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最热忱地建议我的女读者们学点历史,因为在一切这类活动中,学习历史对于她们的性别特征和教育上的需要都是最相宜的,这比读那些普通消遣性的书籍更有教益,也比读书柜里常常可以找到的那些严肃作品更令人喜爱。她们从这两类书籍里知道的重要真理,从历史里也能学到,这些真理的知识对她们的恬静和安宁都会有许多贡献。我们男子同她们一样,远非她们想象的那样,是什么十分完美的创造物;支配男子世界的感情并非只有爱情这一种,还有贪婪、野心、虚荣以及成千种其他的情欲在支配他们,并时常压倒了爱情。我不知道上述两类书籍——它使妇女非常爱好新奇和恋爱故事——是否提供的是些关于人类的错误表象;不过必须承认,当我发现它们那么厌弃事实,那么喜欢虚构,我是感到遗憾的。我回忆起这样一件事,有一次一位美丽的姑娘要我借些小说和爱情故事给她看,作为乡间生活的消遣,那时我对她有了某种感情;可是,这个阅读经过给我的好处真不小!因为结局竟是怪我没有用伤风败俗的手臂去拥抱她。所以,我给她一本普鲁塔克的传记作品,同时还向她保证这本书从头到尾没有一个字是讲什么真理的。她很认真地阅读这本传记,一直读到亚历山大和恺撒的生平,这些名字她以前只是偶尔听说过。她把书还给我时,说了许多责备我骗了她的话。
确实有人会说,女人对历史并不像我所说的那样反感,假如它是些秘史,里面有些令人难忘的故事能激起她们的好奇心。但是,由于我全然不能在关注这些奇闻逸事中找到作为历史基础的真理,所以我不能把上述情况当作妇女们具有学习历史的热情的证据。无论这个说法如何,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这种好奇心就不可以接受一个更适当的指导,引导她们去追求对以往时代和同时代生活着的人们的了解。对于克里奥娜来说,福尔维娅秘密地同费兰多私通意味着什么或不意味着什么?难道克里奥娜听到有人悄悄说加图的妹妹同恺撒通奸,把她同恺撒生的儿子马尔库斯·布鲁图斯硬塞给她丈夫,当作她丈夫自己生的儿子这件事时,不是有同样理由感到快乐吗?难道梅撒利娜或尤里娅的恋爱故事不正是往后这个城市里谈论主题的引线吗?
不过,我不知道从哪里勾出我对女士们这样一种嘲笑挖苦的态度;我想,使我有这种看法的原因,或许同某些人受到同伴喜爱,成为他们善意的戏谑取乐对象的那种情形相同。我们很乐于用某种方式同一个我们喜欢的人交谈,同时以为他不致感到不愉快,因为他对在场的每个人会有正确的意见和情感这一点很放心。现在我要谈的主题更严肃一些。我要指出学习历史会得到许多益处,并且要说明它是多么适合于所有人的需要,特别是适合于那些由于天性多愁善感和教育上有缺陷而不愿学习严肃作品的人们。学习历史的益处,大致可以分为三个方面,这就是它能娱悦想象力,增进理解力,有助于加强美德。
实际上,还有什么比神游世界的远古时代,考察人类社会从幼年时期最初的些微尝试进到艺术与科学;知道政治制度、交往礼仪的一步步改进,一切装饰人类生活的东西趋于完善的前进发展,更能使我们心旷神怡的呢?还有什么比弄明白那些最繁荣的帝国兴起、发展、衰微和最后灭亡;比弄明白那些造成它们伟大的美德,使它们腐败灭亡的恶行,更能使我们获益的呢?一句话,要了解人类的一切,从一开始直到我们今天之前,让它们以真实的色彩呈现在我们面前,不要任何涂抹打扮;这类伪造只要存在一天,受它们影响的人在判断是非时就会感到十分困惑。有什么能够想象出来的情景,比历史告诉我们的更宏伟、更多样、更有趣?有什么使理智和想象力感到赏心悦目的事,能同它相比?难道那些占去我们大量时间的轻薄、无聊、消遣,更能使我们满足,更值得吸引我们的注意力,因而比学习历史更可取?那种能使我们在寻求愉快时做出如此错误选择的趣味,岂不是十分颠倒错乱的吗?
历史不仅能给我们以愉快的享受,而且最能增进我们的知识。我们通常称之为学识造诣的很大一部分,而且给予很高评价的,正是指熟悉历史事实。有文学修养的人有广博的学识,但是我应该指出有些人对这一点有一种不可原谅的无知(无论他们的性别和条件如何),他们并不熟悉自己本国的历史,也不熟悉古希腊罗马的历史。一位女士可以在举止上有好风度,还可以不时地用机智表现出生动活泼;不过要是她的心智没有用历史知识来充实,她的谈吐就不可能使有健全理智和善于思考的人感到满意。
还必须补充一点,就是历史不仅仅是知识中很有价值的一部分,还在于它是通往许多其他知识部门的门径,能给大多数科学提供知识的原料。确实,如果我们想想人生是多么短促,我们的知识即使毕生所得也是多么有限,那我们就必定会懂得:假如人类没有发明写作历史,把我们的经验范围扩充到过去的一切时代和最辽远的国度,用这些经验来大大增进我们的智慧,好像它们实际上就处于我们的观察之下,那我们在理智上就永远会处于儿童状态。一个熟悉历史的人,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他是从世界一开始就生活着的人,在每个世纪里他不断添加着他的知识储藏。
从历史获得的这种经验,还有一种高于凭实际生活学到的经验的优点。这就是,它使我们熟悉人类事务,又一点也不减少对于美德的最精致优雅的感受。它还告诉我们真理,在这一点上,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研究或专业比历史做得更无懈可击。诗人可以用最动人的色调来描写美德,可是由于他们完全专注于感情,就时常变成恶行的倡导者。甚至哲学家在微妙的思辨中也常常左右为难,我们看到他们有些人走得太远,以致否定了所有道德品质的实在性。但是我想有一点值得思想家注意,那就是历史学家几乎没有例外地都是美德的朋友,并且永远是以它的本来面目表现它的,无论他们在对某些特殊的人物下判断时会发生怎样的差错。马基雅维利在他的佛罗伦萨史著作中就发现自己有一种对美德的真实感受。当他以一个政治家的身份来说话和进行一般推理时,他把下毒手、暗杀和弥天大谎等等看作夺取和保持权力的正当艺术;但当他以一个历史学家的身份进行具体叙述时,在许多地方,他对罪恶表现出那样强烈的愤怒,对美德的嘉许显得那样热情,使我不禁想起贺拉斯的名言:你若是赶走大自然,尽管你那么轻视它,它总还是要返回到你这儿来。要说明历史学家为什么喜欢美德,这并没有什么困难。当一个忙于事业的人投身到生活和行动中去的时候,他想得比较多的,是同他利益有关的那些人的特征,而不是他们本身如何;这样他的判断在一切场合都会受到自己情欲的强烈作用而扭曲变形。当一个哲学家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思考人类的种种特点和行为方式时,对于这些对象的一般抽象考察使他的心变得十分冷漠无情,以致自然的情感没有任何得到发挥的余地;他几乎感受不到美德和恶德之间的区别。历史在这两个极端之间正好保持着一个适中的位置,它把对象放在它们真实的地位上加以考察。写历史的作家们同读者们一样,在这些性格和事件中,他们的充分乐趣就在于得到一种生动的或褒或贬的感受,而这时并没有什么与他们特殊利益攸关的东西来败坏他们的判断力。
因为只有在这时
真话才从他心灵最深处吐出。
——卢克莱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