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听到有人卧轨自杀时,哪怕是再怎么迟钝的人,当下反应多是:“该不会是卧轨之前就已经死了吧?”所以如果杀人后伪装成卧轨自杀,很容易被识破。但是在往昔明治时代,可是有用这招杀人而不被怀疑的狡猾之人。毕竟那时法医鉴定科学不发达,无法精准鉴定,追究真相。直到明治四十五年(1912),才有所谓的采集指纹鉴定。

但对于嫌犯来说,科学不发达的时代,反而有不利之处。因为当时世间的谣传和评价往往成为办案的依据。也就是说,只要与被害人交恶,一旦出了什么事,就有可能吃牢饭。因此,比起不在场证明、抹去血迹等,凶手要想逃过法律制裁,最好的办法就是平日装作连只虫子都不忍心杀死的老实人。世间认为像佛一般慈悲的人不可能犯下杀害双亲的恶行,所以对于凶手来说,最好的保护色就是赢得世人的赞美与好评价,而不是什么杀人后伪装成自杀的手法。

话说,在杂草丛生的乡下竟然发生一起伪装成卧轨自杀的杀人事件。

对于现代人来说,这样的杀人事件也许见怪不怪,但是在当时,跑去华严瀑布[1]跳崖自杀的风气也才流行十几年,更何况是三原山、锦之浦这些“自杀圣地”,连地理老师也不知道。

这种风气流行起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会跑去华严瀑布、三原山自杀的人可是教祖级人物。他们不愿意死在榻榻米上,不想等待死神默默降临。只能说,临终前还有这念头可是相当有毅力、崇尚风雅的人士。这些人成为开路先锋后,吸引无数的无能自杀者效尤,所以说他们是教祖、开山祖师也不为过。

不过,不清楚谁是开卧轨自杀先河之人。如果查阅一下明治时代的报纸,也许能查出谁是第一个卧轨自杀者。但既然没被大肆报道,足见他的自杀方法在当时也称不上独特吧。这么说来,特地跑到华严瀑布、三原山自杀的人还比较大费周章,想要卧轨自杀的人只需躺在自家附近的铁轨上就行了。住在火车不到的深山里的人,倒也不会特地跑到有铁路通过的地方卧轨自杀。

现代日本人喜欢自杀,以前的人则是视自杀为一大忌讳。无论古今都存在着自杀这回事,但我说的喜欢和讨厌,不是对事物的喜好。对于那些跑去严华瀑布、三原山留下遗书,跳崖自杀的人,就算以往的人再怎么忌讳提到自杀一事,也无法否认这些人是自杀。但要是卧轨自杀的话,大可说他是不小心被火车撞死之类的,并非自杀。

在一般人对于卧轨自杀一事没什么概念的时代,发生一起伪装成卧轨自杀的杀人事件。这是个有点奇怪的案子,但是调查后竟发现有其必然性。当然,我在这不能提太多,否则读者们都失去解谜的乐趣了。但这是日本的首例,值得一提。

惨遭火车碾毙的尸体是在以前往返江户和京都的东海道线,也就是神奈川县的国府津与松田的中间,现在的小田原市的下曾我车站一带。那时还没有下曾我这个车站,现在东海道线的小田原站、热海站、沼津间站等,都是很久之后才开通的。昭和初期,从国府津到松田、御殿场等地,必须绕过富士山山麓才行。

现在在下曾我设了个小站,是国府津的下一站,也是和曾我五郎、十郎[2]有关的地方。小说家尾崎一雄[3]先生于战后曾在此养病,这里也是他的故乡。尾崎先生不良于行,也不能喝酒,每天只能听广播、看杂志,顺便批评一下新闻时事。

这也可以说是一种另类侦探行为,因为侦探也是坐在家里或事务所里破解事件。尾崎先生本来是个喜欢浪迹天涯的人,所以用收音机收听早稻田大学和庆应义塾大学棒球赛的转播实况,根本不符他的个性。他多希望自己不管活到多大岁数,都能亲临现场为球赛加油呐喊。迫不得已蜗居屋子里的他倒也不忘锻炼自己的眼力与耳力,但他终究并非专业侦探。只要村子里一有事,他就会自告奋勇指手画脚地出主意,结果还是逮不着狡猾的嫌犯。这起奇怪的事件发生在尾崎先生出生之前,所以对下曾我村来说,不啻是一件幸事。

总之,翌晨发现一具被碾成头、躯干、双脚,断了三截的尸体。因为没有接获驾驶员的通报,所以在那个没有电话的时代,光是要调查到底是几点被碾过一事就颇麻烦。根据尸体散布的方向分析,应该是遭从东京开来的火车碾压。其中有一班是晚上七点十分由国府津开往神户,接着通过的是一辆载运货物的火车。

调查结果发现开往神户的火车车轮沾有血迹。那辆火车的驾驶员是个非常胆小的男人,问他何时碾到人,他推说不知。倒是当时坐在他身旁见习的少年曾突然转头对驾驶员说:

“好像碾过什么东西的样子。”

驾驶员立刻否定少年的说法,脸色却十分惨白。火车抵达神户后,他亦步亦趋地跟着少年。

“喂,你要去哪儿?”

驾驶员问,少年说要去上厕所,他也跟着。一副死命跟着少年的样子。但面对当局的调查,他却一律说不知道、没感觉。上头知道他是个出了名的胆小鬼,也就没追究其责。其实就算他不招认,车轮上的血迹便足以说明一切。这列火车是于晚上七点二十分左右通过案发现场的,当时天色暗下来也才过了四十分钟左右,附近没有人家也没有道路,所以实在很难说死者是不小心被碾死的。

死者不是下曾我村的村民,而是小田原一间叫“式根楼”妓院的老板。五十多岁的他身材魁梧,自诩力气过人,曾在业余相扑比赛中获得“大关”级别称号。直到幕府时代末期之前,他一直都是混黑道,经常穿着草鞋,十足乡下小老板模样。

“说到式根楼的老板蛤蟆六,在小田原一带可是个出了名的无赖,是个彻头彻尾的狡猾家伙。绝对不是那种火车来了都不晓得躲开的蠢蛋,也不像是会自杀的家伙。怪了,他跑来下曾我村干什么?看他穿得颇体面,脚上却是一双草鞋,说是随意散步也很怪,但又不像是来旅行的啊!也没从他身上找到什么。”

菅谷巡警绞尽脑汁地思索着,因为他会死在这种地方实在很蹊跷,疑点重重。蛤蟆六的脖子很粗,是出了名的猪脖子,也被火车碾断,结果头颅滚落得最远。蛤蟆六有斜眼,而且是斜到小孩子看到会吓得不敢哭。有一边的眼珠迸出来,挂在脸颊上,另一边的眼珠则是不见了。

“他的头部遭到猛烈撞击,头颅粉碎,一边的眼珠迸出。果然如人家说的,头部要是受到重击,眼珠是会掉出来的。等等,剩下的这个眼珠是假眼啊!可是假眼也能做出斜眼的效果吗?好奇怪啊!还是因为他曾是混黑道的,所以有故意做个有斜眼效果的假眼啊?”

有很多待解的谜团,无奈乡下巡警的推理根本不会有人理睬。陆续从国府津和小田原来了上级警官和相关人员,完全无视菅谷的存在,也没知会一声,便离开当地还运走尸体。

十天后,菅谷去小田原办事时,顺便询问这起案件的侦查进度。结果上头已经结了案,说蛤蟆六是醉酒后误入铁轨而被碾死的。要问他为何去下曾我,则是蛤蟆六死前一天出门,因为他想在箱根那边开三家旅馆,其实是挂羊头卖狗肉的妓院,当然需要募集女人。听说相模国[4]的女人既会创作川柳[5],又愿意外出打工,所以蛤蟆六最近常常为了找女人而出远门,也就是沿着现在的小田急线[6]两边的山林村落,寻找有没有想从事这行的女人,他会经过下曾我这里一点也不奇怪。

但是天都黑了,连个灯笼也不打,还走在那么偏僻的地方不是很奇怪吗?

“他是在哪里喝的酒?”

菅谷巡警问。“他就是因为喝醉才会惨遭火车碾毙,他在哪里喝酒有这么重要吗?”却得到如此粗暴的回答,还被训斥“真是好管闲事”。

菅谷巡警很生气。探访了下曾我甚至国府津、小田原一带的酒馆,结果没有一家说看到过蛤蟆六。幸好菅谷在小田原没有认识的人,所以他可以假装成客人去一趟“式根楼”,点了一个亲切、爱说话的妓女,向她打探老板的事,“老板是死前前一天才出远门的,而且出门时还穿得蛮体面的,脚踩木屐。后来,他出了镇后又换上了草鞋还买了一顶斗笠的样子,这是老板出门旅行的习惯。听老板娘说,老板出门时身上带了三千日元左右的巨款,可是身上的钱和斗笠都不见了。我觉得老板不是那种轻易就会遭人抢劫、灭口的人,肯定是仇家寻仇吧。黑道还真是可怕啊!”

还真是得到一个意外的情报,让菅谷十分振奋。

“听说蛤蟆六没了一只眼,而且还是假眼呢!”

“等等,你是不是搞错啦?怎么会有人故意做斜眼的假眼呢?”

被妓女这么挖苦,菅谷涌起的斗志瞬间消退。菅谷心想,这女的说得不无道理,蛤蟆六的死因可能真的与黑道有关,当地警方应该也掌握到了些什么才是,反正我这个地方的小警察也解决不了这事情,也就别再想了。

* * *

没想到又发生了一件更奇怪的事。

离下曾我有一段距离的丹泽山深处圆锥形的山谷中,长着很多品质极优的柏树。不过这里可是有人管理的,所以并非可以随便出入的地方。德川幕府时代曾有人偷偷潜入盗采,结果遭判死刑,所以这里成了尽管有人对山林资源十分垂涎,也不敢随意踏入的秘境。

某天,突然从这处秘境跑出一头大牛。这头牛弓着身子,发狂似的跑着,只见它奔下山。它就这样一路经过村落,在路人惊恐的目光下,一路奔到下曾我,停在绰号叫趴趴眼的人的牛圈,原来这头名叫弁庆的大牛是这里养的牛。

奇怪的是,弁庆的牛角和牛脸满是鲜血,可是它一路上并未撞到人或东西,所以肯定是在山里受的伤。因为没看到趴趴眼的身影,所以人们猜想他可能被牛撞死。毕竟在乡下,时常有人被自己养的牛给撞死的意外。趴趴眼之所以有这绰号,是因为他天生眼尾下垂。而且又老是浑身脏兮兮的,大家都不太理会他,也因此他从小就很乖僻,自然也不会善待自己饲养的牛。村里的人觉得趴趴眼可能是被弁庆撞死,于是一大群人沿着弁庆跑回来的路,往山谷走去。通往秘境的方向竟然被踩出一条小径,一直延伸到长着许多柏树的山谷。村民在其中赫然发现一具尸体,而且众人还当场逮住正欲逃跑的趴趴眼,至于这具尸体是谁,没人知道。

“老子我可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趴趴眼这么坚持。

尸体似乎被牛角顶了两次,身上没有其他伤口,看来真凶就是大牛弁庆。根据趴趴眼的说法,他一年多来都是悄悄地在深夜牵着牛进山,然后将弁庆拴在隐秘处,自己在稍微远一点的地方偷偷伐木,工作一整天,直到深夜才回家。因为他是村子里唯一将烧炭当成副业的人,所以这样奇怪的生活并未引人注意。

菅谷巡警也加入调查工作,他趁尸体运回总部前,看了一下这具疑点重重的尸体。

奇怪的是,他和蛤蟆六一样也是穿着体面,脚上踩着草鞋;也和蛤蟆六一样,身上没有搜出任何东西。两只眼睛倒是都还在,只是右侧肩膀处和手腕处都骨折,应该是和牛搏斗的关系。身上有被牛角顶了几次的伤口,胸口到腹部一共有四处正面袭来的伤,四个伤口是上下并排的。

如果是站着被刺的话,胸口到腹部的伤应该是左右并排才对,但怪的是,这四处伤口却呈现上下并排,只能解释成是倒在地上时又被牛角刺穿。而且腹部的两处伤口很深,感觉像是被牛角剐起后又刺了一次,伤口既大又深,内脏都露出来了。

“肯定是被牛追逐时,不小心倒地,结果被牛角刺穿身体。但奇怪的是,明明是从正面被刺伤,为何像是趴在地上,遭牛角从背部刺穿似的,嘴里、鼻子都沾着土呢?还是被刺后,翻滚了一下才挣扎着断气,可是他的手里并没有沾上土啊!还有,他为什么穿成这样跑到深山里来呢?”

菅谷觉得很奇怪,如果凶手是那头牛的话,那么趴趴眼盗采一事可就触法了。德川幕府时代曾有人因为偷偷跑进这里盗采,惨遭处死。在自己管理的辖区,竟然有人干了这种事,上头肯定会问罪。

确认这具尸体的身份后,更叫人意外。死者和蛤蟆六一样都是小田原人。而且在蛤蟆六的妓院对面,经营一间叫“花房汤”的澡堂。他的绰号叫“雨和尚”,也是个素行不良的坏家伙。

雨和尚经营的澡堂里有所谓的汤女,也就是公然提供性服务的搓澡女郎。他除了开这间澡堂,还跨行经营建筑业,还拥有渔船。虽然雨和尚不像蛤蟆六曾是混黑道的人,但他似乎和政界关系很好,所以总是耍弄蛤蟆六,迫使他敢怒不敢言。一般人认为不可能成功的事,他竟然都有门道可以搞定。总之,他是蛤蟆六的可怕对手。

蛤蟆六之所以四处物色美女,恐怕也是为了对抗雨和尚吧。这是就算有政治手腕、满腹经纶也无法一较胜负的事。换句话说,就是靠此一决胜负。雨和尚当然知道蛤蟆六的心思,所以在相模山里一带漫步的人不只蛤蟆六。雨和尚专门承包私人别墅的建造,号称精通古今各种木造建筑的秘技。所以他常夸口说自己盖的房子肯定哪一天能成为国宝,殊不知其实他对建筑这门学问根本一知半解。他之所以敢如此夸口,无非是想反正对方是个门外汉,先糊弄对方,博得对方的信赖就对了。我在小田原时,曾在小酒馆听闻过他的事(那时我还是个毛头小子)。

因此,雨和尚之所以远赴丹泽山中,无非是为了他的建筑与澡堂事业。

不过更令人棘手的是,趴趴眼这小子也不是省油的灯,是个彻头彻尾的怪人。但他并非聪明过人,而是傻到不行。没人知道他在不安、担心什么,也没人晓得他到底在筹谋什么。

趴趴眼说他根本就不认识死者雨和尚。要是这么向上级报告的话,其实并不妥,因为并不清楚他是受雇于谁来山里伐木的,况且无论是在其家中还是店里,没有找到一块木材。如果要弄清情况,势必得再深究下去才行。

不过趴趴眼倒是神色自若,供称自己是一年前开始去山里伐木,后来又改口说是那天才去的。质问他不是刚才供称一年前开始干这种事的时候他又装傻,完全不认账。

其实只要在山里搜寻,就能找到他从一年前开始伐木的证据,因为清楚留有这样的盗采痕迹。即便证据摆在眼前,趴趴眼还是死不认账,还说自己只有那天才去。那么问他是谁盗采的,他说是一名叫阿辰的女人,还称说自己看到过好几次她将木材绑在牛身上,就这样离去。问他在哪儿看到的,他说在山谷。又问他看到过几次,他说好几次了。既然只来过这么一次,为何又说自己看到过好几次阿辰盗采呢?这样的回答实在很矛盾。于是,阿辰遭到逮捕。阿辰要是身在现代,肯定不会屈就于下曾我这个穷乡僻壤,媒体一定会将她捧成当代名人。阿辰可是个女汉子,以相扑力士来说,可以单手各提一斗的土袋子,或是提四斗的土袋子绕相扑场三圈的并不多。阿辰不但可以口衔一斗的土袋子,还能再左右各提一斗的土袋子,据说她力大无穷,实力深不可测。

遭警方审讯的阿辰一直坚称自己是冤枉的,当她得知原来是趴趴眼举发她的时候,顿时气得脸涨得通红,双颊鼓起,眉毛倒竖,眼神冰冷如石,鼻孔更是撑大到活像两个深不可测的隧道口。只见她的肩膀耸得都快抵到天花板了,双手像幽灵一样往前伸,再像大鹰的翅膀般展开,连和服底下的胸部都挺了起来,一派气势汹汹样,只见署长和侦探吓得停止呼吸,不过这样的态度可是还算她没真正发飙的样子啊。趴趴眼那边问不出什么,阿辰又坚称自己无罪,警方只好让两人对质。

只见阿辰整个人气得血脉偾张,双眼射出一道电流似的死盯着趴趴眼,害他吓得躲在署长身后,害怕地探头说:“我也没说你什么啊!”

阿辰因为越来越愤怒而显得痛苦不已,只见她满头大汗,汗如雨下,浑身散发着慑人的魄力。

“我啥时进山伐木啦?你啥时瞧见啊?”阿辰不是那种雄辩滔滔的人,所以必须要用充满杀气的眼神弥补自己的短处,但因为趴趴眼一直躲在署长身后,让她总觉得使不上力。

“我看见了。”趴趴眼也提起胆子,但只回了这么一句。

“啥时看到?”

“就是有看到!”

“你叫我帮忙搬运木头,我运的木头都是你砍的!”

“你运的木头都是你自己砍的!”

“你这家伙!竟敢胡说!”

两人只是没完没了的争论。趴趴眼看起来比较冷静,阿辰则是因为情绪太激动,每每说不出话。两人中只有趴趴眼的话还有些逻辑;你运的木材自然是你砍的。不过他的话也尽是些歪理,并不能让警方相信。

阿辰和趴趴眼还是吵个不停。阿辰的丈夫鸭七听闻情势对老婆不利,遂在菅谷巡警的陪同下来警署替老婆陈情。鸭七的长相让众人瞠目,总觉得哪里怪怪的。虽然他的双眼不像趴趴眼那般低垂,但他整张脸看起来都很没劲,可以说他的五官没有一处是不向下塌着的。他还有一对大得出奇的耳朵,要不是他的脑袋中央突起,恐怕他的耳朵要和头顶一样高了,而且宽到用来包一颗粽子也没问题,仿佛是为了长出那对大耳才来到人世,看起来活像大蘑菇。

来到警察署的鸭七慌张得忘了先向警官大人打声招呼,因为他来的时候,阿辰与趴趴眼已经争执到不知第几回合了。鸭七看到眼前这幕简直吓傻了。菅谷巡警碰了他一下,他才悲情地喊了声:

“阿辰,你瘦啦!”

或许是看到眼前这么难堪的现实,才让他真情流露吧。问题是,谁也不觉得阿辰有变瘦啊!警察们还真是愣住了,不知如何是好。

没想到看起来口拙蠢笨的鸭七,竟然是个伶牙俐齿的家伙。

“阿辰的娘家就在我家和烂眼皮家的中间。”

鸭七灵巧地指着地图,径自说明起来。鸭七口中说的烂眼皮就是趴趴眼,因为他觉得这么叫更能侮辱对方、更惹恼对方。

“我十一岁、阿辰九岁时,我们就约定要结为夫妻。没想到烂眼皮也喜欢阿辰,但阿辰很讨厌他,所以从那时起,他就怀恨在心,埋伏在路上想要把烂眼病传染给阿辰。结果被阿辰三两下打趴在地,还用菜花蛇捆住他的手脚、勒住他的脖子。他知道打不过阿辰,就趁她睡觉时潜入房间,因为阿辰的打呼声很大,结果烂眼皮吓得要逃掉时,被阿辰她父亲活逮,晓得他想把烂眼病传染给自己女儿时,逼着他吃下马粪才放他走。因为烂眼皮实在不敢吃,便允许他舔一下就行了。只见他吓得落荒而逃。后来他越想越不甘心,就用稻草捆了阿辰的模样,还把稻草人的双眼故意弄瞎,在嘴巴里塞了一坨马粪,还打钉诅咒阿辰得烂眼病、吃马粪……”

鸭七说个没完,警方只好上前捂住他的嘴,要他别再说了。但多嘴多舌的鸭七拍掉警察的手,继续说个不停。警方就这样和鸭七周旋了三遍,他依旧滔滔不绝。

鸭七疼爱老婆的心情让菅谷巡警感动落泪。回家路上,他还安慰鸭七:

“阿辰应该没有杀人,只是跑进山中伐木而已。现在不同于幕府时代,砍几棵树不过关一个月,你别太担心了。”

“只要那个烂眼皮还活着,我就无法安心过日子。”

“为什么?”

“一言难尽啊!”

鸭七含糊回应。那样子和刚才雄辩滔滔的模样完全不同,感觉得到他真的很痛苦、很烦心。虽说如此,鸭七其实也挺倔强,一旦想不开,可能会干什么蠢事也说不定,菅谷突然有此感觉。

菅谷突然想起不久之前,大概两个月前吧。鸭七和趴趴眼曾在警局吵架。

鸭七干完农活要回家,必须经过趴趴眼家下方的崖边。就在黄昏时分他经过那里时,从上面掉下一个粪桶。幸好没有直接砸在鸭七的头顶上,而是滚落脚边,导致下半身被溅得都是屎尿,而且粪桶还弹起来撞击鸭七的膝盖,害他行走不便好几天,还连日发高烧。

阿辰得知丈夫无辜受害,大发雷霆地去找趴趴眼算账。趴趴眼难敌阿辰的怪力,吓得逃进警局。菅谷听完事情原委,待阿辰闭嘴后说道:

“趴趴眼不是故意扔下粪桶,而是不小心掉下来的。谁都有不小心手滑的时候嘛!你就原谅他吧。”

“才不是呢!这家伙明明就是想害死我丈夫,才故意扔下粪桶!不然天底下哪有那么巧的事?”

“哎呀!谁也说不准哪天会发生这种意外嘛!鸭七碰巧打那儿经过,只能说他运气不好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这次就放他一马吧。”

阿辰只好气呼呼地回去了。后来趴趴眼只要一出门,不是从松树上突然掉下大石头,就是从自家屋顶掉下砖头,都是阿辰扔的,幸好都没被砸中。趴趴眼请菅谷训斥阿辰,只见阿辰一脸满不在乎地说:

“我也是一时不小心啊!只能说他碰巧走过,运气不好啰!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说啥蠢话啊!故意跑到松树上、别人家的屋顶,还能说是一时不小心吗?!根本就是埋伏在那边企图袭击嘛!你要是再干这种不讲理的事,下次一定送你去吃牢饭!”

菅谷训了阿辰一顿。阿辰也就不敢再造次了。但脚伤痊愈的鸭七却还是愤愤不平。只要趴趴眼上山干活,鸭七就会爬到山顶往下扔石头,或是等在树上待趴趴眼经过时来个突袭,分明就是要置他于死地。好几次险些丧命的趴趴眼又跑去找菅谷。菅谷没想到鸭七的脾性竟然如此烈,也觉得自己的处理方式不是很好,毕竟只训了阿辰一顿,没顾及到鸭七还是受害者。

于是,菅谷也严厉训斥趴趴眼,还要他买个东西去探病,向鸭七道歉,这件事才算有个了结。

回想这件事时,菅谷突然察觉到一件事。阿辰和鸭七的个性都很倔强,而且倔强得有点可怕。报复趴趴眼时可说心狠手辣,幸好石头每次都没有砸中,要是真砸中了,恐怕就要添一条亡魂了。

目前尚未调查蛤蟆六和雨和尚的死,是否和阿辰与鸭七有关,但要是两人真的有杀人动机,两人就是凶手。为何这么想呢?因为蛤蟆六惨遭火车碾毙的地方离阿辰和鸭七的家很近。知道趴趴眼盗伐一事,除了被害人以外,只有阿辰,不是吗?丈夫鸭七似乎知道得没那么深入,但他说过只要趴趴眼还活着,就无法安心过活。因为这番话出自笨蛋之口,所以格外令人印象深刻,而被说的人也是个笨蛋。菅谷总觉得这番话饶有深意。

是谁促使蛤蟆六和雨和尚走这趟呢?他们和阿辰、鸭七又有什么关系呢?菅谷决定着手调查。

* * *

菅谷再次假扮成客人来到蛤蟆六的妓院,又叫了那名很爱说话的妓女。

“听说花房汤的老板和你们老板一样,也是去物色相模女。你们店里也有来自相模的女人吗?”

“算您问对人了。我就是相模女呢!住在从相模地界的鹤卷温泉还要一直往山里去的地方。”

“蛤蟆六老板找你来的吗?”

“不是。我是人家介绍来的。介绍人叫我跟着一个看起来愣头愣脑的,听说专门做烧炭生意的小个头男人来这里。他走山路跟走平地没一样,脚程好快啊!简直像只猴子。他还说能跟女人一起走山路是人生一大乐事呢!所以不计较什么跑腿钱。他该不会真的是猿猴生的吧?长得实在不起眼,我们老板主要通过他的介绍去雇用相模女。”

“这个小个子男人的耳朵很大吗?”

“没啊!就一般呀!不过眼睛红红的,眼尾很垂。”

看来给相模女带路的人就是趴趴眼。蛤蟆六和雨和尚去下曾我,应该就是去找他的样子。

“还有别的带路人吗?我倒是知道有个耳朵很大的小个子男人。”

“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好像还有一个二十二岁的俊俏小伙子,他就是花房汤旁边那间当铺主的儿子。”

“家里开当铺的应该很有钱,怎么可能兼这种差啊!”

“那小伙子就是因为兼这种差,才攒了很多钱呀!不过那小子人品很差,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仗着他还年轻吧。而且他从不来我们这种地方,都是找农家姑娘下手,他就这样把姑娘骗来店里,收取高额中介费,这小子可是个中高手呢!”

“没想到还有这种事啊!这里和花房汤的女人应该都是他中介来的吧。”

“我就不清楚细节了。我们老板非常信任带我来的那个小个子男人。但听说最近,他在帮花房汤那边办事的样子,所以最近我们这里都没有他领来的姑娘啰!不过好像因为这样,花房汤不再找那个当铺主的儿子办事了。你看花房汤和当铺那边,不是有一道盖得比二楼窗户还高的围墙吗?就是为了不让他偷窥到花房汤的女澡堂。从此啊,当铺主的儿子就很恨花房汤的老板,扬言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花房汤的老板。我们老板倒是跟当铺那边的人没什么过节,但老板常说花房汤的雨和尚很可怕,当铺主的儿子又比雨和尚更可怕。在我们小田原这里,有胆子搞出什么杀人事件的,恐怕只有他吧。至于他要怎么个筹谋就不知了。”

菅谷装作若无其事地听着,牢牢记住。

住在深山野地的山猴、怪力女和大耳怪,应该没这等能耐筹谋什么杀人计划吧。像蛤蟆六这么细心的恶汉怎么会喝个烂醉,惨遭火车碾毙,也不可能卧轨自杀。不过虽然蛤蟆六已经五十岁了,但要把这么大块头的男人拖到铁轨上,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肯定是先在哪里杀了他,然后伪装成意外致死。死亡现场没有留下任何随身物品,也没看到他买的那顶斗笠。

菅谷本来以为只有趴趴眼和阿辰知道蛤蟆六的行踪,以及雨和尚去丹泽山一事,看来那个当铺的儿子应该也知道他们是去找趴趴眼,所以先后跟踪两人,再伺机谋害也不是不可能。

菅谷又去了一趟花房汤,打听雨和尚出门时的情况。奇怪的是,他和蛤蟆六一样也是死前一天的中午才离开,身上带着五千日元的巨款,清楚交代是要去找丹泽山的山猴,还说山猴不是那利欲熏心的家伙,所以不用担心身上带着那么多钱。

不过,出现一个重大的疑点。雨和尚和蛤蟆六一样也穿得很体面,脚上穿着草鞋。可是他平常并没有穿草鞋的习惯,那天却穿着草鞋走了很久的路。

死者不但穿着草鞋,而且因为走了很久的关系,系带还断掉了。而且他的脚还算干净,要是一直穿草鞋走路的话,应该会磨出茧,但他的脚上却一个茧也没有。入殓时,家属虽然觉得很奇怪,但也想不透,也就没向警察告知此事。

“那道围墙是为了防止当铺的儿子偷看女澡堂吗?”

“是啊。像他那样的色鬼还真是世间少有呢!他趴在窗台上偷窥,一看就看三五个钟头。原本也没想筑那道高墙,但要是不盖的话,常来的客人就不愿意光顾了。”

“因此和你们家老板结下梁子吗?”

“这我也是听别人说哩。他说老板这么做,让他没脸见人,总有一天会让我们好看。不过倒是没有直接冲着我们说就是了。”

面对菅谷的询问,雨和尚的老婆又说:

“入殓的时候,我们也颇觉得纳闷。明明牛角是从正面刺来,但他的嘴里和鼻子都沾着泥土,可见应该是趴在地上才对啊!我们实在想不通他到底是怎么被牛顶死的。”

菅谷点点头,说道:

“我也觉得事有蹊跷。您先生也不是什么体形健壮之人,他有罹患什么会影响活动能力的长年隐疾吗?”

“没有。我丈夫虽然称不上健壮,但年轻时当过船员,也很少生病,动作也很灵活。所以我怎么也没想到他居然会被牛刺死,那头牛一定是他没注意时……”

那处山谷树林茂密,很难一眼就看到牛,所以被袭击时也来不及反应吧。加上树木丛生,受害方很难逃脱。但对于攻击一方来说,却是个绝佳地点。那么一大片森林,只有雨和尚陈尸的地方留有一块血迹,说明他根本来不及闪躲。

他为什么不逃呢?难不成有什么原因?

菅谷的脑子里不断迸出疑问,但他没有能力解开这些疑点,心里还真是不好受。他觉得自己只能当个观察者,不,只会批评罢了,却没有能力解决问题。

但他还是鼓起勇气,掀开当铺的门帘。他掏出一个大怀表表示要典当,还和当铺老板讨价还价了半天,却没见到那个当铺的儿子。又想不到什么理由请老板叫他儿子出来,只好收起怀表走出当铺。虽然没见到本人,但根据好几个人的说法,不难想象他是个长得很英俊的花花公子,沉默寡言、看起来很阴郁的男人,却有本事将乡下姑娘骗上床。而且脑子十分灵光,身形瘦削,一副弱不禁风的小白脸模样。他的个性很拗,想说就一定要做到,就连蛤蟆六这般见多识广的家伙也惧他三分。

倘若这两起事件都是他犯下的话,凶手可要有相当的臂力,至少要有能扳倒蛤蟆六那种壮汉的能耐,否则根本杀不了这两个人。

但是任谁看都不觉得那个当铺的儿子有力气扳倒蛤蟆六,看来肯定有帮凶。

问题是,他有能耐驱使一个比蛤蟆六还要身强体壮的人去杀人吗?况且蛤蟆六是在太阳下山四十分钟后,才惨遭火车碾毙。

如果那附近有他的藏身处还说得通,但那一带可是菅谷的管辖范围,不是他自夸,再也没有人比他更熟悉那一带了。根本不可能有这么一处地方。但要利用这四十分钟将人拖到铁轨上,必须要有相当大的力气,而且还得先藏尸一天,如此大费周章不是很麻烦吗?还是思考一般人不会做的事,是他的特殊才能呢?菅谷试着思考那一带的地形,虽然很荒僻,但也不是没有人家,那一带都是田地,没什么可以隐藏的地方,所以不是什么万无一失的藏尸处。

离案发现场最近的一户就是鸭七和阿辰的家。他们是一对看起来就很奇怪的夫妇,两人不时地吵吵闹闹,所以菅谷几乎每个月都要去关心一次。夫妇俩耕种一块半山腰上的贫瘠田地,生活倒也还过得去。阿辰很爱鸭七,如此世上少有的大力女居然看上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个男,还真是一段奇缘。听说鸭七十九岁、阿辰十七岁那年两人约定终身,也分别去求双方父母允诺。

没想阿辰父亲一看到鸭七来提亲,直接将手上的茶水往他身上泼去,鸭七回道:

“您把茶泼到我脸上是祝贺我和阿辰的婚事吗?本以为您往我脸上泼的是茶,看来您可能喝的是白开水吧。您刚才泼到我身上的究竟是茶,还是水?”

不等他说完,阿辰父亲就用手上的吹火管追打鸭七。

阿辰则是被鸭七的母亲嘲讽一顿,又被刚从农地回来的鸭七父亲给泼了一身的洗脚水。阿辰气得满脸通红,拿起一根吹火管朝鸭七父亲的头部打了十几下,又将老人家拖去刚施过肥的田地,把他的头按着浇粪。

村人开会商量后,决定促成这对怪人的婚事,并给了他们几亩离下曾我村有点距离的贫瘠农地。大力女阿辰弄来不少肥料,马上将贫田变成肥沃的农地,村人惊讶不已,两人也过着平静日子。起初,鸭七一周都要挨阿辰一两次的打,往往被打得鼻青脸肿、骨折。不过鸭七的骨头可真强韧,复原力超好,一点都没有留下后遗症。他们在半山腰盖了间小屋,农忙时,阿辰会暂住山中小屋,负责看家的鸭七则是早晚给老婆送饭,顺便带些收割好的麦子、芋头回家,就这样整天闲闲无事地看家。这段时间,夫妇俩分开生活,从山中小屋走到案发现场也要超过四十分钟,以鸭七那种体力也没本事犯案。

菅谷总觉得其中一定有什么隐情,两人肯定是他杀,署里却判定蛤蟆六是喝醉意外死亡,雨和尚则是遭牛刺死。问题是,靠自己的能力再怎么想破头也解不开这个谜,只好前往东京求助新十郎,将事情原委和自己的判断说明给他听。

* * *

新十郎听完后,说道:

“你有看到最关键的问题。惨遭火车碾毙之人没有带着随身物品,而且是惨死在人迹罕至的地方,足以说明不是自杀、意外,而是他杀。再者,被牛刺死的人没有逃跑的迹象,而且死者明明是趴着,牛角却是从正面刺入的,加上身上没有其他东西,也可以推定是他杀。还有,凶手是趁天黑后四十分钟,将死者拖到铁轨上,这一点也判断无误。毕竟没有人能像施魔法般凭空消失,不过要是利用某种方法,或许也能达到同样效果,譬如利用黑夜。雨和尚是死在黑夜进不去的荒僻山谷。若他不是利用晚上去的话,这又是怎么回事呢?还是有人曾看到他往山谷走去呢?这里是必须思考的一个关键点。趴趴眼似乎从一年前就开始出入山谷,阿辰也在那里出没,是否有人目睹他们前往山谷呢?看来这两个人肯定利用什么东西,让自己像施了魔法般隐身不露。如果破解他们用的方法,也许就能知道第三个人、第四个人用的是什么方法吧。”

新十郎的这番话说得轻巧,却也点出几个关键问题。菅谷一脸愕然地看着名侦探。名侦探露出亲切微笑看着他,让菅谷自惭形秽,难为情得脸都红了。

“还有几件事也很重要,趴趴眼和阿辰去山谷是为了盗伐木材,那必须偷偷摸摸,不让别人发现。但被杀害的那两个人有必要偷偷摸摸吗?若是有必要的话,那是基于什么理由呢?再者,除了趴趴眼、阿辰和死者之外,还有人知道他们盗伐木材吗?有人看到过蛤蟆六和雨和尚从小田原朝下曾我方向走吗?如果找得到目击者,大概就能知道他们是在哪里偷偷进山的,说不定还能问出其他人的目击情报,也就多一条逮到凶手的线索。”

新十郎又神情严肃地说:

“调查有没有人目击他们行踪一事,不能锁定某个人,好比那个当铺的儿子。必须抛开既定想法,不管是面对小田原的人、村民,还是其他地方的人,都要抱持这样的态度。毕竟事情还没厘清之前,谁都可能是凶手,也可能谁都不是凶手。请你先调查清楚我说的这两点,再来找我。”

菅谷打从心底佩服新十郎。新十郎留他吃饭,但菅谷表示想赶快着手调查,便急忙回去了。

趴趴眼和阿辰回家后,菅谷去找他们,一派若无其事地和他们聊天。他们平常就没把菅谷当警察,所以交情颇好,也就毫无防备地说出自己如何去山谷的方法。

趴趴眼都是趁夜深人静时,偷偷入山,当然不会被人瞧见。阿辰则是翻越无人的山谷入山。趴趴眼也可以这么做,只是还要牵一头牛,只能尽量挑深夜时段,循着平坦山路进入山谷。

阿辰是先躲在通往山谷的田地,然后再悄悄走进山谷。

阿辰是偶然撞见趴趴眼盗伐并搬运走木材一事,于是便借机向趴趴眼讨封口费,每次一块日元。趴趴眼说自己运一次炭也不过一钱,这封口费要得太贵了。但阿辰力大无穷、脾气又硬,怎么也不肯让步,所以趴趴眼只好乖乖买单。不过阿辰可以一次帮他担三根木材,这可是连大男人也担不起的量。倒不是阿辰大发善心,而是觉得这不过举手之劳而已。这件事是两人之间的秘密,所以两人就算常起口角,还是守着这个秘密。

“一块日元已经很便宜了。得叫他涨点工资,否则要他好看。”

阿辰笑嘻嘻地告诉菅谷。

“不用对他客气,反正趴趴眼很有钱啊!他可是有好几万呢!”

只见阿辰笑得更贼,菅谷说道:

“你们盗伐木材已经不是秘密了。就别再干这种事了。况且那个老板也死了。”

听到菅谷这么说,阿辰双眼圆瞪,思索着,发现自己再也要不到封口费了。

菅谷看向趴趴眼:

“你给了她几次封口费?”

趴趴眼说有时三天给一次,有时十天、二十天才给一次。事件发生时,刚好是挖芋头的时节,所以阿辰会窝在山中小屋,那时封口费给得比较频繁。

“雨和尚死的那一天,阿辰有来找你要封口费吗?”

趴趴眼说没有。阿辰一般都是中午来找他,大胃王的她好像怎么吃都吃不饱,每次都把趴趴眼的饭吃个精光。那天中午因为很多人在现场,也许阿辰也有来,只是又悄悄逃走了。

趴趴眼把阿辰的事全抖了出来,但始终没提到蛤蟆六和雨和尚的事,也没提到相模女的事。

蛤蟆六和雨和尚到底是在哪里和谁碰面,还是查不出个所以然。虽然前往山谷必须经过一处村落,但也没人看到过他们走向山谷。菅谷沮丧而归,途中因为口渴,便向路旁的小寺院讨点水喝。庙里和尚听了菅谷要打听的事,说道:

“是喔。我是没看到穿得很体面的人啦!不过偶尔会有人从寺院后门那边进入丹泽山。”

“寺院后门那边有进山的路吗?”

“不是路,是有人说想从寺院后门直接进山。就连村民也不晓得寺院后门通往丹泽山。起初我还以为他来寺院里是有什么事,原来他是要从我这里进山啊!”

菅谷顿时恍然大悟,内心亢奋不已。就是这个!能够凭空消失、隐身不露的方法就是利用寺院的后门!没错,就是这个!除了利用黑夜犯案之外,还用了这一招。新十郎说过也许是用了什么方法才能偷偷进山,原来就是这招。给人以为走进寺院的假象,这么一来也解开了为何两人要刻意穿着体面的疑点。不晓得菅谷心里在想什么的老和尚又说:

“问题是,从后门爬上去是一条不到一尺宽、不知通往哪里的小径。而且走没几里路就看不到路了。记得以前那里有一间烧炭人住的小屋。”

菅谷惊讶得差点跳起来。没错,两年前趴趴眼还在那里烧炭,所以那里有一处炭窑。只见他兴奋得心跳加快。

“那间小屋还在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那里已经荒废了两三年了。小屋应该已经不在了吧。”

菅谷立刻从寺院后门上山,瞥见一间颓败的小屋。炭窑搬到别处的话,小屋应该也会跟着迁移才是,之所以没有迁移,可见小屋还有保留的必要。菅谷走进小屋,不到两张榻榻米大的小屋铺着席子,角落还卷着席子,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东西。菅谷发现角落阴暗处有个装烟斗的筒子和烟,拿起来一瞧,看起来是颇昂贵的东西,银筒子上还刻着“大内”字样,大内是蛤蟆六的姓氏。菅谷将卷着的席子摊开来,没发现藏着什么东西。小屋里还有粗草绳和几双磨破的草鞋,看起来像是烧炭时穿的,因为上头黑黑的。但仔细一瞧,那些黑黑的东西不是炭,而是已经干涸的血。菅谷很吃惊,把一张张席子摊开来察看,发现三张比较干净,其他两张很破烂,还沾着像是血的黑黑的东西,粗草绳上也沾有血迹。

菅谷悄悄带走烟具和沾有血迹的粗草绳和席子,隔天去找趴趴眼。但不管他怎么问,还是问不出什么,他坚称自己两年来都没去过那间小屋。

菅谷失望地回去,赶紧上京向新十郎报告。新十郎安慰他:

“别失望,你已经厘清了很多事情,不是吗?尤其你已经解开蛤蟆六和雨和尚是如何掩人耳目地进山,又发现趴趴眼以前烧炭用的小屋,即便趴趴眼不透露半个字。他们之所以穿着体面,就是为了从那间寺院的后门上山,去那间小屋吧。你已经解开了这起案子的很多疑点,只要把环节连接起来就行了。现在缺少的就是连起来的关键点,而这个结肯定就是在小屋或是小田原附近。不过就算找不到那条线,这起案子也算解决了。”

菅谷和坐在一旁的花乃屋、虎之介不禁“啊”地惊呼。尤其是菅谷冷汗直流。

“我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用席子包裹蛤蟆六的尸体再搬运到铁轨上,走路也要走上将近一个半、两个钟头吧。蛤蟆六的尸体那么重,谁搬得动啊!就算是力大无穷的阿辰应该也没这能耐吧!”

“当然没这能耐,但是这案子可不是像你想的那样进行。总之,我去一趟下曾我,找找那个关键点吧。只要解开了,您就会明白这案子其实一点也不复杂。今晚就留在这里过夜,明早一起出发吧!”

* * *

因为是一大早出发,虎之介怕来不及去向海舟问早,所以晚膳前去了一趟海舟的宅邸。这时间去拜访,当然不太恰当。

不过两个钟头后,走在夜幕低垂的冰川町的虎之介却沮丧地猛摇头,很感慨的样子。

“也不能说海舟先生已经老了,脑子不灵光了。但毕竟上了年纪,吃过晚膳就精神不济了。看来麒麟老了也不及一头虎啊!”

虎之介嘟哝着,颇有抱怨。

翌晨,一行人搭早班车出发。花乃屋嘲讽虎之介:

“如何,在冰川那里有得到什么‘神启’吗?”

“老人家用过晚膳后就不行啦!脑子变得很不灵光。只问我那个怪力女阿辰长得美不美,我回说不知道,应该长得不怎么样吧。他竟然说我连这种事都不知道,怎么当侦探啊!他还说阿辰肯定是个美女。世上最好色的人不是那些光顾妓院的男客,而是妓院老板。他们四处物色女人,不是为了满足客人,而是为了自己。对于这些色鬼来说,阿辰这样的女人有其特殊的魅力。当然,阿辰也是个好色女,在小屋和蛤蟆六、雨和尚享受鱼水之欢后,知道他们身上带着巨款,便将他们杀了。阿辰喜欢小个头男人,讨厌身材魁梧的壮汉,所以阿虎也要小心哦!搞不好她会弄死你哩。阿辰可是个美人呢!哈哈!海舟先生真的老啰!老人啊,什么事都会想到那方面,八成到了老年危机吧。花乃屋,别仗着自己还年轻,也差不多要面临这种问题啰!”

虎之介对海舟这次的推理深感失望,所以就把气出在花乃屋身上。

一行人在国府津下车,换搭人力车前往小田原。前往蛤蟆六家,确认这些烟具是他的无误。

“你们家老爷出门前,有谁过来找他吗?”

“没有,他总是说走就走。”

“他还有什么习惯吗?早上起床、洗脸,然后呢?”

“他习惯晚睡晚起,每天都是快中午才起床,醒来就去花房汤。因为那间澡堂是十一点开门,但最近他都跑去比较远一点的澡堂。”

“是从什么时候就不去花房汤的呢?”

“这个嘛,好像是自从隔壁那间当铺的少爷会从窗户偷窥女澡堂,筑起一道高墙时吧。他说花房汤的老板做得太过分了,所以就不去光顾了。”

“这事倒挺新鲜呢!当铺的少爷和你家老爷很要好吗?”

“他以前常来我家玩,不知为何最近都没来了。”

看来蛤蟆六都是先去澡堂,才回家吃饭,然后再去箱根那三间店巡视一下,很晚才回来。

新十郎在花房汤也问了同样的事。雨和尚的老婆怀疑丈夫死得蹊跷,所以想了一下才回道:

“他出门时都不会先和谁打声招呼,总是说走就走。至于生活习惯,我们这种店总是开得晚,所以都是睡到很晚才起床。不过除了这间澡堂,他还做什么建筑承包,所以会比较早起,每天九点左右挂上‘本日十一点营业’的牌子。不对,应该说是翻个面。我们就寝之前,会把牌子翻到‘结束营业’这一面。他吃完饭,就会去做他的事了。不过最近他半夜会醒来,将门口的牌子翻面,再继续睡觉。因为我这个人很神经质,连这种事都会注意。”

“早起是因为围墙加高的关系吗?”

“早在这之前,围墙就加高了。是我找人弄的,因为客人一再抱怨隔壁有人偷窥,那已经是超过半年前的事了。老爷子他早起是这件事情后的三四个月,也就是他死前两个月才开始吧。”

新十郎向雨和尚的老婆道谢后,又拜访哈蟆六的老婆:

“不好意思,您家老爷不去花房汤去别家澡堂是死前一个月或一个半月的事吗?因为这件事有点重要,还请您好好回想。”

“这我就不清楚了。”

“那么,他还有其他习惯改变吗?”

“这个嘛,他好像觉得花房汤太晚才开门营业,为此很生气呢!直说这样就服务不到早起的客人。因为他自己起得早,所以会带着准备离开我们店里的客人一起去别家澡堂洗澡,大概早上六点左右吧。应该是五点或六点半左右吧。”

“洗完澡后应该有补眠吧?”

“您还真清楚。他早上喝几杯后,再一觉睡到中午。”

“感谢。”

新十郎离开后,笑嘻嘻地说:

“看来已经找到那个关键点了。”

新十郎来到小田原警署,和署长密谈了两个钟头才出来,然后对等在外头的三人说:

“已经到最后阶段了。走吧!”

一行人出发。(究竟谁是凶手呢?)

* * *

在菅谷的带路下,来自东京的三人组来到趴趴眼以前工作用的那间小屋。没想到小屋已经荡然无存。菅谷大惊失色:

“不对啊!我昨天、前天……大前天才看到小屋啊!没错,是大前天,才三天,小屋就不见了。虽说拆小屋用不着十分钟……”

“不见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新十郎观察周遭的地上和树木,问道:

“从这里到那长着柏树的山谷大概要走多久?”

“这个嘛,因为没路可通。我们要走的话,可能要三四个钟头吧。习惯走山路的趴趴眼和阿辰大概一个半钟头吧。快的话,一个钟头就行了。”

“从这里到趴趴眼现在住的小屋呢?”

“他住的地方和山谷是反方向,以趴趴眼的脚程来说,从这里到趴趴睡的小屋大概要走个三四十分钟吧。然后他再走个二三十分钟才到阿辰的山中小屋。也就是说,从趴趴眼现在住的小屋到山谷起码要花上一个半到两个钟头。从阿辰的山中小屋到长着柏树的山谷则是两个到两个半钟头吧。我们的话,就得花更多的时间了。”

新十郎颔首。他们接着去趴趴眼现在住的地方。趴趴眼正在屋前劈要用来烧炭的木材。

“你手脚可真快啊!马上就拆了那小屋。没发现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新十郎出声。趴趴眼一看是不认识的人,好像吓了一跳,不敢吭声。只见新十郎一脸严肃,大踏步地走向他。

“看来不把你带去警局,你是不会老实招了!阿辰都已经招了!是你将哈蟆六、雨和尚引诱出来,杀了他们,还抢了他们的钱。你还为了引诱他们出来,深夜跑到小田原,将花房汤的牌子翻过来作为暗号,这些我们都知道了。你还敢抵赖!”

新十郎捉住趴趴眼的手腕,扭到身后。只见趴趴眼吓得脸色惨白,害怕得闭着眼,看来他没办法抵赖了。只见他长叹一口气,抱着必死的想法说:

“翻牌子一事是三年前就开始了。是花房汤的老板和我商量出来的方法。用来向他报告他想雇用的搓澡女答应了,请他过来领相模女。您说我引诱他们出来,根本是冤枉啊!我跟蛤蟆六两年前就绝交了。花房汤的老板也和他断绝了往来。我那天去花房汤翻牌子,本来是通知雨和尚过来的,没想到蛤蟆六也来了。雨和尚说他识破了我们联络的暗号,所以把牌子再翻回去,然后自己跑来领女人。所以雨和尚都会一早起来检查牌子,发现蛤蟆六又动了手脚,他的死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啊!”

“后来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啊!那时阿辰来山上玩,碰到蛤蟆六,两人就一起走了。”

“因为我一看是蛤蟆六,不是雨和尚,就没告诉他相模女的事,我坚持不肯说,他就和阿辰一起走了。之后的事,我就不清楚了。后来雨和尚被我的牛顶死,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只知道他那天会来山里找我,因为我夜里去花房汤大门翻牌子。我也觉得很奇怪啊!我养的那头牛很乖,从没伤过人。雨和尚都来过十几次了,也没发生过这种事啊!”

“他们是走山路过来的吗?”

“不是。走山路过来的话,会被人看到。所以他们都是假装去寺院拜佛,然后从寺院后门上山。晚上从小屋走到山谷很容易迷路,但白天就不会了。”

“那天阿辰有来吗?”

“那天没来,前一天来过。”

“她前一天来的时候,你告诉她,明天花房汤老板会来,是吧?”

“阿辰听到我和蛤蟆六的对话,晓得花房汤老板不时会来找我。后来阿辰常向我打听雨和尚的事。我都是在山谷里待着,我要是不在小屋里,就是在树下睡觉,刮风下雨也是待在这山谷,没回去过。从那次离开烧炭小屋后,我就再也没去过了。直到菅谷巡警提起那件奇怪的事,我才想说要毁掉那间小屋。”

“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去警察面前就知道了。阿辰可不是这么招的哦!”

“阿辰说谎!你看我这样子会杀人吗?”

一行人带着趴趴眼来到警局。一瞧,阿辰已被逮捕,留置警局。那是出动十名壮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逮住她的。

凶手是阿辰,和趴趴眼无关,至于鸭七则是完全不晓得阿辰行凶一事。新十郎说:

“那天晚上,阿辰和蛤蟆六在小屋里过夜。阿辰发现蛤蟆六身上带着巨款,遂起了歹念,拿起重棒朝他后脑勺重击,杀了他。蛤蟆六头骨粉碎,连眼珠子都迸出来了。阿辰用席子包裹尸体,扛到山中小屋,然后再和农作物一起搬运到山下的家。回家后,等待夜行列车碾过蛤蟆六的尸体。然后又跑去烧炭小屋和雨和尚过夜,一早醒来就弄晕他,同样用席子包裹住他扛到山谷里。然后雨和尚突然醒来,阿辰慌张地抓起地上的泥土塞住他的嘴和鼻子。雨和尚的右臂就是在那时候弄断的。阿辰将雨和尚扛到趴趴眼拴牛的地方,将雨和尚从席子里踹出来,举起来插在牛角上。牛受到惊吓,又用角刺了一次雨和尚,挣脱绳子逃回村子。阿辰是个可怕的妖妇,杀了蛤蟆六之后,还是无法收敛她的残暴,尤其喜欢先跟男人发生关系,再杀死对方。她把雨和尚举起来往牛角上一插时,雨和尚还没断气呢!真是凶狠的妖妇啊!如果这次没有被逮到,只怕她还会继续用这手法杀人……”

虎之介不想再听下去了。为海舟的睿智深深折服,整个人就像掉进了冰洞里,浑身失了气力。

* * *

虎之介趴在海舟面前长达五分钟,都没有抬起头。看上去十分清爽的光头是他败北的印记。仔细一瞧,他的头上写了个“石”字。海舟屈膝凑近一瞧,原来是用针灸灸上去的,恐怕耗时一个钟头吧。之所以灸了这个“石”字,是表示自己的脑子像石头一样硬,不知变通,也是向海舟赔罪之意。

“你就算不这么做,我也明白,还真是个喜欢白费工夫的家伙啊!”

海舟笑道。虎之介知道海舟没怪罪,安心不少,赶紧抬起头:

“今后我会等您用过晚膳才来。”

说了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后,便走了。

注释

[1]华严瀑布,位于日本栃木县日光市,1903年因高中生藤村操在此留下辞世文自杀而成为“自杀圣地”。而下文中的位于伊豆大岛的三原山和位于静冈县的锦之浦断崖,则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兴起的日本“自杀圣地”。

[2]曾我五郎、十郎,日本历史上三大复仇事件之一“曾我兄弟复仇事件”的主人公。1176年,伊豆家族的继承人之争中,工藤佑经杀死了侄子河津佑泰。佑泰的遗腹子五郎与十郎在长大成人后杀死了追随源赖朝的工藤佑经,两兄弟也因此被捕而斩首。室町时代军记物语《曾我物语》就是改编自这一故事。

[3]尾崎一雄(1899—1983),日本小说家,小说集《快活的眼镜》曾获芥川文学奖,代表作有《虫子二三事》《梦幻记》等。

[4]相模国,日本古地名,相当于现在的神奈川县。

[5]川柳,日本的一种传统诗歌。

[6]小田急线,由东京的新宿往返静冈县的一条私营铁路,开通于192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