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知道这个时候——不久之前,夏日还如此蓬勃、充满生气,在它辽阔的地域里拥抱所有想象得到的人、事、物——然后有一天,它身上出现了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瑕疵。阳光依然强烈、饱满地照耀,风景中依然有天才普桑 [1] 那种古典、恢宏的笔触,但诡异的是——早上散步回来,我们感到一种奇怪的无聊和荒凉:难道是在为什么事感到羞愧吗?我们觉得有些不对劲,回避彼此的目光——为什么?我们知道,黄昏时分,这个或那个人会带着尴尬的微笑走向夏天那远离人群的居所,敲敲它的墙,检查它的音色是否依然完整、真实。在这样的尝试中有一种狡猾、背叛的喜悦,仿佛想要拆穿什么,带着对丑闻的轻微颤栗。但是,在公开场合我们仍然对夏天满怀尊敬和忠心:它是个多么牢靠的公司啊,资本多么雄厚……然而,当隔天关于另一家竞争对手的消息在城里传开时,那已经是前天就发生的既成事实了,丑闻已失去爆炸的力量。大拍卖清醒又有活力地展开,被亵渎的房子变得光秃、空荡,充满明亮、理智的回音——我们没有感到一丝遗憾或怀念。这整个夏天的清算,有迟来的嘉年华那种轻盈、慵懒和无足轻重,就像是一直拖到圣灰星期三才结束的嘉年华。 [2]
但是要悲观还太早了。谈判还在进行,夏天的存货还没有消耗殆尽,也许它还有机会恢复往日的荣光……然而理智和冷静并非夏日度假者们的专长。甚至连经营旅馆的人——那些全心全意、专注奉献给夏日投资的人——都弃械投降。不!对于忠实的盟友来说,这么少得可怜的忠实和虔诚不是一个诚实的商人该做的事!他们都是一些卑微、胆小的摊贩,短视近利,根本缺乏长远的目标。他们每个人都把那一小包钱紧紧揣在腹部,愤世嫉俗地扔掉了脸上和善的面具,脱下舒适的吸烟外套,开始和所有人索取之前积欠的费用……
我们也开始收拾行李。我今年十五岁,完全不必负担任何世俗的义务。离启程还有一个小时,我又四处晃了一圈,跟我们的度假地道别,一边检视这个夏天的成就,看看有什么可以带走,有什么必须永远留在这个注定要消亡的城市。但是在公园的圆形小广场那儿(现在一片空旷,在下午的阳光里显得十分明亮),在密茨凯维奇 [3] 的雕像旁,我透过灵魂之眼看到了夏至的真相。受到那启示的感召,我满心欢喜地跨上两个台阶,奋力伸出双臂,用手势和眼神围绕雕像,像对整座城市宣告一样,我说:“再见了,夏天!你曾经美丽丰饶。没有一个夏季能与你相比。今天我认识到了这一点,尽管有时我因为你的缘故感到悲伤、忧郁。我把我四散在公园、街道和花园的冒险全留给你做纪念。我无法把我的十五岁带走,它必须永远留在这里了。我把为你画的画放在我们住的度假小屋阳台那儿了,在两根木柱的缝隙之间。现在你即将沉入阴影。这整座由度假小屋和花园组成的城市将和你一起走入阴影的国度。你们没有留下后代。你和这座城市即将灭亡,你们是这个氏族的末裔。
“但你不是无辜的,喔,夏天。我这就告诉你,你犯了什么罪。你不想,喔,夏天,停留在现实的边界。没有一种现实能够安抚你。你跑出了创造的框架。你在现实中找不到满足,就用隐喻和诗意在它上头加筑起房子。你在随想、隐喻和无法衡量的象限中游走。每一件事物都通往另一件事物,后者再连接到下一个,永无止境。最后,你行云流水、充满活力的文采终于疲乏,来到尽头。人们受够了无休无止的修辞,受够了在它浪潮之上的翻腾。没错,修辞,请原谅我这么说。一切再明显不过,如今许多人心中油然产生了对本质的怀念。在这个时刻,你已经被击败了。你那寰宇的标准遇到了界限,你那壮阔的文风,美丽的巴洛克,那些在你的黄金时代被认为符合现实的事情,现在成了惺惺作态。你的蜜糖和你的沉思有着年轻人狂热的标记。你的夜晚巨大又无限,像是情侣自大狂般的激情,像是蜂拥不停的幻象,有时又像看见幻觉的人口中的梦呓。你的气味过于夸张,根本不是人类能捕捉的。在你的魔法碰触之下,一切事物都脱离了物质的形态,往上飞升,成为更高等的形式。人们吃着你的苹果,脑海里想的是天堂的果实。当他们吃着你的桃子,想的是那些虚无缥缈、只能品尝气味的果实。你的调色盘上只有最鲜艳的色彩,你不了解大地黑暗、油腻的褐色,不明白它的饱满与坚硬。秋天是人类灵魂对物质、本质和边界的怀念。由于某些神秘无解的原因,人们的暗喻、计划和梦想开始渴望变成现实,这时,秋天就到来了。那些迄今为止四散在人类宇宙边陲、栖身于高耸天顶上的幽灵,现在降临到人们身边,寻找他们温暖的呼吸,家里狭窄拥挤的庇护所,放着床铺的低矮角落。人类的家于是变得像是伯利恒的马厩 [4] ,它成了一个中心,在它周围聚集了所有的恶魔,所有上天和下界的神灵。美丽的古典姿态、拉丁修辞和南方圆形剧场的时代结束了。秋天在丢勒和布吕赫尔的严谨、结实和简单中找到了力量。 [5] 过度的形式破碎了,凝固为纠结的事物与枯枝,用颌骨和利齿把物质紧紧抓住,揉捏它、强暴它、弯折它,从自己手上释放出这场战斗的痕迹:砍成两半的木块,展现出龇牙咧嘴的面孔,那是从木然的脸孔上挤出来的、不可思议的生命印记。”
我对着公园空荡荡的半圆诉说这些事,还说了一些别的。公园仿佛在我面前渐渐消退。其实那段独白我只说了几个字。也许因为我找不到适当的字句,也许因为我只是假装在演说,用手势来填补话语的空白。我提到了坚果——秋天典型的果实和房间里的家具是血亲——它们营养、美味又坚实。我提起了栗子——像是上了漆的果实,是给孩子们玩耍的剑玉 [6] 。我还说起了秋天的苹果,它们在窗台上绽放着朴素好看的红晕。
我回到旅馆时,暮色已将空气熏得一片漆黑。门前广场上已经停着两辆要带我们离开的大型马车。套上马具的马儿们喷着鼻息,把头埋进装着粮食的袋子里咀嚼。所有的门都敞开着,我们房间桌上的蜡烛在穿堂风中摇曳。这迅速降临的黄昏,那些在暮色中失去脸孔、匆忙地把行李拿出来的人们,房门敞开、惨遭蹂躏的屋子里的混乱——这所有的一切给人一种仓促、忧郁、迟来的恐慌,透着某种悲剧性的灾难的意味。最后,我们终于坐进马车的深处,启程上路。原野上阴暗、深沉、强壮的风吹在我们身上。马车夫在令人昏眩的空气中扬鞭抽出强烈的噼啪声,小心地稳着马步。在皮鞭柔软的抽打下,它们巨大、美妙的臀部在黑暗中左右摇晃。这两辆马车就这么一前一后,在没有星光也没有灯火的黑夜中进行孤独的旅程。车厢发出空咚空咚的声响,马车的皮质外壳风箱般粗重地喘息。有时候你以为它们就要散架,就像螃蟹在奔跑中分散成好几个队伍。这时马车夫会用力拉紧缰绳,再次把零乱的马蹄声收拢整齐,将它们整理成训练有素、方方正正的团队。在车灯的照映下,长长的影子落入夜色的深处,变得越来越长,然后挣脱开来,大步没入狂野的荒原。它们狡猾地迈开修长的腿溜走,好在森林的远处向马车夫摆出嘲笑的姿势,戏弄他们。马车夫猛力地朝它们的方向抽动皮鞭,不让那些影子干扰马车的平衡。当我们驶入房舍之间,城市已经沉睡。空洞的街道上,四处点起了路灯,仿佛它们就是为这个目的而存在——为了照亮某间低矮的房子和它的阳台,或是让人想起某扇紧闭大门上的门牌。在这么晚的时候被惊醒,那些店门紧闭、像是合上眼睛的铺子,门槛光滑的大门以及被夜风撕扯的招牌,看起来像是绝望地被抛弃了的孤儿,为人所遗忘。姐姐他们坐的马车转弯驶向旁边的街道,而我们的马车开到了集市广场上。我们开进广场深沉的阴影中时,马儿改变了奔跑的速度。光着脚的面包师傅站在敞开的玄关入口,用黑沉的眼睛不友善地瞪着我们。药店的窗户仍然醒着,装在大瓶子里的覆盆子果汁被拿了出来又收回去。马儿脚下的石板路变得紧密了,在马儿混乱的奔跑中,在马蹄铁的敲击下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声音,比之前听起来更响亮、更稀落、更清楚。我们家和它那老旧斑驳的立面缓缓地从黑暗中浮现,在马车前停下来。一个仆人替我们开门,手里提着一只带反光镜的煤气灯。在楼梯上方,我们的影子变得巨大无比,一直延伸到楼梯口才弯折起来。现在家里只点着蜡烛,窗子是敞开的,烛光在风中摇曳不定。黑暗的壁纸上长满了忧愁和苦涩的霉菌,那是来自之前许多个病恹恹的世代。老旧的家具从睡梦中苏醒,从长久的孤独中走了出来,似乎带着辛酸的世故和耐心的智慧看着归来的人。不要从我们身边逃开——它们仿佛在说——最终你们还得回到我们魔法的领地,因为我们早已分配好了你们所有的姿势和动作,无论站起还是坐下,以及你们未来所有的日夜。我们等待,我们知道……那些巨大、幽深的床铺在等,上头铺满了一层层叠好的冰凉被褥,等待着我们的身体。夜晚的船闸在梦境黑暗的形体和厚重岩浆的压力下嘎吱作响,它们已经准备好一涌而出,从水闸中冲出,漫过房门,漫过老旧的衣柜,漫过风在那里叹息的烤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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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尼古拉·普桑(Nicolas Poussin,1594—1665),法国古典主义画派的代表人物。
[2] 在波兰,从主显节到圣灰星期三期间是嘉年华狂欢节,之后开始复活节前的斋戒。
[3] 亚当·密茨凯维奇(Adam Mickiewicz,1798—1855),波兰浪漫主义诗人,代表作为《塔杜施先生》(Pan Tadeusz )、《先人祭》(Dziady )。
[4] 伯利恒的马厩是耶稣的降生地。
[5] 阿尔布雷希特·丢勒(Albrecht Dürer,1471—1528)是文艺复兴时期德国著名油画家、版画家、雕塑家及艺术理论家。布吕赫尔(Bruegel)是法兰德斯一个画家家族。其中最著名的是老彼得·布吕赫尔(Pieter Bruegel de Oude,1525—1569),擅长以简明的手法描绘平民的日常生活。
[6] 又称剑球或日月球,一种玩具,起源于法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