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知道,在平凡正常的年间,有时候会从岁月的子宫蹦出来一个奇怪的年份。那是一些不同的年份,独特的年份,逆子之年——就像手上第六个小指头——在这些光阴的某处会生出一个虚幻的第十三个月份。 [1]

我们说它虚幻,因为它很少是发育完全的。就像高龄产妇生出的孩子,它生长得总有些迟缓。它成了一个侏儒之月,像是半枯的旁枝。与其说它是真实的,不如说它是人们想象出来的。

罪魁祸首正是那不懂得自我节制的年,它那恣意放荡、姗姗来迟的活力。有时候八月已经过去了,而夏天那粗壮老迈的树干却还习惯性地从它腐朽的树洞中继续生出杂草般的日子,把这些荒废又愚蠢的日子强加给我们。它们就像玉米穗一样空洞又无法食用——它们是空白的日子,令人吃惊,不被需要。

这些日子参差不齐地生长,奇形怪状,彼此黏在一起,一个长在另一个上头,像是怪物的手指。它们不断冒出新芽,然后卷成一个无花果。

有人把这种日子比作秘密安插在岁月之书某些章节之间的伪经,或是隐藏在书页之间的重抄本 [2] 。或者,它们像是没有印上任何东西的白纸,让疲倦的双眼可以把瞳孔中饱满的图像和色彩滴在这些空白的页面。这些残像变得越来越苍白,于是,当眼睛被再次拽入新章节和新冒险的迷宫之前,能够在这白色的虚无地带休憩片刻。

啊,那一年老旧泛黄的冒险传奇,那分崩离析的巨大日历!它被人遗忘在时间的档案室,它的内容则在页面之间不断生长,冒出新芽。那些月份里的废话,匆促中自然发生的谎言、大话和梦呓,在其中不断繁殖膨胀。啊,当我在这本日历破损的边缘写下这些关于父亲的故事,我不也是抱着一个秘密的希望——期待这些故事有朝一日会在这本美妙的、分崩离析的书那泛黄的页面间悄然长大,融入书页翻动的巨大的沙沙声中,成为它的一部分?

我们现在要说的故事,就发生在那一年的第十三个月份,那多出来的、有点不真实的月份,在巨大日历那十几张空白页里。

那时候的早晨有一种奇怪的清爽和新鲜。从宁静、清凉的时间的流动,从空气中全新的气味,从光线不同的密度,我们感觉已经来到了另一个序列的日子,来到了神之年的全新地带。

在这些新的天空底下,四处颤抖着嘹亮又新鲜的声音,像是在全新的空房子里一样,散发着油漆和涂料的味道,还没有被使用过的东西的味道。我们怀着奇异的感动尝试这些新的回音,好奇地从上面掰下一小块,就像是在某个凉爽、清醒的清晨,在即将展开旅程的前一天,掰下一小块蛋糕来配咖啡。

父亲又坐在店铺后面的办公室里了,那个小房间有着拱形的屋顶,摆满了一格一格的文件柜,使得整个房间看起来像蜂巢一样,一片一片的文件、信函和发票不断剥落下来。从纸张的窸窣声,从永无止境的翻阅中浮现出那个房间被分成方格的空洞存在。当文件不断被叠来叠去,那些数不清的公司徽标在空中形成了一幅神化的雄伟景象。在这景象中有一座工业重镇(从鸟瞰的角度),被冒着黑烟的烟囱、一排排的奖章,以及蜿蜒曲折的艺术字体写成的公司名称簇拥包围。

父亲坐在那里,像在鸟舍里一样坐在挑高的桌子上,从文件柜的鸽舍中传来纸张的嚓嚓声,所有的鸟巢和树洞中都充满了数字的啾鸣。

巨大店铺的深处每天都变得更加幽暗丰饶,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布料:呢绒、雪维特、天鹅绒、灯芯绒。在那些阴沉的货架上,在冷色系毛毡的货仓和杂物间里,那些黑暗中沉积的色彩持续增值,价值比原先多出百倍。这份秋天的雄厚资金不断增长,变得深沉,在架子上占领越来越广的领地,像是坐在某个大剧院的楼座上一样,每个早晨它都会补齐、增生出新的货品。这些货品被装在箱子或包裹里,由搬运工连同清晨的凉意一起带入——这些留着大胡子的工人喘着气,把货品扛在熊一样的肩膀上搬进来,他们身上散发着雾气,里头充满了秋天的新鲜和伏特加的味道。店员们把这些发出多彩嘶声的货物卸下来,仔细地用它们填满高架上所有的夹缝和空隙。这是一场秋天所有色彩的大型记录,它们层层叠起,依色泽分类,往色谱两端上下游移,走过所有色彩的音阶。我们从最低的音键开始,忧伤而羞怯地尝试那泛白的低音和半音,接着往上来到遥远的浅灰地带,再过渡到哥布林挂毯般的绿与蓝。越往上走,和弦便更加丰富,我们来到深沉的海军蓝,来到遥远的靛青森林和沙沙作响的丝绒公园,我们穿过赭色、血红、赤褐和深棕,最后到达枯萎的花园,进入它们窸窣作响的阴影,最终闻到蘑菇晦暗的气味,走进秋夜深处木屑的呼吸,以及最黑暗的男低音沉闷的伴奏。

父亲沿着这些丰富的秋天织品漫步,安抚着它们身上正在崛起的能量,让它们安静下来。这季节的力量虽然寂静,却无比强盛。他想要完整地储存这里的色彩,越久越好。他害怕拆散它们,用这秋天的储备去换取现钞。但是他知道,他感觉到了,那个时候会随着秋风一起到来。那掠夺者般的温暖秋风会吹过这些架子,然后这些色彩会被释放出来,没有任何事物能阻止它们倾巢而出。这些色彩会像河流一般泄洪,在全城爆发。

盛季到来了。街道上生气蓬勃。下午六点,城市陷入一片发烧的狂热,屋子起了红晕,人们活力十足地漫游,胸中仿佛有火在烧。他们的脸上和唇上带着明亮的色彩,他们眼中闪着节庆的光辉,既美丽又邪恶。

在偏僻的街道,在已经和夜晚交界的安静小巷,城市一片空寂,只有孩子们出现在阳台下的小广场上,上气不接下气地玩耍,吵闹又荒唐。他们把气球放到嘴边,往里头吹气,让自己的脸变得像火鸡一样,而那些气球则突然变成发出咕咕声的巨大肿瘤。或者他们也会扮出可笑的鬼脸,脸涨得像公鸡一样红,喔喔学着鸡叫,看起来像是秋天荒唐又美妙的怪兽。这些啼叫的、膨胀的孩子们仿佛会被彩色的长链拉到天空,像秋天的鸟儿一样排列成“人”字形,飞过城市上空——像是用薄薄的纸片和秋天的空气做成的美妙舰队。或者他们也会尖叫着,驾着发出愉快噪音的小马车四处奔驰。马车装满了他们的尖叫声,翻滚着开到下面的巷子里,一直开到夜晚低沉四散的昏黄的小河,在那里碎裂成轮子、钉子和木棍。

当孩子们的游戏越来越喧嚣混乱,城市的红晕也开始变深,绽放出最后一片紫红。突然,整个世界开始枯萎、阴沉下来,迅速地释放出充满幻觉的黄昏,感染了所有的事物。这场暮色的瘟疫阴险凶狠地往四面扩张,在事物之间游走,凡是被它碰到的东西都立刻腐烂,变黑,化为碎屑。人们带着安静的恐惧逃离黄昏,但这麻风病却出其不意追上了他们,把黑色的疹子撒到他们额头上。人们于是失去了脸孔,他们的脸变成没有形状的巨大污点掉落下来。他们还在继续赶路,但已经失去了面容和眼睛。一张又一张面具不断在街上掉落,直到黄昏撒满了这些被丢弃的恐怖面具,堆积在逃难的人们身后。接着,所有的事物都长出一层黑色的树皮,它们不断腐朽,大块大块的碎片和黑暗病态的痂皮从上面剥落。地上的所有一切都在这场宁静的暴动中崩溃,在急速分解的恐慌中瓦解。天上,晚霞沉默的警报依旧持续,它越拉越高,颤动着百万轻柔铃铛的啁啾。百万只隐形的云雀往上飞冲,它们群集飞舞,有如一片辽阔无垠的银色。然后夜晚突然降临——巨大的夜,因为强风的吹袭而不断扩张。在它多层的迷宫中,一些发亮的巢穴被挖了出来:那是各色各样的商店,就像大型的彩灯,里头堆满了货物,挤满了喧哗不休的人群。透过明亮的橱窗,我们可以观察到这场喧杂的充满奇怪仪式的秋日买卖。

在这因为黑暗和旋风而像百褶裙般不断扩张的秋夜里,藏着许多明亮的口袋。这些袋子里有五颜六色的小东西:色彩鲜亮的巧克力、水果蛋糕和各种舶来品。这些小店与摊位是用装糖的大箱子做成的,上面贴满花花绿绿的巧克力广告,里头放着成堆的肥皂、令人心情愉快的廉价品、镀了金的小玩意、锡箔纸、牛角面包、夹心饼干和五彩的薄荷糖。它们是轻浮的小站,是无忧无虑、发出咚咚声的拨浪鼓,四散在巨大的夜之迷宫,在吹着狂风的灌木林里。

黑压压的浩荡人群在黑夜中流窜。在喧杂的混沌中,几千条腿发出咚咚声,几千张嘴喋喋不休——这纠结交错的骚动人群流过秋夜城市的动脉,像是一条洪流,充满了噪音、阴沉的视线、贪婪的仓促眼神、破碎的对话和没头没尾的闲扯。这是一团巨大的由流言、笑声和噪音组成的混沌之物。

我们仿佛以为走在街上的不是人,而是一群在秋天干枯了的罂粟果实 [3] ,不断撒下它们的种子——它们是头颅状的拨浪鼓,是具有人形的门环。

父亲紧张地走来走去,脸上布满红晕,双眼闪闪发光。他瞪着明亮的店铺,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从远方的城市传来一阵沙沙声,穿过橱窗和大门的玻璃进入我们这里。那是流动的人群模糊不清的喧哗。在寂静的店铺上方,明亮的煤气灯发出光芒。它挂在宽广的拱形天花板上,用它的光亮驱逐隐藏在缝隙角落的阴影。空荡荡的巨大地板在寂静中振动,在光亮中把它闪闪发光的方块前后左右清点了一遍。这棋盘上巨大的砖块在寂静的振动中彼此交谈,不时在各处用响亮的碎裂声回应着。而毡布无声无息地躺在自己毛茸茸的质地中,在父亲身后的墙上挤眉弄眼,在柜子之间传递它们心照不宣的信号。

父亲仔细聆听。他的耳朵仿佛在这寂静之中变长了,它的枝桠甚至伸到了窗外。它变成一株美妙的珊瑚,像是一块红色的息肉,在夜晚的混乱中摇曳。

他聚精会神地听,终于听到了。他听到从远方涌来的人潮,心里感到越来越不安。他恐惧地在空无一人的店里四下张望,寻找自己的店员。但是那些黑发和红发的守护天使们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他只有孤零零一个人,心中充满对人群的恐惧——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洪水一样淹没店里的寂静,强盗一样吵闹着进来掠夺,瓜分到手的货物,争着出价要买走这一整个丰饶的秋天——这多年来安安静静在仓库里累积而成的季节。

店员们在哪里?这群理当要保卫布料的黑暗堡垒的基路伯天童 [4] 到底上了哪去?父亲痛苦地怀疑:他们八成在屋子深处某个地方,和人类的女儿进行犯罪的勾当。 [5] 他一动也不动,忧愁地站着,睁大发亮的双眼瞪着店里明亮的寂静,用他内在的听觉感受在屋子的深处,在这闪耀着五彩明灯的后厢房里,到底正在发生什么。屋子在他面前打开,一个房间接着一个房间,像是纸牌做成的屋子。然后他看到了店员们追着阿德拉跑过那些灯火通明的房间,一会儿往楼下跑,一会儿往上。最后阿德拉终于摆脱了他们的追逐,跑进明亮的厨房,用厨房的柜子把门挡住。

她气喘吁吁地站在那里,浑身散发着光彩。她心情很好,微笑地眨着长长的睫毛。店员们蹲在门口,不怀好意地尖笑。在半开的窗户外是巨大黑暗的夜,充满幻觉和纠结的事物。黑暗的窗玻璃上闪烁着远方的反光,发亮的锅子和瓶瓶罐罐静静地矗立在四周,在寂静中散发油亮的釉彩。阿德拉小心地把她画了口红的脸庞从窗户中探出去,眨巴着眼睛。她在黑暗的天井中寻找店员,寻找他们埋伏的地点。然后她看到了他们,一个接一个小心翼翼地走在窗户下狭窄的壁带上(墙壁因为远方的光线而闪着红色的光芒),就这么爬到了窗边。父亲愤怒、绝望地大吼——但就在此时,人群的噪音已经来到咫尺之外。店铺的窗户上挤满了人们的笑脸,他们的嘴一直在喋喋不休。这些人推挤得这么厉害,他们的鼻子都贴到了发亮的玻璃上来。父亲气得脸色发紫,猛地跳上柜台。当人群攻下了这座堡垒,哗一声涌入店里,父亲一个箭步跳上了堆着布料的高架,居高临下地站在架子一角,使出全身力量鼓足一口气,吹起警告的长号。但是从拱形屋顶中并没有飞出一群争先恐后地喧哗着要来帮助他的天使,反而,每当号角发出一声呻吟,哈哈大笑的人群就高唱一声:

“雅各,快做生意!雅各,快卖东西!”他们齐声高呼。他们不断重复的呼唤产生了一种韵律,慢慢变成副歌的旋律,从每个喉咙中发出来。那时父亲放弃了抵抗,从高高的壁带上一跃而下,大吼着冲到隔开布料的栅栏前。他的身形因为愤怒而变得高大,而他的脑袋则涨得像一颗紫红色的拳头。他像个战斗的先知一样跑向布料的堡垒,开始像个疯子一样工作。他把整个身子撑在巨大的卷成筒状的羊毛上,把它们狠狠地抽了出来。他用弯曲的肩膀扛着这些硕大无比的布料,把它们抬到上方的货架,好从高处砰一声把它们抛到柜台上。布料飞过半空,带着噼啪声舒展开来,形成巨大的旗帜。架子从四面八方喷出一道道挂帘,就像是被摩西的手杖碰触后喷射而出的瀑布。 [6]

柜子里的存货就这么倾泻而出,一条条宽阔的河流猛地倾倒出来,架上的颜色不断流泻,扩张,漫延,然后吞没了所有的柜台和桌子。

在布料宇宙生成的壮丽过程中,店铺的墙壁消失了,隐没在这不停堆叠的巨大山脉之后。在这些峭壁之间展开了一座山谷,而在辽阔的高原之间可以听到大陆的陵线所发出的轰隆声。店里的空间扩张成一幅秋天田野的全景图,充满了湖泊和一望无际的旷野。父亲在它的背景中,在美妙的迦南 [7] 的沟壑和山谷间漫游。他大步走过,双手张开,发布预言般地向云层伸去,以充满灵感的手势继续创造这个国度。

而在这底下,在因为父亲的愤怒而高耸起来的西奈山脚下,人们挥舞着双手,互相咒骂。他们一边崇拜巴力神 [8] ,一边做着生意。他们把手伸进柔软的皱褶,爬上多彩的布料,把它们围在身上,即兴做出一件件多明诺长袍 [9] 或是大衣,同时语无伦次地讲着关于丰收的事。

父亲突然在这群投机分子之中站起身来,他的身形因为愤怒而变得愈发高大,他站在上方,严正地警告这群异教徒。接着,在绝望的驱使下,他爬上了高高的柜子,在货架之间,在那发出砰砰声的空无一物的鹰架上疯狂地跑来跑去。那个在屋子深处上演的无耻淫秽的场景仿佛在背后追赶着他。店员们这时刚好来到和窗户一样高的铁阳台上,他们手握阳台的扶手,捉住了阿德拉的半个身子,把她从窗户中拉出来。阿德拉眨着一双大眼睛,包裹在丝袜里的苗条双腿拖在身后。

父亲因为这凶恶的罪行而感到深深恐惧,他愤怒地挥舞双手,一动不动地站在这片受到威胁的大地之上。底下那群无忧无虑的巴力子民发出悖德的欢乐笑声。他们完全陷入了放纵的狂热,一片笑声的瘟疫。你怎么能期望这群看热闹的家伙有什么正经的言行举止呢?这群拨浪鼓和胡桃钳一样的乌合之众!你怎么能要求他们理解父亲强烈的忧心——这些人只不过是磨子,不停地把彩色的字句磨成粉末。这些商人根本听不到先知那愤怒的嘶吼,他们身穿黑色丝绸长袍,三五成群地蹲在充满皱褶的布料山脉前,喋喋不休地一边笑着一边品评货物的优劣。这场黑色的交易用它数不清的舌头把这片风景中高贵的一切往四面八方驱散,用聒噪的对话把它切成小块,然后几乎吞下了它。

在别的地方,在明亮布料构成的大瀑布前,站着一群身穿五彩长袍外套、头戴尖顶毡帽的犹太人,他们都是犹太公议会 [10] 的成员。这些人既高贵又威严,他们摸着自己保养得宜的长胡子,彼此得体有礼地交谈。但即使是在这仪式性的对话中,还是可以看到一抹嘲弄的微笑的光芒。在这些小团体之间则穿梭着一群普通的百姓,这群乌合之众没有形状,没有脸孔,也没有个性。他们填补了这幅风景的空隙,用他们叮叮咚咚、不经大脑的愚蠢对话铺盖了整个背景。他们是插科打诨之辈,是跳着舞的普钦内拉和哈利昆 [11] ,虽然他们并没有正经事可做,但却用自己小丑的玩笑在各地荒谬地做成了几项交易。

渐渐地,这欢乐的人群就厌倦了小丑的把戏,他们在原野的远方四散开来,慢慢地消失在岩石的凹处和山谷中。这些人一个接一个地陷入了缝隙和皱褶,就像是在舞会上玩了一晚的孩子们疲倦地躺在角落和暗处。

与此同时,这个城市的神父——犹太公议会的会员们——成群结队,威严肃穆地在山间漫步,低声进行深入的讨论。当他们走完整片山脉绵延的庞大国土,就三三两两徜徉在更遥远的蜿蜒道路上。他们黑点一样的渺小身影填满了整片空旷的高原,在它上方则挂着沉重阴暗的天空。空中布满皱褶和云层,上面有好几道犁出来的平行轨迹,有些是银色,另一些是白色的,在深处露出更多的层次。

天花板的灯在这个国度创造出虚假的白昼——那是个奇怪的白昼,没有清晨也没有黄昏。

父亲慢慢平静下来,他的愤怒在这层层风景之间收敛冷却。现在,他坐在高高的货架上,凝望着那一片进入深秋的辽阔国度。他看到有人在远方的湖泊中捕鱼,每条小船上都坐着两个渔夫,把网撒进水里。在岸上,男孩们头上顶着篮子,里面装满了跳个不停的银色渔获。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远方有一群散步的人把头抬向天空,举起手指着什么东西。

很快,天空中布满了一片密密麻麻的彩色疹子,撒下有如波浪起伏的色块。整个地平线马上填满了奇怪的鸟群,它们长大,成熟,绕着圈子盘旋成一个个互相交错的巨大螺旋。整片天空都布满了这群鸟儿的飞舞、它们拍打的翅膀和优美的线条。其中有些鸟儿——比如巨大的白鹳——镇定自若地展开翅膀,几乎一动不动地在气流中滑翔,而其他的鸟儿——它们像是彩色的羽毛头饰或是野蛮人的战利品——笨重地拍动翅膀,好在温暖的气流里保持平衡。剩下的鸟儿看起来像是一群由翅膀、健壮的脚趾和光秃秃的脖子构成的拼凑物,让人想到那些制作拙劣的秃鹰和兀鹰标本,里头填塞的木屑还掉了出来。

在这些鸟儿之间,还飞着许多双头多翅的怪鸟,有的鸟残废了,用一只翅膀在空中歪歪斜斜地飞翔。天空看起来有如古老的湿壁画,充满了奇形怪状、多彩多姿的动物——它们盘旋交错,一次又一次回到那彩色的椭圆中。

父亲从货架上站起来,突然受到神启般张开双臂,用古老的咒语呼唤这些鸟儿。他感动莫名地认出了它们。它们是那早被遗忘的鸟类的后裔,是被阿德拉用扫帚赶到世界各个角落的鸟儿。现在它们回来了。这群虚幻的鸟族子孙有着过于庞大的病态躯壳,它们是堕落的种族,内在早已毁坏殆尽。

它们的身躯愚蠢地太高,体型不必要地太大,在它们体内根本一片空虚,没有任何生命。这些鸟儿唯一的生命力都跑到了它们的羽毛上,展现出一片美妙的色彩。它们像是一座绝种动物的博物馆,又像是鸟类天堂的杂物间。

有些鸟儿肚皮朝天地飞着,它们长着别扭又笨重的鸟喙,看起来像是门上的挂锁。它们身上长满了彩色的瘤,而它们的眼睛都是瞎的。

父亲看到这一幕出乎意料的归来,心里是多么感动啊。他讶异于鸟类的本能,以及它们对主人的依恋——在它们的祖先被赶出这个家园之前,父亲是如此悉心地照料它们,把它们当成真正的传奇。于是在历经好几个世代以后,这些鸟儿在种族灭亡的前夕被吸引到这里,回到它们真正的故乡。

但是这些纸做的瞎眼的鸟儿们已经认不出父亲。他以久远的咒语和被遗忘的鸟类语言呼唤它们,却还是徒劳。它们没有听到他,也没有看到他。

突然,空中响起一片尖锐的呼啸。那群欢乐、愚蠢、鲁莽的人们开始往天空丢石头,瞄准那美妙的鸟群。

父亲徒劳地发出警告,徒劳地以诅咒的手势威胁下方的人群。他们没有听到,也没有注意到他。鸟儿们纷纷掉落下来。它们被石头击中,沉重地悬在半空,在空中就已经枯萎。还来不及掉到地面,它们就已变成一堆没有形状的羽毛。

一眨眼的工夫,高地上就堆满了这些奇异又美妙的鸟尸。在父亲冲到屠杀现场之前,这神奇的鸟类氏族就已经躺在地上死了,横尸在岩石之间。

直到现在,父亲才能近距离观察这个可怜的粗制滥造的世代,这些鸟儿廉价可笑的躯壳。

它们像是一束束巨大的羽毛,里面随随便便塞满放了不知多久的腐肉。在许多鸟儿身上看不出哪里是头部,因为这又肥又长的部位看起来并不像是灵魂的居所。有些鸟身上长满了乱糟糟的纠结的毛发,像是野牛身上的一样,闻起来有一股恶臭。有些鸟看起来像是脊背隆起的光秃秃的死骆驼。剩下的鸟显然是用某种纸张做的——表面十分缤纷美丽,里头却什么都没有。当你走近去看,它们根本只不过是一堆扇形的孔雀羽毛,到底是为什么有了生命的假象,这一点实在让人毫无头绪。

我看到父亲忧伤地归来。虚幻的白昼已慢慢染上平凡的清晨的色彩,在这废墟般空荡荡的店铺里,最高的货架吸饱了早晨天空的颜色。在消逝的风景的片断之间,在夜晚场景毁坏的翼幕之间——父亲看到从睡梦中苏醒的店员。他们在一匹匹呢绒之间站起身来,对着太阳打哈欠。在二楼的厨房,阿德拉顶着一头乱发,挺起被阳光晒暖的身体,正在用磨子研磨咖啡。磨子抵在白色的胸脯前,咖啡豆于是有了光亮和体温。一只猫正沐浴在阳光里。

* * *

[1] 希伯来历是一种阴阳合历,因为阳历的一年有365天,而阴历只有354天,于是会有多出来的月份,设置为闰月。希伯来历每19年7闰,但闰月统一放到闰年的第六个月之后。

[2] 写在已经使用过的羊皮纸上的手抄本(原本的文字事先被擦去),可引申为具有多重意义的文本。

[3] 原文为makówka。这个词在波兰文中也有“头颅”的意思。

[4] 又称智天使。在西方基督教艺术里,智天使最常见的样子是长着翅膀的婴儿头,所以这个字也有“漂亮的男孩”的引申意思。

[5] 这里暗指圣经中天使和人类女子交媾的典故。见《创世记》:“神的儿子们看见人的女子美貌,就随意挑选,娶来为妻。”

[6] 这里指《出埃及记》中,摩西以手杖击打磐石,使河水流出的故事。

[7] 圣经中的国度,大致相当于今日的以色列、约旦河西岸和加沙一带,是雅各和他的族人居住之地。

[8] 迦南神话中掌管自然及生育的神。

[9] 一种有兜帽的大衣,过去僧侣的服饰。

[10] 犹太公议会,古代以色列由七十一位犹太长老组成的立法议会和最高法庭。

[11] 普钦内拉(pulcinella)和哈利昆(arlecchino)是意大利即兴喜剧中的人物,前者会以大声的悄悄话告诉观众所有人都知道的秘密,而后者则身穿五彩格子衣服,以笑话和杂技娱乐观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