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妹一枝的话在光子的脑海里萦绕不去。
“我们去偷看一下风守少爷的房间嘛!一下子就好。”
“不行,别说房间,连别馆都不能靠近。”
一枝冷笑着说:
“大家不是都这么说吗?那里可是个牢房,而且啊……”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越加诡异地笑着说:
“风守少爷根本没生病,说他发疯也是骗人的。为何要谎称他生病,将他幽禁在那房子里呢?”
一枝眼底闪现有如巫婆诅咒时的光芒,脱口而出这么一句话:
“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有妈的孩子像个宝。”
然后叹了口气,便走了。
就是最后这句有如咒语的话,盘旋在光子的脑海中。
虽说是兄妹,但哥哥风守没有母亲,光子与弟弟文彦却是有母亲疼爱的孩子。风守的母亲早逝,光子和文彦是继母所生。外头谣传为了让同父异母的弟弟文彦继承家业,所以才把风守当疯子幽禁起来,这种谣传当然也传进光子耳中。纵使不在意外头的流言蜚语,但是听到堂姐一枝的那句话,光子还是心如刀绞,浑身僵直。
她在史籍中常读到,朝廷与藤源氏、将军家之所以屡起纷争,十之八九都是为了继承一事。那时国家分裂成两派,战事一触即发。毕竟连亲兄弟都会为了继承一事起纷争,更何况是异母兄弟。虽然小说和童话中也有描写异母兄弟感情和睦的故事,但只是美谈罢了。即使是不解世事的光子,也能从阅读史书中了解如此残酷事实,当然也是因为所处环境让她对这种事特别敏感。
虽然风守与光子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但在户籍上,风守是过继给多久家嫡系的养子,是多久家的继承人,所以名义上他们不是兄妹。这件事得从二十三年前,风守出生前开始说起。
位于日本中部八之岳山脚下的多久家,是从神话时代传承绵延至今的古老家族,比号称诹访神社大神子孙的大祝家[1]历史更久,而且是有别于诹访神社完全不同系统的神明后代。族长在武士当权的时代,顽固得连领主也拿他没辙,因此多久家在当地的地位更胜领主,如同神明般崇高。如此豪族体系仍保有古代族长制度时的情感羁绊,嫡系与旁支分得一清二楚,即使是亲兄弟,嫡系长子与分出去的旁支次子的地位有着天壤之别,从出生那天起,长子是作为神来培养的,他的弟弟将被培养成他的随从,可说阶级分明,一生必须严守。
多久家的当家主人多久驹守,当年是个八十三岁的高龄长者。听说他年轻时,曾抓住狂牛的牛角与它对峙,堪称盖世豪杰,当然并非一般人都有此胆量。虽说是神明后代,就算有神明做后盾,也得具有相当怪力才做得到。
他有三个儿子,分别取名为稻守、水彦和土彦。“守”字只有嫡系继承人才能袭名,非继承人则是“彦”字,这是多久家世代相传的家规。
长子稻守英年早逝,得年三十岁,没有留下一子半女,所以从两个弟弟水彦和土彦的孩子中挑选一个当多久家的继承人。那时水彦有个儿子名叫木木彦,新婚不久的土彦还没有小孩。
水彦排行老二,加上只有木木彦这个独子,理当由木木彦过继多久家嫡系当养子,驹守却决定将此事延后。再怎么说,驹守可是徒手擒牛的英雄,生来就被奉为素盏鸣尊、大国主[2]的转世神人,众人皆敬畏其三分。所以没有被“活神仙”驹守看中的木木彦,注定一生遭村人嫌弃。
一年后,土彦的长子出世,过继多久嫡系成了养子,也就是风守。
谣传之所以选择还看不出有什么特殊能力的风守继承人,倒也不是否定木木彦的能力,而是因为既然身为神的传人,就不能以凡人风俗习惯养育,因此选择刚出生的风守,而舍弃从小在旁支长大的木木彦。
至今村人们私下还流传一种说法,那就是驹守不喜欢水彦。不,应该说他十分溺爱老小土彦。倘若稻守是在土彦分家之前去世,驹守肯定毫不犹豫立土彦为继承人,不巧土彦是在稻守过世前分家,所以才得等土彦的孩子出世。总之被神格化的族长家要是在一年内,不,一个月内没有确立继承人的话,可是非同小可的事。毕竟身为一族支柱的族长家没有子嗣,族长又有个万一的话,全族不但顿失依靠,也失了族魂。村人认为立嗣之事之所以拖了一年,等待土彦的长男出世,全是因为驹守坚持非得由土彦的孩子继承不可。水彦因此觉得颜面尽失,抬不起头。
随着风守出生,原本分家的土彦夫妇也跟着搬回多久家,打算照顾风守直到断奶。四年后,风守母亲意外辞世,这又是另一个禁忌谣言,谣传风守的母亲并非病逝,而是自杀。
为何有此谣言?因为风守患有癫痫,不是个适合继承多久家的孩子。癫痫分为好几种,风守患的是认生性癫痫,一接触陌生人就会紧张得发作。身为族长的继承人,怎能有此缺陷呢?要是威严的族长在接见族人时突然发病,可就伤脑筋了。虽然有人说这是因为驹守忤逆天意,违背长幼次序硬是选择风守,所以老天爷予以惩罚。但毕竟驹守是一部分村民公认的“活神仙”,对他们来说,与其说相信驹守遭天谴,宁可相信患有癫痫的风守是神指定的人选,至于天谴就得由母亲承受。这就是悲哀的家族制度与习俗,所以风守的母亲才会自杀。村民相信她是自杀的,也宽恕了她的罪,就连风守患的癫痫在他们心中也变得神圣高贵起来,亦即所谓的“业病即身成佛[3]”,业病即身成神是也。
土彦在原配死后也没有离开,继续待在多久家,后来又续弦,也就是光子与文彦的母亲系路。
患有隐疾的风守遭到隔离,只有奶娘良枝、随侍女佣政乃,以及与风守同龄的菩提寺[4]住持的三儿子英信获准陪伴在他身旁,出入其居所的其他人,包括连血亲光子也不许靠近他。对英信而言,被选上与身份如此特殊的年轻神人相伴,与其说是一项殊荣,不如说是件恐怖差事。因为玩伴不仅是个患有麻烦疾病的病人,又是神的传人,所以英信被下令除了风守之外,不得与其他人为友,也不准向任何人提起有关风守的事,所以相当于连他也被一并隔离。菩提寺紧邻着多久家,英信总是由庭院后门进入宅邸,再走到后院最里面的房间。在英信身上感觉不到任何小孩该有的天真无邪,他那一切被秘密化的身影凝聚着昏暗无尽的悲伤。
最悲痛的恐怕是亲自选择风守作为继承人的驹守了,但他并没有因此怨恨患有怪病的风守。相反,驹守反而将孙子的悲伤当作自己的悲伤,并且当作自己的罪过承担起来。于是他与人接触时,开始用黑布蒙面,因为风守非得与别人接触时,也是用黑布蒙面,而且他的面罩没有开眼洞,就是为了不让他见到外人。至于驹守,因为遮住眼睛便无法走路,所以他戴的是开有眼洞的面罩。
光子第一次看到哥哥(户籍上则是堂哥或叔父)是在她十二岁时,风守则是十八岁。那时他们一家人,包括祖父、父母和兄弟全都悄悄搬至东京的别墅,理由是乡下地方无法让子女受到良好教育,况且身为族长不需要常住家乡,只要每年固定几次回乡参与例行节庆活动即可。
蒙面的祖父骑马离开村子,看起来就像魔王出巡似的,威严模样令人望而生畏。同样戴着垂至胸前面罩的风守则是坐在轿子里,因为怕风夹带病毒吹进轿子里,所以窗子紧闭。这是光子唯一一次瞧见风守哥哥。
位于小石川山崖上的东京别墅占地约两万坪,房子和庭院都是新建的,还特地为风守盖了幢别馆。别馆离主楼有一段相当距离,四周筑墙刻意隔离,看起来就像另一户人家。奶娘良枝与老女佣政乃一同住进别馆,服侍风守。光子则和父母住在本馆。
约过了一个月,风守唯一的朋友英信也来到东京就读佛教学校。住在别馆的他几乎不曾造访主屋,背负着巨大秘密的英信表现得十分优秀,博得师长赞赏。
光阴飞逝,六年后光子十八岁。一枝对她说过的那句像咒语一样的话,越加让光子切身体会到多久家隐藏着一种阴暗而又恐怖的东西。
* * *
一枝是水彦的女儿,她与长子木木彦之间还有个嫁作人妇的姐姐,所以她是老小,与光子同年,两人还是同班同学。自从木木彦失去继承资格后,水彦自觉再在当地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于是比多久家还早迁居东京。虽然他们一家也住在小石川,但离多久家的别墅有段距离。
不是块读书料的木木彦虽然学过三弦曲和日本舞,但他既没兴趣也没恒心,学不了多久便放弃,已经二十六岁的他身无一技之长,既无心找工作,也没人要雇用他,成天不是看戏就是流连风月场所,浪荡度日。
虽然多久家在家乡是响当当的大族,但在东京则默默无名,更何况旁支本来就不如嫡系,财力根本无法让木木彦逍遥一辈子。更要命的是父亲水彦是个不懂世事的乡巴佬,自以为来到东京,别人还会买多久这个名门望族的账,没想到根本没人想要和他打交道。自以为是的他非但不知收敛,反而越来越自命清高,眼睛长到头顶,非但不努力赚钱,还养出木木彦这个不成材的纨绔子弟。他反倒认为富家子弟正应如此尽情享受,所以他内心特别想要钱,想一夜暴富,因为他比谁都清楚,自己迟早要坐吃山空。
但是水彦并没有一夜暴富。最使他窝心的是,木木彦失去了继承人的资格,由弟弟一家成了当家主,住在偌大别墅享受荣华富贵。怀恨在心的水彦因此经常口出恶言,说风守的隐疾是老天爷的惩罚。虽然以前他总是这么四处说嘴,但自从土彦的续弦又生了个男孩后,明明没发病的风守却被幽禁,他又开始四处散播这一切都是土彦夫妇的阴谋,想让后妻的孩子继承多久家。没想到戏言竟然成真,这才是真相。
光子对此深有所感,该说是少女的一种直觉吗?涉世未深的纯洁灵魂往往料中许多事,光子以前就有很多次这样的经历。
光子于去年夏天初次回乡。平生第一次闲逛老宅各处,当她看到风守的房间时,不禁惊呼。通往房间的走廊装有粗大坚固的橡木栅栏,显得有些诡异,四面厚墙和牢固的橡木栅栏让房间活像一间禁闭室。
光子不由得浑身发颤。禁闭室内有气派的壁龛,也有交错的置物搁板与壁橱,还有一些看起来像是风守小时候玩的玩具和用过的学习用书,负责教导风守的是英信的父亲英专与祖父,因为除了他们之外,村子里没有博学之人。
风守从小到迁居东京为止,念过的书籍全都完整地保留着,字迹也还很清晰。他在光子这个年纪迁居东京,那时也是十八岁的他念的全是些光子难以理解的深奥典籍,字迹也秀丽得令光子惊羡不已。房里摆着几本纸捻穿成的稿册,还有署名,应该是风守创作的诗文,上头还有应该是祖父用红笔批阅的字迹。看落款的日期,应该是风守从十一二岁到东京之前的作品。即使是十一二岁时写的作品,光子也无法完全理解,但从能够理解的部分便能感受到风守的不凡才气。
“疯子怎么可能写得出这种东西?”
光子转念一想,癫痫这种病,除了发作以外,平时应该皆与常人无异。风守到底是祖父看中的继承人,即便罹患癫痫这种业病,老天爷还是赐给他不凡才气。可是为何没发作时,也得将堪称天才的他幽禁于此呢?而且还特意隔离在不许任何人靠近的后院。明明宅邸有那么多外人看不到、进不去的空房,为何非得将他幽禁在这间禁闭室呢?
“为什么要让风守住在这样一个像禁闭室一样的房间呢?”
光子问菩提寺的住持英专。只见老和尚刻意掩饰苦闷的神情,沉默半晌才回道:
“这个嘛……近来有种病称为梦游症,就是人在睡梦中起来做各种事。因为他得了这种怪病,所以必须让他待在那里。东京那里的房间不也一样吗?要是照到强烈的日光就糟了。一旦强光入眼,病人会出现心悸等症状,影响身体健康,所以才会在栅栏外挂上遮光黑布幕,让白天也能像晚上一样幽暗。平时风守只能靠缝隙里透进来的微弱的光亮起居生活,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英专显然不晓得格子窗外的黑布幕均已撤掉。英专以为光子也对黑布幕好奇,才将之前的情景解释给她听。
村里有位名叫伊川良伯的中医,也随多久家一起迁居东京。他家先祖历代都是多久家的家医,当然得跟随主人脚步。风守迁居西医兴起的东京,却依然是由乡下的中医把脉问诊,未免有些可怜。现在也只有祖父和风守这对蒙面的祖孙档会让良伯把脉诊治,光子的父亲、光子和文彦都是看西医。有次光子去看诊,还顺口向内科医师三田先生请教:
“梦游症是一种很难医的疾病吗?”
“这个嘛……近来流行一种叫催眠术的东西。这病症就像天生被施了催眠术般,患者会在睡梦中四处闲晃。”
“那么,会做出什么不好的事吗?”
“这要看当事人而定,只要是人类清醒时会做的事,梦游的时候都有可能做。”
“那是不治之症吗?”
“精神方面的疾病普遍都难以根治,所以才会让病人住进疯人院,终身隔离。”
医生的回答让光子十分沮丧。那时的疯人院有位于小松川的疯人院,还有巢鸭医院。后来疯人院改名为小松川精神病院,之后又更名为加命堂。
光子现在只能接受把风守囚禁起来的事实了。但是,有一件事则是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而这也是她听了一枝那句咒语般的话而顿时怔住的原因。
文彦出生后不久,父母便对光子说,千万不能将他视为自己的弟弟。因为长孙要继承家业,女儿则要嫁人,所以就算光子身为姐姐,也不能将长子文彦视为低自己一等的弟弟对待,甚至要称呼他“文彦少爷”。因为从小就被如此教导,光子早就习惯那么称呼弟弟,丝毫不觉得奇怪,但看在旁人眼中肯定很不寻常。自从进入东京的学校就读,光子才了解到别的女孩子在自己家里也多少有这样那样的束缚,不禁感慨身为女子的悲哀。
就连亲生父母土彦和系路,也称自己儿子为“文彦少爷”。水彦家也有个长子木木彦,木木彦上面没有姐姐,所以不知姐姐怎么称呼他。但至少水彦并没有称自己儿子为“木木彦少爷”,看来家规并无规定称呼长子时必须加上尊称。虽然现在是个崇尚西风的开化时代,水彦伯父那么崇洋也最多不会直呼儿子大名,更突显自己的父母尊称儿子一事不合常理。光子从小就容易注意些不合理的怪事,所以一听到一枝那句咒语,就先联想到此事。
也因此她每天都过得很不自在,为什么呢?每次听到父母喊“文彦少爷”时,就觉得浑身不对劲。不仅如此,甚至在街上听到别人家父母直呼自家孩子大名时,就会羞愧脸红,无地自容。要是连水彦都这么随随便便直呼长子木木彦大名,光子搞不好会昏倒。总之,她非常在意这件事。
难不成将天才风守当疯子般软禁起来,是父母为了让文彦继承多久家的阴谋?不可能,因为风守早在文彦出生前就已被幽禁。村里谣传是因为风守得了不治之症,所以他的生母才会自杀,加上严厉的祖父也默许此事。若这一切都是父母的阴谋,祖父应该不会同意,况且若非祖父的意思,风守也不会一直被隔离在禁闭室吧?
就算如此自问自答,也无法安抚心情;虽然没有任何明确证据,总觉得其中必定隐藏着什么秘密或阴谋。可怜的风守少爷啊!光子想起六年前到东京途中隐约瞧见蒙面的风守,就觉得胸口隐隐作痛。她只有在途中每个歇脚的地方才能看到进出轿子的风守的身影,他不仅戴着面罩,还裹着长长的黑斗篷,而且身子虚弱得要被别人抱着进出,实在可怜。长年生活在挂着黑布幕、看不见天光的地方,身子虚弱也是理所当然吧。那宛如活尸的兄长,失去母亲疼爱的孩子,就注定如此不幸吗?“没妈的孩子像根草”,一枝的咒语始终在耳畔萦绕。虽然不相信这一切是父母的阴谋,但又为何如此不安呢?光子心里觉得自己的疑虑是正确的,而且她似乎快要触摸到真相。
虽然住在同一处宅邸,光子却几乎没见过英信。就算偶尔叫他去主楼用餐,英信也总是低着头,只动手和嘴巴而已。
英信以优秀成绩完成学业,而且他一直跟着老师学习,已经习得更深奥的学问,他却希望前往京都进一步学习。毕竟并非长子的他不需继承寺庙,却志愿成为佛学专家,一生献身佛学研究。他甚至打算去西方留学,学习在日本还很少有人掌握的梵语和巴利语,穷究原典深奥义理。但也许是理想一直难以实现的缘故吧,英信看起来日渐阴郁,常说些让人摸不着头绪的虚幻言辞。
某天光子在邸内散步,瞥见英信独自坐在藤架下,似乎在发怔。凑近一瞧,英信膝上放了一本书,书本却合着,好像没有在看的样子。光子忍不住向他搭讪。
“风守少爷每天都怎么打发时间啊?一定很无聊吧!”
在这个家是不允许提到风守的私人生活的。光子明知这条规矩,还是忍不住想问,因为在她心中,风守的事始终是个大大的问号,话说出口后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英信面对突如其来的询问,竟然若无其事而又肯定地回道:
“他生病了,估计没救了。离死期不远了吧。”
英信用平静的语调说出这番别有意味的话,平静得甚至让光子没能立刻理解他的话。反应过来的光子不禁吓了一跳,英信竟然如此平静地预言风守将死,残酷得仿佛宣判别人死期的地狱使者。
倘若风守生了重病,家医良伯应该会住进别馆,祖父和女佣们也会频繁出入,但邸内气氛并无异样。
英信那不带情感的口气,还有若无其事的面容,以及浑身散发的阴郁的气场,总觉得像是凶难将来的前兆,沉重得令人不寒而栗。光子脸色骤变。
“他生了什么病?”
“我不清楚。”
“为何说风守少爷离死期不远?”
英信别过脸。
“生者必灭是世间常理。”
英信神情有些哀伤地喃喃道。
光子不由得发怒:
“你还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和尚啊!你就以为你已经看透了一切,自以为了不起,是吧?”
英信一脸厌烦地站起来,说道:
“活着简单,死亡却很难。”
虽然嗓音低到听不太清楚,但他确实是这么说的。只见他瞧也不瞧光子一眼便走了。
原本光子想将这件事当作秘密藏在心中,却偏偏偶遇中医良伯,只能说一切都是命运吧!虽然这位中医不像英信那个和尚一样看破尘世,威严也不足,就连医术似乎也不怎么高明,不过他是个开朗又很有活力的人,似乎再难搞的人都能对他敞开心扉。光子见除了良伯以外没有他人,就放下戒备心问他:
“听说风守少爷生病了,很严重吗?”
“风守少爷老早就生病啦!”
这种避重就轻的敷衍回答令光子微愠。
“我是担心得不得了才问你的,你却回答得这么敷衍,真是卑鄙。听英信先生说,风守少爷的死期不远了。”
总是爱装傻的良伯神情有些狼狈,只见他的八字胡像一只快飞起来的小鸟的翅膀一样,吧嗒吧嗒地上下拍动。
“英信那小子!什么时候说的?那个疯子!不对!一定是你听错了。那小子再怎么样也不可能说这种话。”
连这个总爱装傻的良伯也如此断然否认,光子的疑心越加重了。光子心想刚才就不该来问良伯,他只会一味装傻,对风守的事只字不提。
既然话已经说了一半,光子怎能忍受得了对方如此打马虎眼,当然死命追问:
“我刚才在藤架那边听英信先生说的,我可没听错。”
光子眼神锐利直盯着对方,良伯又重新冷静下来,说:
“原来如此。他有说风守先生是因为生什么病而死期将至吗?”
“这就是我要问你的事啊!”
“你别用那么可怕的眼神瞪着我嘛!被美丽的小姐用这么可怕的眼神盯着看,我良伯可是会吓得变成石头的。也许我这么说很奇怪,难道英信那小子的判断会比我更可靠吗?依良伯我所见,风守少爷好好的,什么死期将至,根本是胡说八道。常言道‘和尚的头是圆的,不代表心也是圆的’,难不成那小子打算兼差当医师?山寺住持身兼掌握生死大权的医生,看来那小子的野心挺大嘛!他要是当医生的话,肯定会医死病患。对了,他还说了些什么?”
“他别过脸,说了句:‘生者必灭是世间常理。’”
“这小子真是可恨!兼差当个半吊子医师,还想得出这一招。唉!真是服了他,实在高招啊!”
良伯高声笑着这么说。光子心想,看来和这种装傻功夫一流的人再周旋下去,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最令光子在意的是英信离去前的喃喃自语,和一枝那句话一样,总觉得是句咒语,隐含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暗示。
光子等良伯笑完后,“这种事有这么好笑吗?英信先生他还说:‘活着简单,死亡却很难。’”
良伯顿时傻眼,整个人怔住。过了一会儿才嘻嘻笑了起来。
“英信那小子肯定疯了。患了中医医书里所说的忧郁型疯癫症,与此病相对的则是发热型疯癫症,大概就像我这德行吧!”
良伯企图以苦笑掩饰,两人对话到此告一段落。
那天晚上,光子难得被祖父叫至客厅,隔着一对烛台,与这可怕的蒙面人面对面,仅仅这样就让人心寒了一半。之所以叫光子前来,是为了追问英信说的那番话。虽然祖父的口气没有责备之意,但听起来还是威严无比、不许嬉皮笑脸的样子,光子的身心仿佛冻住般,完全失去了自由思考的能力,一五一十道出那天的经过。因为祖父戴着面罩的关系,完全感受不到他的喜怒哀乐。
“关于风守的事,今后务必谨言慎行。”
祖父听完后,如此训诫。光子心想应该就此告一段落,其实不然。
“所以你是基于好奇心?为何想知道他的生活情况?说说理由!”
祖父那藏在面罩下的眼神锐利无比,光子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感觉像是面对世上最威严、恐怖的东西,不敢隐瞒任何事。
“因为听说风守先生明明没有病,却被当作疯子幽禁起来。”
“谁?是谁说出如此愚蠢的话?”
“一枝堂姐。”
“真是拿这小女娃没辙!她这话到底是从哪儿听来的?”
“我没问。她只说了句:‘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什么?”
虽说是八十三岁的老人,身形还是壮硕有如巨岩。只见面前的巨岩微微晃动,发出洪亮的豪爽笑声。
“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有妈的孩子像块宝。”老人大声复诵一遍,又笑了笑。
“听起来还真像一首诗。不过你们这些小鬼可真肤浅,以后可别被小人的谗言耍得团团转啊!不过也怪老夫不是,没有好好教导身为文彦姐姐的你。你现在给我好好听清楚了。我们多久家不可能由病人继承家业,文彦一出生就注定要取代风守继承这一切。我的遗嘱已经立好,也妥善保管着。只不过现在还不到宣布谁是继承人的时候。总之,今后这件事藏在心底就对了。”
祖父说完后,叫吓得浑身发颤的光子退下。
虽然祖父的话可以消解光子心中所有的谜团,但光子心中的疑惑还是挥之不去,只能说少女的直觉很微妙。那有如巨岩的豪爽笑声,似乎消除了对于一枝那宛如诗般的咒语所产生的疑念,但新的疑惑又悄悄爬上光子的心头,就是英信的那句咒语。当她将这句话告诉良伯时,只见他傻眼,顿时怔住。敏感的光子当然注意到这一点。也许一枝那句咒语和世间其他传闻一样,全是子虚乌有之事,但英信不像是信口开河之人,况且他打出生就是风守唯一的朋友,知道他的所有秘密,所以他的话应该不是凭空臆测之词。良伯听到这句话时,为何整个人愣住呢?英信的咒语只有短短一句:
“活着容易,死亡却很难。”
* * *
事情发生那天是风守的生日。因为只是家宴,所以只邀请也住在东京的亲戚,水彦与他儿子木木彦、女儿一枝这三人。身为多久家的旁支,理当对多久家少爷的生日致上祝福心意。
祖父依旧戴着面罩,一如往常不和大家同桌用餐,其他人则是边享受美食边聊天,气氛很是热络。连英信也难得喝了几杯,满脸通红。用人们另备一桌酒菜,气氛比主人们那桌还热闹。
餐毕,脸红得像熟透章鱼的木木彦大声吆喝:
“最近我学了一种叫作‘笔仙’的玩意儿,想让大家开开眼界。英信先生,这里就数你最博学多闻,想听听你对这套戏法有何见解。来吧!咱们另辟一室,示范给你瞧瞧。”
木木彦硬是邀约英信,光子、一枝和文彦也随后跟上,五人走进另一间房间开始玩起“笔仙”。根本不擅长围棋的水彦和土彦两兄弟则是在另一处房间下棋。
“笔仙”是一种众所周知的游戏,应该不会有读者没听说过吧。双腿盘坐如同坐禅,身体保持不动,双手合掌,力道集中于双手,便能以此姿势蹦跳跃起。这可不是被狐仙缠身,而是只要集中注意力,人体自然做得出这种动作。“笔仙”就是利用这个简单原理吧。只要紧握着笔,笔就会自然地移动,这在现在看来虽然不怎么稀奇,但在那时来说,这玩意儿应该是挺神奇的。
木木彦相当偏好这类事物,不只“守护神”,还有盘腿坐禅、身体保持不动、合掌跳跃等,这种讲求心神专一、昭示法力的手段都是自古修行者的潜修方式。木木彦是当时把这些神术当作招牌的一心教的信徒,据他所说,修炼到了一定境界,指法就能发出光一样的灵波。
只见身体保持不动、双手合掌的木木彦蹦跳起来,从房间自然地跳到庭院,接着又跳上来,众人看了无不惊叹。
“好,接下来就有请‘笔仙’吧!先说明写字的人可不是我哦!我的手根本没动,是立着的笔自己动起来昭示神意。”
他将道具搁在桌上。
“记住,千万不能质疑神明,因为神确实存在。神会在这张纸板上显现神迹,所以绝对不能抱着开玩笑的心态请教问题。好了,要先问什么呢?”
在座众人没有回应,木木彦颔首,说道:
“我这个‘笔仙’和女孩子家玩的那种‘笔仙’游戏可不一样,可是真的能请来神明。既不能问些无聊问题,也不能把神明呼来唤去问好几次,所以只能问一件正经事。幸好有英信先生这位证人在,可证明神的预言是否正确。因为今天是风守先生的生日,就向神明请教关于风守少爷的事吧。连自己的生日都不肯见人的风守少爷,不知现在在做什么?他的病情如何?我们就向神明请教这些事,各位意下如何?”
众人面面相觑,气氛十分紧绷,无人吭声。不过从大家紧张的样子看得出众人对风守都很好奇。只有微醺的英信神色自若,一脸穷极无聊样。风守的生活情况如何?这问题对一直陪伴在他身旁的英信而言,一点也不稀奇。只见他一脸无趣地摇摇头说:
“真是无聊透顶。这种事哪需要问什么笔仙啊!不如问问木木彦先生的未来老婆长什么样还比较实际呢!”
“怪了、怪了。还以为你这和尚不染俗世呢!没想到你对这玩意儿还挺熟悉嘛!不过我请来的这个神明可是与众不同的哦!请看仔细了!”
木木彦指示五个人分别就座定位,一一纠正他们的姿势,然后大家一起将手指轻轻放在桌上。他也用同样姿势跪坐下来,下令众人深吸一口气。
终于,他开始有模有样地召唤“笔仙”,反复唤了几次。随着他呼唤的声音越来越高,众人皆感受到一股鬼气,都不再觉得可笑。随着召唤声越来越激动,木木彦的头发竟倒竖,整个人活像有一股狂傲的妖气。不可思议的是,桌子居然开始晃动,动一下、停一下。激烈摇晃后又静止,随即又像要跑起来似的晃动着,然后逐渐变慢,终至完全静止。然后突然,桌子又动起来了。木木彦呼喊“笔仙”的声音变得病恹恹,呜咽似的喘息着。看起来痛苦万分的他身子扭曲,在座众人不禁汗毛倒立,仿佛都能亲身感受到他的痛楚。随着木木彦那有如垂死挣扎般的声音,原本摇晃的桌子戛然停止。
“啊!啊!”
随着一声尖叫,木木彦整个人突然趴在桌上,上半身不停抽搐,仿佛魂魄从肉体静静抽离似的。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起身,原本红得像熟透章鱼的面色竟变得惨白。只见他吐了一口气,向众人微笑说道:
“笔仙今天仿佛在抓挠我的五脏六腑,十分痛苦。之前都不会这样,看来笔仙觉得今晚这题目比较困难,有点生气吧。我刚才召唤到一半就快挺不住了。好几次都想放弃了。不晓得笔仙是下了什么预言呢?”
木木彦拆掉道具,抽出笔,上面的确写着什么。木木彦拿起纸板,试着辨认上面写了什么,却眉头紧锁,一脸狐疑。
“太奇怪了!怎么会出现这种预言呢?真叫人搞不懂啊!你们看,是不是很奇怪呢?”
他边将纸递给众人看,边说:
“怎么感觉这意思好像是‘今夜必死’。”
木木彦的声音有些颤抖。众人全都瞧着那张纸,上面绘着奇妙图案,若硬要用文字解释的话,只能解释成“今夜必死”,而且是用平假名写的。
“真不可思议,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木木彦直瞅着英信,问道。英信也直盯着那张纸,过了许久才移开视线,一脸无趣地说:
“拜托!风守少爷今天才不会死呢!看来你招来的守护神也不怎么高明嘛!”
木木彦诧异地斜睨着英信,一脸精疲力竭地说:
“啊!累死我了,我全身快虚脱似的。我得找个地方休息一下,感觉全身血液好像快流光了。”
只见他摇摇晃晃起身,踉跄地走向其他房间。英信把玩着被拆解的笔仙道具,说道:
“要是用这种东西就能召唤神灵,我何必那么辛苦拜师啊!只要将笔倒插在纸板上,随着桌子摇晃,当然会出现像是字迹的图案啊!”
只见一枝抗议:
“我不这么认为。因为桌子真的是自己动了起来啊!”
英信露出鄙夷的神情,不予回应。不可思议的是,光子竟然也附和一枝的说法。
“我也觉得一枝说的没错。随着桌子晃动,我的手也跟着晃动,也就是说,随着我的手晃动,桌子也晃动着;桌子一静止,我的手也跟着停下来。桌子自然地配合着我的手晃动似的,明显感受到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让我和桌子同步晃动或静止。”
只见文彦双眼发亮,说道:
“我也这么觉得呢!感觉有一股奇妙的力量自然驱使我的手摇动。”
英信瞪大眼,旋即一脸黯然,露出嗤之以鼻的表情。只见他恢复了往常的阴郁与平静,缓缓地站起来。
“说什么风守少爷今晚会死,根本是胡言乱语,绝不可能。”
英信喃喃几句后,随即离去。之后不知过了多久,但应该不会超过二三十分钟,英信再次回到起居室。平时根本不会特地来主楼的英信,因为和大家没什么共同话题,也从没主动和其他人有什么互动,居然会再度现身还真是稀奇。
“你去哪儿了?”一枝问。
英信不太想理睬地别过脸,回道:
“没去哪啊!只是有点不太舒服,去了一趟洗手间,大概是因为喝了点酒吧!”
“什么嘛!真是无趣。还以为你是去看风守少爷呢!”
“有必要去吗?那笔仙说的……”
英信的双眼突然一亮,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
“不可能有人会死。”
他沙哑着喉咙吐出这句话。虽然没听到什么喘息声,但总觉得他有些喘不上气来,浑身散发一股骇人的气魄。直觉灵敏的两个女孩默默地互瞅一眼,却也没有说什么。
英信一如反常地靠着桌子托腮,样子果然不太对劲。虽然英信总是阴沉沉的,但平常举止也算有教养,绝不会这样邋遢地托腮,所以这样子的确不太寻常。
女孩们疑惑地瞧着他,英信好像不知道女孩子们为什么这样看着他,只是愣愣地回看她们,说道:
“因为喝了酒,所以头有点晕。”
原来如此啊!两个女孩不约而同地颔首。
“回房休息一下比较好吧!啊,对了,木木彦先生不晓得怎么样了?”
“他跑去哪里休息了吧。我哥有时候怪怪的,对某些事会特别执着。”
英信动也不动地托着腮,两个女孩和文彦都觉得不太对劲。女孩们突然站起来,这时不知是谁突然尖叫,随即一阵骚动。不过声音不是很清楚,过了一会儿才听清楚,原来是有人边大喊“失火了!失火了!”边跑向这里。之后便陷入一片混乱。
大家急忙冲向庭院,怔怔地站在别馆前,原来别馆失火了。
从别馆传出刺耳的尖叫声,好像在叫:“救命啊!”无奈就只听到这么一声像是动物的吼叫声,之后便没再听到了。难不成是风守临死前的呼救?众人只是一脸惊慌地四处奔逃,没人知道如何灭火。不消一会儿工夫,别馆陷入一片火海。一时之间火光冲天,亮得犹如白昼,烈焰中的别馆内部看得一清二楚,人们意外瞥见火场里有个人影。
那个人就是八十三岁高龄的多久家当家主驹守没错。那宛如巨石般的壮硕身躯,戴着面罩,一动也不动地站在烈焰中。
驹守不应该在别馆里。虽然身形很像驹守,但会不会是风守呢?毕竟是有血缘的孙子,同样戴着面罩,很难分得清谁是谁。况且风守一向不以真面目示人,根本无法判断。
“老爷!快逃啊!快啊!”
疯了似的大喊的是贴身伺候风守的侍女佣政乃。最熟悉风守的她居然高喊老爷,看来站在烈焰中的不是孙子风守,而是当家主驹守。为何他会现身别馆?又为何不逃呢?
眼看火势越来越旺,驹守就这样被火海吞噬。
火灭了,别馆也烧光了。当消防队赶到的时候,大火已经自己熄灭,现场发现两具烧得焦黑的骸骨,其中一具陈尸在当时驹守所在位置,另一具则是风守住的禁闭室。尸体烧得面目全非,大家只能根据尸体被发现的地点来判断出这是驹守爷孙俩。
然而,意外并未就此结束,还有一件不可思议的事,那就是木木彦就此失踪了。
三天过去了,十天过去了,他的行踪依然成谜。一枝觉得不太对劲,开始对英信起疑。因为大火发生前,英信的言行举止不太寻常。
死于别馆火灾的应该是驹守和风守才是,但也有其他可能性,那就是英信杀了木木彦。虽然英信并非身强体壮之人,但事发当晚木木彦显然精疲力竭,毫无招架之力,就连小孩也杀得了他。
一枝认为这其中一定隐藏着什么重大秘密。不管是木木彦被杀害还是别馆失火,八成是英信搞的鬼,意外发生前他那异于平常的举止就是个最好的证据。
听了一枝所言,水彦决定报警,检举英信是杀人嫌犯。另一方面,驹守与风守的丧礼也决定于十天后回乡举行。
木木彦真的惨遭杀害了吗?这是件疑云重重的难解悬案。因为无法确定是否为杀人案件,英信涉嫌杀人一事也就无法立案,警方只好请新十郎出马解谜。
* * *
多久家的家人全都返回故乡八之岳山麓,还是学生的光子与文彦也得服完丧才能回东京。虽然留在东京的用人全是从老家带去的,却没人进过别馆半步,所以也很难从他们身上寻得什么线索。询问水彦和一枝这对父女以及用人们,充其量也只能问到关于多久家的继承问题,以及风守的病情等简单的情况。
新十郎整理侦讯结果时,发现风守母亲自杀的谣传是一个很重要的线索。
新十郎决定前往八之岳山麓深入调查,而花乃屋和虎之介则执意要跟着去。只见新十郎一脸无奈地对他们说:
“位于八之岳山麓的那个村落将多久家视为神明,你们认为虔诚的村民会告诉我们神的秘密吗?恐怕大家的嘴会像紧闭的贝壳一样,不会张开的,这样你们还想跟着去吗?”
“哈哈哈!反而是只有我这个乡下通才能让贝壳开口吧!”
花乃屋捻着下巴,这么说。虎之介则是一边绑好松脱的腰带,一边说:
“呼吸的缓急在剑术中是十分重要的,习剑者可以通过人的气息判断人情世故。年轻人不会懂这道理的。”
说完,虎之介高声大笑。于是,一行人出发前往八之岳山麓。
即便村民口风很紧,但也有人并非如此,那就是多久家的人。驹守一死,他们似乎被解放似的,可以大方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尤其是光子。
虽然她承认火灾发生前英信的举止异常,但她对于一枝指英信是罪犯一事持保留态度。这也是新十郎一行人要调查的重点,新十郎认为这其中隐藏着此次火灾最大的秘密。光子虽然对此事三缄其口,但也透露了其他关于英信的事。
新十郎对于英信在藤架下,和光子的那番对话十分感兴趣。加上听闻这番话的良伯态度有异,尤其是那句让他整个人顿时怔住的话。
“活着容易,死亡却很难。”
这句话宛如谜语。虽然可以解释成许多意思,但每个答案似乎都与此案无关。
光子遭驹守斥责一事,肯定是良伯打的小报告。那个自以为通晓世事却事事装傻的良伯迫不及待地去向驹守报告,足见那番对话隐藏着重大秘密。
驹守明白告诉光子,将由文彦继承多久家,而非风守,难道是因为那番话隐含着什么缘由吗?
“虽然已经预立遗嘱,但不到公开宣布文彦为继承人的时候。”
还不到时候,这说法可真微妙,那什么时候才算是到了时候?
“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有妈的孩子像个宝。”
一枝这句听起来像咒语的话让驹守高声大笑,还说什么听起来像一首诗,真是愚蠢至极,三两句就粉饰过去,似乎也暗藏玄机。
惨事就发生在笔仙游戏结束后,英信自信满满地反驳木木彦的那句话,为何让人觉得似乎触及了真相?
英信为反驳笔仙的预言,还非常确信地说:
“今天不是那个人的死期。”
英信认为风守的死期“不是今天”。驹守告诉光子:“还不到宣布继承人的时候”。虽然说法不同,却都有“不到时候”的意思,这又暗示着什么呢?这两个“不到时候”似乎都代表着某一个特定的时机。总之,这字眼似乎隐藏着整起事件的真相。新十郎又回想起英信那句谜一样的话。
“活着容易,死亡却很难。”
这句话真是玄妙,尤其是“死亡却很难”这几个字。问题是,驹守和风守不都一下子就死了吗?英信明明说“今天不是那个人的死期”,话音未落风守就死了。似乎是到了时候,实在耐人寻味。
再来是一枝的疑惑。为何英信坚定说出“今天不是那个人的死期”?而且隔了几十分钟才回来,非但行为举止不寻常,神情也甚为慌张。之所以慌张是因为明明“不到时候”竟成了命定之日,才会让他如此慌乱吗?对英信而言,原本应该“不到时候”却成了“到了时候”。此外,关于这个所谓的“时候”,还有件重大的事。英信曾告诉光子,风守生了重病,即将不久于人世,这也是个难解的谜。
新十郎询问光子:
“你可以仔细说明一下你看到风守少爷时的情况吗?”
光子思忖一会儿,神情认真地回道:
“其实也称不上有什么印象,就是离开家乡时,在途中歇脚的地方曾看到他进出轿子而已。”
“没和他说过话吗?或是听过他的笑声、呻吟声之类。”
“没有,没听过他的声音。”
光子突然脸色骤变地大叫:
“不,听过一次!那声音很恐怖,是从火场传来的惊悚的吼叫声。”
新十郎温柔地安慰着激动不已的光子,脸上流露出痛惜的神情,问:
“是什么样的声音?你有听过类似的声音吗?”
“没有,没听过。那叫声真的很恐怖,一想起就令人心里发毛。”
“风守少爷和驹守先生一样,身形也很壮硕吗?”
“不,应该不是吧!虽然长长的斗篷裹着他的身子,看不太出来,但可以想象他应该很瘦弱。”
“刚才你说风守少爷是个天才,为何这么说呢?”
“因为我看过他从十一二岁到十八岁时写的诗文,略微一读就可感受到他的才华。但不是很清楚那些诗文的意思就是了。对了,那些作品应该还原封不动地摆在后院的禁闭室里。”
自觉才疏学浅的光子面有愧色地说。新十郎觉得该问的都问了,便请她带路前往那间禁闭室。果然,那些手稿都原封不动地摆着。
“我想慢慢欣赏风守少爷这个天才的创作,不知能否借阅一阵子呢?我保证绝对不会丢失,也不会有任何损坏。”
“好吧。”
取得同意后,新十郎谨慎地用布包好稿子,仔细环视重病天才的房间。屋龄二十几岁的房间显得陈旧,不过倒没有什么小孩子贪玩留下的刀痕或涂鸦,看起来就像是身体虚弱、行动不便的病人住的房间。
新十郎接着询问了土彦和文彦,但并未得到光子那样充满谜团的线索。
新十郎最后见的是英信。因为木木彦生死不明,无法确定他是否已经被英信杀了,所以新十郎也不好多问什么。
“今后也将继续走研究这条路吗?”
被新十郎这么问,英信沉着脸说:
“当然想。虽然老爷生前答应让我去西方国家留学,但他老人家已经过世,不晓得这心愿还能否实现。”
“冒昧请教,听说你曾在藤架下对光子小姐说过‘活着容易,死亡却很难’这句话,是吧?能否解释一下这句话的意思?”
面对新十郎的询问,英信显得有些吞吞吐吐,但也没有回避新十郎的提问。
“只是身为佛学研究者,对于人世的一种领悟罢了。”
“原来如此,不过我可不这么认为。还有,笔仙游戏结束后,你为何断言风守少爷不会死?”
“只是这么认为罢了。”
“原来如此。那么和你在藤架下说风守少爷将不久于人世有关吗?”
只见英信神情显得更阴郁,有气无力地低语:
“那只是内心一时执迷不悟……不应该这样……”
英信一副垂头丧气样,好像隐藏着什么秘密。新十郎倒也未再追问下去,只是同情地看着颓丧至极的英信。
结束八之岳山麓的调查,新十郎一行人返回东京。一到东京便前往多久家的别馆,还去了一趟英信就读的学校,调阅笔迹,与从八之岳拿回来的稿本进行比对。新十郎之所以借风守写的诗文回来,可不是为了欣赏风守的才气,而是为了鉴定笔迹。
“如何?不觉得两人的笔迹十分相似吗?虽说一个是十八岁之前写的,一个是二十岁的时候写的,但笔迹真的很像,简直像是出自同一人。”
他将两份笔迹递给花乃屋和虎之介瞧瞧,他们也觉得像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新十郎黯然地喃喃道:
“多久驹守为何戴着面罩呢?驹守这个人聪明如神,要是有志做官,也许能像海舟先生那么优秀。”
虎之介怔怔地问:
“这么说,你知道凶手是谁了?”
“大概知道整起案件的梗概。不过为了确认一些内情,还得请教一下关于癫痫与梦游症这方面的专家。好了,今天就到此为止。明天中午左右在寒舍见吧!到时候就知道凶手是谁了。今天我先卖个关子,明天再见。”
新十郎语毕,便丢下他们走了。
* * *
虎之介向海舟恭恭敬敬地汇报了事情的经过。听完虎之介的叙述,海舟一派悠然自得地反手拿着刀子朝脖子后面一划,放出脏血。看来似乎挺乐在其中,只见海舟徐徐开口:
“凶手就是放火自杀的驹守,没有其他共犯。说风守罹患认生性癫痫,也是为了欺瞒世人的计策,其实他患的是麻风病。为了隐瞒孙子身患绝症,他谎称风守患了癫痫,还故意让他戴着面罩。而且之所以没有开眼洞,也许是因为风守天生就看不到。
“即使如此,护孙心切的驹守还是想方设法保护可怜的孙子,想办法拖延决定继承人一事,这倒挺符合他那豪爽却不失细腻的作风,不过有点感情用事就是了。人心本是如此,为感情所困,也无可厚非。只是可怜了风守的母亲,生了患有怪病的儿子,只能自杀了结悲惨人生。谜题背后是令人哀伤惆怅的事实,若只是个患有癫痫的疯子,被软禁起来就太可怜了。但风守体弱多病又失明,这种方式至少不会太痛苦。而且为了让别人认为他是个才子,驹守还费心要英信代风守写诗作文,令人感慨啊!
“驹守早就立下立文彦为继承人的遗嘱,等着与风守一起挥别尘世。正因为他爱孙心切,所以自己也与风守一样戴上面罩,而知道这一切秘密的只有英信,同样他也知道驹守打算与风守一起在别馆自焚。英信原本以为那天还不到驹守自杀的时候,却意外地被木木彦请来的‘笔仙’说中,真成了那一天。这种不可思议的巧合也是常有之事。一知半解什么也不懂的小鬼们,竟被这种瞎猫碰上死耗子的预言弄得疯疯癫癫,成何体统!
“英信回到别馆时,应该目睹了驹守放火,所以回到起居室的他才会一副心神不宁样。至于木木彦行踪不明一事应该没什么,也许是因为预言成真,让他一时受到刺激而患上暂时性失忆症,这种事也常有。古时把这种情形解释为小孩子被天狗或山神等妖怪捉去了,不久就会回来的。”
海舟又悠然地放出脏血。居然连木木彦得了“暂时性失忆症”这事也推测出来了,这番见解真是惊人。虎之介茅塞顿开、咋舌不已,一如八之岳山麓的村民对驹守如此敬畏诚服般,对海舟佩服得五体投地。
* * *
中午,虎之介赶回新十郎的住处时,花乃屋早就到了。虎之介还没来得及打招呼,便一个劲地说了起来:
“犯人就是驹守,是他放火烧死自己。而且风守得的是麻风病,所以他那可怜的母亲才会自杀。谜底揭开之后,你们就会发现这是一个令人哀伤至极的悲剧。木木彦则是得了暂时性失忆症,这也是常有之事,过不久就会回家了。哈哈哈!”
新十郎微笑颔首,说道:
“诚如所言,驹守在别馆放火自我了断,但另外一具焦尸不是风守,而是木木彦。”
“怎么可能?!那个风守跑哪儿去了?难不成风守凭空消失了?怎么可能啊!”
“风守是个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的人物,因为迟迟无法决定继承人,所以村人推荐木木彦成为继承人的声浪越来越高。于是趁着英信的母亲刚好怀孕,风守的母亲也假装怀孕。等多久家真的有子嗣后,再想办法让风守彻底消失,这是一开始就谋划好的事。恐怕对外称风守患有癫痫,还让他戴着面罩,打造出这样一个‘蒙面继承人’也在他的计划之内。没想到谎称生下风守的女人其实无法生育,没办法为多久家生下子嗣的她只好以自杀了结残生。随着她的自杀,土彦新娶的系路生下文彦。继承人的问题解决了,也得想办法消灭风守这个捏造出来的人物才行。英信那句谜一般的话语指的就是这件事,‘活着容易,死亡却很难’,他们让风守消灭的办法,恐怕是找一具尸体来替代他。”
此时,快使飞也似的冲进新十郎的宅邸。新十郎出去和送信的人交谈一会儿后,拿着一封书信回来。
“快使从八之岳山麓带来英信的遗书。他留下这封给我的信之后就自杀了。与其由我来说明,还是由你们自己看看这封信好了。”
新十郎将自白书出示给两人看,开始念道。
结城新十郎先生:
虽然我不是这起事件的凶手,但一想到一辈子都得背负这个沉重的包袱活下去,我决定说出一切,了结此生。
其实根本没有风守这号人物,戴着面罩,出现在别人面前的风守其实是我。这是老爷为了尽快解决继承人这个问题,苦心编造的计谋。可是四年过去了,谎称生下风守的女人一点没有怀孕的迹象——她根本没有生育能力。为了让土彦再娶一个妻子生继承人,她毅然决然地自杀了。然后对外谎称风守罹患癫痫,戴面罩,只能生活在禁闭室,还只能有我这唯一的玩伴等等,全都是老爷、良伯医师和我父亲共谋的计策。如您所知,这项计谋十分成功,迄今为止都没人起疑。
我之所以在藤架下对光子小姐说风守少爷死期将至,也许是一时着魔吧!为了忘却自己背负的使命,利欲熏心,一时失去理智才会说出那些话。老爷承诺要让自恃有才的我留洋,因此我一直恪守这份任务,却也因为急着想结束任务去留学而乱了心志。
总之,为了一圆留学梦,必须早点结束假扮风守少爷这项任务,那么该如何结束这一切呢?驹守老爷一开始建那幢别馆的目的,就是为了付之一炬,留下一具无法辨认的白骨掩饰风守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的事实。而那具关键的尸体,原本是打算到某处的墓地去挖一具尸体回来充数,毕竟一开始谁也没打算去真的找个人来把他烧死。但这一切凭我一己之力根本无法达成。所以一心一意想留学的我才会不自觉地在藤架下一时失言,坦露我被私欲迷乱的心。我盼望风守快点从这个世上消失,正是这种愿望不得以实现的烦恼,让我说了那句“活着容易,死亡却很难”。这句话指的不是我的生死,而是对于风守这个虚构人物的生死有感而发的喟叹。
之所以坚决否认笔仙的预言,是因为对风守少爷握有生杀大权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那晚,我拖着沉重步伐回到别馆,意外发现竟有人偷偷溜入其中。不用我说您也知道,就是木木彦。他不停地盘问我,于是我们发生严重争执,喝醉的他一直嚷着要见谜一样的人物风守少爷一面,还说什么风守不是疯子,为什么要把他关起来。面对他的无理取闹,我竟一时起了歹念,想起笔仙的那个预言。于是假装应允,带他走进昏暗房内,将他一把推进禁闭室,反锁在里头。虽然眼前一切有如那预言进行着,我却没胆纵火,脑子里一片慌乱的我跑去找老爷,向他坦白我将木木彦锁在禁闭室一事,也许老爷猜中我的心事,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便告诉我一切由他来处理,随即前往别馆。
瞬间燃起熊熊火光,老爷叫我快走,别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说完即关上遮雨板。之后一切如您所知,感谢您容我画蛇添足地将所背负的命运再次向您陈述,此生注定背负如此命运的我也到了该挥别人世的时候了。
* * *
海舟看完英信的遗书后,神色十分沉重地递给虎之介。
“究竟有没有命运这东西,根本无法说个准。一切令人痛心的悲剧都是起因于那迂腐的正宗家谱等清规戒律、忠孝节义,这就是忘了残酷的历史真相而受到的惩罚吧!历史上在宽永寺对抗新政府的暴徒中,有个逃走的时候还要背上权现神[5]木像的对江户幕府忠心不贰的武士。有人问他,你背着这玩意儿干吗用,当柴烧吗?他却勃然大怒,拔刀相向。清规戒律、忠孝节义,有现实意义还可以遵守一下。要是毫无意义,一味恪守只会造成人间悲剧。阿虎,你也是个不知变通的人,满腔热血却一败涂地,说什么忠君爱国、仁义孝道,最终怕是要下地狱。别忘了凡事要谨言慎行啊!”
虎之介仿佛被说中心事一般,一脸颓丧,内心消沉不已。
注释
[1]诹访氏,神氏,传为日本诹访神社供奉建御名方神的后裔,代代世袭诹访神社神官。这样的豪族在日本各地受当地民众信仰,多奉行嫡长子继承制。
[2]素盏鸣尊与大国主,日本神话传说中的人物。前者是斩杀八岐大蛇的勇猛之神,后者是向世人传授符咒、医药的济世之神。
[3]业病,佛教所说因果报业之病;即身成佛,无须改变现在的肉体就能成佛。
[4]大族人家为供奉祖坟、举办丧礼建立的寺庙,“菩提”意为“祈求冥福”。
[5]权现神,日本人认为佛教中的菩萨化身而成的神。日本宽永寺供奉的权现神为德川家康,因其创立江户幕府,被尊为“东照大权现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