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您邻居家当马夫这些年,感谢老爷以往诸多照顾,今天是待在这儿的最后一天,明天一早就要出发返乡了……”
邻家马夫仓三前往大原草雪那儿辞行,一向好奇又闲着没事干的草雪早已迫不及待仓三的到来。
“住在如此寂寥的地方,好不容易有个能聊天的对象,真舍不得让你走啊!我早已请内人备妥酒菜要与你喝个痛快,别客气,进来吧!已经吩咐内人向水野先生打过招呼了,别担心。哦?担心水野先生有什么微词……放心,我已经告诉他,今晚要留你在这儿,明早再出发。”
“没关系,小的两天前就已经被解雇,况且从前天起就不再是水野家的马夫了,就算有什么微词也无妨,反正我们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这家伙口气如此狂妄是有原因的,虽然今天讲话如此不客气,不过仓三还是水野家的马夫时,口风可是紧得很,不会向人说长道短主人家的事。不过如今他已经被解雇,与水野家没有任何关系了,再加上偏偏隔壁住了个无聊的邻居,想灌醉仓三,设法打听水野家的隐私。
邻居水野左近到明治维新前还是个年俸三千六百石的旗本,祖上代代都是非常聪颖且擅于交际之人。虽然现在并非位居要职,不过好歹也有局长、部长之类挂个虚名的肥差,深藏不露地捞好处,是水野家一贯的作风。明治维新时左近适逢离职休养,见势不妙就隐居民间了。即使他一向隐身幕后,因为和江户幕府的重臣小栗上野介等人交情匪浅,仍被人怀疑在藏匿幕府财物中扮演关键角色。
从堀部安兵卫[1]在高田马场决斗的遗迹出发,穿越太田道灌[2]的山吹之里山谷,登上目白高台一望,远处正是武藏野[3],放眼望去其处还是一片森林与草原,田地屈指可数。
最早来此定居的是大原草雪,再来是水野左近在隔壁盖了间小屋,这已是六年前的事了。翌年有个叫平贺房太郎的人,辞官来此隐居,就在左近家旁盖起房子。于是以左近家为中心,三幢房子自成一区,四周没有其他人家。
三幢房子的格局外观都十分低调,不但占地面积小,屋子也小,其中又以左近家的为最小。原本就不大的宅基地硬是挤了三间小屋,左近夫妇住在主屋,另一间稍微小一点的是仓三夫妇的住所,最小的那间是马房。
说到左近夫妇住的那间屋子,格局还真怪异,遍寻日本找不到像那样的屋子。房子没有玄关,只有一扇小小的厨房后门充当出入口。还有一扇弯着腰才能通过的小门,这是左近自己的起居室通往室外的出口,这扇门只有他自己能使用。此外,这扇材质坚固的小门因为外侧没有门把,所以无法由外开启。除了这两个出口外,房子的窗户都钉着方形木头做的栅栏,整间屋子宛如牢房。
左近自己占了两间房,妻子美音住一间,剩下的分别为厨房和洗手间,连浴室也没有。
其实左近家也不需要什么正门,因为基本也没有什么访客登门。草雪这六年来也只看到过三四个客人造访过左近家而已。
左近将米、味噌和酱油之类的东西全放在自己的起居室。直到去年仓三老婆阿清去世前,一直都是阿清负责照料左近的生活大小事,妻子美音完全不管。譬如准备炊饭时,都是阿清到左近的起居室门外,由左近量好米与味噌给她放入锅里煮,连配菜都是照左近指示买回来再做。阿清将煮好的饭菜给左近检查后,再按他的指示只给美音米饭和咸菜,配菜是一点也不会分给她的。他吃的食物其实也不怎么可口,净是些沙丁鱼、青鱼、煮小鱼和煮黄豆之类的东西。
“美食充其量只是愚者的梦。”
左近曾这么说过。意思是说,美味是空腹时产生的一种幻觉,所以相信美食存在就像是愚者的白日做梦,或许有几分道理。他们的神君德川家康[4]也是如此认为,不过左近的日常生活能否得到家康的赞赏还是个问题。
仓三夫妇则是另行自炊,美音为了能够吃饱穿暖,还得兼些副业来做。
去年阿清死后,左近就开始自己煮饭,连打扫和洗衣服都自己来,完全不许美音插手,甚至还以此为借口断了美音的三餐供给。
仓三向草雪敬酒,这么抱怨:
“在我老婆过世之前,我们夫妇俩每个月领有四十五钱薪俸,其实应该是五十钱,扣了五钱付房租。结果阿清死后,我的工资只剩二十钱。这世道断没有男人的工资和女人一样的道理,就算有,那我的工资也该是二十二钱五厘,而不是二十钱。我问老爷是不是男方比女方要少二钱五厘?结果他说五十钱的一半是二十五钱,再扣掉五钱的房租,所以是二十钱。照理说,房租应该是五钱的一半,二钱五厘啊!那个人可真会算啊!”
“这样啊!你真是太不容易了。对了,他们没有一子半女可以依靠吗?”
“问题就出在这儿。其实他们有三个孩子,聪明的夫人之所以一直忍耐全是为了孩子,她料定左近有一大笔遗产,不过这是个谜中之谜。我不是在说他有没有金银财宝的问题。而是那个吝啬鬼根本不是人……哎哟,我在说什么啊!水野左近不是人,根本是鬼,而且明天……”
喝醉了的仓三眼里闪着奇妙的光,滔滔不绝地说着。
* * *
美音嫁给左近后生了三个小孩。随着幕府瓦解,左近也变了个人,不,其实没变,他本来就是个对钱斤斤计较,疑心病又重,对人十分冷淡的家伙。不过他虽然在家如此,在外头可是交际手腕一流,通晓人情世故。德川幕府时代他给予家人的待遇也还算过得去,这本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随着幕府瓦解,左近也益发显露本性。
“我以前虽然是德川幕府的旗本,但随着主公家没落,身份可比乞丐还卑微,什么人情义理早就没了。现在的我穷得连孩子都养不起,还是别当水野家的小孩比较幸福,看来得早点安排他们的出路才行。”
左近这么说,于是安排那时才十岁的长子正司,去一间名为“玉屋”的点心铺当小伙计。
“我们怎么好意思差使您家的少爷当伙计,承受不起啊!”
玉屋老板客气婉拒。
“什么显赫名声早已是过往云烟,说得难听点,失了主子就像丧家之犬,只能捡拾掉落路旁的芋头皮果腹罢了。现在不是讲究面子和名声的时候,至少得让孩子习得一技之长求个温饱,拜托了。”
正司就这样成了点心铺小伙计。八岁女儿阿律则过继给没有子嗣的寺庙住持当养女。十分悲痛的美音觉得若要过继给别人当养子养女,好歹也得托付给同样是武士的人家,只见左近勃然大怒地斥责:
“那些人跟现在的我们还不是半斤八两,都是没人要的野狗,过继给和尚和点心铺,至少还有白米和羊羹可吃,如果你也想吃白米饭的话,就别给我待在这儿!”
因为自己的兄长月村信佑膝下无子,于是美音拼死恳求左近将次子幸平过继给兄长。没想到左近竟当着月村的面,语带讽刺地说:
“反正迟早也会变得跟我一样落魄,不过就算落魄到啃芋头皮维生,野狗可是六亲不认的,你以后也不要到我家来了!”
只见月村脸色骤变:
“两只野狗在路上相遇打招呼的确怪,搞不好以后见了面还会互相啃咬一番。”
愤愤地撂下这句话后,月村便带着幸平扬长而去。左近辞去家中其他帮佣,只留下仓三、阿清夫妇俩和他们的独子常友。
虽然常友是阿清所生,但生父并非仓三。前妻死后,左近才娶美音。前妻留下一男一女,长子和女佣阿清发生关系,生下常友。左近得知后,便撮合阿清和马夫仓三在一起,与长子断绝关系并将其赶到了大阪。左近时任管理船务运输的职务,碰巧大阪那边的船主发生事故,由他负责调查。左近答应不追究那名船主的刑责,条件是要带他那断绝父子关系的儿子前往大阪,教养他成为一名商人。左近和儿子说得很明白,既然断绝关系,就得自食其力,从今以后不相往来。于是长子离家到大阪,直到幕府瓦解这十年间,仗着父亲的名声成天流连花街柳巷,倒也习得一身技艺,明治维新后回到东京当起太鼓师傅,还取了艺名“志道轩丛云”。
常友生父就是丛云,所以其实他是左近之孙。但户籍上还是仓三和阿清的孩子。明治维新时,左近不但把自己的孩子都轰了出去,也命仓三和阿清把常友送出去。说什么像你们这样的穷人,把孩子留在身边,简直就是傻瓜。于是,常友到了一家餐馆当起了伙计。
左近今年七十五岁,美音五十岁,前妻之子丛云和美音一样也是五十岁,美音所生的长子正司今年三十岁,次子月村幸平二十五岁,常友三十岁。
“那已经是八九年前的事了。‘玉屋’店铺濒临破产,正司少爷顿失人生目标,那时玉屋老板还带着正司少爷来向老爷赔罪,说什么没尽好照顾少爷的责任,搞到铺子关门这般惨况。不过少爷已成为能独当一面的点心师傅,习得一身到哪都不怕没事做的好手艺。本来打算将祖传招牌传给他,无奈已经走投无路,所以想说老爷是不是能帮忙少爷开间属于自己的店。玉屋老板如此恳托,结果老爷竟然……”
三杯黄汤下肚的仓三抚着脸颊,笑得有些诡异。仓三平常不太喝酒,一直随侍在水野左近身旁的他从没享受过什么美食,草雪准备的不过是几个家常菜,对他来说已经是上等佳肴,他吃得津津有味。
那时左近对玉屋老板这么说:
“你的铺子要关门,你的伙计自然而然地要失业。老板破产,伙计遭殃,我有什么办法。”
一旁的美音也泪流满面地恳求着,无奈左近是个冷心肠的人,只见他拿起平常用来清烟斗用的纸,随手捏了两条纸捻,说道:
“主公家道中落,我也失了前途,你有一技之长,未来还是充满希望,像我就没这等能耐了。没什么可以给你,只能给你们一人一条这纸捻,别小看这东西,很少有东西像纸捻这般好用呢!不但能穿成木屐带子,还可以当短外褂的系绳,只要穿过鱼鳃就能同时穿起好几条鱼,不需要用什么包袱皮。用纸或包袱皮包鱼,鱼腥味反而染到纸或包袱皮上洗也洗不掉,用一条纸捻穿鱼拎在手里可方便多了。这东西给你,好好利用吧!”
他将两条纸捻分别放在两人膝上,说道:
“已近中午时分了,避免打扰别人用餐是基本礼貌,若是不知礼数,前途可就坎坷了。”
左近眼看儿子前途茫茫,却连顿午饭都不给吃。
“每间点心铺子都去转一圈,总有店家会雇用你的,千万别以为来我这里就能解决一切,就算你老板破产要关门,也总会给个三四餐饭钱吧!”
他完全不理会一旁泪流满面的美音的恳求。
但左近的话也不无道理。于是正司照他所言,每间点心铺都去打个照面,加上玉屋老板的推荐,果然找到落脚处。不过因为没有店肯收包吃住的学徒,生活方面又不是很顺遂,只好一间换过一间,已经三十而立的正司到现在还是个寄人篱下的点心师傅,连娶妻的能力也没有。
过继给美音兄长即月村信佑当养子的幸平,因为多少念了点书,目前在银行上班。他任职的银行是一家资本只有三十万日元左右的小型国立银行。有件事连他自己也大感意外,那就是生父左近居然在他任职的银行存有一笔一万七千日元的存款。就当时而言,算是一笔大数目。
其实左近在其他银行也有存款。每逢月末,他就会骑马去银行提款,不过去的不是幸平任职的那家银行。极度吝啬的他只有骑马这项兴趣还一直保持着,因为这项兴趣对他来说还算实用。对于年老体衰的老人家而言,骑马是最省钱的代步工具。左近通常不假手马夫拉绳,一个人骑着马到处跑,可能是去散步,也可能是不想让人知道他去银行办事。他会算好一个月的生活费,到银行取钱时会精确到一分一厘。而且取回来的钱也是每次拿出算好的金额给用人去买东西,不用找零头。然而他一次也没去过幸平任职的银行。
幸平的养父母已过世,留他孤零零一人。从十七岁当上银行员,到了二十岁,自以为通晓一切经济暗盘的他投资股市却失利,连养父母留给他的财产也全给赔掉,然而像他这样的人就是赌性坚强,偏不认输,竟挪用公款买股票,窟窿越来越大。那时一筹莫展的他得知生父有一笔存款,便向美音坦白一切,请她帮忙说服左近借钱给他应急。
左近完全不关心孩子们在哪里做什么,所以这才知道幸平任职于银行。当他听到幸平想向他借户头里的一万七千日元时,一向冷静的他神色也有了变化。
不过他过了快三个月还是没有任何回复,直到某天他唤美音过去,对她说:
“你叫幸平领出那一万七千日元,星期六下午来这儿一趟。早点来,别迟到了。”
语毕,将印鉴交给她。
美音兴奋地告诉幸平这消息,走投无路的幸平自然感激不已,兴奋地领出一万七千日元前往拜访生父。
一到左近家,才发现已经有两位客人在场,其中一位就是常友,虽然原本在餐馆当小伙计的常友已成了厨子,但比起店里其他年轻厨子,常友显得笨拙又迟钝,虽说个性正直,但论功力、灵活度实在比不上其他人。而且他居然爱上吉原的某个娼妓,甚至论及婚嫁,可惜付不出高额赎身费。当时生母阿清还在,可是老母亲就算工作几十年也存不到三百日元这么一大笔数目,但为了帮助爱子成家,阿清也管不了那么多,硬着头皮向左近求助。
左近一听到这笔款项是要帮吉原的娼妓赎身,似乎颇感兴趣。于是骑着马,由仓三拉着缰绳,常友负责带路,前往吉原。
左近从没去过花街柳巷,常言说“妓女无情”,相亲相爱本就虚无缥缈。此行的目的,左近一来是对两人是否真的相爱感兴趣,二来是想看看这些妓女是否真的无情。你一定会说,搞什么啊?参观吉原也称得上有趣?什么赎身费还真是老套的剧情。实际上左近不过是编了这么个借口想不花钱进妓院看妓女。什么妓女有情还是无情,这些左近都管不着,他只想近距离看看这些貌美的妓女。看来左近似乎对这种地方颇感兴趣,反正又不用付什么参观费,就算有也是常友出钱。
此行目的是要和常友的女人碰面。一看,对方是个既大方又有教养的女子。没想到选择和常友这种迟钝男人共度一生的女人,居然如此聪慧坚强,而且身材苗条,随和,人又好。只见左近一副好像自己要迎娶她似的,笑容满面地频频点头。若真的借给常友三百日元赎身费,以他那份微薄薪水,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还清,左近一想到此当然有些犹豫。
那个妓女见状,马上说,吉原一间颇具规模的妓院老板最近打算回乡,整间妓院连同娼妓想以八千日元转让出去。若盘下来经营,预计花个五年连同本息应该能够还清。自己常年在这一行摸爬滚打,也有自信经营,不过苦于没有资金。啊啊,真想要一笔钱啊……
这番话虽然传进左近耳里,他却佯装不知。总之先大方地借他们三百日元,让他们成婚。不知是否还会借他们八千日元顶下妓院,来个好事成双呢?左近说他还要考虑一下。于是他每个月固定过去拿利息,闲适地坐在房间里和娼妓们聊天,碰碰她们的小手和膝盖,体会以往不曾尝过的各种乐趣。左近沉浸在这种欢愉里,每天过着乐不思蜀的日子。
当然,他根本没想过真要借八千日元给常友。这时,已经断绝父子关系、二十五年来没有消息的志道轩丛云带着妻子、孩子来向老父赔罪,骂自己是个不肖之子。妻子今年三十岁,名叫春江,原本是一名艺伎,还有个十岁的独子久吉,一家人带着昂贵的礼物来访。丛云是个太鼓师傅,妻子经营着一家小酒馆,生活还算过得去。丛云诉说着多年来满心歉意的他恨不得立刻飞回来拜见多年不见的父亲,向老人家忏悔。丛云凭着多年来从工作中训练出来的口才,话里充满了真情,左近听得倒也顺耳。
“你可真会说话啊!凭那三寸不烂之舌真的能赚钱吗?真是恶心。我看你是和那些花言巧语的政治家一样,根本是别有用心。”
“儿子不敢。”
“是来要钱的吧?”
“钱有谁不爱,毕竟日子得过下去。”
“要多少就直说吧!”
父亲的冷笑让丛云不禁打了个冷战,那冷笑像是一种重病,虽然如此形容有点奇怪,但水野左近不是在笑,而是看起来像有一张冷笑的面具戴在他脸上,像是患了什么怪病似的,搞不好面具下左近的脸已经失去了生气。要是摘下那副面具,说不定会看到一张死人的脸,令人不寒而栗,也许死神就是长这副德行。那冷笑就像阴影般,笼罩在那张死人脸上。虽然说不出是什么病,但那冷笑就像病魔已经蔓延到他全身,浑身散发迫人的冷漠感。
丛云觉得此刻自己像是坐在暮霭笼罩的坟场,感觉那个人的膝下,还有自己膝下都是坟地里的杂草。他到底想让我说什么?又该如何面对他?丛云觉得那冷笑仿佛紧紧地勒住自己的脖子,他只能强迫自己不去想,转移注意力。
“我没什么多大欲望,只要有个一万日元就能在繁华的地段开一家艺伎馆或者高档酒店。只要有资金,我保证能做一笔稳赚不赔的生意。只可惜我空有这一番抱负,却没有资金!”
“好啊!就借你一万日元吧!”左近冷笑着说。
这句话冰冷得,让丛云觉得不像是活人说的话。这句话仿佛也患了病似的,一种足以致命的病。
“要是你五年后能还就借你。”
“一定奉还。”
丛云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出其不意地叫了一声。只见他仓皇失措地看向春江,露出拼死想向她求援的眼神。令人惊讶的是,只见春江垂着眼面对那冷笑端坐着的公公,双手各用三个手指撑地跪坐着,不发一语。春江看起来似乎也坐在了坟场的草地上,而且也和左近一样染上了恶病。春江!差点叫出声来。
只见春江平静地说着:
“若能够借到一万日元,往后子孙便能安稳度日,相信我夫君也不用那么操劳,烦心后半辈子。虽然现在生活不算宽裕,但靠我们一向乐于助人,深得客人信任,慢慢建立人脉,未来还是大有可为,要是真能开个艺伎馆或酒店,相信一定能成功。五年后归还本息并非难事,无论如何请您助一臂之力。”
这番话让丛云感觉像被某种东西牵引住,果然像是坐在坟场上的一场对话。坐在对面的左近脸上浮现一抹冷笑,藏在五官下的是一张死神之脸。
就这样,相隔二十五年造访老父的感人温情,不知为何成了借钱一事。
丛云依父亲指示,周六下午带着借据前来。已经有一个人比他先到,那是他从未谋面的亲生骨肉,就是他和阿清所生的儿子常友。不知是承袭了阿清的气质,还是成长环境的关系,丛云完全感觉不出他是自己的孩子,令他有些伤神该怎么对待常友。左近完全不在乎这种世俗小事,那股冷漠让习惯人情来往的丛云体内五脏六腑都快给冻伤了。
在丛云之后赶到的是幸平,他急得连汗都忘了擦。这家父子不但毫无交集,而且这群互有血缘关系的人竟然都是初次见面。左近沉默不语,一旁的美音禁不住主动向幸平介绍丛云和常友。虽说是异母哥哥和侄子,但异母哥哥看起来却比父亲还苍老,且是个秃子。另一个侄子也比自己看起来年长,还是个目不识丁的年轻人,这叫幸平一时之间难以接受。其实幸平没闲工夫在乎这种事,和他们打招呼也没心思。
他赶紧打开随身带来的包袱,拿出存折、印鉴和一万七千日元,对左近说:
“照您的吩咐领出这笔钱,请查收。”
左近依旧沉默不语,连头也没点一下,只是冷笑着默默接过幸平手上的东西。左近先将存折塞进怀中,再将印鉴牢实地塞进腰带,顺手拍了三四下,手里拿起那叠钞票。
从那叠一万日元中数出一千元,连同另一叠七千日元递给常友。
“这八千日元借给常友,另外九千日元借给太鼓师傅。太鼓师傅这一份已经先扣除一千日元当利息,以后我就不用上门收利息。这可比放高利贷的利息低多了,五年后还款一万日元,这样行吗?”
丛云、常友点点头,左近接过借据。
“没事的话,就走吧!”左近脸上依然浮着冷笑。
虽然拿到梦寐以求的巨款,丛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因为他看到了幸平那可怖的神情。迟钝的常友怕是毫无察觉,但对习惯看人脸色讨生活的丛云而言,看到过各种各样的人的脸色,却是头一遭看到一个人如此悲愤的神情。
当左近将钞票分成两叠分别递给常友和丛云时,幸平的神情充斥了各种情感,那各种情感化作无数恶鬼瞬间苏醒,经由毛细孔钻出,只见他张大嘴,不停摇头。幸平的眼睛、嘴巴和鼻子像被人插了一根棒子不停翻搅,只见那棒子突然抽出,跃出无数小鬼。那嘴张大得快咧到耳根,眼珠也快掉出来一般。
想起满怀希望来此的幸平,连向初次见面的亲人打声招呼也都心不在焉,便急忙打开手上包袱的样子,丛云终于明了一切。幸平以为这笔钱是要借给他的,所以雀跃万分地带着钱过来,没想到左近一声不吭地接下后,竟当着他的面分给别人。
相较于幸平的悲惨神清,左近那抹冷笑简直不像人该有的表情,连鬼也输他三分。
隔了二十五年才重逢的老父亲,突然说要借给自己一万日元,那宛如患了绝症的冷笑隐藏着阴谋,简直像是令人不寒而栗的死神之脸。今日神情就和那天一模一样。
而且父亲把钱借给自己和常友,并不是他的目的。父亲的目的是要当着幸平的面,借钱给身为异母哥哥的自己和自己的儿子。
丛云不只注意到幸平的神情,在那之后也留意到幸平生母美音的反应。那是受到强烈冲击,一股怒气涌上心头所浮现出来既悲哀又骇人的神情。
左近之所以抛出那一万七千日元,就是想看看他们这些人的表情,那种怒气与憎恶齐涌的表情。因为家人对他而言是个麻烦,根本是一群冤家。这些冤家如何向自己发泄人类心中的憎恨与愤怒,才是他想亲眼目赌的东西吧!以此取乐的他,恐怕已经不再是一个人,是个冷血动物了吧。莫非这个人体内流的不是鲜红的热血,而是混有蓝血和黑血的泥水?丛云无法想象他是一个人,而且还是自己的父亲。
“这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
仓三冗长的叙述暂告一段落,拿起冰冷的杯子,舔了舔杯底的酒。
他的脸异样地扭曲着,突然露出极度嫌恶的神情,让草雪瞬间背脊发凉。仓三终于又恢复平静。
“总之五年前的事情经过就是这样,您猜五年后又如何呢?其实明天就是五年期限到来的日子。不,应该是说为了启动五年前所设的命运之轮所定下的日子。就在我遭解雇的三天前,老爷叫我通知他的儿子和孙子们,明天一早到他那里集合,至于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水野左近那家伙早在五年前就筹谋好一切,这么说够骇人吧!”
仓三倏地满脸怒气,不发一语。
* * *
五年前,就连一向默默承受一切的美音也脸色骤变。就算自己能承受,母爱却让她怎样也忍受不了加诸爱子身上的屈辱。
无论如何,幸平受到的待遇实在太残忍,那孩子实在太可怜了!平时总是忍气吞声的美音发疯似的狂吼、哭喊,只见左近露出惯有的冷笑,说道:
“的确好像不太公平。好吧!五年后再好好补偿你儿子吧!反正五年时间转眼即逝。”
明天就是五年期限到来的日子。
就在那三天前,被解雇的仓三在最后一天被左近唤去:
“今天是你在这工作的最后一天,从解雇日算起我可以让你在这白住三天,给你时间打包行李走人。这三天当然不需要上工,不过最后有一件事要你跑一趟。”
于是仓三分别前往丛云、正司、幸平和常友那里,告知他们第二天中午过后在左近家集合,左近要进行分配财产一事。志道轩和常友也托仓三带口信回去,说他们会依五年前约定,备妥本息带去。这五年来丛云和常友做的生意虽没什么大的赚头,不过生活还算过得去。
仓三回去后,立刻向左近报告大家都会依约前来。只见左近露出卑鄙的笑容,像小偷似的蹑手蹑脚朝自己房间走去,还边频频招手叫仓三也过去。仓三无奈地跟着走进房间,只见左近将身子贴在最里面那面墙上,用手抵着唇嘘了一声,示意他别出声,然后双膝并拢跪坐着向仓三靠近,拉长身体像要攀上仓三的上半身似的,将脸凑近他耳边,手遮着嘴边说:“那帮冤家来的那天早上你就已经离开,所以看不到,我先告诉你会发生什么好玩事吧!美其名曰要分财产,其实我一毛也不会给。之所以这么做,就是要他们永远互相憎恨,永远合不来!”
说完后,左近忍不住笑了起来。
幸平五年前偷偷挪用公款买股票,结果赔钱,原以为能从左近那里拿到一笔救命钱,没想到却硬生生地进了别人的荷包,不久挪用公款一事也东窗事发。幸平不得已只好卖掉养父遗产还债,但还差了好几千日元,美音代子向银行恳求过无数次,母爱终究发挥作用,银行决定不公开此事,美音对银行说,五年后,幸平就可以从生父那里得到一大笔财产,到时候一定支付全部欠款和利息,事情才稍稍摆平。后来遭银行开除的幸平落魄到面店送外卖,过着勉强糊口的辛苦日子。
哥哥正司也已三十而立,虽然一直都想娶个媳妇,开个小店,但无奈先是从小当伙计的那个店家关门大吉,后来辗转换了好几个地方工作也不是很顺利,所以混到现在还是个受雇于人的小师傅,连租个店面营生的本钱都没有,更甭说娶媳妇开店了。本来性格就比较阴郁的他变得越来越消沉,话也不爱说,动作也迟缓了起来。那些二十一二岁的点心师傅工资比他多,日子也过得比他快活。店里的女用人和伙计们,甚至给他取了个“鲇鱼”的绰号。他也最多瞪人家一眼,也不敢真发火和人干一架。毕竟要是惹出什么事端被店家开除的话就惨了,正司只好忍气吞声。之所以被取“鲇鱼”这绰号,是因为老板曾对他留的大胡子大发雷霆,他只好剪了留下鲇鱼胡须一样的两撇八字胡。每次他生气的时候,都会用手捻着自己的八字胡,算着自己的年龄,老板也就不再追究他的胡子了。
左近并未将常友归还的八千日元给幸平去填挪用公款留下的坑,而是打算给哥哥正司,不过要立誓约书。也就是说,弟弟向哥哥商量以二十年或三十年为期,按月返还一定的借款,若无法遵守约定,正司便无法成为这八千日元的所有人。
至于幸平所欠款项,经过五年已经连本带利增为七千八百五十日元。正司借给弟弟后,自己只剩一百五十日元。好不容易得到一笔八千日元的横财,却只能拿到一百五十日元,其他的能不能拿到还是个问题。已届三十的他不但无法成家立业,还成天被那些毛头小子和女用人嘲弄为“鲇鱼”,可想而知,正司心里的怨气已到顶点。
话说这笔借款一旦债权人变成兄长正司后,幸平每月至少得还款十块日元,共计六十五年才能还清。可是送面的工资,加上每月食宿三元五十钱,一个月最多也只有五十钱收入。哪怕咬咬牙,省吃俭用每月还一块日元,算一算实际得花上六百五十年才能还清。
幸平若不归还这七千八百五十日元的话,就得吃官司坐牢,一辈子过着不见天日、在人前抬不起头来的悲惨生活,因此无论如何他都得借到这笔钱。
骨肉相连的兄弟究竟会如何面对这难题?这是左近最感兴趣的地方。
另一方面,按照五年前的约定,志道轩丛云得还左近一万日元。丛云也拼命四处筹措,好不容易凑到一万日元,赶紧放入包袱带着儿子久吉赴约。因为丛云听闻左近今晚要分财产,所以特地带儿子久吉前往,虽说他和父亲已经断绝关系,不过好歹也是亲生儿子,即使自己过去没尽什么孝道,但不可否认,儿子久吉可是水野家的嫡孙,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丛云在心里盘算今天若还了这一万日元,就能赚进好几倍、好几十倍的财富,如此想着他带着儿子踏进左近的家门。
左近收下志道轩的一万日元,返还借据,然后一边摸着久吉的头,一边向志道轩说:
“虽然你是水野家的长子,不过已经断了关系,当然没有继承权。可是你儿子是水野家的嫡孙,也是理所当然的继承者。我决定给你的长子,也就是常友一万日元,这是我的全部财产。”
左近将一万日元递给常友,还补上附加条件:
“虽然我很清楚你是水野家的嫡孙,但常友户籍上不是水野家的人,因此直到你户籍改正之前,这一万日元暂时寄放在你弟弟久吉名下。万一你还来不及更改户籍就发生什么事的话,便由久吉继承水野家。总之在你完成认祖归宗的手续前,这一万日元先寄放在久吉这里。当然,身为当家的我会代久吉好好看管这笔钱。以上便是关于继承问题与财产分配一事,今天对历代当家而言是决定继承人的重要之日,对我而言,也是可喜可贺之日,因此特别准备了些酒菜,今晚大家就喝个痛快,留在这儿睡一晚吧!”
于是左近端出准备好的酒菜宴请众人。其中最感意外的人当属志道轩丛云吧!常友是他年少轻狂犯下的错误,不单是自己根本不觉得常友是自己的亲骨肉,再者常友打从出生就是仓三的儿子,是在仓三家落地的,家族里知道常友是我儿子的只有四五个人,即使是亲戚也不见得知晓这秘密,这样的常友怎么能算我的儿子呢?唉!要怪就怪“丛云”这个名字,真是好事多磨![5]不过要是在他还未认祖归宗前有个什么万一的话,身为嫡孙的久吉便能顺理成章地继承水野家。只要毁了他,水野家财产就全归久吉所有,也等于是我的。虽然那只狡猾的老狐狸口口声声说全部财产只有这一万日元,但我早就将他摸得一清二楚,应该还有更庞大的家产,那个一毛不拔的吝啬鬼绝对不可能让自己的财富减少一分,等他一死就知道有多少钱了。总之在常友那小子改正户籍前,制造个万一就行了。拜托!别笑我什么虎毒不食子,我可不记得有生过那个笨儿子啊!我完全不承认他是我儿子,要是这个自称我儿子的怪物有个万一,那是多么叫人痛快的事啊!
丛云心里这么想。醉意越浓,让他杀意越兴。
左近带着一万日元和久吉回自己的卧房,留下四男一女醉倒在客厅里。若不是因此机会,这群亲兄弟、父子们就不会同睡一室,恐怕连在一起坐上个十来分钟也很困难。
左近忘我地踮起脚,更凑近仓三耳边,伸手紧捂着嘴说:
“那个鲇鱼正司和送外卖的幸平醉得越厉害,越放不下那八千日元。虽然那八千日元放在鲇鱼的包袱里,但明早就得借给送外卖的七千八百五十日元。送外卖的要是没那笔钱,后半辈子就得在牢里度过,所以那可是他的救命钱呢!对美音而言,为了两个儿子着想,我想她会假装偷了那笔钱,然后投井自尽吧!要是杀了太鼓师傅丛云和那个开妓院的常友,也许对她那两个儿子十分有利,但还得想办法解决待在另一个房间的久吉和我,也挺伤脑筋的。至于那个太鼓师傅则是盘算如果自己的私生子常友有个万一,眼前的一切将属于自己,一想到此他就气血攻心,心脏像敲了警钟似的怦怦跳个不停,到那时……”
左近又忍不住窃笑起来。仓三见此,全身恐惧得像木乃伊般一动也不动。
左近居然制造让自己最亲的五个人偷盗、自相残杀和自杀的动机,还给他们下手的机会,自己却等着看热闹,还为此兴奋不已。这样的他既非人,就连鬼魅也自叹不如。他要最亲的亲人以血洗血,为欲发狂,互相憎恨,自相残杀,他自己则在一旁看热闹,这才是这个魔鬼活着的唯一的目的吧!
左近好不容易才憋住笑,说道:
“到那时啊!我就趁机从中作梗,给他们制造个机会,哈哈!”
他又忍不住笑出来,为了憋住笑意,泪水甚至淌至下巴。
一副一切如他所想,不需多加说明,对方就该明了的样子,只见他不住地点头。
“如何?事情变得很有趣吧!可别跟任何人说哦!如果你也想看好戏,晚上可以从窗外偷窥,就算只听得到声音也很有意思了!”
左近在仓三耳边如此窃窃私语,示意他别出声,然后挥挥手叫他离去。这就是明晚水野家即将上演的悲剧。
仓三语毕,醉意全消,只觉得整个人筋疲力尽。
“因为太害怕,实在没勇气对任何人说。还没跟你吐露之前,我只能在梦里自言自语。我实在没胆从窗外偷窥一切。大原老爷,总之明晚的事绝对不是开玩笑的!”
草雪听了仓三所述,一时之间惊愕得说不出话来,隔了半晌才叹了口气。对于这番骇人听闻的陈述,根本无言以对。
“你应该会投靠落脚在吉原的常友先生吧!”
“没这回事。阿清好歹是他亲妈,我是从他小时候就没把他当自己儿子养过。”
仓三说完,像想起什么似的搔搔头,说道:
“其实当我听到那小子要开妓院时,就已经向老爷请求和他彻底断绝关系,只不过户籍上还没改。呵呵!”
不知为何,仓三最后的笑容有一种依恋不舍感。
* * *
翌晨,仓三出发回乡。
即便是好奇心重的草雪也不可能那么有耐心地一整天紧盯着隔壁的动静,所以他并没看见到底是哪些人来访。
一到晚上,隔壁开始传来好几个人的声音,似乎在开酒宴。吝啬成性的左近平时连个油灯和蜡烛都舍不得用,到现在还是使用纸罩灯。
热闹的酒宴持续着,不断传来说话声,但听不清楚说些什么,究竟是宴席间高谈阔论声,还是争执抑或是欢笑声,完全分辨不出来。也没听到什么喝醉哼唱的声音,毕竟有要事商谈,没兴致唱歌助兴也是理所当然的吧!虽然志道轩丛云是炒热气氛的专家,但他对父亲恨之入骨,估计也没心思唱歌。其间完全没听到左近的声音,不过他的声音本来就很低沉,当然听不太到。
看来隔壁人家没什么异状,一向早早就寝的草雪便上床休息,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直到翌晨太阳高挂才醒来。
草雪稍晚用过早餐,正悠闲喝茶时,穿着和服便装的平贺房太郎从窗外探头招呼:
“你还是依旧早睡晚起嘛!隔壁昨晚难得来了很多访客,还闹到很晚。不过啊……不过总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草雪愣了一下,问道:
“咦?不太对劲?什么时候的事啊?”
“就是刚才啊!因为马夫仓三在三天前就被解雇了,所以这几天早起的水野左近只好自己喂食马儿,打扫马厩,可是今天好像还没看到有人起来喂马。所以肚子饿扁的马儿一直踢着板壁抗议。一向早起、做事一丝不苟的水野左近到底怎么啦?虽然昨晚水野家来了很多客人,不过好像还没有人起来的样子。”
直到下午还是没人起来。两个老邻居觉得不太对劲,赶紧报警。警官一行人抵达现场时,发现后门和起居室的小门全被反锁,还上了门闩,从外头根本打不开。勘查一下窗户,嵌着栅栏的窗户和遮雨板也全都紧闭着,根本连点隙缝都没有。费了一番工夫撬开后门进去一看,眼前景象凄惨无比。
美音的脖子上插着一把尖刀,倒卧在已成一片血海的厨房隔壁房间,双膝还用绳子紧捆着,看来以自杀了却残生的她是自己扑到尖刀上的,死意相当坚决。
紧邻一旁的是左近专用的两个房间,出入口是一扇仅宽三尺、高六尺的厚木板房门。除了这扇厚门板外,四周皆是厚墙。靠左近房门内侧有个门闩,但没有上闩。
左近的尸体呈诡异扭曲状,倒卧于房门附近,背后靠中央处插着一把短刀,深度直达剑柄根部,从肝脏下方穿出,露出约一尺长的刀刃。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左近的尸体附近散着八把刀鞘和七把刀,每把刀子都被抽出散成一地,之所以多一把刀鞘,是因为其中一把就插在左近的背上。
最里面那间房铺着两床被褥。
美音陈尸的房间收拾得很干净,看不出有很多人留宿的痕迹。左近最里头的房间只铺着两床被褥,各一个枕头,看得出有人睡过的样子。
“虽然直到很晚还是人声嘈杂,不过那时候会回家的人只限住在附近的人而已。”
“看不出有很多客人造访的迹象啊!还真奇怪。”
对于昨晚那群意外访客特别有印象的两个邻居,纳闷地走进厨房时,瞥见盆里杂乱地堆着许多碗盘,里头还有很多这户人家平常根本不会碰的酒壶,厨房一隅还摆着三大壶一升装的酒壶。
因为离命案现场很近,结城新十郎立即随古田巡警出发。
令新十郎惊讶的是,左近的尸体附近散落着许多把抽出的刀,而且每把刀身都没沾上血迹。新十郎仔细勘查左近的房间与隔壁美音的陈尸处之间唯一的通路,也就是那块厚门板,也检查了门板左右两处离地三尺高的门闩。他也注意到左近的尸体附近墙壁上方的气窗,是一扇两寸见方、嵌着牢固栅栏的窗子。用手摇了摇那木条,果然十分坚实,并没发现任何被取下来过的痕迹。
此时,大原草雪悄悄地探出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有件事想对您说。”
向新十郎打了声招呼后,他将从仓三那里听闻,关于左近那匪夷所思的计划一五一十地托出。于是,警方紧急传唤当天与会者,也就是志道轩丛云、常友、正司、幸平以及久吉等人,分开拘留。当然也没忘了叫回人已在小田原老家的仓三。仓三在案发当天傍晚就已回到家乡,也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不过因为他的证词十分重要,警方为求慎重还是将他留置侦讯。
再也没比这更奇妙的事了。依仓三证词,警方针对当天至水野家聚会的每个人进行个别侦讯。大家都很干脆地承认当天有出席宴会,而且众人还饮酒直到夜深,然后左近带着久吉回房间,那时还清楚听到左近关上厚门板,从里面上门闩的声音。留下来的四个男的分别帮忙美音收拾房间,收拾完后美音还打扫了一下,然后铺好五床被褥。曾担任餐馆师傅的常友还热心地帮美音洗碗盘,美音一直称谢。一旁的幸平却没有帮忙,照理说这也是送外卖的他的本职工作,于是美音责备他说:
“我说你啊……”
只见幸平不等母亲说完,突然拿起手边盘子往厨房砸去,盘子正中厨房墙壁摔个粉碎。和幸平一样没有出手帮忙的正司,突然起身走向厨房,完全不理睬正在洗碗盘的常友和帮忙整理的丛云,径直走向放着酒壶的角落,双手捧起酒壶就大口大口地直接喝了起来。
在那之前发生的事则和左近告诉仓三的一样。左近按照预定将常友带来的八千日元和丛云带来的一万日元做了分配,身为水野家继承人的常友是名正言顺的嫡子,只是在其完成认祖归宗手续前,那一万日元须暂时寄放在久吉名下,由左近代为保管,总之一切都按照左近的计划顺利进行。
收拾完后众人便就寝。美音睡的位置尤其值得注意,她睡在正司与幸平中间。显然,她想睡在自己亲生儿子身边,丛云睡在三人脚边,常友则睡在三人头侧。最接近左近起居室门板的是正司和常友,再来是美音,最远的是丛云和幸平。此外,常友就睡在那面带有气窗的墙壁边上,墙的另一面恰巧是左近尸体所在的位置。
到了半夜不知什么东西从夜深人静的房间天花板落下,众人全都惊醒站了起来,引起一阵骚动。黑暗中根本搞不清楚是谁引起骚动,直到有人喊了声“刀”,众人才发现落下的东西原来是刀。众人益发狼狈,紧张的气氛更是一触即发,众人本能地拿起棉被当盾牌,惊惧地紧贴着墙壁,步步为营地移动着。彼此一触碰到身体,便宛如惊弓之鸟般吓得弹起,跌坐在地,以棉被紧紧覆着身体。
都快自身难保了,谁还有心思要点个纸罩灯看个究竟,众人只是拼命护着身子。到美音把灯点上前,没人晓得大概持续了多久时间,十五分钟、二十分钟还是三十分钟,也许历时超过一小时也说不定。
屋内五个人全都没有受伤。除了美音之外,丛云、正司、幸平和常友全都一手拿刀,一手拿着棉被当盾牌。
诡异的是,通往左近房间的门板洞开,四个男人不约而同地背脊发凉、毛骨悚然。只见他们羞愧地放下刀子和棉被,冲进左近的房间。
遭人由背后刺了一刀的左近趴在地上断了气,问题是,没人听到有什么不寻常的声音。只见久吉从被褥中探头,双眼惊惧地望着大家,从他睡的位置看不到左近的尸体。
众人商谈后,决定趁黎明前各自逃走,所以慌张离去的他们并不晓得后来美音自杀一事。离去时根本顾不得收拾被褥和刀子,所以整理好一切,将刀子丢弃在左近身边的人应该是美音。
看样子案发当时同在一室的四个男子事先并未串供,全都口径一致。四人都以为对方会袭击自己,所以没人注意到睡在隔壁房间的左近遇害,也没人疑心会发生这种事,毕竟当时他们脑子里一片混乱,一心只想着如何保命。
只有一个人和他们的回答不一样,那就是和左近睡在同一个房间的久吉。
不过久吉的回答十分简单,他说自己一睁开眼就看到大人们蜂拥进房间。虽然在他们进来之前自己就被吵醒,但四周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是有听到什么声音,但紧蒙着棉被的他也听不清楚,至于那声音并非濒死的左近发出的声音,而是许多人的声音。久吉自言自语地说着,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警方很快断定是美音杀了丈夫,然后畏罪自杀。那时美音是唯一找到纸罩灯、冷静下来的人,因此大有可能从容犯下罪行。虽然她谋杀亲夫的行为犹如恶毒的魔鬼,但她的境遇也让人同情、唏嘘不已。平常家里除了左近以外就只有美音,所以美音能从外面打开门闩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此案断定为美音杀死丈夫后畏罪自杀,不知结城先生有何看法?”
被署长这么一问的新十郎只是点了点头,说道:
“我没意见,我想世人大概也会这么认为吧!如果真的非把某人杀了不可,我也可能成为凶手。与其去找这件案子的凶手,还不如去研究一下武田信玄[6]。武田信玄死后三年秘不发丧,关于其死因众说纷纭。是老死、他杀还是自杀,如果是他杀,找出杀了武田信玄的凶手更有意义!”新十郎眉头紧锁地回答。
* * *
难得新十郎、花乃屋与虎之介等人一同来到海舟府邸。
海舟仔细听完事情始末,一如往常地反手拿起刀放脏血。虽然海舟没和水野左近来往,不过水野好歹也是旗本出身,海舟对他也略有耳闻。虎之介则和志道轩丛云是少年时一起拜师学习剑术的同门师兄弟,年纪也相仿。况且丛云二十岁那年还被断绝父子关系,虎之介对他印象不深,却也还记得他。
海舟边放脏血,边对新十郎说:
“门板上的门闩是否被人从外侧动过手脚?”
新十郎微笑着回答:“完全没有。那扇推拉门从里面关上后,门板会嵌入门柱的槽里,外侧根本没有任何缝隙。”
“所以如果不是屋内的人,从外面是打不开门闩的,对吗?”
“是的。”
“有没有可能是左近忘了上门闩,或是左近自己打开门闩?”
“何以见得?”
海舟凝视着新十郎清澄的双眼,呵呵笑着:
“不觉得有可能是那个家伙事先准备好八把刀丢向隔壁房间,等到骚动渐起后,再悄悄地打开门吗?”
“哈哈哈!您是讲神话天岩户[7]吗?如果左近是那个躲起来偷看的天照大神的话,那么把他拖出来的天手力男神是谁呢?”
花乃屋毫不客气地打岔,这个“百事通”又趁机卖弄了自己知识渊博。
只见新十郎有点害羞地说:
“先生的推理并不无道理,不过那时房间内一片漆黑,就算是左近想偷偷拉开门看热闹也看不清吧。况且左近陈尸的位置,恰巧是其通过气窗往隔壁房间抛刀子的位置,就在气窗下方,也是最能够清楚听到隔壁房间有何动静的位置。”
花乃屋闻之一惊,拍了一下膝头。
“我知道了!凶手是久吉!”
新十郎脸上浮现出困惑的表情。
“刺杀左近的人不太可能是小孩或女人,应该是对剑术颇有造诣之人。正司和常友一个在点心店,一个在餐馆长大,都是从头到脚的平头老百姓,不大可能会剑术。幸平则是个和武术无缘的文弱男子。能够在一片昏暗混乱中一刀刺中,且深及刀把,足见凶手应该有着相当腕力,看来只有和泉山虎之介先生师出同门的丛云才有此能耐。”新十郎面带微笑地开始推理。
“只要晓得从内侧打开门闩的人不是左近,便能解开此谜。能够打开门闩的,除了久吉外没有别人。若能察觉出久吉刻意否认打开门闩一事纯属谎言,此案谜点便昭然若揭。除非父亲丛云命令他这么做,否则久吉应该是不可能说谎的,丛云之所以叫久吉说谎,是因为他要利用此方法杀死左近。”
但新十郎似乎不甚满意自己的推理,继续说:
“依仓三所言,左近设计骨肉相残的阴谋,仔细一想有些明显失误。其中最大的失误是他提出立常友为继承人,但在常友尚未完成户籍更改手续前,若有什么万一,久吉便是继承人。就仓三所言,左近认为丛云会趁常友未更改好户籍前杀死他,因为常友和丛云日后不太可能有什么碰面机会,因此对丛云而言,那晚是杀死常友的绝佳机会。左近自鸣得意,没想到却是他最致命的失策。”新十郎神色愉悦地笑着。
“因为正司和幸平没有杀害常友的动机,因此若是常友被杀死的话,那么丛云肯定是头号嫌犯。其实破坏常友成为继承人最简单的方法,便是趁那晚解决掉左近就可以了。况且那晚常友还没有入籍水野家,那么继承人就只能是久吉。相较于常友遇害,若死者换成左近的话,那么在场的美音、幸平和正司等人也有充分的杀人动机,不是更有利吗?左近一心一意想制造骨肉相残的悲剧,却完全忘了自己具有成为刀下冤魂的绝佳条件。左近那天说在常友改姓前,那一万日元由久吉继承,自己则会代久吉保管,等于告诉丛云自己晚上会和久吉一起睡一个房间。反正酒宴时间长得很,志道轩有充足的时间和机会命令久吉等众人入睡后打开门闩。对丛云而言,左近抛出多把刀子实是求之不得之事,再加上只有他晓得门闩没闩住、房门洞开一事,于是有别于其他人的狼狈样,杀意坚决的他偷偷潜入左近的房间将其刺杀。至于美音之所以自杀,是因为她怀疑凶手就是自己两个亲生儿子中的其中一个,所以决定背黑锅自了残生。幸平与正司酒宴后的粗鲁行为,确实让母亲有充分理由怀疑他们下手杀人。”
新十郎语毕,只见海舟颔首,说道:
“原来如此,不过左近也算不上是最坏的。毕竟,这世上成为恶魔的人,要比阿虎这样的傻瓜多数千倍。不是一般的多!”
一旁的虎之介不禁瞠目结舌。
注释
[1]堀部安兵卫(1670—1703),江户时代武士,因在高田马场协助师兄菅野六郎左卫门击杀前来决斗的村上庄左卫门等三人而闻名,后加入赤穗武士,参加著名的赤穗事件。
[2]太田道灌(1432—1486),日本室略时代后期的武将。传说年轻时的道灌到农家避雨,向农家少女借蓑衣的他却得到了一朵山吹花(棣棠花)。少女借古代名诗的典故委婉表达家中穷得连蓑衣也没有,感慨少女文学素养之高的道灌从此发愤图强。
[3]武藏野,日本埼玉县川越以南到东京的府中之间的区域。
[4]德川家康(1542—1616),日本战国时代的大名,江户时代第一代征夷大将军,死后被神格化。德川家康的处世哲学是质素俭约,生前时常提醒家臣们崇尚俭约。
[5]日语中惯用语“月に叢雲(丛云蔽日)”,常被用于形容好事多磨。此处“丛云”的寓义为化用“丛云蔽月”而来。
[6]武田信玄(1521—1573),日本战国时代甲斐国著名政治家、军事家,有“甲斐之虎”的美称。1572年,武田信玄领兵前往京都讨伐织田信长,大获全胜,却于次年离奇死亡。
[7]日本神话故事。天岩户是日本神话传说中的洞窟,太阳女神天照大神藏身其中,使得世界一片黑暗。众神在洞外奏乐跳舞,引得天照大神将天岩户开了一条缝偷看,大力神天手力男神便趁机将其从洞中拖出,世界重新恢复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