鄙人终究也产生了远大宏伟的美好愿望,打算在风光明媚之处建它七八幢别墅,于是决定动笔写《捕物帖》 [1] ,并在《小说新潮》 [2] 同人的邀请下,来到了位于箱根山谷最底部的温泉旅馆。

这一带有不少谷间溪流,但是完全没有溪水的样子,都是成段的瀑布,甚至还有货真价实的百尺飞瀑,从四面八方飞流直下。如果客人对声音敏感,恐怕会被烦得不行,搞不好还会头痛;我这人反应迟钝,只感觉安静得无以复加。隔壁的讲话声、账房里的收音机声、宴会厅里的喧闹、蝉鸣,世间万籁,皆不入耳。女佣拉开纸门走进来时,我连走路和拉门的声音都听不见。忽然,她就出现在眼前。她掌握了忍术的要领。在文明国度里,绝找不出如此静谧之处。我工作时最烦的就是收音机的声音,在这里总算安心了。这家旅馆实在合我胃口。不过安静也有安静的问题:就算有人进行谋杀,旁人也听不见。在这样的旅馆写《捕物帖》,难免总往那方面想,毛骨悚然之余,也平添了几分《捕物帖》的心境,总有些真把自己当成侦探的感觉。

旅馆的庭院被大量数百贯 [3] 重的石头砸得面目全非,始作俑者是所谓的“Ione台风” [4] 。

这条河在小田原市一个叫作早川口的地方入海,我曾在那里的堤坝下遭遇过洪水,与利根川的洪水景象大为不同。利根川的洪水漫无涯际,如同巨人一般,充满死神国度苍茫而寂静的妖相;早川的洪水则不同———哪有这么吵的洪水。

早川的洪水呈暗褐色,从箱根山上海拔千米的芦之湖奔流直至眼前的河口处,形成一座巨大而笔直的防波堤,比太平洋的海面高出四五米,冲入海中一英里多远。太平洋的恶浪向着这水造的防波堤迫近、拍打、喷涌翻腾,但笔直的暗褐色水势太过浩大,海洋的小小恶浪完全无能为力。随着恶浪的喧嚣在眼前屈服,笔直的暗褐色奔流猛地腾起数米高,如长蛇一般,向着遥远的海天一线直冲过去。远处海面上,不时可见恶浪撞上这座防波堤,喷涌翻腾,隆起一座座水山,飞沫四溅。

然而,最惊人的还不在此。远雷轰鸣般的巨响,轰隆隆地接连不断从河底传出。就算千万辆坦克碾过河底,也不会有此等声音。与坦克碾轧柏油路的声音不同,河底的轰鸣沉闷而厚重。

声音的原理,我原本并不清楚,直到几天后洪水退去,露出河底来,我才终于明白。

河底原本只有些小沙粒,洪水一到,就会带来一批数百贯,甚至可能千贯不止的岩石,铺满河底,层层堆积。这些岩石无疑会随着洪水冲入海中一英里多远,滚入太平洋的海底。岩石反复不断地从山上冲入海里,碰撞冲击过程中产生的声响,就是河底的轰鸣。洪水退去后,河底留下无数岩石,人们用小推车把它们运出来,用在建筑上,算是洪水带来的某种补偿。不等下一次洪水来,岩石很快就运光了,河底重新变回只有小沙粒的状态。由于河并不大,层层堆叠的岩石虽然铺满河底,其数量仍然有限;又或许是人类对岩石的需求量太大,达到了超自然的地步,洪水凭借神力也无法满足。总之,人类战胜了自然,这也算是一项小小的佐证。

战争期间我在日映工作时,曾经接到命令,被迫要为一部名叫《黄河》的纪录片写剧本。

上面打算把它拍成一部战争宣传片,情节如下:战争期间,中国国民党军队败走之际,决黄河大堤引水而逃 [5] ,导致黄河河口移动数百里,甚至流入了长江;于是日本军队担负起了治水的重任。电影的意图就在宣传治水上。

这部电影分作上下部,宣传片是下部;上部只是纯粹的纪录片,主要是通过艺术效果展现黄河是条怎样的河、黄河具备什么样的独特性格。说白了就是为表现治水事业的艰难埋下伏笔。雄壮的黄河有其独自的特色,所以人们明知艰难,仍要坚持治理。我接下的活儿就是上部。

然而,我接到命令的时候,战争已经接近尾声了。为新闻及其他目的拍摄的影像资料有不少,如果把它们编辑一下,稍微加加工,说不定能做出下部来;但我负责的上部这样可行不通。

当时本土的许多城市已经饱受轰炸、疮痍满目,战场也开始转攻为守。情况不允许我边走边摄影,优哉游哉地深入黄河流域腹地。

不过那段特殊时期,万事都是破罐子破摔,表里不一、阳奉阴违更是家常便饭。如果中气十足地报告“是!此类电影我们已在拍摄中”,那上头也更容易接受;而一旦照实回答“是!由于该地无法继续拍摄,计划已搁浅”,搞不好军人会大骂一声“战败主义者”,向社长饱以老拳。台面与水下、理想与现实,工作上的一切都在自相矛盾。但发布命令的若无其事,服从命令的泰然处之,当时日本的万事万物都处在彻头彻尾的矛盾之中。

反正战时酒是喝不上,表演性质的东西也看不到,实在闲得发慌,人生乐趣就在于看书了。战败近在眼前,每天的生活过得浑浑噩噩,此时被安排任务研究黄河,其实意外有些幸运。我立刻前往中国研究所,向学者们请教黄河的相关问题。但在日本的汉学者眼中,黄河似乎并非他们的研究对象:

“我还想问呢,现在黄河流到哪儿去了?”

学者反问了一句。当时黄河水流入了长江,不过没有明确公布过,学者应该也不清楚。

有关黄河的文献当时实在不多,学者们各方网罗,最终能拿到的也只有三十本左右。我每天都在空袭的间隙中反复研读这些书,越读越觉得黄河有趣,自然而然地,对华北的农业、风俗、文化、生活和历史也想多去了解一些。于是我将工作扔在一边,在这些文献中埋首半年,迎来了战争的结束。

黄河每隔二三十年就会暴发大洪水。到陕西潼关为止的河段由于多山,不会受洪水影响;而从潼关直到入海口这五六百公里地势低平,北至天津,南至南京对岸,都有黄河流经的痕迹。

潼关上游的三千多公里,则流经甘肃、陕西、山西、河南的黄土层。

华北并没有固定的雨季。有时三到十天左右暴雨不断,多出现在早春,其他季节也有。暴雨在黄土地带持续下去,最终就会导致黄河大洪水。

所谓黄土地带多是草木不生的秃山。一旦下起暴雨,山体就会出现无数裂痕,泥水从裂痕中奔流而过,溅起飞沫,形成湍急的水流,自斜面奔涌而下,汇入黄河。于是十余米深的泥流,伴着飞沫奔流入海。有句俗话说“一斗水,半斗泥”,黄河水中大约有百分之五十都是黄土,并非水流,而是泥流。

这些泥在黄河的底部堆积,大雨过后,河床就会高出一米多,不久就会高出平地十多米。河堤建得再高,也赶不上河床抬高的速度,二三十年下来,洪水暴发自然就无可避免了。就黄河已有的历史来看,洪水始终处于周而复始的过程。

历代统治者无不面临着黄河水患的难题,直至今日,也没有人治理成功。两千年前,有位学者 [6] 对此无计可施,于是提出高论:建堤防水实属下策,水不可逆,与水争地的思路才是错误根源;不如将潼关下游的百姓全部迁徙到其他地区,对洪水放任自流才是上策。原来如此,上策、上策。如此一来洪水的悲剧确实不会再次上演,只不过最肥沃的农业区也会颗粒无收而已。

现在还存在一种荒谬的论断:中国人口原本就多,繁衍过盛,过盛的繁衍带来大量多余人口,自然导致国运疲敝;还好有个洪水呀、干旱呀,每年天灾死个五十来万百姓,算是稍稍平衡一下。意思就是老天爷调节人口,天灾可顺不可逆。黄河水患是数千年来的难题,学者们似乎总有那么点自暴自弃的意思。历朝历代虽然不乏学者纸上谈兵,却没有真正成功的前例,因而也就产生了许多破罐子破摔的高论。

每次暴发洪水都会引起改道,入海口常常一下子移动数百千米。虽然洪水会持续数年淤积不去,但随着洪水而来的黄土堆积一米至三米厚,有时会形成一片新的沃野供庄稼生长。不过,天灾不只有水灾,还有所谓的旱灾,无论是暴晒还是暴雨,黄土地带的农民都很痛苦。

中国的历史就是黄河的历史,黄河乃是孕育中国文化的温床。大禹治理黄河十三年,孜孜不倦,过家门而忘归,终因治水之功被推举为王。自禹而后,孔子于此宣扬王道;唐三藏自此逆流而上,志在天竺;群雄逐鹿的所谓“中原”指的也正是这片黄土地带。更可上溯远古的北京人,下及赛珍珠的《大地》 [7] ,自人类文明诞生开始,至与欧洲文明交流为止,黄河自始至终贯穿着中国文化史的中枢。

在日本王朝及整个日本文化的发祥之地———大和的土地上,也有一条象征着古代日本的河流。其名曰:飞鸟川。

万叶诗人将变幻无常的人世比作飞鸟川,咏叹“昨日深渊,今朝浅滩”,朴素地表现出一件事实:在他们的生活中,河流是变化最剧烈的东西。古代既没有地毯式轰炸,也没有火枪,河流在他们眼中无异于怪物,最能给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带来变化。鄙人虽数经地毯式轰炸,对此仍表示无条件赞同。早川口、利根川的经历已使我心惊胆战;在书中读到黄河,更使我舌挢不下了。

然而,飞鸟川的宽度不过三间左右。虽说是从山上流下,也不过是缓缓流经耳成山、天香具山、亩傍山这些庭院盆景规模的小山,然后涌入古时帝都的盆地而已。

就拿我在小田原时感到心惊胆战的早川来讲,即便算上谷底千回百转的部分,全长也不过五里七里而已。只不过它从海拔千米的芦之湖流下,又冲入海中,虽然只有五里七里,大雨一到,仍然能将一个饱尝地毯式轰炸的男人吓得魂飞魄散。

飞鸟川只是条小河,顶多也就是玉川上游那个规模。

中国的历史与文化经受过大黄河的千锤百炼,而日本文化的起源却将变幻无常的感怀寄托于飞鸟川,像是走了极端,成了温室里的花朵,显得过分狭小、可怜、可悲、可笑,甚至有些怪异。

我在报纸上读到,金阁寺纵火犯曾说自己“对美心怀嫉妒”“反感观光客人”。报道或许准确记述了犯人“当时说的话”,但如果认为犯人内心的想法仅限于此,恐怕失之草率。我不是指罪犯就不会讲真心话,而是人类原本就很难把自己的想法表达清楚。有时很努力地想要讲述事实,语言组织却不如人意,口中所讲与心中所想存在很大差异,自己都感觉说出来的话空洞无物。像是“你是否犯了罪”这类问题,犯人当然能够正常作答;我指的主要是思想方面的表达。就拿本人来说,虽然吃的就是“表达思想”这碗饭,仍然需要花费时间、打磨技术,而且很容易一不小心落个拾人牙慧,写出来的东西奇奇怪怪,与自己内心所想相去甚远。

像是“对美心怀嫉妒”“反感某一阶级”这类想法,张口就来一句话,然后主张其真实性,实在是太过微妙。即便是娴于思考之人,仔细分析过自己的思想,也很难猝然之间断言自己的想法,并当众讲出来。

更何况遭到逮捕的罪犯之中,老实交代的不如撒谎扯皮的多,撒谎扯皮的不如虚张声势的多。犯人耸着肩膀讲“我说的是实话”,报纸上就会登出“他如此说道”。“他如此说道”确是事实,报纸报道事实无可厚非;而那些当以启蒙为天职的文人、学者、社会评论家们,个个声名显赫,也把它当作真相评头论足,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此时首先需要做的是“怀疑”。不是怀疑别人,而是必须怀疑先入为主作此假设的自己。

对美心怀嫉妒、反感观光客人云云,犯人也不是没有此类想法,很有可能确实这么想过。值得怀疑的是:下定决心放火的根本动机,究竟是否具备此等思想性。

我以为,人们(包括出色的文人、学者、社会评论家、艺术家在内)太过关注被火烧的金阁寺这一建筑本身,故而判断有失公平。如果被烧掉的不是金阁寺,而是个名气小一点的建筑,那么就算犯人陈述一个更加深远的动机,估计人们也不会大惊小怪,认为犯人的自白“富有生气”了。

我认为这种青年人遍地都是。或许他心理扭曲,同住的人、主人家的人,都不喜欢他。报复的怒气悄悄在心中积聚,最后他决定放火。由于他恰好住在金阁寺,于是结局就变成了火烧金阁寺;如果他在一家姓田中的豪门大户当仆人,结果恐怕就是火烧田中家了。

恰好有这样一个青年住在金阁寺,所以金阁寺才被烧了,仅此而已;并不是金阁寺这一建筑本身的特性促使青年纵火。

比如有的男人被女人背叛了,就往人家脸上泼硫酸。不管背叛他的是哪个女人,他都必然会泼硫酸;而她背叛的如果不是这个男人,就未必会被泼硫酸了。

住在金阁寺的青年,因为憎恶寺内众人,最终下定决心纵火,那么对他而言最解气的,莫过于烧掉众人的饭碗,烧掉众人赖以生存的骄傲———金阁寺。憎恶、复仇这一类事情,最重要的当然是选择合适的对象。

某人往女人脸上泼硫酸,或者在田中家的仓库纵火,或者用剃刀砍伤棒球选手的手臂;无论哪一种情况,他的内心除了复仇怒火之外,还会根据所犯的罪不同,与社会层面的指责稍作一番心理斗争。从结论来看,他无疑能够说服自己,找到正当性。比如“放过那种荡妇,只会伤害更多男性”,或者“田中家代代榨取农民血汗,他们有多少财产就有多少罪恶,太可恨了”,又或者“那个选手的右臂在欺骗世人”。

那么金阁寺的这个人呢,烧的是国宝金阁寺,所以心理斗争的对象就与金阁寺的特性有关。虽然在我看来,他不过是找了个特殊一点的理由来说服自己;但在与罪恶感作斗争的过程中,他恐怕也确实假戏真做,真切感受到了“对美心怀嫉妒”“反感观光客人”之类的心理。那些泼硫酸的男人心中,同样也能真切体会到“替社会制裁荡妇”这类迷失自我的正义感。

另外,不少有识之士在报纸和杂志上发言,称金阁寺的烧毁是国家的一大损失。我对此极不赞同。

在金阁寺烧亡一事上,我赞同《方丈记》里的思想,甚至是两千年前那位黄河学者的所谓“上策”。生者必灭,木焚于火,理所当然。与火斗、与地震斗并不明智,今后人类都会搬进钢筋水泥的房子里住,木制的建筑任他烧了也好,塌了也罢,有什么关系呢。只不过,我不像两千年前那位黄河学者一样出于自暴自弃而已。

最近,某位植物学博士提出这样一种论调:只见川上游山地一旦建成堤坝,尾濑一带的沼泽就会沉入水底,然而此处某些植物为当地独有,不见于日本甚至世界其他地区,堪称贵重的文化宝库;政府建坝,只与眼前企业同流合污,无视文化保护,实属荒谬绝伦。我读报纸及其他一些报道,发现为这位植物学博士摇旗呐喊之辈为数不少。

但是,建造大坝、将尾濑沼泽沉入水底的计划并非始于战后,战前已经有这个计划了。从那时起,报纸上就产生过“是否可以牺牲珍稀植物宝库”的争议。

尾濑的珍稀物种发现至今,也有好几十年了,植物学博士仍没有彻底研究,这是博士的怠惰。在我看来,怠惰的植物学博士要比政府、企业更加反文化。不过是十几种植物,要把它们的生态问题研究个一清二楚,几十年完全够用了。开发尾濑的事情,社会上也讨论了十几年了,植物学博士不仅没有做什么特别的研究,反而以区区十几种植物做挡箭牌,非要让广阔的高原保持原始状态,拿着高原当研究室,供自己悠闲的研究使用。这位博士的愚昧程度,真不可以道里计。也没听说过博士努力尝试将植物移植到研究室或是其他山区。纵使原物保存不下来,那又如何?如今已不是保存干尸的时代,而是多多少少复原干尸的时代。区区十几种植物,利用科学手段模拟出生态模型,将模型留诸后世就好。此类研究不存在时间紧张,存在的只是植物学博士的怠惰。不,空举文化、学问之大旗,对研究却毫无诚意、敷衍了事,这岂止是怠惰,已然是缺德。

在我看来,所谓文化,其根本目的在于提高人们的生活水平。一方面是政府,打算开发尾濑,提高日本的生产力;另一方面是植物学博士,企图为了区区十几种植物浪费大面积的高原,供自己悠闲的研究使用。如果你问我这两者谁更忠于文化,我可以毫不犹豫地回答是政府。植物学博士曾说除了尾濑之外,还有好几个适合建坝的地方。日本国土如此狭小,博士难道还真以为能找出好几个来吗?专业内的区区十几种植物都研究不过来,却在专业外不懂装懂,滑天下之大稽。

有人说金阁寺的消失是文化遗产的一大损失。其实此类国宝级建筑物,我也大体游览过一圈,金阁寺也好、银阁寺也好、法隆寺也好,都完全称不上“美”。当然,它与历史、美术史等勾搭在一起,各方面再理出个说法,勉强可以认为它有一种历史美。不过也就是仅此而已。

至于建筑的历史纪念意义,可以整理出充足的资料,传诸后世,供后人随时复原。此事不会太难。只要资料足够准确,此类建筑通过模型保存下来也就够了。法隆寺的和尚连拍照都不让,但那与我没什么关系,此时正该相关专家为文化挺身而出,与和尚战斗到底。结果专家们忘记了与和尚战斗的本分,反而盼着坐享其成,让他人来给自己灭火。日本的美学家呀、历史学家呀,“文化”二字讲得好听,张口“金阁寺烧毁”,闭口“政府之怠惰”,满嘴奇谈妙论;而我不管怎么看,都是学者比政府更加怠惰,更加愚不可及。

也有人认为金阁寺是日本的一大旅游资源。从这个角度上,我也承认,历史遗产的确存在吸引游客的能力;不过与此相比,更重要的是建设酒店、公路等配套设施,积极推进旅游景点公园化。如果要说哪里的历史遗产更有吸引游客的价值,那广岛、长崎的原子弹爆炸纪念地要比金阁寺强得多,会有多少国际游客慕名而来实在难以想象。与其在这里悲叹金阁寺烧毁,不如去积极保护广岛、长崎爆炸中心地,推行公园化计划,保证游客络绎不绝。

我记得战后国际上曾有一个计划,准备动用世界各国的资源及科学力量,彻底完成黄河治水工程。但是后来中国爆发内战,这个计划似乎也成了黄粱一梦。

我感觉,早川的洪水化为一道暗褐色的防波堤,冲入海中一英里远,那种充满力量的景象有一种法隆寺、金阁寺之流无法比拟的美。至于大黄河喷溅着泥沙俱下的水花,掀起滔天洪水,我想那种浩大的景象更是雄伟壮阔,无与伦比。

黄河是个历史性的怪物。如果人类集聚五千年的智慧,通过艰苦卓绝的斗争,终于建造出伟大的设施,能够征服黄河;那这座设施才是真正的文化纪念碑。我认为,人们的所有努力,都必须投入到这种设施的建设中去,即使失去所有古代遗迹之流也在所不惜。所谓文化,更重要的不是追寻过去,而是建设未来。

我们必须认清文化的正确目的:征服一切人类生活的障碍,提高并稳定我们的生活水平。

终有一天,当征服大黄河的设施完成之际,那将是比万里长城更加壮观的工程。

至于烧毁的金阁寺,有识之士虽然会齐聚一堂,慨叹哭诉;但究其实际价值,符合那些慨叹的只有一星半点儿而已———无论是作为美的具象、作为历史纪念物,还是作为旅游资源。其程度大抵不过是为水鸟振羽之声而惊异,为飞鸟川之洪水而咏叹罢了。

在我看来,治理利根川的水害、建立只见川的发电站,虽然比不上征服黄河,无疑也惠泽全民,值得着手处理。我认为:所谓文化,必须建立在此类积极力量的基础之上;从容不迫地玩赏古意,则是后话。

* * *

[1] 指《明治开化安吾捕物帖》,1950年10月开始连载于《小说新潮》。

[2] 《小说新潮》,新潮社于1947年9月创刊的月刊小说杂志。

[3] 日本旧重量单位。1贯等于3.75公斤。

[4] “Ione台风”,Ione,西太平洋台风,1948年9月登陆日本关东地区,造成数百人死亡、千余人受伤。

[5] 指1938年6月9日发生的国民党军队“花园口决堤”事件。

[6] 指西汉水利家贾让,事见《汉书·沟洫志》。

[7] 《大地》(The Good Earth ),美国旅华女作家赛珍珠(1892—1973)的长篇小说,1931年出版。小说中有主人公因洪水逃亡的情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