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很怕打雷。其实啊,一般人都很怕打雷,但我说的是那种特别怕打雷的人。我认识的人当中,就有一个人因为特别怕打雷,所以搬到伊东地区住。伊东地区每年只听得到四五次从远方传来的雷鸣,所以即使光是上班单程就得花费三个钟头,他也宁可如此,换取不被雷声惊吓的生活。
听他这么说,我才发现东京还真是经常听到雷鸣的地方。我住在矢口的渡口附近时,经常听到特别大的雷声。听住在矢口一带的人说,武藏新田的新田神社常有落雷。人们之所以这么说,或许是和新田神社供奉的那位新田义兴[1]武将凄凉又悲惨的结局联系起来了吧。不过,新田神社时常有落雷就是了。战争时,新田神社几乎成了废墟,连雷都不晓得要落在哪里吧。矢口一带的落雷主要是大山方向产生的雷云,经由横滨上空过来落下的。只要在一处地方住上五六年,就会明白这些道理了。
说到这个搬到伊东地区住的先生可不是一般的怕打雷,他还随身携带自己做的东京雷电分布地图,逐一仔细调查袭击东京的雷电是在哪里生成,从什么方向过来、行经路线等。雷公的行进路线都有一定的规律,当然,有时行进路线不太一样。他花了二十年时间调查,绘制了这张地图。譬如,二十年来都在同一地点形成的雷云有五百次,那么三百次以上都是行经同一条路线的标注红色,百次以上的标注橘色,五十次以上的是黄色,十次以上的则是浅绿色,以颜色清楚区分。看这份地图就能清楚知道有些地方经常有雷云经过,有些夹在这些地区中间的避雷区则是很少有雷云经过,怕打雷的人就可以住在这样的避雷区。
要绘制如此完善的地图,必须靠住在各地讨厌打雷的人帮忙才行。打雷时,虽然怕得要死,这些人还是要拼命拿着记事本和笔做记录,隔天还要确认落雷的地点,就是靠着这样的交换情报方式制作出这份地图。彼此偶尔会有联络,也不是要团结起来共谋什么对付雷电的阴谋,也没什么私交,只是交换各自记录的雷电行进路线的情报,可说是一种类似神话传说般的执念与共鸣,驱使着他们这么做。这些人当中不乏有钱人,他们为了躲避雷电,会搭电车或坐计程车前往避雷区的旅馆投宿。这时,往往有五六个这样的伙伴投宿同一家旅馆,一个个面色苍白、慌慌张张。然后当雷电停止后,也不欢呼雀跃,就很平静地解散,各自返家。这群人前往避雷区的旅馆投宿也有顺序,尤其排在前三位的人始终都是相同的顺序。换句话说,同样是怕打雷的人,有的早在一个钟头前便察觉到,有的人则是四十分钟前、三十分钟前才意识到。尽管如此,这些人的直觉比气象局的仪器来得准确。再者,这些人虽有这项异能,却不在乎出人头地一事。
好了,来说说盂兰盆节[2]刚过,八月十八日晚上的事情吧。虽然东京的雷电犹如幽灵般出现的时间飘忽不定,但多是发生在傍晚前后,而且特别吓人。这是发生在某个怕打雷之人身上的事。
话说那天晚上快九点,还是八点半左右,突然雷电交加。因为我不是怕打雷的人,所以没那么敏感,也说不准发生的时间就是了。
到底是快九点,还是八点半呢?这问题挪后再说。总之,事情发生于住在本乡驹込,一个名叫母里大学的官员宅邸。那一带有好几间寺院,八百屋阿七[3]寺院也在这附近。母里大学的宅邸虽然没有紧邻墓园,但后方不远处就是一片墓园。
男主人母里大学的来头不小,相当于现在的农林省高官。今年四十七岁的他上个月下旬奉命前往北海道视察,这个月的二十几号才回来。三十四岁的夫人安野只好只身带着十五岁的多津子、十二岁的秀夫,还有七岁的大三,母子四人偕同六十二岁的管家今村左传,五十五岁的左传老婆瓶女,还有二十二岁的女佣初惠、十七岁的女佣佐和子,一行人回男主人的故乡九州岛扫墓。预计明天十九日或后天二十日回东京。
长子由也今年二十三岁。还在念大学的他,还有十八岁的女佣三枝子与阿苑,还有三十八岁的马夫当吉与他的妻子,三十六岁的阿洛,主仆五人负责看家。这五个人当中,有三个人虽然不像男主人那么怕打雷,但也是怕雷电一族,“这么多人看家,我很放心。只是担心打雷的时候,毕竟有三个人都是怕打雷的人,所以三枝子可要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哟!”
夫人安野出发时,曾笑着这么说。当吉夫妇与阿苑就是那种一打雷就犯病的人。只要一打雷,这几个人就会挂上蚊帐、披上被子,不管主人怎么叫他们,躲到满身大汗,也窝在被子里不肯出来,所以用“病人”这词形容他们一点也不夸张。
虽然让管家或他的妻子留下来看家比较让人放心,但返乡扫墓可是件大事,安野怕没有管家夫妇这两个得力助手帮忙会出什么差池。况且当吉夫妇除了怕雷电之外,做事倒也颇稳当,所以让他们留守也不会不放心。
马夫当吉夫妇住在马厩旁的小屋。主人不在时,当吉的妻子阿洛便去上房的女佣房住。当吉也会在女佣房和大家一起用过晚餐,再自己回小屋,但听到远处传来雷鸣,只见他又一脸忧愁地跑回女佣房,因为他不敢独自待在小屋里。
雷电大作时,只见三个人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挤在女佣房的蚊帐里。靠着人多胆子大,三人就铺好三张地铺,窝在被子里,就像躲避敌人袭击的贝壳,怎么样也不出被子外,这样才能尽量不被可怕的雷鸣吓个半死。
这天晚上,雷雨来得突然,三枝子赶紧跑去关上各个房间的遮雨板。由也因为正值暑假,加上父母都不在,总是玩到很晚才回家,甚至有时彻夜不归。父母在家时,他比较少拖到晚上十一二点才回家,也不会跑出去外宿。现在家里没大人,更是放纵了。这时由也也还没回家,三枝子关上各房间的遮雨板,也掩上大门,只留下小便门未上门闩,方便由也回来。接着又去由也的房间,帮他铺好床,将烛台和打火石放在书桌上,还灌了一茶壶水,放了个杯子在枕边。
三枝子去关门、铺床这些事,都是躲在被子里的当吉和阿洛出声吩咐的。本来帮由也铺床是阿洛的工作,因为母里家还保有武士家传统,所以由也的床褥不能由年轻女佣来整理。
三枝子回到女佣房时,躲在被子里的当吉夫妇再三确认了三枝子办完了这些事,也晓得由也还没回来。
雷鸣越来越大,传来轰隆的落雷声,好像大地都快被劈成两半。就在这时,由也回来了。三枝子回应一声“来了”,站起来,躲在被子里的阿苑问道:
“怎么了?”
阿苑怕雷的症状比当吉夫妇来得稍稍轻微,只有她头脑还有些清醒。
“好像是少爷回来了。还听到他在拍手呢!”
三枝子回道,旋即离去。因为大雨拍打窗子发出激烈声响,加上盖了好几条被子,所以当吉夫妇和阿苑都没有听到什么拍手声,但是三枝子说她听到了。由也的房间离女佣房有段距离,外头雷电风雨交加,怎么可能听得到拍手声?所以由也应该是刻意走到女佣房附近拍手的吧。大门离女佣房也有段距离,所以三枝子也没有听到开门声,不然就会过去应门。
那天晚上的雷电持续很久,由也回来时正是雨势最大的时候。雷公那晚好像对母里家特别感兴趣似的,仿佛在附近徘徊了好几回,雷电不停地落在宅院附近,就这样一直持续到晚上十一点多。直到十一点半,雨势才歇。没想到过了十二点还不时听到雷鸣。
三枝子一直没回房。由也倒是比平常早一点回来,大概九点半到十点左右到家。虽然已经提早给由也准备好了宵夜,但三枝子要到厨房里去拿来,还要端到少爷的房里去,自然会花些时间,所以三个人也不觉得奇怪,就这样睡着了。
最先醒来的是阿洛,那时雷雨依旧下得猛烈。又过了三四十分钟,雷鸣逐渐远去,阿洛钻出蚊帐,点起蜡烛,瞧了一眼挂钟,差十分就午夜十二点了。阿洛叫醒当吉,说已经不打雷了,要他回小屋休息,不能老待在女佣房。当吉磨磨蹭蹭地起来,确定雷鸣已经逐渐远去,这才安心地回小屋。阿洛又将阿苑叫醒:
“你也睡着啦?奇怪?三枝子怎么还没回来?都已经十二点了。她跑去哪儿啦?可能是我们抢了她的棉被盖,所以她跑去别的房间睡觉吧。况且遮雨板掩上,房间热得要死,她大概待不下去吧。”
阿苑也是满身大汗。两人跑去另外一间女佣房,没看到三枝子。想说她会不会是在浴室隔壁的洗手间,或是用人出入口旁的小房间等地乘凉,反正这家能睡觉的地方多的是,也就没在意。就在两人快睡着时,忽然听到“扑通”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掉进后院水井里的声音。阿洛虽然想起来过去看看,但睡意袭身,实在没这气力。
“好像有什么声音?”
阿洛喃喃道。
“我也有听到。”
阿苑也迷迷糊糊地回应。
“好像是后院的水井吧?”
“好像是吧。”
阿洛听到阿苑的回应后,也睡着了。没想到三枝子就此行踪不明。
* * *
翌晨,两人发现三枝子不见了,找遍每个房间还是没见着。她们发现给由也准备的夜宵还摆在厨房里,但还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阿苑打扫完,走进厨房对正在准备早饭的阿洛说:
“玄关那边乱套啦!好像是少爷喝醉了,吐得一地都是呢!而且满地都是烂泥脚印,少爷好像没穿木屐,八成是因为大雷雨,慌慌张张地跑回来,把木屐都给跑丢了吧。”
阿洛过去一看,果然满地都是烂泥,呕吐物还吐在洋书上。大概是由也蹲下来呕吐时,手上的书不小心掉下来了吧。
“有生大葱,还有魔芋丝和肉末……少爷大概是在外面吃了寿喜烧吧。这本书怎么办啊?”
阿苑在呕吐物上撒灰,扫起来去厕所冲掉。书就拿去洗一洗、晒干,问题是被呕吐物泡了一夜,为了不弄坏纸张,阿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弄干净晾上。玄关大门也没关,门闩也没插上,少爷肯定喝得烂醉。
厨房附近也有脚印,而且好像有人擦过,只是没有擦得很干净。
“看来少爷特地走过来拍手叫人吧。”
看玄关那边的烂泥脚印,由也能走到这里也挺不容易的。
“三枝子可能是摸黑擦的吧。没擦干净。”
阿苑一边嘀咕,一边从起居室一路擦到佛堂,再到由也的房门口。阿苑发现摆在起居室壁龛的青瓷花瓶和装饰用的大瓷盘摔破在地上。大瓷盘是出自日本著名陶艺师柿右卫门之作,青瓷花瓶则是中国的工艺品。母里大学喜欢收藏陶瓷器,其中不乏珍品,这两件可是他相当钟爱的宝贝,多次叮咛打扫时务必小心。虽然这两件珍品不是阿苑打破的,她却吓得脸色苍白,赶紧叫阿洛过来。两人面面相觑,呆愣了好一阵子,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主人的宝贝摔破,三枝子行踪不明,再也没有比这更叫人不安的事了。
她们想起昨晚听到的好像有什么东西掉进后院的水井里的声音。
两人想起只要是日本人都知道的著名的鬼故事《数盘子的阿菊》[4]。女鬼阿菊也是大户人家的女佣,而且摔破的是珍贵的濑户陶瓷,根本是一模一样的情形。
两人都联想到这一点,脸色越发苍白,根本说不出话来。这时当吉走过来。
“喂!昨晚我回到小屋,突然听到‘扑通’一声巨响,好像是从后院水井里发出来的,莫非……”
两个女人不待当吉说完,便吓得要当吉别再说了。
近中午时,由也起床了。用人们给他看了摔破的瓷器,问他有什么印象。
“嗯,是喔。”
由也只是这么响应,陷入沉思。可能是因为宿醉的关系吧。他的脸色很苍白,让人觉得是他摔破的样子。
“那是三枝子不小心打破的。好像是打雷声让她吓一跳,不小心碰倒青瓷花瓶,花瓶又倒向盘子,她吓得一直哭。”
她们能够感同身受三枝子为何会吓哭。当吉是个好人,却也是个胆小鬼,他没胆量下去井里捞起三枝子的尸体,于是慌忙报警,来了一名警官、一个年轻警察和打捞工。阿洛很担心,心想当吉这个胆小鬼怎么不请示一下少爷,就擅自报警呢?她请警察和打捞工稍待一下,赶紧去通报由也。那时,由也正在起居室吃着阿苑帮他准备的早饭,一听到警察在后院等着。
“啊?!”
大吃一惊,一脸不敢相信似的惊惧不已。
“后院的……”
由也没说出“井”这个字,阿洛和阿苑也很怕说出这个字,三个人都很害怕提到这个字。
“后院的……警察来了,是吗?来都来了,也没办法吧。”
由也仿佛身患重病,说起话来有气无力。只见他手上的筷子掉在地上,垂着头,又愣愣地站起来,脚步踉跄地回自己房间。
阿苑帮他沏了一壶茶,瞧见由也愣愣地坐在书桌前。
“您不用餐了吗?”
阿苑问,由也没回应。
“有人看到三枝子投井吗?”
“我们都听见‘扑通’一声,但没人看见,就像那个‘数盘子的阿菊’。”
这瞬间,由也摇摇晃晃地起身,叹了一口气说道:
“是吗?像那个‘数盘子的阿菊’吗?”
整个人又像泄了气似的垂着头。
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了。打捞工在井里捞了半天,并未捞到三枝子的尸体。下了大半夜的暴雨,井水水位暴涨,实在很难探到井底。用长竿子捅到井底量了一下,足足有八米深。打捞工谨慎地用棒子探了一下,还是没有任何发现。位阶比较高的警官说:
“我来!”
说完后,脱到只剩一条内裤,就这样跳进井里。
“我是房州人,看过潜水作业。他们都是抱着一块大石头就这样潜入海底,放掉手上的石头就可以轻松浮上来。这水也不深嘛!”
他命两名打捞工在腰际系好绳索,万一遇到什么紧急状况,可以马上拉上来。他命两人轮番抱着石头下水搜查,自己也用同样的方法潜入井底探查,还是没有任何发现。
“这口井的确没找着什么,还有其他水井吗?”
当时没有自来水,母里家的厨房还是乡下的那种泥土地厨房中央有一口内井的老式样,马厩旁边也有一口井。两口井都用同样的方法搜索过,依旧没找到三枝子的尸体。附近人家的水井也查过,还是没有。
“难不成三枝子是往井里扔石头,让人以为投井自杀,然后逃回老家?你们知道她的老家在哪儿吗?”
“三枝子她家家道中落,所以无家可归。不过她有个哥哥寄住在阿苑的老家。是吧?阿苑。”
“是喔。你跟着阿苑去她老家确认一下。要是有看到三枝子,就将她带回来。”
警官指示年轻警察和阿苑一起去位于下谷的老家。
* * *
三枝子的哥哥叫赖重太郎,今年二十五岁,是个大学生。虽然晚了一点上大学,但成绩十分优异,还是个热血男儿,有正义感、有爱心,一心扶贫济弱的好汉。
阿苑老家人则是从先祖车善七开始,便代代乞讨维生。五年前,在重太郎的劝说和帮助下,阿苑父亲开了一间药铺,不再沿街乞讨过活。其实重太郎早在十七岁时,就默默观察这些生活在社会底层人们的生活,劝说他们一定要靠自己的力量重归正途。但是肯听少年这番话的人,只有阿苑的父亲车长九郎。他开了这间药铺,无非是想帮助后生晚辈学习行商之道,也会拿药给那些因为吃了不干净的食物而生病的乞丐,因为唯有身体健康,才有本钱去工作。但是这些长年行乞的人往往只有三分钟热度,毕竟过惯了乞讨生活,也不引以为耻了。
车长九郎见这些晚辈没有进取心,着实失望。于是和重太郎一起办了间私塾,教导那些乞丐儿,这么一来,孩子长大后,自然就不会乞食维生了。这是个长远计划。长九郎在基督教教会里结识了同为教友的今村左传夫妻,拜托他介绍阿苑和三枝子去母里家做帮佣。今村瓶女和同为没落士族出身的左传结婚,虽然和左传一起在母里家帮佣,但瓶女其实是个小有名气的和歌诗人,也精通书法、花道、茶道,还有一手好厨艺。瓶女为人谦逊,甘于清贫生活,也没有收弟子的意思,也就更得人尊重。重太郎和长九郎都希望出身贫寒的妹妹和女儿能跟着瓶女学习礼仪,所以才费心请托。瓶女本无意收弟子,干脆让两人和自己一起到母里家去做帮佣了。母里大学听闻阿苑出身贫贱,并没有多说什么。但夫人安野和女儿多津子就很讨厌阿苑和三枝子。尤其是多津子见两人长得面貌清秀,很是嫉妒,所以经常故意刁难她们。比阿苑和三枝子早一些到母里家帮佣的初惠也对她们很不友善,经常煽风点火。多津子央求父母,找了个士族出身的女孩佐和子,来当自己的贴身女佣。
“佐和子出身士族,当然适合当我的贴身女佣。初惠好歹也是商人家的女儿,也是合适人选,但那两个臭要饭的,出身那么贫贱,可是会脏了我的房间呢!”
总之,事情就是这么回事。由也是前妻生的儿子,也就是多津子同父异母的哥哥。看到阿苑和三枝子会服侍由也,多津子心里不是滋味,为了让哥哥远离她们,不是故意造谣中伤她们,就是耍些小手段陷害两人。三枝子是重太郎的妹妹,虽然哥哥住在乞丐聚落,但其实出身并不低,可是旗本的后代。所谓旗本,就是以前在战场上保卫军旗的武士团。但因为重太郎和乞丐混一块儿,所以多津子自然瞧不起三枝子。
今村夫妇有时会护着阿苑和三枝子,但他们毕竟是士族出身,多少还是有一点轻视出身低贱的人。三枝子和阿苑虽然年纪尚轻,但也知晓人情冷暖。瓶女不是超凡脱俗的诗人,也不是贯彻神的旨意的忠实信徒,两人还是知道她是有偏见的。至于马夫当吉夫妇,对人就没有什么偏见了。
重太郎听闻妹妹不小心打碎主人家的珍宝后逃走,实在不敢相信妹妹会做这种事。三枝子笃信基督教,绝对不可能犯这种错才是。但眼下得找到三枝子才行,劝她回去赔罪,好好说教她一番才行。但如果三枝子是冤枉的,也要还她清白才行。
阿苑一直觉得重太郎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她也很喜欢三枝子,和三枝子感情要好得亲如姐妹,或许是因为她爱上重太郎了吧。阿苑没想到警察怀疑三枝子,还会追查到重太郎头上来,所以在警察面前丝毫不畏惧地说出自己的看法。
“我才不相信那东西是三枝子打破的。虽然不能随便怀疑别人,可是我擦脚印的时候看得清清楚楚,分明是两个人的脚印,因为大小不一样啊!其中肯定有什么误会。”
“也有可能是昏暗中,三枝子不小心滑倒,撞倒花瓶啊!”
“不对,三枝子是拿着烛台过去的。那时我虽然害怕得躲在被子里,但从缝隙瞧见烛光,三枝子出去后,房里就漆黑一片了。说明她是拿着烛台过去的。”
“也可能是三枝子不小心打破花瓶,吓得跑出去,结果到玄关处被由也拉回来,所以才会有一大一小的脚印。”
“但我觉得那个比较小的脚印并非三枝子的,怎么说呢?因为每天都是阿洛帮少爷整理寝具,今早因为床上都是脏泥,所以阿洛叫我过去帮忙。我们要将少爷的寝具放进壁柜时,发现壁柜里还有另一套寝具,也是沾满了脏泥。阿洛觉得很奇怪,便将那套寝具摊开来,发现里面有一副眼镜,那副眼镜不是少爷的,三枝子也不可能戴男用眼镜。所以我认为应该有一个浑身沾满脏泥的男人在少爷房里过夜,天还没亮就走了。”
这可是个意外发现。其中一个年轻警察远山对阿苑颇有好感,也对重太郎的印象很不错。尤其听了重太郎、三枝子和阿苑的身世经历后,更是感动。
“原来如此,看来这件事另有隐情啊!根据各位的证词,三枝子的确不可能逃走躲起来。问题是,现在连尸体都没找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得向上头报告一声才行。重太郎先生,为了令妹失踪的事可以请你跟我们去一趟警局吗?”
“没问题。我一定全力协助你们调查。无论我妹妹是否做错事,我这个兄长一定要找出真相。”
一行三人来到警察局。重太郎接受了例行询问,潜入井底探查的佐佐副警部也报告了大致情况。佐佐副警部命令远山继续调查,三人一起回到母里家。
被由也吐得乱七八糟的是《莎士比亚全集》中的一册,扉页上署名K.TOCHIO。虽然由也不在家,但阿洛和阿苑知道这是少爷的一个朋友,名叫栃尾的书,也晓得他住在哪里。警方前往白山下拜访栃尾,他刚好在家,也表示这本书是他的。
“这是昨天我借给时田的书。时田、母里和川又来我这里聚会,时田向我借了这本书,我们四个人还去一家叫‘秃章鱼’的马肉店吃喝。时田虽然很有才华,但酒品很差,喝醉了不是骂人就是打人,昨天也是。昨天离开时,我记得是母里带着喝醉的他回家。因为我们四个人都醉了,我和川又同行,不信可以去问他。”
远山巡警和重太郎立刻前往白山上的那间马肉店。店的菜单上写着书生火锅、马肉火锅等。因为四个人是熟客,所以老板记得他们。
“是啊!那个叫时田的酒品很差,一喝醉就会跟别人干架。别看他们都是读书人,闹起来可不得了了。不过这也没什么啦!年轻人嘛,又是好朋友……”
“时田是和谁吵架?”
“就是他们几个朋友啊!栃尾先生和他那几个朋友感情好,所以不会真的闹翻啦!只是因为喝醉,多说两句而已。”
“我们不是说这两个成绩优异的年轻人,也不是在调查他们干了什么坏事,只是其中一个下落不明,他的家人来报警了。我们只是在查他昨天晚上去了哪儿,想来问问你。”
“是喔。刚才栃尾先生来还伞,还说到处找不到时田。年轻人嘛,一个晚上不见踪影也没啥好奇怪的。”
“也是啦!不过我们找他,是他家人要带他去相亲,要求我们立刻找到他。实不相瞒,这在我们警察内部,可不算一件小事哩!”
“原来如此啊!昨晚他们倒没提到什么相亲的事,真是可笑。争吵的起因是母里先生说他家因为盂兰盆节的关系,一行人回老家扫墓,只剩下他一个人,还有四名仆人看家,还说什么其中三人很怕打雷,会吓到挂起蚊帐,只有一个女佣不怕雷电,还是个美女呢!后来打起雷了,喝得烂醉的时田先生要求到母里家借宿一晚,还说什么想握握那个美女的手。虽然是喝醉了说胡话,但他一直说个不停,惹毛了栃尾先生,母里先生倒没说什么就是了。只见栃尾先生拉住时田先生,不让他走,还赏了对方两三拳。时田先生挨揍,又喝得烂醉如泥,连站都站不稳。母里先生赶紧出面劝架,后来他手里拿着酒瓶子,对时田先生说:‘咱们回家再喝!’便扶着他离开了。那时还没开始下雨,栃尾先生、川又先生留下来吃了点东西才走。这时开始下雨,他们本来打算等雨停了再走,但雨势越来越大,他们就向我借了一把伞。应该是在母里先生他们先离开后,又待了大概一个钟头才走的吧。什么?几点开始下雨?不太清楚耶。大概是时田先生和母里先生离开后十分钟开始下的吧。又过了半小时,就下起大雷雨了。栃尾先生、川又先生离开后雨势更大,我还从没看过这么大的雷雨呢!”
根据老板所述,打人的是栃尾,挨打的是时田。时田当时醉到连站都站不稳,无法回家,大概去母里家借住了一宿吧。所以大门口的脚印大概是他们的。根据老板的说辞,他们走后十分钟才开始下雨,三枝子听到拍手声,出去应门时刚好是雨势最大的时候,所以应该是他们离开“秃章鱼”一个钟头后的事。从“秃章鱼”到母里家只有三五分钟路程,天黑再怎么不好走,喝得再怎么醉,二三十分钟应该也能走到。
“这就怪了。母里拍手叫人是在雷雨最大的时候,两人怎么会花了这么久的时间走这段路呢?栃尾是因为三枝子而跟时田吵架,也许是因为他早就对三枝子有好感吧。还有一种可能是,栃尾得知其他三名仆人都怕打雷,所以他偷偷潜入母里家想非礼三枝子也说不一定,那本掉落的书是他的。虽说是他借给时田的书,但是不是真的借了还很难说呢!像他这样把别人当傻瓜的人不可信。总之,我们先去找时田吧。”
远山巡警虽然年轻,但分析事情很清楚,让重太郎十分佩服。问题是,栃尾没戴眼镜啊!
“昨晚四个人当中,是谁戴眼镜?”
重太郎问,老板想了想,说:
“记得只有时田先生吧。他喝得烂醉,眼镜掉了好几次。母里先生扶着他离开时,他的眼镜又掉了一次。那时刚好来了闪电,母里先生马上捡起来,让他戴上。”
“四个人吃的是马肉火锅吗?”
“对,我们店里只有这一种吃的。”
“他们当中有谁在你这里呕吐吗?”
“这就不清楚了。要是去上厕所的时候吐的,我哪儿知道啊!”
“当时谁带着书?”
“哪个学生手里不拿着书啊!我哪记得那么清楚。”
老板打了个哈欠,可能是觉得重太郎的提问没有远山巡警那么有重点,所以有些不耐烦吧。眼镜可是一大线索,时田离开店里时是戴着眼镜的。
时田家到“秃章鱼”的距离比母里家远一倍,所以母里家刚好介于中间处。时田宅邸非常气派,父母双亡的他和祖父同住。时田明年大学毕业后,祖父就会将时田家交给他,所以明年他会继承一笔可观的财产。时田家请了不少女佣,看起来都很有教养,她们早已视时田是当家主了。女佣说家里刚好有客人来访,就是由也。现身西式风格大客厅的时田显得有点狼狈,否认由也来找他。
“时田先生不是有戴眼镜吗?”
被重太郎这么问,只见时田抬起苍白的脸,斜睨了重太郎一眼,显得很不耐烦。
“眼镜放在房间啊!干吗问这么无聊的问题,有什么要事快说吧。”
远山回道:
“这就是要事,因为你的眼镜疑似出现在一处奇怪的地方。”
时田依旧面不改色,这点倒让远山颇感意外。
“其实那副眼镜是在母里家后院的水井里打捞到的。”
刚才还镇定自若的时田脸色骤变,感觉得出来他很是忐忑不安。只见他瞪大眼,说道:
“从井底?!我不知道有那口井啊!也没弄丢眼镜啊!”
“是吗?那就请你拿出眼镜。”
时田表情有点扭曲,但马上又恢复如常。远山和重太郎凭借敏锐的观察力立即捕捉到了他神情的变化,只见他踩着无力而又沉重的步伐,略显悲凉地转身离开,回房去拿眼镜。过了十分钟还是不见时田回来,远山突然起身跑到后院,躲在树丛中窥看,瞧见有个女佣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他赶紧奔回客厅,这时时田戴着眼镜现身了。
“昨晚我喝醉了。眼镜掉在地上摔破了一边,今天拿去店里修理,刚派女佣去拿回来。”
时田懒洋洋地说。看来他晓得远山躲在后门偷看,准备了这番说辞。远山对自己的失败行动感到懊恼。应该在见时田之前,先问问用人他回家的时间和回家时是否戴着眼镜,根本没必要向当事人确认。之后无论问什么,时田都称说不知道,还说要是不信,可以去问问女佣。远山自以为抓到时田的把柄,让他乖乖束手就擒,反倒被对方将了一军。时田肯定是差遣女佣去买眼镜,再要求大家口径一致,远山和重太郎只能悻悻然离去。
回到母里家等消息的阿苑跑过来,说:
“有个重大发现!今村先生的家就在母里宅邸后面,对面就是后院的那口井。昨晚他的儿子小六看见两个男人在水井边!也是基督教徒的小六就读神学院,大家都知道他很用功,每天都念书到半夜两点。他听到后院的水井有声音,所以探头往下看。他的房间位于二楼,照理说那时外头昏暗,根本看不清楚什么,但那时碰巧有一道闪电,小六看到有两个人影刚从井边离开。小六不晓得那两个人是谁,但确定是两个男的没错!”
远山和重太郎赶紧去问小六,证实阿苑所言不假。那口井就在母里家后院围墙旁,虽然离上房有点远,却离今村家很近,而且刚好就在小六房间的正下方。那晚因为雨停了,所以小六开窗,点着小蜡烛继续念书,忽然听到楼下传来水声,好奇地探头一瞧;碰巧那瞬间有道闪电,瞧见两个男人在水井那边。但因为天色昏暗,没看清楚是谁。
这件事的确很奇怪。明明听到水井那边有声响,搜查了井里却没有任何发现。
两人回到所里,向佐佐副警部报告。只见佐佐副警部偏着头说:
“原来如此,的确很奇怪啊!不过刚刚得到一个线报,浅草有家当铺十天前收到一套珍贵的茶具,一看居然是曾经轰动一时的蝎子纹茶具的真品。听说原本是母里家的收藏品,所以怀疑有人偷了拿去卖。昨天那家当铺来报警了,今早派人去那家当铺了解一下,结果是一个名叫小胜的向岛艺人拿去当的。你去查一下吧。”
远山受上级指示,基于前车之鉴,他换上便服和重太郎一道去探访。不过他没有先找小胜问清楚,而是先在附近打听一番。年方二十二的小胜是地方上出了名的美女,包养她的男人还送了她一间房子,她和一个叫小奴的年轻艺伎一起住,小奴也有个要好的情人,那个人就是由也。年轻艺伎中有一个名叫小先的绝色美女和小奴关系很好,也开始和有钱的大学生交往,好像是时田的样子。最初是时田带由也去开开眼界,由也去年底开始和小奴在一起,但他不像时田那么有钱,所以经常偷家里的东西送给小奴,小奴就让小胜拿去典当。但是当铺老板看到这次来当的是这套天下无双的蝎子纹茶具,心想不妙,这才通报警方。早在这之前,小胜就已经去典当过不少次了。
远山和重太郎花了三天的时间,调查了这些事,只剩当场活逮时田和由也两个人和艺伎幽会一事了。远山欢喜地回所里报告,佐佐副警部看着他,没好气地说:
“喂!你这小子上哪儿去晃悠啦!浅草那家当铺又来消息,那套珍贵茶具又被赎回去了。而且是我叫你去调查的那天晚上赎回去的,这几天你到底在干什么啊?”
远山这次小心翼翼,没直接去当铺调查,也没和小胜等人直接接触,但是还是失败了。
失了信心的远山十分沮丧,隔天没有当值的他去找重太郎,重太郎安慰他: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总之我们严密监控由也的动向,找到他和艺伎幽会的证据。”
“哎呀,不行啦!听说他父母三四天前已经回来了。所以他没办法在外面逗留太久。”
“但是,就算他父母在家时他从不外宿,他一定有什么特别的方法和情人幽会,所以我们还是有机会的!”
“也对。我们就行动吧!”
两人重燃信心,花了三天时间调查清楚。由也没和时田在一起的时候,会跑去一家叫“金万”的小饭馆和女人幽会。两人遂前往饭馆调查。
“是啊!母里先生从三月开始就会来这里等他的女友。一般都是星期天来吧,而且绝对不是在晚上。他的女友是个十七八岁的漂亮姑娘,看起来不像是伎女,应该也不是艺伎吧?那女孩是基督徒的样子,所以是以去教会为借口偷偷出来幽会。现在的学生啊,真是开放啊!没啊,两人没一起来过。”
重太郎听到这番话,仿佛坠入地狱。三枝子和阿苑没办法每个礼拜天都去教会,所以只好轮流隔周去,所以她们俩不会同行。重太郎最近则是因为太忙,根本没办法去教会,所以不清楚三枝子到底去没去教会。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重太郎一直认为只要查清楚跑到井边的那两个男人是谁,就能还妹妹清白。但如果妹妹是和由也幽会的话,两人就很可能是一伙的,也就不可能从井底打捞出什么尸体。莫非她和由也说好,藏起来了吗?重太郎深感无奈与绝望。
“这下子我妹肯定被怀疑,遭天下人唾弃。事已至此,看来只能求助日本第一侦探了。请他帮忙厘清真相,向天下人谢罪。”
远山也不晓得要如何安慰重太郎,两人一起拜访结城新十郎,说明调查至今的经过,请求新十郎代为查明真相。
* * *
新十郎听了事情原委后,安慰颓丧不已的两人。
“你们做得很好,换作是我,也会像你们这样调查。但你们总是将事实逐一联系起来分析,要是我的话,不会这么做。好比水井传来的声音,闪电照到的那两个男子,还有由也和三枝子疑似在小饭馆幽会的事,为何一定要联系起来考虑呢?你们在搞清楚闪电照到的那两个男子是谁之前,将这些事都联系起来分析又有什么意义呢?你们认为眼镜是一大线索,但只去找了眼镜的主人,却没去查掉落在母里家寝具里的那副眼镜是谁的。如果我是你们,我会按顺序逐一查明。”
新十郎这么说后,又举出几个问题。
第一,阿苑说三枝子是拿着烛台出去的,那么隔天这烛台是放在哪里呢?
第二,“秃章鱼”的老板说,由也说要回家继续喝,拎着酒瓶就走了,那个酒瓶在哪里呢?
第三,走到厨房的脚印是大还是小呢?
第四,有发现用来擦脚印的抹布吗?
第五,由也当天出门穿的衣服,隔天早上是从哪里,又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找到的呢?
第六,母里家不见的东西有哪些呢?
第七,除了那套拿去典当的珍贵茶具之外,由也拿去当的东西里还有什么东西被赎回呢?
第八,那套茶具典当了多少钱?
第九,那套茶具现在在哪里?
第十,那套茶具拿去典当的晚上,由也在哪里?
新十郎列出上述十个问题,说道:
“这些都是你们应该追查却忘了追查的问题,所以请再去调查吧。还有,你们第一次和对方交手,却被对方反将一军,于是改变策略的做法,反而招致更大的失败,这一点还请你们留意。我去查查你们失败的那部分,那三天以后咱们再见!”
三天后,重太郎和远山来回答这十个问题。
第一,三枝子拿出去的烛台放在佛堂,佛堂位于由也的寝室,以及摔破的那两样古董所在的起居室之间。
第二,空酒瓶掉在阎王庙前。阎王庙位于“秃章鱼”到由也家路上的一处墓地附近。两个月前开始,庙里成了乞丐晚上睡觉的地方。重太郎设法从他口中套出那天晚上的事。他说看到两个人走进庙里喝酒,后来下大雷雨,两个人就这样留下空酒瓶走了。其中有一个人喝得不省人事。
第三,阿苑说她擦的时候没注意到脚印是大还是小,所以记不得了。
第四,并没有找到用来擦脚印的东西。
第五,由也脱下湿透的衣物扔在房间角落,换上睡衣睡觉,所以他的寝具比较干净,没沾到什么脏泥。
第六,还不清楚母里家丢了什么东西。
第七,由也拿去典当的东西中,到那套茶具被赎回以前,没有任何东西被赎回。这次是连同那套茶具,所有的东西都被一起赎回了。一共有小刀一把,能剧面具一副,锅岛烧青花五彩瓷盘一个。以上三样加上利息,一共是五百五十日元。
第八,那套珍贵茶具只典当了五百日元,也是拿去当的小胜说只要当五百就够了的。
第九,母里大学说那套茶具现在摆在家里。看来他不晓得自己不在时,这东西曾被人拿去典当。
第十,茶具被赎回的当晚,由也一直到午夜十二点才回家。那天是三枝子失踪后的第一个晚上,马夫当吉夫妇和阿苑一起等由也少爷回家,还打算轮流等。由也回家时,三个人一起应门,没看到他手上有拿着什么东西。这之后也没见他拿什么东西回家。
新十郎听完报告后,颔首说道:
“调查得很清楚。看来各种重大问题可以根据调查结果下结论了。”
“什么重大问题?”
“基本上已经没什么事需要调查了。我也把我调查的结果告诉两位。这是向岛那边的警局和区政府户籍管理人员给的回复,‘金万’的老板娘跟小胜是远亲,小胜、小奴和老板娘的关系非常好,一直到现在都是,这是警方的调查报告。”
“这代表什么意思吗?”
重太郎不解地问,新十郎微笑着说道:
“这一点很重要,你不是说你很担心自己推测出来的结果吗?老板娘和小胜关系密切,小胜又与和由也交往的小奴交情很好。要是由也和其他的女人幽会,怎么会选小胜这么熟悉的‘金万’呢?”
“意思是,老板娘的话不可信?”
“你觉得呢?但也多亏这样,我们才能了解一件重要的事。根据你们的调查,没找到擦脚印用的东西,这可是非常重要的线索。总之,你们调查的每件事都很关键,也算很周全。”
新十郎精神亢奋地说,感觉像是在开玩笑。过了一会儿,他又像换了个人似的冷静下来,说:
“明天会厘清更重要的事情吧,这都是多亏你们的调查啊!还请明天中午过来一趟,也许明天就能解决这件事。”
“我妹是被冤枉的吗?”
面对激动的重太郎,新十郎沉默半晌。
“是的,她是被冤枉的。”
新十郎喃喃道。他轻轻握住重太郎的手。
“令人尊敬的赖重太郎先生,我很早就听说过你为乞丐做的事了。你是太阳,真的是太阳啊!身为太阳,自身怎么能身陷黑暗呢?你这一生是为几百万的日本人奋斗,绝对不能忘记你将为数以百万计的人们带去光明!”
新十郎对在场的人说:
“明天中午集合吧!”
只见古田老巡警不知嘟哝什么。
* * *
虎之介毕恭毕敬地坐在胜海舟面前,汇报着案情。
新十郎这次依旧一脸自信,但虎之介还是摸不着任何头绪,花乃屋还是一样抿着嘴笑,一反常态,什么也不说,看上去又奇怪又好笑的样子,看来他也搞不清楚这次事件是怎么回事。
这次可是虎之介嘲笑花乃屋的好机会。虎之介说明完后,静待海舟的推理。无奈海舟迟迟没开口,急得虎之介一个劲儿地揉搓那双练剑术的大手。只见海舟拿起刀子,一如往常放脏血,不过今天放脏血的时间好像久了点啊!看起来像是海舟大人也解不开这起事件的谜团。
海舟终于放完脏血,放下刀子,说:
“三枝子不是摔破花瓶和瓷盘的真凶,但她听从由也的要求躲了起来,给由也这小子干坏事创造了机会,三枝子自己分不清好坏,结果成了帮凶。打破青瓷花瓶和瓷盘的不是三枝子,而是喝得烂醉的时田。搞不好是由也故意将喝得烂醉的时田带到摆着花瓶和瓷盘的起居室去的,这才是事情真相吧。果真,时田进了房间后就不小心摔坏了花瓶和瓷盘。由也让时田确认自己闯了大祸之后,叫三枝子过来,要她担下这个罪,叫她躲起来。然后由也对时田说,自己为了替他开罪,故意将现象布置成三枝子打破的样子。没想到三枝子信以为真,已经逃走了,可能会想不开而自杀。由也将责任推到时田身上,借机向时田敲诈一番。由也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要赎回拿去典当的东西吧。为了筹到赎金,由也策划了这一切。后院水井传出的声音,不是为了营造三枝子投井自杀的假象,事实刚好相反。由也吓唬时田说,三枝子以为是自己闯下大祸,悄悄地溜走了。还说三枝子已经像那个摔坏珍贵盘的女用人,‘数盘子的阿菊’一样,在后院投井自杀了。于是由也特地带他去水井那边,扔进一块石头察看有没有尸体,这就是深夜的那声怪声。由也的目的是要让时田很害怕,这样才能顺利敲诈他一笔,由也还真是个坏家伙啊!信仰虔诚的三枝子却甘愿被由也所骗,所以不能说她是冤枉的,也许她才是由也的真正情人。”
海舟说完后,嘴角浮现一抹难以理解的谜一样的微笑,仿佛是一尊石佛突然面露微笑。虎之介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内心涌起莫名的恐惧感。
* * *
一群人正午时分聚集在新十郎家。新十郎却像是忘了昨天的约定似的,和大家闲聊了好一会儿。这时,古田老巡警赶来,递了一封信给新十郎。新十郎看完信后,充满生气地笑着说:
“走吧!出发吧!果然,一切如我所想。”
一行人来到母里家,佐佐副警部出来迎接,告诉新十郎已经按照他的要求将所有相关人士都叫到一处房间了。
“感谢。我第一次来案发现场,想先看看宅邸隔间和庭院的布局。”
佐佐副警部陪着新十郎在宅邸四处察看,来到后院那口水井。佐佐副警部说:
“这口水井已经封住了。这片土的下方就是那口井,不过也没有完全封死。因为房主回来后,说那口井不吉利,遂叫人将那口井封了。”
“这样啊!毕竟出了事,这么做也是理所当然。”
新十郎点点头,又突然大叫:
“咦?等等!对了,对了,就是这里!”
新十郎自言自语,表情复杂。
“调查尚未结束怎么可以封住井。总之,为求慎重,先挖开吧!”
新十郎凑向古田巡警,不晓得耳语什么。大家不知道新十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在原地干等着。过了一会儿,古田巡警带来工人挖开覆在水井上的土。才稍微凑到井边,就闻到一股恶臭。新十郎探头窥看水井,说道:
“虽然这口井很深,什么都看不到,但这股恶臭不难想象井底有什么啰!躺在井底下的就是三枝子的尸体。对了,没错,果然是这样,凶手竟然能想到这程度,还真是可怕的凶手啊!”
工人覆面,下到井底,果然打捞到三枝子的尸体。新十郎握着赖重太郎的手,安慰道:
“你是太阳,明白吗?就算发生这样的事,身为太阳的你,怎么可以哭呢……”
来到集合相关人士的房间时,凶手已经遭到逮捕。新十郎在大家的催促下,开始说明事件真相。
“案发当天早上,也就是知道三枝子失踪的那天,大家不觉得还留有满地的脏泥、呕吐物很奇怪吗?脚印虽然有擦拭过,却没有擦干净,看得出是两个人的脚印。除了一床铺好的寝具之外,壁柜里还有另一套满是污泥的寝具,而且里面还留有一副眼镜,显示有人睡过,再加上那本被吐得乱七八糟的书上,还留有其他人的署名,这一切就是要告诉我们,昨晚有人留宿。而刻意留下脚印被擦过、寝具被用过的痕迹,也是凶手在引导我们产生有人留宿的怀疑。所以只要弄明白凶手为什么要引导我们这么想的原因,就能解开这起事件的谜。之所以没有找到擦拭脚印的东西,自然是被藏起来了。还有另一样东西也被藏起来,大家应该不难想象吧。那就是三枝子小姐的尸体。
“凶手离开‘秃章鱼’时,要了一瓶酒说要回家喝,其实不是回家喝,而是跑到阎王庙喝。就算下雨了,也没打算赶紧回家,继续喝酒,因为他要等到雷声大作才回家。因为只有等到那时,家里三个用人才会吓得躲进被子,而且也怕时田到时酒醒就不妙了,所以要让他喝得更醉才行。所以那瓶酒,并不是凶手要喝,而是凶手用来灌醉时田的。等到下起大雷雨,凶手架着时田回到家里时,三个用人根本不敢出来,时田又醉得不省人事,所以当时除了凶手之外,只有三枝子还清醒着,只要杀了她,在那段时间里,除了自己‘存在’以外,家里就形同‘空无一人’了。凶手在‘秃章鱼’见到时田和栃尾起口角,便决定把时田‘包装’成凶手。虽说是凶手的临时起意,却计划周密,严丝合缝。况且那场雷雨下得很久,他可以从容行凶。那么,凶手为何要制造这么一起事件呢?因为凶手需要一千日元以上的巨款,才能将典当的东西赎回来。那天你们去时田家时,其实凶手就在那里,他敲诈了时田一笔,而且当天就赎回东西。
“凶手为什么能如此轻易敲诈时田呢?因为这个谜无法通过现场调查找到答案,所以我决定写封信给时田,证明他不是杀人凶手,也请他说明遭真凶勒索的真相。出发前,古田巡警拿给我的那封信就是写着这些事。”
新十郎打开信。
“时田先生喝得烂醉后,往往什么事情都不知道,甚至还会短暂性失忆。那晚他被人叫醒,完全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躺在那个房间。叫醒他的人就是由也,由也像鬼魂似的沉着一张脸坐在枕边。时田看他那模样,着实吓了一跳,结果坐起来一看,发现身边躺着一个女人,一看三枝子小姐已经成了冰冷的尸体。经由也提醒,他才想起来,他在‘秃章鱼’嚷着要去找三枝子,摸摸她的小手,又坚决说要留宿母里家。后来由也叫醒半梦半醒的他,还说三枝子来了。他一看,三枝子真的拿着烛台走过来。时田激动地冲过去握住她的手,结果打翻烛台,陷入一片漆黑,后来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由也告诉时田,说他紧掐着三枝子。由也赶快点起烛火掀开被子一瞧,发现时田呼呼大睡,三枝子却已经断气了。由也说他自己也一时呆住了,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先叫醒时田。时田模糊地想起了一些,虽不记得自己误杀了三枝子,但手臂上的确有像是被三枝子抓伤的痕迹,当下也只能相信由也的话了。由也表示他误杀三枝子,这件事会害他被父母责备,没办法交代。于是由也提议打碎父亲的古董,制造三枝子摔坏珍品、闹失踪的假象。于是两人打碎青瓷花瓶与柿右卫门盘子,并且在屋檐下挖了个坑,将三枝子的尸体埋了。然后,为了引导大家联想到‘数盘子的阿菊’,两人又朝井里扔了个大石头。当时他们看到小六房间还亮着灯,想说就算别人听不见,小六也肯定有听到。这么一来,大家都会疑心有人投井却捞不到尸体,自然会以为是三枝子假装投井自杀,其实是逃走了。时田说这一切都是由也策划的,他只是按照由也的吩咐去做而已。拜下了很久的大雷雨之赐,两人顺利地埋了尸体,等雨停之后朝井里扔石头后,时田赶紧离开母里家,由也的勒索计划大功告成。
“其实由也向时田隐瞒了三枝子尸体的最终处理方法,这也是他一开始就计划好的。实际上,朝井里扔石头,让人误以为有人投井自杀,再到误会是三枝子故弄玄虚的这一招,其实是整个计划非常重要的一环,因为他要彻底隐藏三枝子的尸体。由也认为最安全的地方就是警察已经搜索过的地方,那口井已经搜过一遍了。所以不会再搜一次。他得知父母觉得那口井不吉利,便向他们提议将那口井封了。将埋在地下的三枝子尸体丢进警察已经搜过的井里,永远封住。再也没有比这更隐蔽的地方了。由也当然没有告知时田这件事,因为必须让他担心那具埋在屋檐下的尸体可能随时被发现,这么一来由也就可以高枕无忧,也可以永远以这件事勒索时田了。如果他们在井边时,没有那道闪电的话,也许他的计划就不会露馅吧。井里应该有尸体却没有打捞到,任谁都会认为是三枝子自己故弄玄虚,悄悄逃走了。由也肯定对自己的计划很有自信吧。他故意留下两种脚印,还把时田的眼镜藏在被子里,都是为了让时田背黑锅,他才能趁机敲诈。由也这个恶毒的家伙,自以为闪电雷鸣能帮助他犯案,却忘了闪电能照出他丑恶的真面目。”
这是新十郎的推理。
* * *
一直对海舟毕恭毕敬的虎之介,说完新十郎的推理后,故意语带讽刺地说:
“虽然您和新十郎一样推理出由也敲诈时田一事,但本质上还是天差地别。恕晚辈直言,您的推理和新十郎相同的地方只有一点,那就是都看出由也是个心肠歹毒的家伙。但您说什么三枝子甘愿被由也欺骗,不能算是冤枉的说法根本是胡诌。”
这次新十郎没有勘查现场,只是听远山和重太郎的陈述,便能推敲出事实,着实让虎之介佩服不已。问题是虎之介向海舟报告的内容,好像和远山他们向新十郎报告的内容有所差异。
只见海舟面不改色地说:
“能看出由也是个恶毒家伙就足以说明一切了。这一点是整起事件的关键,只要抓住关键,一切就能迎刃而解,傻子是不可能会懂的。”
虎之介似懂非懂地傻笑起来。
注释
[1]新田义兴(1331—1358),日本南北朝时代的武将,在矢口渡口遭到谋杀,因死后怨灵作祟,当地人修建新田神社加以供奉。
[2]盂兰盆节,中国的盂兰盆节为农历七月十五,又称中元节、鬼节。日本的盂兰盆节为公历八月十五日前后。
[3]八百屋阿七,日语中“八百屋”指蔬菜店。蔬菜店老板的女儿阿七生活在日本江户时代,为与恋人相见犯下纵火案,后被捕并处以火刑。
[4]《数盘子的阿菊》,日本著名鬼故事之一。江户城一大户人家中,女佣阿菊不慎打破主人爱若珍宝的十个盘子中的一个。不堪主人责罚的阿菊投井自尽,死后化为怨灵。井底每晚会传出“一个,两个,三个……”的数盘子的声音,数到第九个时便会传出哭声,然后从头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