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漫长而空洞的冬天,黑暗在我们的城市里不断繁殖,最后得到了一场巨大无比的丰收。人们八成是太久没有打扫阁楼和杂物间——锅子和酒瓶堆成了一座座小山,让这些瓶瓶罐罐有机会无止境地增生。
在那些焦黑的木椽密布的屋顶和阁楼森林里,黑暗无限增长,继而狂野地发酵。在那里锅碗瓢盆组成了黑暗的国会,它们的集会冗长空洞,吵嚷不朽,充满了不知所云的碰撞声和咕嘟声。直到某天晚上,锅子和瓶瓶罐罐全都聚集在屋顶下,成群结队地涌入城市的街道。
那些被清空的黑暗阁楼,空间豁然开朗。在宽广无边的回音中,梁柱和木头屋架排成队列,有如驾着马的骑士往前奔驰跳跃,弯曲它们的冷杉膝盖。它们获得了自由,带着发出轰隆声响的木椽、檩条和支架狂奔着遁入黑夜。
就在这时,条条黑色的河流倾泻而出,木桶和罐子浩浩荡荡流过黑夜。这漆黑的、闪闪发光又大声喧哗的乌合之众包围了城市,好几个夜晚,这些锅子和瓶子发出的黑暗噪音在城市里骚动,它们互相推挤,像是喋喋不休的鱼群,充满了木桶的尖叫和胡言乱语。
水桶、木桶和罐子层层堆叠,从底部发出如雷的吼声。陶罐不断摇晃,老旧的帽子和绅士礼帽吃力地攀爬到彼此身上,往上堆成高塔,然后又砰然倒下。
所有这些东西都笨拙地转动着它们的木舌,机械而吃力地用木嘴叨念骂人的咒语,用泥巴指天骂地。它们咒骂了整个晚上,直到骂够了方才消停。
在锅子和瓶瓶罐罐有如蛙鸣般响彻云霄的叫声呼唤下,带着巨大暴风袋子的商队终于在黑夜降临,来到我们的城市。这个庞大的旅队,这个黑暗的流动圆形剧场,开始在我们的城市下降,把我们包围。黑暗透过波涛汹涌的巨大暴风在我们的城市爆发,肆虐了三天三夜…… [1]
“你今天不用去学校,”母亲早上对我说,“外面刮大风了。”房间里升起一层薄纱似的轻烟,闻起来有树脂的味道。火炉发出尖叫和呼啸,仿佛在里面关着一大群恶狗或妖魔。绘在圆滚滚的炉膛上那巨大而俗气的图案做出彩色的鬼脸,挤弄鼓胀的双颊。
我光着脚跑到窗前。阵阵大风从四面八方刮向空中。风在银白色的辽阔天空画出有力的线条,每一条线都紧绷得快要断裂。那些冷酷的纹路看起来就像是凝固的锡和铅的脉络。天空被分割成好几个能量的磁场,因为压力而不住颤抖,充满神秘的电流。暴风在天空中描绘它的图形,虽然看不到也无法触摸,却为这片景色注入一股强大的力量。
我们看不见暴风。只能透过它愤怒横扫过的房子和屋顶来辨识它的踪迹。阁楼仿佛一个接一个地高高升起,在暴风的力量进入它们的时候疯狂地爆炸。
暴风掏空了广场,留给它身后的街道一片空荡。集市广场也被清扫得干干净净。偶尔可以见到几个人弯着身子抱住房屋的转角,在风中剧烈地摇晃着身躯。在暴风强劲的横扫之下,整个集市广场仿佛鼓胀了起来,变成一颗闪闪发光的光秃的头颅。
天空中布满冰冷死寂的色彩。远处可以看到一条条铜绿、黄色和紫色的色带,那是暴风迷宫遥远的圆顶和回廊。在这样的天空下,屋顶看起来漆黑、歪斜而扭曲,令人忐忑担忧。当暴风进入这些屋顶,它们仿佛受到灵感启发般升举起来,在狂风肆虐的天空下诉说即将到来的劫难。然后它们又沉静、陷落下去,再也无法承受更强劲的喘吸。暴风继续往前,整个天地间充满喧哗和恐惧。更多的房子再次狂吼着升起来,发出灾难性的预言。
教堂旁高大的山毛榉竖着条条手臂立在那里,有如圣迹的见证者,不停地尖叫,尖叫。
越过集市广场的屋顶,我看到远方的防火墙和城外房屋赤裸的高墙。它们一个接一个相互堆叠,攀援而上,因为恐惧而僵硬,动弹不得。远方冰冷的红光替它们抹上了深沉的色彩。
那天我们没有做午饭,因为炉火里的烟都一团团地吹进了房间。房里很冷,充斥着风的味道。下午两点左右,城郊一带失了火,火势猛烈蔓延开来。母亲和阿德拉开始收拾床单被褥、毛皮大衣和值钱的东西。
夜幕降临了,暴风的威力更加强劲和凶猛。它已长成一个庞然巨物,吞噬了整片大地。它不再攻击房屋和屋顶,开始在城市上空辟出一个层层叠叠的空间,在那里筑起一座黑色的迷宫,无止境地在上头加盖新的楼层。一个接一个房间从那座迷宫中发射出来,往上延伸出辐射状的长廊和厢房,轰隆隆地形成一道道纵列房间。然后,暴风让这些想象的楼层和拱形圆顶轰然崩落,旋即往上蹿得更高,充满灵机地变成一个无形无状的庞然大物。
房间轻轻地颤动,挂在墙上的画发出细微的振动声。窗玻璃上映照着油腻的灯光。窗帘鼓胀起来,溢满了暴风之夜的空气。我们想起来,从早上开始就没有见过父亲。我们猜测,他一定是大清早就出门到店里去,在那里出其不意地遇上了暴风,于是就被困在那里。
“他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母亲哀号。管事的店员席尔铎决定出门一趟,好带点吃的给父亲。我哥哥也加入了这趟航向暴风之夜的旅程。
他们全身裹着熊皮大衣,口袋里装满铁块,研钵,金属镇重物,以防止他们被大风裹挟走。
他们小心翼翼地打开那扇通往暗夜的门。当包裹在厚重大衣里的席尔铎和哥哥刚把一只脚踏入黑暗中,黑夜就把站在门槛上的他俩吸了进去。暴风在一瞬间抹去了他们离开的痕迹,透过窗户,我们甚至看不到他们带出门的手电筒。
风把他们吞没后,安静了一阵子。阿德拉和母亲试着重新点燃厨房里的火。火柴熄灭了,灰烬和煤灰从炉门里吹了出来。我们站在大门边聆听着动静。在暴风的悲叹中可以听到所有的声音,有的在游说,有的在呼喊,有的在闲聊。我们仿佛听到了父亲的声音,在狂风中迷路的他正发出求救的呼声。然后我们又听到哥哥和席尔铎在门外无动于衷地聊天。这些声音太有迷惑性了,阿德拉于是打开了门,正好看到席尔铎和哥哥吃力地从几乎将他们吞没的暴风中露出身影。
他们喘着气走入玄关,用力把身后的门关上压紧。他们不得不把身子撑在门框上靠一会儿,因为暴风正在猛烈地撞击大门。最后他们终于把门栓上,而暴风继续往前呼啸而去。
席尔铎和哥哥颠三倒四地描述这可怕的暴风之夜。他们被狂风浸透的大衣散发着空气的味道。眼皮在灯光下扑闪;他们的眼睛还饱含着黑夜,每眨一下就流出一点黑暗。他们没办法走到店里去,他们在半途迷了路,差点不知道该怎么回来。他们认不出这座城市,所有的街道都好像被人调换了位置。
母亲怀疑他们在说谎。其实这整个情景让人觉得,他们这一会儿工夫就只是站在窗户底下的阴影里,根本没有离开。或许,这个城市和广场真的已经消失,而夜只是用它充满呼号、尖叫和呻吟的黑色场景把我们包围。也许暴风所暗示的那些巨大、悲惨的空间根本不存在,也许根本没有那些可叹的迷宫,没有那些开着许多窗户的长廊——暴风吹过它们,像在吹奏一支黑色的长笛。我们越来越深信不疑,这整场暴风只是夜晚的一场堂吉诃德式的冒险。它在狭窄的舞台翼幕中试着模仿暴风——模仿它那悲剧性的无边无际的孤独和无家可归的命运。
现在,我们玄关的大门时不时就会打开,把一个个包在斗篷和围巾里的客人放进屋内。疲惫的邻居和朋友们慢慢地把缠在身上的头巾和大衣解下来,气喘吁吁地断续道出那些混乱的故事。在那些故事中,这浩瀚的夜晚被美妙不实地夸大了。我们所有人一起坐在灯火通明的厨房里。在火炉和烟囱那宽阔的黑色通风口后方有一小段楼梯,通往阁楼的门。
席尔铎坐在阶梯上听着阁楼在强风吹过时发出的乐音。在阵风的间歇中,他听到阁楼肋骨一样的风箱折叠了起来,屋顶松弛地垂下,就像一副呼出了空气的巨大的肺。接着它再次吸入空气,一根根椽子竖立起来,如哥特式拱顶般张开一整座森林的木板,像巨大风琴的风箱一样发出轰然的巨响和回音。但后来,我们就忘了这场暴风。阿德拉开始在研钵里捣肉桂。派瑞西亚姑姑来了。她身形娇小,行动利落轻快。她把缀着蕾丝的黑色围巾缠在头上,在厨房里精神奕奕地走来走去,帮阿德拉干活儿。阿德拉拔光了一只鸡的毛。派瑞西亚姑姑在烟囱的通风口底下烧了一把废纸,大片的火焰从纸片中跃入黑暗的洞穴。阿德拉提着鸡的脖子把它架到火上,想把它身上剩余的羽毛烧掉。突然公鸡在火中猛烈地拍起翅膀,喔喔乱叫,然后就整个烧了起来。姑姑开始大吵大闹,诅咒谩骂起来。她气愤得浑身抖个不停,挥舞着双手威胁阿德拉和母亲。我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但她的愤怒越来越激烈,最后变成了一团不断挥舞的手势和咒骂。我们本来以为她的身体会在这愤怒的发作中变成一小块一小块,她整个人会崩溃、四散开来,变成一百只蜘蛛往四面八方跑去,或是在地板上分成好几支漆黑闪亮、疯狂奔跑的蟑螂大队。然而这并没有发生,她反而以惊人的速度开始缩小,虽然她整个人还是抖个不停,嘴里骂个不停。突然,这个驼背又矮小的女人踏着碎步走到堆满木柴的厨房一角,边骂边咳嗽,开始疯狂地翻动那一堆发出响亮声音的木头,直到她找到两根尖锐的黄色细木棍。她用愤怒挥舞的双手抓住它们放到脚边,然后用它们把身子撑起来,像是踩在高跷上。她拄着这两根黄色拐杖开始走路,砰砰咚咚地在地板上跑来跑去,越跑越快。她跑到了冷杉木长椅上,跌跌撞撞地跑过发出砰砰巨响的木板。她从那里爬上了木头碗柜,再继续踩着她的高跷跑过整面墙。最后,她在某个角落越缩越小,身体变黑,卷曲了起来,就像是一张被烧焦的纸片。她成了一撮灰烬,碎裂成尘土和虚无。
我们无助地看着眼前这场愤怒的爆发,这愤怒吞食了自己,然后把自己消化。我们痛苦地看完了这病态又可悲的过程,在它结束时松了一口气,回头去做自己的事。
阿德拉又开始在研钵里捣肉桂。母亲继续她刚才被打断的谈话。席尔铎聆听着阁楼的预言,脸上变换着可笑的表情,高高地扬起眉毛,对自己发出低声的低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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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里模仿圣经中对大洪水的描述:“大渊的泉源都裂开了、天上的窗户也敞开了。四十昼夜降大雨在地上。”(创世记,7:1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