯还算幸运,只被判刑一个月。出狱后返家的他还没踏进家门,就被天鬼痛骂一顿。他只好来投靠姐姐千代。

千代可怜地伯,便留他住下,叫他负责管账。后来千代想,玉乃虽然身体孱弱,但只比地伯年长一岁,若是两人结为连理,也能帮助自己扶持东太。

无奈俗话说,好事多磨。千代家拥有的大片山林地,有一座海拔四百五十米高,名为棚云山的高山。山入口处有一座鸟居[7],亦即这座山有山神镇守,问题是走进去后,根本没见着什么小庙,所以没人知道山神到底奉祀何处,也许山神在山顶上,也或许整座山就是山神的化身吧。棚云山没有登山道,要想到山顶,不但得涉溪,还要攀岩,以前的山都是这样。自从登山成了一种休闲活动后,有名的山可不止一条登山道,但一般无名小山还是只有通到半山腰,利用伐木工人在走的山径而已。

自古以来就有人信仰棚云山的样子,所以在入口处盖了座鸟居。这座鸟居年湮代远,没人知道建于何时。所有关于山神的信仰活动都是在暗夜举行,所以鸟居大概也是深夜时分盖的吧。无人知晓,也没人在意这种事,自然也就没人追究了。

某天,在川越附近经营酿酒业的男子,将酿好的一桶桶酒在众人面前打破,酒渗进棚云山的土地。

“我们和具家代代侍奉山神,承袭神的血统。酿酒只不过是为了忍耐到这时的一种障眼法。我叫和具志足吕,我的长女名叫比良,长子是须曾麻吕,次女叫宇礼。这些名字都是山神给我们取的,是神族的名字!神要我从今天起负责山神祭祀的一切事宜!”

有人说志足吕是因为欠了一屁股债,被逼急了而发疯,也有人说他是装疯。

不可思议的是,他还真的会治病,而且医术不错,于是不少人远道而来找他看病。他的占卜也很准,就这样成了小有名气的山神使者。

津右卫门的女儿玉乃也去找他看病,果真治疗了一段时间,体力、气色都好多了。玉乃视志足吕为活神仙,十分崇敬。不仅如此,还有一件事让千代十分心痛,就是东太是个低能儿。父亲是知名业余棋士,母亲婚后也跟着丈夫学棋,东太三岁时,就已经能和业余棋士对弈了,所以两人怎么可能生出智商不足的孩子?他应该是属于大器晚成型的人,所以千代对于东太的教养还是很用心,无奈东太就是没那个脑子。千代十分痛心,有时悲痛到真想和孩子一起同归于尽。另一方面,玉乃在志足吕的治疗下,整个人变得很有活力,于是她劝后母带着东太去找志足吕,千代想想没什么不妥,也就听从了玉乃的建议。

志足吕亲迎千代母子,很满意地点头说:

“我早就知道你们会来找我。因为东太得罪了棚云山山神,所以遭到报应。因为你们的祖先买下棚云山,所以报应就落到东太身上。不过我是山神的使者,可以替你们解除山神的咒缚。你们家自古就被指定是山神的神殿,所以我必须住进你们家。东太的咒缚会在给津右卫门做第二十年的法事时,顺利解除,成为正常男人。”

于是,志足吕举家搬进千头家。毕竟这是一线希望,千代很难拒绝。这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后来,千代看不出东太有何改善。志足吕的说法是,等到津右卫门的忌日那天就能解了。千代也就不敢抱怨了。这个人真的是山神使者吗?就在千代日夜苦思时,还有几分姿色的玉乃成了志足吕的情妇、妾室。就连地伯也很信奉志足吕,还娶了比良为妻。这下子,地伯根本不是帮千头家管账,而是成了山神的看门狗。千头家上上下下全成了志足吕的信徒,偌大的宅邸里,千代连个贴心知己都没有。

千代很害怕,想找天鬼商量。但跟那个心术不正的山神使者相比,这个大哥也好不到哪儿去,似乎也不是可以依赖的对象。不过天鬼很势利,眼神锐利仿佛能看透人心,或许能制衡一下志足吕。于是千代决定找哥哥商量,只见天鬼苦笑,答应去千头家待上一个多月,仔细观察这个自称是山神使者的男人。

“反正有信心,就有希望。人啊,只要心情好,病就会好。不过要起死回生是不可能的,所以那个志足吕是个大骗子。虽说东太很可怜,但也不能引狼入室啊!真是干了件蠢事。这下子可没办法撵走他了。看来只能等法事时再摘了他的面具,你也只能忍了。东太就跟着我回秩父吧。我不敢说能把他教得多聪明,但至少会尽量教导。”天鬼说。

千代一想到孩子要离开身边就很难过,但想想,东太跟着亲舅舅,总比处在现在这种环境中来得强,也就接受了天鬼的提议。没想到志足吕得知后,非常愤怒,竟把千代叫到山神明灯前,须曾麻吕、比良、宇礼、地伯等一干信徒将其团团围住。

“东太就是被山神降罪的罪人。我之所以将神殿移到这里,就是为了日夜替东太求山神原谅,等待彻底消弭报应的那天到来。东太一旦离开这里,不但报应无法消弭,还会被山神带走,打入地狱,你要他变成这样吗?”

千代听到这番话,吓死了,赶紧告知天鬼。

“哈哈哈!亏他还扯得出如此漫天大谎。二十周年的法事要是消除不了报应,他可就有借口了。你身边全是他的信众,怕是生活得不安心。我看这样吧。我认识一位中医,夫妇俩都是见多识广之人,请他们过来帮忙。你准备厚礼,拜托他们教导东太。”

天鬼果然依约请一个名叫入间玄斋的人过来,夫妇俩都是文雅之人,学养很好。夫妇俩兴趣广泛,阅历丰富,可惜五十多岁了,还膝下无子,不过他们倒是挺乐观,煎制草药给人治病。由这样的人来照顾东太,确实令人放心。千代自然很开心,遂安排他们住在别馆,千代和东太也搬过去,四个人一起生活。天鬼不时会来探望,待个几天。千头家就这样一分为二,等待津右卫门办的法事之日到来。

二十周年忌即将来临时,志足吕传达山神的神谕。

第一,当天津右卫门会显灵,传达一些事,所以他骤逝那天在场的人都要出席。

第二,东太当天要和志足吕的小女儿宇礼(十八岁)结婚。婚礼结束后,东太的报应自然消除。

说到津右卫门骤逝当天在场的人,除了甚八与千代之外,还有玉乃,女佣阿银、阿苑,男仆文吉、三次,全都还在千头家当差,也是志足吕的信徒。

天鬼得知此事,笑着说:

“这家伙的点子还真多啊!我就知道他要在法事上耍花招。有意思,哈哈哈!津右卫门会显灵啊!不知他打算说什么呢?不管他说什么,我都很感兴趣。”

无论津右卫门的灵魂说什么,都与天鬼无关,因为事发当天他不在场。他该不会说是千代毒死他的吧。

“没事、没事,你别担心。不管鬼魂说什么,我都会剥掉那个人招摇撞骗的面具。但比较叫人头疼的是,东太和宇礼结婚一事吧!亏他想得出这招。”

只要东太成了自己的女婿,就能和千头家结成亲家了。志足吕也就可以为所欲为。这么一来,要揭穿他的阴谋可就没这么容易。

其实天鬼最在意的是谣传埋藏在邸内某处的金银财宝,或许志足吕也是在觊觎这个。毕竟附近的人都晓得这个传说,津右卫门临终前指着棋盘方向一事也早就传开了。

天鬼之所以经常来千头家探访,并非关心东太的身体状况,而是怀疑志足吕早就有所行动,但目前似乎看不出有何动静,毕竟在这么大的人家,要避人耳目不是件容易的事。

天鬼听到东太要和宇礼成婚一事,诧异不已,因为他也想过同样的事。天鬼的女儿小舟与宇礼一样十八岁,虽然有表亲关系,但不是问题。天鬼计划着在法事当天揭开志足吕的真面目,然后将他和一干信徒全都撵出千头家,如此一来,千代就会感谢他,也就能促成东太与小舟的婚事了。这么想来,天鬼忽然觉得二十年前自己和父亲在邸内猛找实在很蠢,因为只要让东太这个智能不足的小子和自己的女儿结婚,加上当家女主人是自己的妹妹,千头家自然就落入自己的手里。

东太与宇礼成婚一事,志足吕也是算计着同样的目的。因为智能不足的东太没办法当家,到时当家权自然落到女家手上。志足吕之所以至今还没有任何寻宝行动,无非就是因为早就打着这么个如意算盘。

怎么说呢?因为从没见到他在庭园四处搜寻。毕竟村里谣传千头家埋藏着金银财宝,住在千头家已经十年的志足吕不可能不动心,却一次都没有搜寻过,可见他心里早就有一套计划。这下子连天鬼也有点不知所措了。难道就没什么好办法吗?天性狡猾的天鬼开始盘算着。

* * *

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的甚八来到千头家,不过直觉敏锐的他也嗅到千头家不太对劲。心想自己可不能吃什么暗亏,所以他假装要出去散步,去村子里打探消息,不愧是赌棋高手。

“原来如此啊!法事当天津右卫门会显灵告知什么事啊!我可是一点都不知道有这种事呢!看来得小心那些家伙才行,这次怎么样都不能下错一步棋。他们找我来,肯定有什么目的,要是不明究理被别人摆了一道,可就吃不完兜着走了。可怕!太可怕了!”

下棋时,要是不好好研究对方下的每一手棋,便无法准确回击。要想识破和具志足吕的阴谋,就必须摸清千头家的情况。甚八没有丝毫犹豫,马上挨家挨户调查千头家的事。

“哦?是吗?千头家的先祖是丰臣秀吉的将军?也可能是基督徒的重要人物?光是金银财宝就装了几十辆大马车?什么?还有父子口耳相传、不能外泄的秘密。原来如此啊!哦?津右卫门临死时挣扎地指着什么?是啊。是指着什么呢?是指金银财宝埋藏的地方!”

甚八的脑筋动得快。只见他突然瞪大眼,看着告诉他这些事的村人:“有人找到那些金银财宝了吗?”

“应该还没吧。毕竟连他死前到底在指什么都没人晓得啊!”

“那倒是。”

虽说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但那盘棋依旧令人印象深刻,怎么也忘不了。“石之下”!那是不该犯的奇耻大辱啊!没错,就是“石之下”!

对了!甚八陷入沉思。

“这事可不得了啊!那时我看得很清楚,津右卫门拼死指着棋盘方向,但棋盘暗示着什么呢?只是一盘还没结束的棋局啊!只是杀了我的黑子,一招‘石之下’啊!莫非不只是‘石之下’的意思?不懂棋的人根本不知道的事……所以普天下只有我晓得这个秘密!只要我不说出津右卫门是用什么招式打败我,就没人能解开这个谜。”

但甚八不晓得千代也是下棋好手,早就识破这秘密。甚八的心里满是寻宝的念头。

“呵!有意思!”

甚八内心狂笑。

“虽然搞不懂志足吕为何找我来,但我可以卖个消息给他们,借此捞一笔。不过眼下最重要的事,就是确定财宝是否埋在石头下方。”

甚八果然和千代行事风格迥异,属于行动派。他决定先调查那些有名的石头和当地人熟知的石头。至于屋子下方的地基石,甚八也想过可能埋藏在那里,但甚八是工匠,对建筑一事相当熟悉,除非把盖这座宅子的工匠杀了,否则无法掩饰那么大的秘密。问题是,千头家并没有传出什么杀死工匠的旧事。总之,甚八发誓要将千头家的秘密查个水落石出,找到那些宝藏。

他仿佛看到眼前有着堆积如山的珍宝,内心雀跃不已。但有一点令他十分担心,那就是为何他们要找他过来呢?

“离法事还有七八天,你们干吗那么早把我找来?”

被甚八这么一问,地伯索性装傻不回应。稍微年轻一点的须曾麻吕冷冷回道:

“我们去东京买东西,顺便去找你,不然还得特地跑一趟,哪有这空闲啊?”

“对你们来说是顺便,但也要考虑别人是否方便吧。我可不是什么闲人,还得带好几个徒儿呢!”

甚八没好气地说。须曾麻吕也含糊其词,不晓得该如何响应。甚八还以为对方会强烈反驳,没想到反应非常冷淡。再者,他在千头家受到的待遇很差,住在仆人房的隔壁,连吃的东西也和仆人一样,给他送饭的女佣只说了一句“法事那天会请你吃宴席料理”,放下饭菜便走了。甚八向女佣要酒喝,结果对方一脸不悦地给了一瓶后,就没下文了。明明宅子里还空着好几间气派一点的房间,所以甚八要求搬到好一点的房间,却得到这样的回答:

“那天会有很多比你身份高贵许多的亲朋好友,都是山神的客人,所以你住这里就够啦!”

甚八思忖着。这分明是故意气我啊!问题是,惹恼我,他们能得到什么好处呢?他们到底在算计什么呢?甚八想了半天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如果我一气之下跑回东京,会对法事有何影响呢?还是摸不着头绪。甚八赌了一辈子的棋,早就练出过人的眼力,却怎么想还是想不透,也没理由一直闷在房间里。

“畜生!天下还有什么人能唬得了我甚八吗?老子我可是来自神田的甚八!你们这群混蛋,竟敢如此待我!别以为我会就这么走人!我要让你们现出原形,把埋在石头下方的财宝全带回神田,哈哈哈!”

甚八这么下定决心后,开始四处打听石头的事,还有千头家先祖的事。

某天,甚八走进川越的一家小酒馆,也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吧。

“我可是东京赫赫有名的工匠,有位老爷托我找石头盖房子。如何?这一带有没有什么有名的石头啊?”

小酒馆的老板是个熟知当地事情的老者,机敏地问道:

“这个嘛,石头有很多种,是要用于造庭园吗?”

“是啊!这位老爷可不是一般的有钱人。别人不敢做的,他都敢。他要用比盖大阪城更大更好几百倍的石头,所以要我找寻天下的名石,而且大小不拘。”

“这一带可没什么有名的石头啊!”

“山上也好,河边也罢,只要有很多石头的地方就行了。”

“这样啊!要说石头多的地方,那就是山神吧。那也能用于庭园吗?”

甚八压抑内心的激动,问道:

“哦?山神?是出产石头有名的地方吗?”

“这附近有一座棚云山,山上有山神,客人可能不清楚乡下事,这座山本身就是神体,当然有名石了。”

“在山的哪里?”

“别激动嘛!我也没见过啊!只听说人们把石头当神庙,拜石头就是拜山神,不晓得算不算名石就是了。可能只是一般石头吧。要去看看才知道。不过你想带回东京,恐怕没这么容易。”

志足吕这家伙!石头下的秘密只有我甚八知道。我甚八可是从津右卫门指的棋盘猜想到的,你又怎么可能知道呢?你要是知道的话,早就挖出来啦!

翌日,甚八偷偷独自走过鸟居,走进棚云山。明明是从山下看,似乎马上就能登顶的小山,没想到连能通行的山路都没有,而且两侧都是悬崖峭壁,根本很难登顶。通过茂密的森林,视野越来越差,万一在山里迷路可就惨了。

“看来这事没想象的那么简单吧。几十辆马车的金银财宝,哪能轻易掩人耳目呢?就算我神田甚八拥有好眼力,也不可能轻易识破这件事吧。这座棚云山还真不是普通的山啊!但想想我是谁,我可是神田的甚八!只要给我十天拼尽全力干,就连江户城都盖得出来!”

问题是得找到登顶的路。进山以后就望不见山顶了。如何知道自己的正确位置也是个问题,况且有森林,又是峭壁,看来就算花个两三天也不见得能登顶。

明天就是津右卫门的法事了。甚八只好放弃登顶,傍晚时分回到千头家。精疲力竭的甚八刚要休息,一名用人过来问他要不要过去别馆小坐。甚八跟着用人过去,瞧见天鬼、千代、入间夫妇都在。

“今天还是初次和师傅照面,我是千代的长兄天鬼。这位是入间玄斋和他的夫人,大家都是自家人。这次邀请您来,想必您也觉得很唐突吧?”

“呵呵。”

“有些事情我就不细说了。哈哈!哎呀!现在村里的人都知道您了。您还真有本事啊!挨家挨户地打探消息。既然您对解谜这么感兴趣,是否能帮我解个谜呢?这张纸可还没给别人见过。”

天鬼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摊开后推至甚八面前。千代一看,大惊失色。

那不是写在家谱上的那句话吗?那张藏在佛像体内的家谱,除了千代知道之外,应该没人知晓。不愧是天鬼,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识破家谱的存放处,还抄下那一段谜一般的文字。千代觉得好悲哀,因为她早把这件事忘了。时光飞逝,千代本想等东太长大后再解开这谜,弄清楚津右卫门临死前到底想说什么。然而,自从发现东太是个有缺陷的孩子后,她便放弃了。曾多次想说干脆先杀了东太,再自尽。没想到自己竟然完全忘了这件事,不如把所有的事都忘了,和东太一起傻傻地度过余生。

问题是,天鬼是何时找到家谱的呢?而且还一直隐瞒此事,实在太可怕了。二十年前,天鬼模仿津右卫门死前痛苦挣扎的模样,之后就再也没做过了。原以为他早就忘了这件事,没想到他一刻也没忘记千头家的秘密,还能装作一副若无其事样,大哥实在太恐怖了。

啊啊!我真是犯了大错。千代想。为了东太的智能不足而悲伤、盲目,没有下定决心断了千头家的秘密,看来这一切都是天谴。如果这秘密被别人解开了,我哪有脸见千头家的列祖列宗,不,我哪有脸面见东太呢?千代的面色顿时苍白如幽魂。

天鬼看千代的模样,笑着问:

“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啊!还没解谜啊!你要是解了谜,脸色就不会这么难看了。甚八先生,这是藏在千头家家谱里的秘密,天底下知道这个秘密的只有千代和我。你就不必去村子打探了,你拿着这张纸,好好研究一番吧!”

天鬼咯咯笑,说道:

“师傅啊,不过要拿走这张纸,可是有条件的。你四处向村人打探哪里有名石,肯定有什么原因吧?可否说说呢?”天鬼目光锐利地盯着甚八。其实他看错对象了,要是他这时看的是千代的话,肯定会发现千代的脸色比方才更难看。只见她全身紧绷,不停发抖,心脏都快跳出口。如此紧张的人不是甚八,而是千代。

甚八咽了口水,说道:

“哎呀,没什么特别原因啦!只不过是有位老爷要盖别墅,托我找一些庭院用的石头。”

“哈哈!少糊弄我。只为了找一些庭院里用的石头,你会冒险进山通过森林、行过山谷吗?你就说实话吧。”

“说就说啊!我是不清楚他指的是哪个方位啦!但的确指着棋盘,想说应该是指制作棋子的石头吧。也许找石头能理出个什么头绪,所以就到处找石头啦!结果一无所获。”

甚八一五一十地说出,天鬼颔首说道:

“原来如此。”

原来还有这么回事啊!天鬼还是没瞧千代一眼,如果他看到妹妹的表情,肯定能领悟到什么。千代忘情地沉思着,想想二十年了,竟然忘了自己要尽的义务,就这么浑噩度日。没想到甚八才来了六七天,这个秘密就被识破了。不过甚八并未说出“石之下”这个词。问题是,没说出来比说出来更叫人害怕,因为他已经去过一趟棚云山,不是吗?在山里发现了什么呢?太可怕了。他肯定知道不少事。如果天鬼知道“石之下”这招数,甚八肯定也很恐惧吧。千代就这样茫然思索着。家传秘密竟然就这样被外人知悉,难不成要眼睁睁看着先祖留下来的财宝落入外人之手吗?究竟如何是好呢?千代已经慌得脑子里一片空白了。

* * *

甚八回房,打开天鬼给的字条,沉思着。

“人左川度,金运奉行,斩首。当家大明神大女神也。”

甚八瞧着瞧着,眼睛一亮,拍了一下膝盖后起身。

“哦?是吗?果然有宝物啊!而且肯定是相当庞大的一笔财富。是指那个佐渡金山奉行吗?‘斩首’又是什么意思?当家大明神、大女神?搞不懂是什么意思。不过佐渡金山奉行应该是暗示金银财宝才是。”

甚八虽然不熟历史,但他没猜错。

不过就算熟悉历史,光凭这谜一般的文字也得不到正确的结论,因为家谱里还有一行更让人猜不透的文字。

“千头家迁居此地之前,没有什么必须记录下来的血统,第一代津右卫门长女贞子。”

要是不明白这行字的意思,也无法正确推断出什么,因为这行字下面记载着第一代津右卫门长女的身殁年是庆长十八年(1613)七月二十日。看到这日期,熟悉日本历史的人应该就解释得出来。

通晓日本历史的读者应该明白了吧。文中说的佐渡金山奉行,指的就是大久保长安。

在德川家康重用过的家臣中,大久保长安可说是一号传奇人物。据说他原本是甲州地方的太藏太夫(能剧演员),因为表演出色,被家康延揽成为能乐师。后来他建议主公开挖金矿,先是在伊豆北山挖掘到大量金矿,又在佐渡开凿金山。大久保的经营手腕高明,除了统领各地金矿之外,还兼任佐渡金山奉行,受封得到八王子[8]作为领地。拥有无尽财富,光是妾就有好几十个的他长年巡视各地,每晚夜宿当地时,总要找来好几个女人侍候着。他也是日本史上开凿金矿的开山祖师,而且他开采的都是原矿,一生斐业让其得以名留青史,病逝于庆长十八年四月。

长安临终前,给妻妾们各写了一封分配遗产的遗书,同时也给长子藤十郎留了遗言,严令他务必按照遗言分配遗产。就这一点看来,长安在当时算是相当尊重女性的男人。

但是长安病逝后,藤十郎并未按照遗言分配遗产给父亲的妾室们,自然惹恼了这帮女眷。她们拿着长安的亲笔遗嘱告官。家康遂下令查封长安的宅邸以及分布各地的仓库,结果查出他拥有富可敌国的财富。

再者,还查到长安信奉基督教的证据,以及他和外国勾结、准备谋反的罪状。这是当时的谣传,并未确切证实,但当时的人都相信确有此事。长安一族从此背上叛国的滔天大罪。

藤十郎全家惨遭凌迟,同情藤十郎一家遭遇的众妾室也被治罪,处以“斩首”。时值庆长十八年七月二十日。

看身殁年与家谱记载的文字,第一代津右卫门的长女贞子应该是长安的一个小妾。

根据上述史料可以这么推测,生前为小妾的贞子得到一大笔财富,于是她偷偷带回娘家藏起来。幸好这些财宝没被官府发现,就这样成了千头家的祖传财产,贞子也就被尊为“当家大明神大女神”。

甚八并不晓得这么个来龙去脉,但他推断那些财宝肯定和佐渡金山奉行有关,而且埋藏在石头下方。

明天就要做法事了。结束后就没有理由留在千头家了。所以甚八打算明天、后天投宿川越的旅馆,找到那些埋藏在石头底下的金银财宝,再回东京找两三个精壮小伙子来搬运。甚八相信一切计划都会很顺利。

没想到甚八刚躺下睡觉,须曾麻吕就过来找他。

“做法事的时候到了,为了让津右卫门顺利显灵,快起来准备。”

“法事不是明天吗?”

“甚八先生,你忘了二十年前的事了吗?那时你和亡者一直对弈到隔天凌晨。今晚就是要重现二十年前的光景啊!到时津右卫门一定会显灵的。”

“哈哈哈!原来如此。可是谁和我下棋呢?难不成是和津右卫门的鬼魂?”

“你过去就知道了。大家都准备好了,就等你了。”

“是吗?那我准备一下就过去。”

原来如此。原来把我叫来,是要叫我当显灵用的道具啊!这倒是不难理解。甚八一直思考那谜一样的文字,没注意到已经三更半夜了。

甚八简单准备一下后过去,走到厨房一看还真惊讶。只见女佣阿银和阿苑都换上二十年前小姑娘的装扮,千代也在。可能是被特地指示吧。她也穿上二十年前穿的那件和服。

阿银坐到甚八面前,打招呼。

“啊,怎么装扮成这样?”

“二十年前就是穿成这样啊!还是我带您上去二楼的起居室呢!”

阿银和二十年前一样,带着甚八上二楼,那里和二十年前一样摆放着棋盘,东太坐在津右卫门的座位,天鬼陪在一旁。

天鬼笑着对甚八说:

“你也该换上二十年前的装扮啊!和你对弈的年轻人是当年才三岁的东太,由他代替亡父和你一起重现当年的情景。如你所见,东太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所以由我从旁协助,两人一起代替津右卫门。”

“原来如此,所以是显灵在这孩子身上啰?”

“不是、不是,不是东太,是借志足吕的女儿比良显灵。东太连自己都无法顾及,怎么可能担此重任。”

时辰到来。志足吕坐在上座,比良坐在下座,负责主持法事的须曾麻吕坐在中间,各就各位。

只见须曾麻吕大声宣布法事开始,然后以严肃的眼神斜睨甚八:“时辰已到。甚八,摆上四子!”

不是很喜欢这个年轻人的甚八,瞪大眼反问:

“你叫我什么?竟敢直呼我的名字?你要是有神力让亡者显灵,也能把老子的灵魂叫出来,就有本事让棋子自己上棋盘!我倒要看看山神的神力是不是有此能耐!”

甚八再怎么样也是神田的赌棋高手,当然不容许别人轻蔑自己。须曾麻吕气得嘴唇发颤,不发一语地斜睨半空中。

“喂!你是木头啊?看来山神也怕我这个凡人嘛!这回该轮到木头他爹上场了吧?”

志足吕倒是露出事不关己的表情,看着眼前光景。甚八又看向比良,她也是沉默旁观。甚八苦笑道。

“怎么?都吓呆啦!老子我可是神田的甚八!可恶!你们这群天杀的家伙!有本事就快让津右卫门显灵啊!老子我可是性急得很!”

“哎呀!师傅,别这么急性子嘛!唤亡灵出来也不是常见的事,总得耐心等等啊!”

“这倒也是。不过要等到何时啊?”

“应该有个确定的时刻吧。时刻一到,乌冬面就会端上来,到时津右卫门就会显灵啦!”

“还真是有趣啊!现在这时候是干什么来着?记得是白子的情势不利。”

这时,千代端着茶水现身。甚八苦笑。

“没错。那天也是夫人送来茶。从这时局势开始逆转,我竟然没注意到那手棋。”

再也没有比这更叫甚八深感懊恼的事了。对方不过是业余五段,竟然被对方让了四子还输得很惨,简直是一辈子的奇耻大辱。甚八一口喝光茶,喘一口气。

“要是夫人那时没出现的话,也许我就不会输了。当时觉得自己赢定了。没想到却输得那么不堪,果然当时年轻气盛啊!”

“谁都有输棋的时候啊!实力相当的人对弈,本来就难定输赢,这是下棋的人都有过的经验,是吧?”

“那天是在夫人的面前输棋。除了那一夜,我还真不记得自己输过谁。”

这时,阿银端着热腾腾的乌冬面现身,将面放在甚八和东太的身旁。阿苑提着水壶过来添茶水。

“乌冬面终于端上来了。看来津右卫门要显灵了。”

“直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还有十分钟吧。”

众人七嘴八舌一番后,又回复静寂。这是千代一回想起来,就很痛苦的一段时间。甚八也清楚记得当时情景,只见他脸色不太好,闭着眼,低着头。突然,他面色蜡黄,额头汗珠频冒,张开本来握拳的手,猛抓着胸口,整个人向前倾,趴在榻榻米上。

“呜、呜……”

不断呻吟着。只见他挣扎着往前爬,往前伸的手打翻了面碗,撒得到处都是。甚八只是痛苦地爬着,只见他似乎没了气力,趴在榻榻米上不动,不一会儿才又挣扎着向前爬。

众人怔怔地瞧着眼前光景,认为是津右卫门显灵了。但天鬼觉得不太对劲,因为实在太逼真了。他不相信志足吕的妖术能制伏得了这个大老粗。

“不对啊!”

天鬼避开汤汁地走向甚八,抓着他的衣襟,窥看他的脸。

“喂!这不像是亡灵附身啊!也不像是得了急症,该不会是中毒了吧?快把入间先生叫来!”

入间随即赶至,他察看甚八的脸色,又翻了一下他的眼皮,说道:

“看来他应该是中毒了。得赶快让他把毒吐出来才行。装一大碗酸梅汤过来!”

可惜太迟了。甚八连吐的力气都没有,就这么断气了。

从东京请来医师诊断,确定甚八遭到毒杀。甚八死前除了喝那杯千代端来的茶之外,没有碰别的吃食。沏茶的人也是千代,先将茶叶放进大茶壶,倒入热水,再开火煮成口味浓一点的茶,这是千头家煮茶的习惯,喝之前再加少许盐。

千代被视为犯罪嫌疑人,遭警方逮捕。当地警方因为人手不足,便请结城新十郎帮忙。

新十郎带着熟知乡下风土民情的花乃屋,还有虎之介,来到川越。

* * *

新十郎并没审讯千代,而是花了五天时间搜集一些事证。新十郎对于甚八的行动特别感兴趣,探访了所有和甚八有接触的人,向他们请教一些问题,充分掌握甚八死前的一举一动。

新十郎晚上走回下榻处,又看了一会儿书,然后指着千头家的家谱给花乃屋和虎之介看,说:

“写在家谱上的这些文字很有趣呢!根据这些文字,可以判断村里的谣言有些应该是真的。第一代津右卫门长女贞子就是大久保长安的一个小妾,长安不但藏了大笔财富在她这里,还向她坦白自己是基督教徒。”

熟知乡下风土民情的花乃屋笑着说:

“若是这样的话,我认为埋藏起来的应该是基督教的祭祀用品吧。什么金银财宝,只是以讹传讹的幻想吧。要是基督教的东西,凭我这万事通的眼力肯定一下子就能看出来。”

虎之介闻言大笑。

“你啊,就算再过个好几年也成不了万事通啦!你仔细看看上头的文字,这句‘当家大明神大女神也’是啥意思?”

“意思就是当家贞子是基督教的开山祖师。”

“哈哈!这里哪有和基督教有关的东西?”

所有的调查结束后,新十郎传讯千代。千代面色苍白,十分虚弱。新十郎请她坐在椅子上。

“茶是你沏的,没错吧?”

“是的。”

“茶沏好后,把茶端到二楼的时间是你指定的吗?”

“不是,是宇礼小姐。宇礼小姐也是个巫女,可以传达神的旨意。她一直都坐在我们面前,指使我们做这做那。”

“听说你的棋也下得不错?”

“没有。”

“不必谦虚。有位老棋士告诉我,你至少有初段的实力,应该有看到你丈夫让甚八四子的那盘棋的终盘吧?”

“我只看到终盘。”

“是怎么样的局面呢?”

“这个嘛,甚八的黑子本来居上风,但最后关头,没注意到一角的黑子是死棋,就这样翻盘了。”

“黑子看漏了一招,是吧?”

“好像是。”

“那招是叫‘石之下’是吧?”

新十郎突然拔高声调。千代吓得别过视线,没有回答。

“甚八好像在村子里四处打探,询问这一带有没有名石,或是珍奇的石头。”

千代依旧沉默。

“他在川越的一间小酒馆听闻棚云山山顶有祭祀用的石头,第二天就上山去找。”

新十郎不管千代有无响应,继续说道。

“甚八对你哥哥天鬼说,他去找石头是因为看见津右卫门死前指着棋盘上石头做的棋子,没错吧?”

千代还是不回应。

“你把沏好的茶端到二楼后,先给谁上茶?”

千代一脸诧异,苍白的脸总算有点血色。

“记得是先给甚八先生上茶。”

“放在哪个位置?”

“他的膝盖旁。”

“第二杯茶呢?”

“东太的膝盖旁。”

“不是你哥哥的面前吗?”

“不是。虽然也算是摆在我哥面前,但是我哥坐的位置离东太有两尺远,所以我特地放得比较靠近东太这一边。”

“为什么特地这么做?”

“因为要重现二十年前的情景,况且那杯茶不是给我哥,是给代替先夫的东太。”

“二十年前那两人都喝了茶吗?”

“我不记得了。”

“东太有喝茶吗?”

“没有。”

“你倒是记得很清楚。”

“那时东太在打瞌睡,根本不知道身旁放着一杯茶吧。阿苑给甚八先生添茶水时,东太那杯茶还是满的。”

“没错,阿苑也是这么说。后来如何呢?”

“后来的事就不记得了。”

“在茶里加点盐,是从何时开始的习惯?”

“我嫁进来时,就已经有这习惯了。”

“你有看到甚八一口气喝光茶吗?”

“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你现在最挂心什么事?”

“东太这孩子。”

之后新十郎问了一些关于东太的事,无论是他小时候还是现在的事,问了几十分钟后,结束审讯。

新十郎又回到千头家,将阿银和阿苑叫来,命令她们仔细回想千代泡茶时的动作,两人如实重现一遍。

“没有什么可疑、奇怪的行为吧?”

“没有任何不寻常之处。”

“把那个装盐的罐子拿来我看看。”

新十郎接过女佣手上的罐子,调查了一下内容物,抓了一点盐尝尝。只见他马上吐掉。

“没错,的确是盐。最近这盐的分量有减少吗?”

“这倒没注意。”

“好了。谢谢二位。”

新十郎调查结束。

“走吧!回东京吧!”

他对两个同伴说:

“我们先回去一趟,两三天后再过来。让真凶先逍遥个几天吧。”

新十郎窃笑地看着两个同伴。

* * *

隔天,虎之介恭谨地坐在胜海舟面前。今天他难得没带用薄竹片包的饭团,因为他觉得没必要。反正还有一两天才要去川越,所以不用急。

“看阿虎你慌张时,也是一脸傻样;沉着时,也是一脸傻样。真是少见的面相啊!肯定能长命百岁吧。”

海舟一边放脏血,一边调侃虎之介。只见他放下小刀,拿起一张纸挤出后脑勺上的血。

“凶手肯定不是千代。千代负责沏茶、端茶,要是她下毒的话,早就被发现啦!况且千代那么聪明,绝不会干这种蠢事。正如新十郎的调查,千代的棋艺也不差,所以她领悟到津右卫门临终前暗示的是‘石之下’。当然,也可以说这是她之所以毒杀甚八的动机。问题是,她不能抛下无法自立的东太不管,犯下杀人大罪,所以她绝不认罪,推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凶手其实是千代的哥哥天鬼。他是个犯罪鬼才,也是个没血没泪、铁石心肠的贪婪家伙,从他对待弟弟地伯的态度就看得出来。天鬼视甚八为眼中钉,若让甚八活下去的话,迟早会被他早一步找到千头家的财宝,所以必须早点铲除才行。天鬼让甚八知道家谱里的文字,目的就是要甚八去找宝物,松动他对自己的戒心。虽然那几行谜一般的文字没有什么太大的帮助,但甚八确定财宝就藏在石头底下,所以决定单独行动。天鬼看穿甚八的心思,计划除掉这个眼中钉,以上都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啰。肯定是天鬼偷偷地将毒药加进盐罐子。毕竟他也可能喝到茶,所以不会有人怀疑是他下毒的,计划称得上缜密。”

海舟的推理巧妙戳破天鬼的诡计,真是好眼力啊!虎之介由衷佩服。

* * *

新十郎在千头家再次重现当天情景。东太、天鬼坐在棋盘的一侧,志足吕坐在上座,比良坐在下座,须曾麻吕则是坐在中间,代替甚八的是微笑捻胡须的花乃屋,和那天的情景一模一样。走廊上有穿着制服的警察,也有穿着便服的警察,大家都想看看新十郎怎么破这个案子。

这时,千代在楼下厨房煮茶。宇礼坐在那里负责指挥,阿银和阿苑也坐在她旁边。千代将茶叶和盐巴倒进茶壶,倒入热开水,将茶壶放在火炉上,煮沸后倒了两杯茶,用托盘端着上二楼。

接下来按照宇礼的指示,开始煮乌冬面。面煮好后,由阿银端上楼,阿苑则提着茶壶跟着上楼。现在一楼只剩宇礼,还有坐在她对面的新十郎,以及几个身穿便服的警察。

新十郎待女佣离去后,催促宇礼。

“好了。换你了。请照你那天做的做一遍吧。”

宇礼怔怔地瞧着新十郎。新十郎朝她走了三四步,坐下来。

“做啊!你那天怎么做,现在就怎么做。”

新十郎直盯着宇礼,但绝对不是恶狠狠的眼神,只是看着对方而已,说不上强势就是了。实在很难形容。但是那眼神仿佛有一种黏着力,促使对方难以承受。视线仿佛成了一根木棒,逐渐戳入对方的眼睛。宇礼的脑子顿时变得好沉重。

“该你了。那天怎么做,现在就怎么做。”

宇礼的神情是求饶、绝望,还是向新十郎下战帖?实在难以判读。只见她摇摇晃晃起身,拿起盐罐子走到外头的洗碗槽,将罐子里的盐倒掉,又用水刷洗干净,然后走回厨房,从大瓦瓮抓了两大把盐放进罐子。

就在这时,阿银和阿苑下楼来。她们重现那天甚八中毒后,跑去叫入间玄斋的情景。

一楼的宇礼,二楼的志足吕、须曾麻吕、比良等三人分别遭逮捕。

新十郎苦笑着向警方说明。

“宇礼是个巫女,也是个容易接受暗示的女孩子,所以我用了这方法。因为找不到什么证据,只好使出这一招,能够顺利成功实属万幸啊!”

新十郎说这话时,口气带着几分无奈。

“这案子的关键是为何要找甚八过来,只要抓住这一点,其他问题便能迎刃而解。按照志足吕的计划,一开始就要陷害千代成毒杀甚八的凶手。如果成功,千代也会被视为是二十年前毒杀亲夫的犯罪嫌疑人,这么一来,千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碰巧甚八和千代都识破‘石之下’这个秘密,这就更陷千代于窘境,很难坚称自己是清白的。志足吕特地找来甚八,却让他住在用人房,和用人吃一样的伙食,刻意营造甚八是个没大脑、随时说走就走的大老粗,还真是一招大胆又高明的诡计。此外,要须曾麻吕惹恼甚八这一招也很巧妙,毕竟人生气时,根本没心思慢慢品尝,势必一口喝光。”

* * *

海舟听了虎之介的报告,只是静静颔首。

什么也没说。

过了一会儿,叫用人拿来围棋。

“阿虎,你会下棋吗?”

“随便玩玩,下得不好就是了。”

“一看阿虎这对侦探眼,就知道你的棋艺不怎么样。你晓得什么是‘石之下’吗?”

“不知道。真痛恨自己没悟到这一点。”

“所谓石之下,就是这一招。”

海舟摆棋。我就来代替他,向读者说明一下吧。

[白先结果如何]

注释

[1]围棋段位中,从初段到九段中第六级的段位。

[2]中国古代与日本围棋都是“执白先行”,即白棋先下。初次对弈,抢过白子先行的甚八,其行为是十分失礼的。

[3]本因坊,日本最大也是最有影响力的围棋世家,江户时代围棋四大家之首。1936年,第21世本因坊秀哉认为“本因坊”之名代表日本围棋最强之人,遂将其赠给日本棋院。此后争夺“本因坊”头衔成了日本围棋界七大赛事之一。

[4]萨长同盟军,日本萨摩藩(今鹿儿岛县、冲绳县)与长州藩(今山口县)之间缔结的军事同盟部队,成为推翻德川幕府的主力军。

[5]“石之下”,中文是“倒脱靴”,又称作脱骨或提后再断,是围棋中一种很特别的攻防技巧,通常使用于在双方两块棋在边上互杀时,常可造成双方死活的大逆转。使用“倒脱靴”的一方先让对方提取自己已成为凝形的数个子(常见的有正方形四子、曲四形),然后在提子的空位下子,倒提对方的子。而日语原文“石之下”即表示在要下子的地方原来有被对方提掉的自己的棋子。

[6]丁髷,日本封建时期老年男性的发型,前额剃光,发髻向前弯曲,类似现在日本相扑运动员的发型。

[7]鸟居,日本神道教中类似牌坊的建筑物,为人世与神境的分界线。

[8]八王子,日本东京郊外的区域名,1917年设为八王子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