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经历无数困难的关头和多舛的命运后(我无意在这里提起它们了),我终于来到了异国他乡,来到这个我年轻时热切渴慕的国家。这长年的梦想来得太迟,而且实现的方式与我幻想的完全不同。我不是以一个胜利者,而是以生命船难的生还者的身份来到这里。我想象这个国度会是我胜利的舞台,而现在它却是一个充满了可怜、堕落、卑琐的灾难之地。我在这里一点一滴丧失了高尚、骄傲的抱负。我只求生存。虽然身心俱疲,我还是竭尽所能拯救那点可怜的皮毛,不让它们毁灭殆尽。我被命运追赶着一下往东一下往西,最后终于来到这个偏远的中型城市。在我年轻时的梦想中,它本来应该矗立着我的别墅,让一位著名的年迈的大师远离尘嚣,寻得心灵的庇护所。我甚至没有注意到命运这个安排的嘲讽意味。困在各种意外中,我只想在这里停留一段日子,缩在某个角落过冬,也许一直等到命运之风再将我带走之前。我根本不在乎它会把我带到哪里。对我来说这个国家的魅力已经一去不返了。疲惫不堪、饱受折磨的我只渴望宁静。

然而,事情的走向却与我想象的不同。我显然来到了人生之路的回转之地,一个特别的命运转角。我的生存状态开始出人意料地稳定下来。我体会到了一帆风顺的滋味——不管去哪里寻求帮助,我都发现那里的情境好像是为我准备好的一样,人们立刻放下手中的事,好像在等待我的到来,我察觉到他们眼中反射性地流露出关注,他们很快做出决定,准备好要来为我服务,仿佛有一个更高的机构在向他们下达指令。这当然是一个幻觉。事实上,这都是情境巧妙的安排;在意外灵巧的手指下,我命运的各种元素都妥当地衔接在一起,它们牵引着我梦游出神般经过一个又一个事件。我几乎没有时间惊讶,这一连串成功的命运带来了某种协定好的宿命以及令人愉快的被动和信任,它们命令我不要抵抗,接受意外的地心引力。没多久我就发现,这是对我长久以来不曾被满足的需求的赔偿。它深深地缓解了我这个惨遭排挤、不被认可的艺术家永恒的饥饿。人们终于认同了我的天分。我从一个寻找糊口差事的咖啡厅乐师,升级为歌剧院的首席小提琴手。一个爱好艺术的上流圈子在我面前打开。我走进里面,仿佛这是我许久以前就得到的权利。不久之前,我还是个几乎活在下层世界的人,和一群堕落的、躲在社会甲板下偷渡的乘客为伍。那些理想抱负很快就取得了合法性,自然而然地付诸实现;以前它们总被压抑着,愤怒反抗,让我灵魂深处过着一种痛苦、低贱的生活。现在,篡位者的烙印和徒劳的积怨都已从我的额头上消失。

我简短地述说这一切,有点像是根据命运直线式的发展,不进入任何关于这奇异事业的细节。因为这所有的事件都属于过去的陈年往事,和我们现在要说的故事没有一点关系。不,我的幸福和荒唐的行为或纵欲无关,虽然有人可能会如此猜测。我心中只有深沉的平静和自信的安详。这些年来我看尽了生活那张脸上所有的颤抖,可称得上是命运的面相师。从我所看到的征兆,我释然地认识到,这一次命运没有背着我酝酿什么阴险的计谋。我的幸福是真实而持久的。

我过去无家可归的流浪史,我在社会底层打滚的贫困生活,已经从我身上挣脱,往后飘去,像是一块国土,斜斜地映照在夕阳中,再一次从傍晚的地平线上浮现。同时,载着我的火车做了最后一次倾斜,把我向下带入黑夜,在它之中充满了从前方而至的未来——强壮,令人陶醉,带着轻烟的味道。就在这里,我想要提起一件最重要的事:它给这成功、快乐的时代画下了一个加冕的句点。我那时在我人生的路途上遇到了艾丽丝,在短暂、美妙的订婚期后,我娶了她当妻子。

我幸福的远景已经填满,盖棺定论了。我在歌剧院的地位不可动摇。交响乐团的指挥,帕勒格尼先生欣赏我的才华,在做所有重大决定时都要征询我的意见。他是一个快退休的老人,在他、歌剧理事会和城市的音乐协会之间有一个秘密协定:他退休后,指挥棒不用什么繁文缛节就会传到我手上。我已经不止一次把它拿在手里,不管是每月一次的交响音乐会,或是指挥家在歌剧演出期间生病时,还是当这位年迈的老人不想花费精神跟上时代,研究流行新谱的时候。

这个国家的歌剧业是薪水最高的行业之一。我赚的钱完全可以让我们生活得舒适无忧,还足够买几件奢侈品。我们住的那几间房是按照艾丽丝的品位打理的。因为如果说到我,我在这方面没有什么希望,也拿不出什么主意来。艾丽丝的想法比较明确,虽然她也经常变来变去。她花很大的精神在房屋摆设这件事上,虽然我认为这些力气不如花在别的事情上头。她总是在和商人讨价还价,英勇地和他们战斗,确保货品的品质和价格。她在这方面也有不少成就,对此她自己感到非常骄傲。我带着宽容的情感看着她的干练,同时也感到某种恐惧,像是看着一个孩子莽撞地在峡谷边缘玩耍。她天真地认为,光是为生命中一千件小事战斗,我们就可以塑造我们的命运了!

我,这个快乐地蜷缩在平静海湾中的人,只想让警惕的命运女神沉睡,不想引起她的注意。我想悄悄挨近我的幸福,不被任何人看到。

命运让我在这座城里找到了一个平静、愉快的小港。这城市因为它古老、尊贵的大教堂闻名遐迩——它坐落在一块高耸的台地上,在住宅区的边缘,稍微和其他的房屋分隔开来。城市在这里骤然结束,它的棱堡和拱壁陡峭地往下陷落,被一片桑树和胡桃树林包围,在那下方是一片辽阔的田园风景。这是那块白垩高地最后的、几乎消失的山丘,它守护着乡间这一片宽广、明亮的平原,在这平原上吹着温暖的西风。由于这温和的气流,我们的城市浸淫在一片甜蜜、静谧的气候中,仿佛在普遍的大气候中创造出自己独特的微型气候带。一年四季,这里都吹着几乎令人感觉不到的温和微风,入秋时微风慢慢变成统一、持续、蜂蜜般的气流,堪比明亮的墨西哥湾暖流,在无处不在的单调的微风吹拂中,香甜得几乎令人失忆,进入恬静地消逝的境界。

一个又一个世纪过去,大教堂在它高贵的昏暗氛围中被雕琢、打磨。营造出那气氛的是教堂的花窗玻璃,世世代代的人们合力出资,把自己的珠宝镶嵌到已经存在的珠宝堆上,无止境地打造出更多的花窗玻璃。现在,教堂吸引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不管一年中的哪个时候,都可以看到他们人手一本旅游指南,在我们的街道穿梭。他们占据了旅馆中大半的房间,在我们的商店和古董铺里翻找特别的纪念品,他们也涌入本地的娱乐场所。他们从远方的世界带来海的味道,有时也带来能轻易实现的伟大计划,或是大手笔的买卖。他们之中有些人深深着迷于这里的气候、大教堂和生活步调,于是多盘桓了一阵,融入当地的生活,然后永远留了下来。还有人在离去的时候带走了妻子——商人、工厂大亨、餐厅老板的漂亮女儿。感谢这层关系,我们的商业投资中不乏来自国外的资金,我们的工业更加壮大。

这座城市的经济已经许多年没有经历过任何动荡和危机。发达的制糖工业以它香甜的动脉养活了四分之三的居民。除此之外,这座城市还拥有极负盛名、有着古老优良传统的瓷器工厂。它主要经营外销,每一个回国的英国人都会定做一套本地出产的杯盘,并且把它当成一种荣耀。在这些瓷器上绘有城市和大教堂的景观——绘制者正是我们艺术学院的女学生们。

总之,这座城市就像这个国家里许多其他城市一样,经济发展得还算不错——基本上它挺有先见之明,也肯为生意付出。它喜爱舒适和中产生活,同时也有自己的野心和势利。女士们的穿着品味直追大城市的水准,男士们则模仿首都的生活方式,吃力地用几家歌舞厅和俱乐部支撑一种微弱的夜生活。玩牌变得十分风行,甚至女士们都爱极了它,几乎每一个晚上我们都在某个朋友家高雅的别墅度过。我们的牌局经常拖到深夜。这当然是艾丽丝的主意,在我面前她给这一爱好提供了一个正当理由:要维护社交地位,我们就得常常在外露脸,免得被人遗忘、忽略。但事实上,她只不过是着迷于这种不用思考,又略带刺激的消磨时间的方式。

我不止一次看到她在牌戏中兴奋的样子。她脸上浮现红晕,双眼闪闪发光,醉心于赌局的每一个变化和转折。灯罩下流泻出的温和灯光包围了整张桌子,在光晕的周围坐着一群专注的人,手里捏着一把扇形的牌,在想象中追逐命运女神虚无的脚步。我几乎看到了她幻影般的形象——她被这场降灵会的张力呼唤出来,站在这个人或那个人身后,不引起任何人注意。四周一片寂静,只有压抑的低语标示出机运变幻曲折的移动轨迹。而我则等待着那一刻——当这宁静、狂热的出神状态抓住了所有人的心灵,当他们抛弃了记忆,一动不动,沉睡般地倾着身子趴在这张旋转的桌子上,那时我就悄悄地从那受诅咒的圈子中抽身,陷入自己孤独的思绪中。有时候,从这场游戏中退出后,我可以不知不觉地从牌桌边溜开,静静走到另一个房间去。那里头一片漆黑,只有路灯从远方送来光亮。我把头靠在窗玻璃上,久久地站着,做着白日梦。

在公园入秋的灌木林中,夜逐渐明亮,散发出模糊的淡红色光芒。在残破的树丛中乌鸦惊醒了过来,发出昏昏欲睡的粗哑叫声,它们被这虚假清晨的征象迷惑,整群忽地飞起,在空中混乱地飞翔、盘旋,嘈杂地呻吟,使这暗红色的、飘满苦涩茶香和落叶的夜晚充满了噪音和浪潮般飞舞的鸟群。慢慢地,这群在天空中猛烈拍动翅膀、飞旋个不停的吵闹鸟儿停在某处,平静了下来。它们缓缓降落在稀疏的枝桠上,形成一个临时的群体,显得焦躁不安,充满了无声的谈话和呻吟的发问。它们渐趋平静,舒服地调整好位置,慢慢地与这枯萎的、沙沙作响的寂静合为一体。夜再度深沉。不知过去了几个小时。我把灼热的额头贴在窗上。我感觉到:我身上不会再发生任何邪恶的事了。我已经找到了停靠的小港和平静。即将到来的是一连串载满了快乐和满足的岁月,是无止境的愉悦时光。我浅浅地、甜蜜地叹了几口气,胸口胀满了几乎快要溢出来的喜悦。我屏住呼吸。我知道:就像生命一样,有一天,令人饱足的死亡也会张开双臂拥抱我,我会心满意足地躺在本地墓园被人悉心照料的美丽树荫间,我的妻子——她戴起寡妇的黑纱会是多么好看——会在明亮、宁静的上午为我带来花束。从无边无际的深渊仿佛升起沉重、深沉的音乐,那是伟大序曲悲伤、肃穆、沉闷的节奏。我感觉到节拍强大的撞击,它正从深处升起。我抬起眉毛凝视远方,感觉到头上的毛发慢慢竖起。我全身僵硬地聆听……

嘈杂的人声把我从昏沉中唤醒。人们笑着问我在什么地方。我听到妻子的声音。我从我的避难所回到有灯光的房间,眯着浸满黑暗的眼睛。人们已经纷纷回家了。主人站在门口和离去的客人闲聊,礼貌性地和他们互相道别。终于,我们独自来到夜晚的街道上。我的妻子放慢她轻快、有弹性的步伐,好配合我的脚步。我们的步调配合得很好。我们往上走的时候,她微微低着头,用脚踢起铺在车道上那层地毯似的、沙沙作响的枯叶。她喝够了酒,因为这场游戏和降在她身上的好运显得精神奕奕,内心充满微小的、女人的计划。凭着默契,她无条件地容忍我那些不负责任的遐想,对我所有清醒、批评的意见从无芥蒂。我们走进自己的公寓时,在黑暗的地平线那端已经可以看到清晨的一缕绿光。我们的屋子里飘来一阵温暖好闻、收拾清爽的味道。我们没有开灯。远处的路灯在对面的墙上绘出蕾丝窗帘银色的花纹。和衣坐在床上,我默默牵起艾丽丝的手,然后把它握在我的手里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