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手对着滔滔汪洋,一筹莫展。那些博闻广识的大航海家们,见他人惊慌失措,就哈哈大笑。他们亦清楚,现在这些令其痛苦的事变,明天即对其报以微笑。多变不专纵是一恶,他们仍能从中获得福运。
性格与才智
性格与才智是人智慧的轴心。造化或赋人以性格见长,或使人以才智特出,修养则能使二者更上一层。性格与才智相得,力量大过赫丘里斯与陈塔拉斯。
二者缺一,都只能成一半之功,令幸福和运势或妒嫉之极,或冷落之至。
高才向来多获赞赏,然而,才智之士欲谋成功,尚需性格和兴趣相助。反之,性格优秀,则才智的缺陷更需要加以弥补了。
诸多明智者,品位虽不能说是庸俗,却说性格完全由才智决定,然而经验表明,人们常见到因两者本末倒置而成的怪物。
性格与才智是灵魂的精华与装点。而智慧是完美境界的首需。人自身可称一小世界,灵魂是它的天空。才智对于此小世界,即太阳对于大世界。阿波罗号称智虑圣裁之神,理由即在此。智慧更高一阶,生命即更上一层。我们人格之优劣,全赖于理智思维力高下。
智识使人优于动物,正如天使优于人类,其智识无上优异,因此拥有神性。
五官少一,即为生命一大憾事,就如灵魂有缺四肢不全。想象与推理的贫乏较之更甚。
人与人的差别,有时大如人兽之异:这差别非是本性,而是环境,不在能力,而在人格。
狐狸进了雕刻工作间,看到面具,说:“没脑袋的头还真可爱!我发现了哲学家都没能发现的真空。”许多人的见解,就等同这狐狸。成事要找到窍门:要洞察事物的内理。外在的美,常常掩盖其丑陋无知。身披狮皮而深缄其口,最蠢笨的也能骗过最精明的。沉默可掩盖愚蠢;不仅掩饰你的无知,更能使之变得神秘莫测。
关于性格,在基督教之前的时代,人们称赞它为神性之灵。古人认识到它的重要性,并尊为守护神。所见有偏差者,则把性格指为小世界的主宰。现今,哲学上已把其归至基督,性格不过是人的一种优异禀赋而已。
性格独特无伤大雅,但不能荒诞不经;可以老练,却不宜有冲突。性格与自身相称者不多:王侯非是个个气概英勇,学者亦不是人人智虑圣裁。
优秀的性格是高贵人性的硕果,由气质成熟与灵魂提升养成。这性格使人敬畏,使人追求无上荣耀之职业,察物辨理之能,亦无可限量。
向来没有一种性格或才智适合一切职业:不是性格不适合,即是才智所不达。
有时候,我们会因自负或者责任感而迷途,致使性格与职业格格不入。投身疆场而遭受耻辱,躬身庙堂却可智足谋国。奇隆曾有此高论:“先谋自知,而后全力善用之。”
明智之人,其首先应求自知,循气质养性格,重理性;逆气质而行,则恶果甚多。行逆水之舟,是一种致命的折磨,尤其是冲逆兴趣、才智和运势之水。
国家与城市的治理,亦应遵循这种顺逆之理。行为常重于天时之利。罗马亦并非适宜一切性格与才智之人,学问之城市科林斯,也不是人人得其所哉。同居一城,有人以之为家,有人则视如谪居。即便是伟大的马德里,因伟大的菲利普二世而成东西世界,亦会被一些人视若后母。人若能寻得宜其天性之乐土,何等幸运!乌鸦不会筑巢于缪斯居所,智者罕见于喧嚣闹市,明慎者亦不与呶呶群小为伍。
不同的国家与民族,其性情风俗正反吸斥亦是理所应当。兼容并包,皆大欢喜,乃天方夜谭。各国各族,高傲可憎,轻浮可厌,狡诈多诡,粗野蒙昧,谁能消受?皆因我们同为此等族类,他人难以消受,而在我们却是相得甚乐。
得遇性情才智投缘之人,为莫大之福,识其人得以求,需仰赖修为;得以与他们相交而不渝,更见功夫。有些一席之谈,即成生平之至乐,性格独特的人更知珍惜,皆因人性万端无穷尽,善与恶,贵与俗,智与愚,两极悬殊。
自然而然交遇良友,亦是福分。机缘皆会抢先一步,决定我们的住所、职业等等。甚至是朋友、仆从,以至伴侣,并未斟酌我们的气质等。因此嗟叹福薄运蹇,凄怨度日如陷内牢之人到处可见,他们因他人之恶质劣性而累,犹如带着脚镣,进退难行。
性格与才智,哪个不足尚可,或者愈多愈佳,无有定论。不足或有余,皆可凭人工修养使其增善完美。至幸者为恰如其分,终成英雄伟业。然而,未谋得自知者则是枉费其良性高才,亦有很多。
威信
赫希奥德诗中曾言,天神各司其职,各赐予我们某一有用之特性。实际上,我们的智慧并非帕拉斯所给,美并非是维纳斯所赏,口才也不是麦利丘所传,勇力亦非马尔斯所授。这都是后天的人工修养与努力而创造了这诸多造诣。有些人的言语谈吐中有一股机锋令我们敬服,那不是拜朱庇特所赐予;而是由我们自身勤习不辍、积久功深所致。
人类中有大多数人极易走入极端。有的人或生性如此,或因他人恶意贬损而极无自信,认定自己将一事无成。他们从不曾去尝试运气,也从不去检验才能,因而只能使两者受辱。他们每走一步皆胆战心惊,面前绝无平坦路,眼中满是障碍物,认定自己弱小无所能,以致不敢稍作努力,自己的行动甚至欲求完全授权于他人。这类人没有浮筒,即绝对不敢下水,作尽姿态,了无实质。
另一类人则是极其自负。他们对其所作所为洋洋自得,无丝毫怀疑且无悔。其行为与判断永续百年之好,其错愈甚,其愈发自恋,就像因貌丑而倍受疼爱的孩子。他们既不懂谨慎是何物,亦不懂失望为何状。他们的生活中溢满福乐,且日日如此,如大多数的愚人,他们已获得愚人那种至为单纯的无忧无虑之福。
居此二愚之间者,是明慎笃行的中道,其要则为智计明断的勇气。这勇敢,福运即尽皆眷顾。
上述所指,非是天生之优秀与天然之尊贵,特指一种不畏首畏尾,亦不强词夺理的慎勇。这勇气,有时以其明察善断为依,有时凭古人哲言为据,有时则借当世名论为鉴:众者得一,言语行为即具威严。
财富也能带给人以权威。黄金给愚蠢者镀以神奇的光彩,白银将令言语更为悦耳动听,富者的驴鸣犬吠亦会得到满堂彩,穷人的智慧却视如耳边风。
然而,至高之权威,皆来自充足的知识、广博的见识与丰富的经验。事事精通,自然左右逢源,游刃有余,发言则具有导师之信力:先求得知识,再控制听众即易如反掌。
任何的抽象玄思,都不能使人拥有无上之权威,只有长期地浸入其中,方能成就此功。日日专注其中,精益求精,功到自然成。
威信这东西,或由天生,或藉以人工。权威者行事,手未动而事已就。天生与人力共造之优越,令他们举重若轻,无人可御:他们不管身处何等险境,言语事功亦能出拔超群。即便才庸学浅之流,得此权威相助亦可立功扬名,再略微夸赞,则无往而不利。
无威信者,一处困境则忐忑不安。而言谈行事一旦疑虑彰显,则难有精彩得见,疑心孳生畏惧,畏惧将驱逐胆识,混乱精神,使言语行动拥塞滞缓,精神也因缺少那种优雅从容而亦从完美境界坠落。
言语含威,即便对你批评最重的人,你也将赢得他的尊重与肯定。威信将使辩言生辉,机智油然而生,有如疑惧使人言语迟缓,滔滔辩才亦为其所缚。
行事具有权威,则无论谈论亦或是推理,开始即得尊重。心怀恐惑,则为先自辱之,怎得他人尊重?
高明睿智之人遇事亦须慎思多虑,临陌生之环境、智短之领域犹甚。深浅之疑皆当巧作探测,一如我在《智慧书:永恒的处世箴铭》中所讲。
对手若是王侯、上司以及一切权贵者,直勇应稍敛,却万不可一敛而至另一极端,持中为上。因此,既不可因自信而惹恼他们,亦不能惶恐不安而自贬。不怯懦,不强势,即是良策。
言语对人,宜适度以优越口气而出,指挥他人亦或所求于人皆可如此。有人见他人对自己或敬或畏,即倨傲自大。那些自觉生不逢时,又无用武之地者,皆常如此。求上帝赐福,不要让我们遇到那些在官府行走,自以为已投胎转世的人,譬如那些傲慢的门卫、法庭上可恨的差役。
威信此一至高天赋,俯仰皆是精彩,出于上位者犹佳。演讲家得之,可令乾坤扭转;律师用之,即本质超众;使者获之,不辱四方;领袖具之,更上一层;王侯持之,王者风度至善。
有的民族天生气度高贵,有的则生性机智精明。气质高贵威严的西班牙人,在他人的眼中很是高傲,其实威重乃其本性的自然流露。他们的威严源自气质,并非矫饰;就像其他民族长于奉承谄媚。西班牙人则擅长发号施令。
威信之光华,能使人的所有禀赋臻美至善,整个人气宇轩昂,两颊生辉,进而步履生风。皆因心声必显示于脚步中,脚步亦当为心之声。
有的人生来即言行出众,有王者气概。一如造物主仿佛生就他们做他人的兄长。他们的尊贵与生俱来,即便不居高位,才德亦称人上人。他们有王者之心,最不起眼的举动即能彰显出优越。他们统御他人,善获人心,具备能成任何事的大才。他人或许智慧更高、位更尊显、体魄更健,然而此类人即便不是天赋过人,王者气概亦可使成就优人一等。
有的人则生就禀赋低劣且奴性十足,无胆亦无识,怀疑自己的一切,完全依赖于他人的品位。他们就是影子,只为他人而存在,非为自己而生活。这些人或成花言巧语之流,或为朝中弄臣。此类人奴才特质异常,却得宠居高位,何其常见!
威信这一特质,如头顶之王冠,其他高贵禀赋皆为其侍从,如从容、优雅、豪放、适度的夸耀、珍惜赞美等等,然而一些恶性劣行常会与其并驾,如蛆附骨,不能不警惕,如矫饰、粗鲁、自大,以及多管闲事等。凡此种种,它们都是明慎睿智的可憎继父。
豪气
灵魂之豪气与风度较外在美更优:光风霁月之神采,雍容典雅之举止,自然显现心之美。灵魂所欣赏者为心之美,肉眼才偏好外在美,而内在所得者为智慧之赞,远胜于外在的良好品位的赞许。
豪气乃禀赋中的超凡者,唯胸襟广博者能有。凡夫俗子心性无常,因此无处可容我身。
豪气之行为处处显慷慨,这是大心灵的王冠,其要义则为对敌手亦公正善意:这是秉持基督教者所持有的至理。
豪气在复仇时最能见得精彩:它并不排斥复仇,但它比复仇更胜一境,它可将其化为稀世罕见的宽恕,从而使其威名愈盛。
法国人向来以豪迈著称,路易十二即因深谙此道而不朽。他登基时,在他还是奥良公爵时辱他之人惶惶不可终日,然而他却说出一无价金言:“诸位无须惊恐,法国君主不会为奥良公爵所受之辱而复仇。”如此即将复仇之心化做豪迈之宽恕。
豪气战胜妒嫉,但并不能因此而自耀,自知即可。豪气从不彰显自己的征服之功,皆因它毫无恃强争胜之意。它以德能臣服天下,却全部归于上天眷顾。
豪气有时应得而不取,反令他人心亏于我。豪气或屈身权威,既得所愿,又获赞美。它能显长才于毫末小事,亦可在为人所轻视之际示以宽容,尽管未必是事事化憎恶为怡乐,因为恶意之伤痕往往是难以消弥的。
化腐朽为神奇,自是功夫之微妙。豪气亦可将时乖命蹇化为努力与学养之荣耀。率先承认自己亦有不足,最后将你一言定局:此非为自薄,而是英雄之豪情。它不同于自我夸赞,自我批评将使人们显得高贵。
豪气可以优雅从容之姿态,脱离困顿受累之处境。它以一个动作或一句话语施以援手,如幽默、格言、刻意失误、矛盾等等,能为人们解难脱困,即堪称美。亚奎拉的阿芳索于其家中面见国王斐迪尔南时,即是豪气让其摆脱困境。国王嫌其楼梯窄小,他回道:陛下,我从来不曾梦想有您这样的贵宾驾临寒舍……
豪气是从容与自发之配偶。其不但能使好的行动益美善,亦能使可疑的行为巧作矫饰,使之看上去为迷人的错失,或勇敢前进的后果,都可取得谅解。它可让国王之防人之策一如人之常情,也可使教士之怯懦一如彬彬有礼,亦可令女性之迟疑不决更像明计慎虑。他人严斥有违体统之失,豪气则可以一言带过,只是时时不忘节制,避免轻浮之举。
豪气亦是强敌林立,其胜利也因此更为可观;它为成就美德,而践踏诸多恶行。它只有战胜大恶之时,才略显人前,皆因它丝毫无置人于绝境之心。豪气生来具有心胸高贵的大器大量,因此生性憎恶器小量狭。
大心灵向来豪气干云,有豪气向来皆成英雄。
学养
赫丘里斯以明计慎虑所胜,远多于其神勇之力所获;他口中的金链子,比手上的大棒捕获了更多赞美。他以后者降妖伏魔,前者则用于俘虏足智多谋之敌,令他们在其雄辩之下臣服。一言以蔽之,智者赫丘里斯臣服之才,胜于勇士赫丘里斯所擒。
有的人温文尔雅,其修养味若甘霖,散发于言谈举止,处处受欢迎,并用心与那些好奇的人竞相结交。
此类修养非是由读书可获,也不是学校可授,它是在良好品位的熏陶与明慎智虑的实践中养成的。
有的人痴迷于智慧的言论,善察于英雄的行事,用心于名都大城以及战场攻伐的遗迹。他们堪称好奇心强的象征,高尚品位的大家。
知识隐藏于博学多识者的游乐与谈论中,他们彼此分享传承,遂成一个传统,把智慧的吉光片羽如宝藏般传给求知者。
每时每代皆不乏勤勉与睿智者,当代亦不比前代逊色几分。然古人已占先机,赢得威信,不由得不让今人忌羡。近在眼前是立名之大忌。神品异珍,近处观之,莫不是盛名锐减。褒贬会因时因地而易;人皆贵远而赞之,贱近而损之。
此等有益的知识修养,至高至贵者,首推通晓天下事,上达最高贵的王侯宫院,下到最偏远的名声集市。通晓所有流行的时代大事,而深知其因果;以及首脑人物的重大行为、罕见事件、自然奇观和运势的各种突变,皆需密切留意。
这学养,用之于思则如品鲜果,其味甚滋,读书可明达其独到的神韵;新闻则乐探其出奇异常,详析推理的深远周全,细品讽刺的掻痒刺痛,关注一政府如何机智灵活,而另一政府则如何保其好事。即使战场上的杀伐声亦要侧耳聆听,战争则令世人悬心注目,也是对当政者的考验。
学养的最高境界,是对人性的通达明了,对世间的悲欢有通透之悟,评判世界上所有的风云人物,称颂所有的英杰,在各领域发现睿智、勇武、风格、豪气、才识卓而不群者,特别是德行高洁之名士:此乃一等星,一国之至尊极贵。给每人一席之地,研评其卓异,衡量其价值;明辨王侯间的冲突,政要的任性妄为,以及贵族的傲慢与平庸。以这些精神分析之法分析人生,形成一整套对事物的观念,在众多的言论中求得平衡,方可得到几分真实。得此优上之学养,可鉴世人之言行,不论出于英雄豪杰,还是谦谦君子,无论是智者的高论,还是批评家的恶声,甚至娼妓与政客的戏言,皆能从中获取各种教训与体验。
至于交谈,则是一个最普通的学养,有时比博雅七艺更有用,能带来更多大名雅望。此事非以常理可论,大抵颇仰赖才气,加以天幸,亦可不用他艺相助。当然,也非是摈斥一切他艺,而是诸艺皆可差遣。即如富有且多礼更添好感,这学养如瓷釉,为所有佳质再镀一层光泽。交谈是一切资赋之美的外现,是知识的顶峰,才华的显露。或写得一手好信,或者吐露一口机锋,皆优于精通法律之大用。
长于此道者稀世罕见:他们堪称好奇心的精选司库,是学识渊博的阿芳索,是希腊圣哲的至圣哲言,我们会丧失锐悟明识的至宝:登至卓越的真正财富。
若有幸得见此等罕见、英勇、睿智之名士,务请尽情享受其学问见识的美果。我们在书中苦觅新思创见,如饥似渴,一旦见其化身,何其快哉!人们求人,皆是因自利之故,然如所求之人若为知己,或者胸襟宽宏者,则其自利非虚荣可比。亦不必不让他人得导师之美名,而放弃自己品尝知识美果之良机。
有人离家游历天下,归来时依然愚钝如初。是不明为何而出门,亦无从积学储能而归家。思之甚浅者,则不知善用观察。深思者即灵敏如蜜蜂,可从最可爱之花中吸取最甜美之琼浆。琼浆玉液非为愚者所设,平庸之流难达此等学养,其所思所愿,向无超出眼前之见。
有人以满足口腹之欲为幸福,其人生之所求仅为饱食之快,其他高等才赋皆沉潜。他们的理性休假不回,他们的悟性恹恹无生机。有的人则乐在物欲之足,其为人生的最低等之乐,他们悟识之贫一如其物质之富。明道者,才得享真正人的生活。人生一半皆是在言谈之中,尽心力修学养以与他人取长济短,人生即为明慎者同乐之盛宴。
变与不变
伟大与缺憾混杂,无益于增善。织锦上有斑点,较之粗麻布更刺眼。英雄的缺憾之一,就是难以始终如一。有的人是生来如此,有的人则是故作姿态。
缺陷有时如大海,浪涛前翻后扑,褒贬亦起起落落,忽而将人浮至天高,片刻又将其狠摔在岩石上。
新手对着滔滔汪洋,一筹莫展;那些博闻广识的大航海家们,见他人惊慌失措,就哈哈大笑。他们亦清楚,现在这些令其痛苦的事变,明天即对其报以微笑。多变不专纵是一恶,他们仍能从中获得福运。
啊,明慎的人们!他们绕开尖岬,驾驭着旋涡,多么从容!他们何曾对运势的好坏耿耿于心?他们向来宠辱皆泰然。
多变不一,实为怪妄,且不可理喻。其特性为多数半省半忘的“或许”串成,无视于理想、才德与情势。今天落在空白支票上的“好”字,则成了明天黑脸说出的一声“不”。今天的好人,明天却好坏不分,任性而为,毫无目的。明明年纪耄耋,行事却如幼童,以为治国施政只是随心所欲的儿戏。
明智的人们,行事皆始终如一,权位或有升降,但所求一贯。既定的情势或影响其力量,但无法支配他们的心情,他们屈服于运势之前,必将诸事做得妥贴恰当,并借以言明心声,彰显其改变乃形势所迫,非是任性恣意。
始终如一既于待人接物有益,亦有益于美德之养成。狄米特流斯因善变不一,多惹非议。他每日皆不同,战时与和平天差地别。作战时是武德之楷模,和平时则成恶行之魁首。战场上,他以美善为友;和平时,却成为美善之敌。一善一恶,两极悬殊。
然而善变以至荒诞者,非尼禄莫属。其不知自制,反是纵性妄行。如此,有的人是与良知对抗,有的人则纯属屈于本性之恶根。
由恶变好,向来可喜,好上加好,美之更甚。然而最常见之变,多是由好变坏,皆因人多见恶行之面,美德却只能望其项背。恶至,善离。
有人说,造化本就多变,一切理当多变不一,人之秉性理应取法自然。大地有高山深谷之不同,因而更增其美。一切之善变,谁如时间?时间或者花繁叶茂,或者霜重露浓。整个宇宙皆是和谐之中的变化,人乃是小宇宙,那么它即是一套变化着的密码,又有何怪?所谓丑,或许并非是丑,只不过是由诸多参差构成的完美比例。
若非如此,摇摆不定的精神再无完美可言。以此评判完美,有违天体之法则。月亮之上,一切不变。再譬如说智慧,所有的盛衰沉浮都是丑陋的。增美益美,是太阳的华彩,圆缺相逐,是月亮的疯狂。
有的人多变不专之极,对于不同场合、不同事件其皆随之而变,招致誉毁名败,观之心惊。他们的思理或如顺风展翅疾驰,或像盲蛙游泳麻木,固执一念。此一日万事皆顺,彼一日触处有碍,他们的见理与运势亦如妇姑勃溪。意志力全无,皆因意志不专之过,绝无托辞;犯此过央,常缘起于蓄意之为。
时无不宜,物无不可
——致拉斯塔诺沙
亲爱的拉斯塔诺沙,我们不能遇到微笑的哲学家就笑,而得见哭泣的哲学家则哭。一位先贤曾说,万务皆得其时。有处理重大事务之时,亦有打理轻松事务之时。有为己而谋之时,亦有为他人而忙之时。凡事皆有其定期,难达兼通之人,体味百态,亦能善加评鉴。
上天造人,使他们自成一小宇宙,因此,不妨借人工修养之力让精神生命臻至大宇宙。只偏好于某一事者,难达幸福之乐土,无论此事如何独特或崇高。若此事一如其他诸多事务,庸俗平常,则情何以堪?兵将们言谈不离行军布阵,商贾们行事唯反复之交易,医生们声声所论者仅与病人相关,其单调乏味非使人频顾左右,即是谑笑敷衍。
常变常新往往是美好可乐的,多才多识则使人迷醉。一些人,确切地说,是大多数的人,我们能求其做的只是一件事,因为他们仅会做此一件事而已。另外一些人,我们与其交谈,所谈者必是某一议题,皆因为他们是所谓的“一语人”。在谈话上他们堪称西西佛斯,唯有推着他们的石头攀爬那个山坡,生命里只有汗水和无聊。智者见了他们,亦是惊恐,却也不得不尔。一旦让那些愚夫踩中你的耐心,你的良识良能即将从三万六千个毛孔中流尽,使你坠入荒凉无侣的孤寂沙漠。
有的人总是反反复复,甚为可恨:高尚的品位与之相遇,自是头皮发麻。那些一个模样、一个主题日日重复之怪物,愿上帝赐我们以眷顾,不与他们相逢。
当是之时,唯多闻多识者可解救我们,其性格才智与我们相通,当为时无不宜,物无不可谈之友。得此一人,足抵大群俗众,这样的人可遇不可求。
这些意志与悟识的兼通者,境界高而纳万物,雄心亦高远,品味及处,无物不可。博通物之趣,善择某一种当做嗜好,非是庸俗。偏好园艺即是其一。喜好建筑事者亦佳。更胜者当是高雅之好,如绘画、珠宝、好古、敏求、观史。至上者则为道德智慧之偏好。话虽如此,上述种种虽皆是优异,终只是一术一业,兼通者应求全得。
睿智的人不囿于一术一业,其兴趣亦不止于一事一物。自然造人,本不设限,人自己亦不妨力求兼通。昔日上天赐人以食,降下吗哪:吗哪不挑剔胃口,人人得享其美味,即品味不拘之佐证。
句句机锋,使人倦怠;时时谑笑,惹人鄙夷;开口即圣言谕世,令人丧气;事事冷嘲热讽,不快之极。
那位西班牙名将,是慎思明虑之楷模。居宫庭,即仿佛从不知沙场战阵为何物;在战场,一如从不曾典职朝堂。
另有一人,名不足称伟大的军人,甚至愚蠢之至。他邀女士共舞,为自己笨拙的动作而谢罪,言说其双脚不曾修习合乐而动,唯双臂识得疆场厮杀。“非常好,阁下,”女士答道,“当是承平之日,我们会令你像刀剑那样收回鞘中,或者如马具藏于仓库,待战争再起,再让你出来。”
我们的心灵容纳众多识与闻,众多的乐趣亦无须捍卫彼此而争斗,各有其地。
有的人处理事唯依己之闲暇,事事只考虑一己之便利。明智的人留给自己一段时间,其他更多时刻则与良师益友共处。
非是有违体统之事,万事皆当有时。人常说“人生如戏”。羊为一年之始,鱼是一年之终结。在人们的生命里,喜剧与悲剧等同,幸福与不幸相当。人人都须逢场作戏,什么剧情,则扮演什么角色。我们演智者,也饰弄臣;我们演喜的角色,也演悲的人物。下得舞台,但愿得以解脱,也能得到喝彩。
写给智者
——与历史学者朱昂·安德烈博士的谈话
博士:人常说,聪明人,话一句即足。
作者:我以为,一句已有余。示之脸色即可,面容之色是心灵之门户,心思之索引。沉默往往是在作出某种暗示,所含之意,比愚人从千言万语中听出的还要多。
博士:最重要的真理,多是在半遮半掩中表达出来的。
作者:听者须充分品味领会。
博士:这年代,众人惯用愚蠢之貌展示真理。真诚已不合时宜,只留存几分遗迹,一旦现世,又被众人视为神秘之物,顶礼膜拜。
博士:对权贵政要,我们须一点一滴展现真相。
作者:结论则须由他们自己得出。其或成或败,即由他们的预测之力而定。
博士:有人言,真相一如少女,既可爱又娇羞;她一定要薄纱面遮才见人,其道理就在此。
作者:王公大人们掀其面纱时,应秉持骑士风度。他们必须长于猜度真相,看穿虚妄。告知他人真相时,应轻徐而进,且经过深思慎虑。识破迷幻,拆穿他人自欺及欺人的技巧,须取法权谋之术:脚步轻捷,如在昏暗不明处行路,时刻警惕着避险,适逢愚蠢之流,即遁身于奉承的阴暗之地,得见睿智之士,则会挺身至真理的光明之境。
博士:观看谨慎者与明慎者争盛,何等悦心!于施巧智以醒妄去幻处尤甚。谨慎者举步皆缓,尽暗示之能;明慎者则聚精会神,竭忖度之力。
作者:确是如此,因为机智必要依情势而动。投合我们所好之事宜保持警惕避免轻信,非是投合之为,尽可信马而驰。奉承占先一步,明智即落后一着。其真相难抵我们想象之半。
博士:除了闻到可憎的气味以外,智者见到最轻微之改色,最不露痕迹之眉眼轻动,尽皆警觉而细细斟酌。
作者:有时我也会坠落困境。片言只语间,常常大有深意暗隐其中,其言外之意最难捕捉。
智者临棘手之事,尤为谨慎,慢慢逼近,步步警觉,最后则以举重若轻之状,借轻灵如握胜券之舌,瞬间立就。
博士:批评的话,或是他人欲改变我们的执念,总不能让我们坦诚那是指我们而言。我们不愿去听,更不愿信。赞美的话,毫不费力地就能使我们相信,对于指摘我们的不足之处,或许要有狄摩西尼那样的无碍辩才,才能使我们相信。
作者:此外,仅依理解,尚未足够。还需要我们更长于揣测,因为人们心事深锁,使其秘密与感受在方寸之地酝酿成熟,方得展示,更甚者宁愿其在心中腐朽,永绝天日。
博士:逢此情势,不妨效法那些技艺高超的大夫:借由呼吸把出其人之脉搏;通过他们口中的气息,测量其体温之信息。
作者:知识不会伤人。
博士:然而,它有时候会伤人的心。而且,一如明慎者先要考虑他人之言,精明者定要明记自己之言。生命之路上,潜藏着危险狡诈的斯芬克斯。不聪明者,即被她吞噬。只有伊底帕斯之辈方解得谜语,并且就是伊底帕斯本人亦必须善用机智。
作者:至易之事,莫过于识得他人。
博士:至难之事,莫过于认识自己。
作者:愚昧的人,人人心怀恶意——
博士:——尤其是观他人之缺陷,较自己的目光数倍锐利。
作者:他看清了他人眼中的微尘——
博士:——却看不到自己眼中的梁木。
作者:知的第一步是有自知之明。
博士:说说容易做起来难。
作者:普利恩斯的比亚斯因得此佳句,而进入希腊七圣哲行列。
博士:到现在也没有哪个人因奉行此语而美名盛传。越了解别人,就更加地认不清自己……人们总是对无关紧要的事苦思冥想,对生死攸关的大事却漠不关心。
作者:懒散之成果。还有更糟的吗?
博士:虚妄的好奇。
作者:上帝!可悲的人类!他们心中充满了虚空和幻觉!
博士:话说回来,我们也要意识到,有人寡言少语而收敛,有人则多嘴多舌又放肆。有人是小题大做,有人则大题小做。用心于明智者最要谨慎防范此两极端。不信此理而出丑者,与轻信受愚者一样多。
作者:此时,让我想起塞西亚人说给年轻的亚历山大的一个道理:人如河流。一条河流排出的,正为另一条河接纳。最沉静、最安宁的那一条河,是最深的。
博士:一些事情,怀疑和真相价值等重。凯撒要妻子不容怀疑。事常如此,我们疑心才起,他人即在宣扬结论。
作者:语言文字所论之事,因话题不同而深度不一。
博士:大多数人不能明确其深浅而溺毙其中。明智者应善度其中虚实。此外,需谨记,游泳中最难之处,即是如何不把衣服弄湿。
作者:尤其是你正穿着王袍时。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各归正事:你去写你的《古代的札拉戈札》,先生这部巨著,人们都在翘首以待。我则去写《智慧书》。
选择之道
历史行至今天,人类一切知识之要义,在于懂得如何选择。新知与新意已属罕见,抑或曰无。在最要紧的事情上,任何的新颖都要存有怀疑。
我们可以居未来而不觉陌生。回望历史,黄金时期的人们擅长创造,后来者皆以此而增善;今天,所有的一切皆在重复旧有。万物已就进步之态,人们只看如何选择既足。在选择中过活,且选择过最充分的人生,这是造化给予的最宝贵的天赋。得此天赋者寥寥,因而显得倍加珍贵。
每一天,我们都能目睹那些心智精微、明断锐悟的人,以及认真而博学多才的人,在抉择时所显露出来的茫然无措。他们常常作出最坏的选择,自足于最无意义之事,最安于最不值之物,被明达之人所轻视,亦为凡夫俗子所嘲笑。其事事不顺心,得不到掌声,也得不到好感。人若不能作出明智之选,则努力与才能价值甚微。
选择重要之极。所有的事业职位都仰赖于它,愈大者愈如此。这是完美之锦上添花的必要,成功源起的标志。抉择非善,即使材质工具皆上等,亦注定将一事无成。
若天赋优良而品位不良,则任何事都难能出众。诸多君王因仅有此天资而盛名传扬,理军国大事和选官授爵莫不得当。有的人或者目标误设,或者工具失当:那是手执权杖者最致命之污。
某些职业,其诀要全寄于抉择中,譬如,一些寓教于乐之业。演说者嗜好严肃、重大的话题;史学家则应选有机趣有效用的议题;哲学家则应择精辟有力的道理,形成于文雅之言。举凡用心之人,都会留意他人之品位,此为选择之要点,甚至应该舍己从人,哪怕己之品位甚优。那位最具风趣的作家马修尔所说甚当:“宴会上,我宁愿取悦于客人,而委屈一下调味的师傅。”说话者满足自家之品位却不听众,则说话意义何在?究竟何人品尝?其爱好微妙之言语,听众则对大胆的比喻钟情,或者反之亦然。
工艺制作,亦有品位可论。我曾经谈到过两位工匠:二人竞美,其中一人所作甚为精巧,无一不堪称杰作,然而若把所有的作品放一起,反难以赏心悦目;另一人所作皆不能尽善尽美,但他善于选择做工,因而举世称赞。
选择之高下基于品位之优劣,然而如何知自己品位良否?比于他人之品位,即可获。至善者是以自己品位为准,非是仰赖他人,但是,若能参考他人,就能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之妙。好的选择来自成熟的高尚品位,成功及幸福都源出好的选择,若选择不当而成功,纯属神顾。
品位庸劣,凡事皆被它所累,完美亦因安排不佳而尽失其美。一些品位怪异之至,所作之选总为最糟,好像他们苦心孤诣在于出差错,特意在最好的场合发表最糟之言论,在被他人期望最高时说最蠢之话语。
蜜蜂之选多精,苍蝇之选则多劣!住同一座花园,蜜蜂吸取甘美,苍蝇却追逐污秽。
至低之品位是病态,不管出于无知或者幻妄;一个人自身品位瘫痪,往往会祸延其他人,把病传染别人,强求他人接受其诡异的标准。
另一些人,其品位之于一些事甚为荒诞,而之于其他事情却是有声有色。然而,品位无限者,十之八九难成大果。
品位之优异,另一要点为敏于审度情势,即留心场合之变,这是成功的至高法则。此类品位除了本身优异外,还要求恰如其分,有时候最优异的品位却与现时场合不相合宜。卓越与场合相得,成功随之而至。品位亦有其时,留心社会阶层之变,细析各色人等,视场合而调整。若能如此,选择即臻完美。
情绪为明慎之大忌,它亦是明智选择之大忌。情绪若无暇驾驭,任其发泄,则它只顾恣肆逞快,无视发矢中的。它亦不明“最好”与“最坏”:只是一相情愿地自欺。
受选择所左右之事众多,其中一些很是崇高。我们选择的职业与环境,将会影响我们一生。一对全对,一错全错,有时会因此而背负无法补救的失败的重担。最着急的人生决定往往在于青年时期,很是可惜的是,这个时期,我们了无知识与经验,即便最明慎最成熟的青年亦难担此大任。
择友亦同样重要,友谊应源出于选择,不能任由机缘。亲戚亦是如此:亲戚本为人生一份助力,却往往变成了无用之敌。
能选择子女,当为莫大之福。皆因世间的妄念怪想太多,人们常会选到最糟糕的儿女。造化不授此权利于人,未必不是幸福,因为得赐好子女的人,常因自身的恶劣或疏忽而使他们变坏。浪费造化和好运恩赐之人,原本已随处可见。
没有挑选,则完美不存。这一天赋,实为两项资质:自由的选择与明智的选择。无此天赋,则犹如孩童时的游戏——蒙面抓鬼那样,瞎猫碰到死耗子,纯属机缘。若无法作出明智的选择,就请接受选择明智者的忠告,或者,取法于他们的范例。
物以稀为贵
卓越多用即滥。人人皆求卓越之物,则会使其流于平常。卓越一朝失却其稀有性,就会被贬损为低俗,成也卓越,败也卓越。那些人人称美之事,反至人人厌烦,思之可悲。
富足是咬噬各种卓越的白蚁。这种白蚁在伟大事物的赞誉中孳生,在这盛誉不断示于人时得到养料,最终将其吞噬,取而代之。多伟大之物若常现人前,都将终成庸常。
一无是处,是至大之缺憾。但可应万用,或者以求万用,同样糟糕。有一种人多才多能,各方求请,凡事皆求教于他们的指点,甚至与其性格学养不相投之事亦如此。凡事若有他们参与其中,成功可获保证。他们的卓越与其他人的懒惰相映照,才使他们的才能赫然招展于人前。盛名所制,令他们身不由己而变成多事之徒。此非是他们自身之过错,而是环境情势使然。他们多才多能,却反受其害,只因易得,反而失落。其中的道理何等睿智!然而懂得令自己变得难得难求之人,何等罕见!
完美的绘画与珍奇的织锦,亦要因其超凡而付出代价:应景逢时即被展示一番,几经摩挲,不多时或为无用,或为稀松平常。
有一些人,既不是少数类,亦非明智者,却也有求必应。他们不吃,不睡,不息以为事。事无巨细,皆被他们当做恩赐;他们好事之至,甚至不请自来。他们除好事外,亦常轻躁,愚昧的毛皮衬里——动辄煞有介事。
很难说哪种事更让人厌烦:不时地遇见这类人,还是日夜听人谈论起他们。这些人最初人人欢迎,后则成人人厌弃。
其所经手之事,亦未必件件可就。更有甚者,本来可成就高贵之事,却滑下陶工之轮——时乖命蹇而粉碎其名声。皆大欢喜已是不能,获罪于众人却是何等容易,他们迫不及待求皆大欢喜,却最终人人得罪。
人前招展过多,非是遭妒,即是惹厌;盛名招引怒目。他们的优异,恰恰成了障碍:路中央那突出的砖块害人摔倒。盛名一如玻璃般易碎,应知收敛,以谦抑来保护它。
某人欲为名闻天下之雄鸡,然而他们越是引吭高唱,越是招人着恼。一两声长鸣,劝人醒人足矣。有谁能对公鸡或乌鸦高呼“安静”?
最可口之美味,再食美减,间隔愈短,三尝则腻,上上策乃是初尝辄止,余留胃口,渴望再尝。口腹之欲是这样,精神之乐如何呢?品尝者愈解其中味,渴求愈热切。卓越愈难得,其价愈增,至难求者,评价最高。
卓越隐其盛,则所求更众,名声越是谦逊,更得精彩。凡务知节制皆可健康,抛头露面于大庭广众之节制,可使声誉保全。美貌亦是如此,不分场合,处处炫耀,能换来的终将是冷落,最终为人所鄙夷。
有一女性深知流于平庸之险,亦知善用美貌之术,她就是尼禄的妻子波巴伊。她露面时极尽巧妙之能事,就像打牌,缓缓揭牌,逐一翻开。一日遮眼,一日覆额,或蒙嘴,或掩颊,从不曾让美貌展露无遗。然人人都知其美,至此美名更盛。
懂得此理,受用莫大,《智慧书》中我已有此论:如何赢得评价,卓越该如何待价而沽,如何掩饰以保全其值,以及如何引人求之更切。
有一翡翠商由新大陆而来,带回许多翡翠,皆为上品。一天,他去拜访珠宝商,取一枚请教行家高见,珠宝商人观之,赞声不绝。他又取了第二颗,面面都胜过前者,只等着珠宝商的赞语更甚,结果珠宝商的评价大打折扣,第三颗、第四颗赞声递减,然而后者皆比前一颗更珍贵,得赏却逐一减少。翡翠商对这样的评价十分错愕,后方解其惑。这个故事,亦令我等受教匪浅:珍异之品,多则自受其害;物品易得,其身价即坏。
明慎者,欲成不朽之盛名,切莫事事参与。造诣修养当力至完美,锋芒谨示节制适度。
运势的两道门
若是从俗流众相信有“命运”,我就想到她的宅院会有两道门。这两道门非常不同。一扇门用圆石做成,饰以雪与石瓮花纹,寓意幸运;另一扇门则用黑色圆石铸就,预兆着不幸。一道门预示着满足、安祥、荣誉、梦圆,还有种种成功;另一道门充斥着悲伤、忧劳、饥饿、鄙夷、贫穷——整个的“不幸”家族之门。众生莫不来往于这宅院,莫不经过其中之一。有一铁定的规则,众生皆受其限,即入为一道门,出必是另一道门。即由乐门入者,必从哀门出。
幸运者来时喜,去时悲,莫不如此。其上场时愈是掌声贯耳,下场时观众愈是怨声刺耳。上场时的交相称美非是最重,因为此等开场比比皆是,退场时观众的感叹不舍最珍贵,因为这样的离场很是罕有。
每一位置皆有一个华丽炫目的门面,一个清冷寒碜的后院。我们初登上位时掌声热烈,皆因众生喜变,有人期望好处,有人盼望升迁。而终局时何等寂寥!运势礼待初临之客,慢待将去之人。她的服饰炫耀之极,白色前胸,黑色双肩。知其暗则能守其明。明慎的开端,乃预谋明慎的结束。睿智的水手不在船头驾舟,而紧握着船舵。人生有如航海,道理亦通。
有一罗马人深谙始终之奥,他曾言:我既早著先鞭,身尊名显,必将早他人而弃荣离名。得到与放手两者并重,而放手更加攸关。因初出时难免受到机缘运势的眷顾,然结局却全凭机智明慎的谋划。不幸者常是最后忘缩手回头而受惩,若能始料至此,则为一生大荣。睿智者先荣名之弃而弃之,亦会因有先见之明而使明智之誉增善。他们长于驾驭自己成功,而做到善始善终,保全世人的好感,因而始则乐受欢迎,终则长留去思。
凡尘事事,比如,友情、好感或职业,皆不宜骤然而舍,断然而绝。任何突兀的决裂都会损名伤誉,而成痛苦之患。
幸运者,能倒转福始祸终之例亦是罕有。好运的糟粕甚涩,余味至苦。有的人侥幸以免,有的人以明慎保全。还有的人,英雄之辈,其终场由上天而定。摩西失踪,成就其神秘之荣;以利亚被旋风卷上天穹,亦以胜利者终局。异教盛行的古时候,一些结局始则疑云密布,后来却成为奇迹。罗穆勒斯之死,本是元老院恶意而为,最后却变得神秘莫测,使其死后备享尊荣。
英雄的第二天赋
嫉妒有眼有耳,可观四面,听八方,近处不用眼镜,远望也能目光敏锐,察见真理所不及之瑕疵。她深知得恼之味,瑕疵小见亦会高兴,然其超强之视力令她不稍歇息。一天,嫉妒飞过百鸟面前,落在美丽极致的孔雀身上,这覆羽的太阳、鸟中的朱诺。众鸟目光齐聚,只见她光芒四射,华美艳丽如尾屏之羽。
心无恶意,眼见之外,心中亦生羡慕;心存恶意,事情就会急转而下;恶意无法转为见贤思齐之雄心,瞥去一眼也能生心有不甘之妒意。百鸟观看过多,已有些目盲。有一种最为邪恶、最近被剥去羽毛的穴鸟,她访遍百鸟,蜚短流长。上危崖绝顶寻鹰,入深湖浅塘觅鹄,飞深山高枝见隼,到肥草堆里探牡,又到昏暗的树洞求鸮。
她初始用巧语以赞,紧接着就冷言而讥。“那真漂亮,见之眼花缭乱,这孔雀之完美,谁不赞同?遗憾的是,她常自我夸耀,如此,她的美就大打折扣了。一旦只对自己上了心,在了意,最高贵的美也不值一提了。自我夸耀是最严重的批评。最值得赞赏的是不自美者。老鹰若是有了那身了不起的羽毛,你猜会如何?他会宁愿以自己庄严的威名为傲。再说了,我们岂能认同如此庸俗的做作?”
一番话,把嫉妒招进了狭小的心胸,心胸的狭小,装之即满,无论是什么。嫉妒会粘带着任何东西,甚至无中生有。这种情绪异常之残忍,它将他人的好处变成伤痛,甚至毒气。百鸟们无法破坏孔雀的美丽,即挖空心思令其失色。心怀恶意又工于心计,他们不批评孔雀的可爱,却斥责她的虚荣。
“如果我们想办法让她不能夸赞身上的羽毛,”鹊说,“那她的美即会完全失却。”
看不到即是不存在。柏修斯这句话,言之甚妙:“如果他人不知而你知之物,你所知即等于无物。”人类其他所有的禀赋亦能作如此论,尽管他只以它们的女王来谈。世间物较少以真貌获赞,多凭表相行世,世人也是愚者众贤者寡,凡愚者皆自足于表相。智者才追求真貌,但智者何其少!
乌鸦、穴鸟、喜鹊以及羽国其他使众振翅齐出,向着孔雀击鼓进攻。有些羽类没有参与其中:雕生性稳重而非轻信,不死鸟行踪不定,鸽子性纯,野鸡怯弱,天鹅则沉湎于甜美梦境,酝酿他的生命绝响。
在富丽的豪宅,百鸟得遇鹦鹉,他居于阳台上的笼子里——多舌者的适当住所。鹦鹉乐不可支,言之不完,众羽类只盼少听几句。孔雀见得百鸟齐聚,喜不自胜,窃以为又得一展美羽之良机。她在宽阔的庭院迎接来客,那是她夸赞风华的舞台,在这儿,她的风华媲美太阳,亦不逊色。
殊不知,此时却非炫奇夸美之良时。展现卓越,亦非时时皆宜。人虽着迷美物,但今天嫉妒将变喝彩为侮辱。
“真乃罪有应得,你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蠢家伙!我们将代表羽国元老院来控诉你,收起你那虚华的羽毛,不要再如此傲慢。”
“听着,羽国之众生,都被你那总在妄自尊大的羽毛惹恼了。他们感觉受到了冒犯,亦是有原因的。历数羽国之民,为什么偏偏唯有你把羽毛当扇子般招摇。这本领强于你的为数众多,然任谁都不屑一试。鹤有没有去卖弄顶冠,鸵鸟有没有炫耀羽毛?你看到过凤凰向平庸之辈夸耀她的蓝宝石和绿宝石吗?因此,特别令你日后不得标新立异,且无资格上诉。如此亦是为你好。你的脑袋若有那羽毛扇子的一半,即会留意这些,你越是夸耀羽毛,越见你不过是用你极其丑陋之面目示众罢了!”
“虚张声势永远是低俗的,它的动机永远是虚荣。这样的行为让人敌意顿生,为智者所不齿。真诚的谦恭,明慎的收敛、明辨、严谨:所有特性皆以自悦为足。唯真实足矣,无须虚伪之外表和虚荣之喝彩。而且你还是财富的象征。财富如此露白,明智吗?安全吗?”
这羽族的朱诺听闻此论,十分惊愕困惑,思之片刻方得头绪。“为什么赞美总是来自远处,而嘲讽总出于同类?我的羽毛引人注目,真的就使他们穴鸟呀鹊呀蜚短流长?他们指责我什么,美丽?还是夸耀?上帝告诉我,既要实质之美,亦须知展现之美。二者缺一,有何可取?最高明的政客也告诉我们,最高的智慧是能实能虚,虚而又实。知,并且示人以知,则为双倍之知。有福运即展示人前,等同此理:夸示一盎司的财富远胜于有成吨的财富而不为人知。他人皆不知,你之卓越何用?
“太阳隐去光芒,玫瑰不离花蕾,不绽放鲜艳,钻石不经匠人之工以改变深度、闪光及反射,将是哪般光景?如此光芒,如此无价,如此至美,却不知夸耀,有何益?我乃有翅之太阳、带羽之玫瑰、天然之珠宝,上天赐我完美,也希望我以此夸世。
“上天造出万物后,首思之事即是夸耀。因此,他创出了光,使它照耀大地。不言而喻,光就是上天夸美的第一件事!因为光夸赞照耀一切,他夸赞光。如此,一开始,夸赞就与存在同等重要。”
孔雀边说边打开了她那五彩缤纷、变幻多姿的羽扇,有如盾牌,既保护了己之美,亦可为嫉妒之反击。嫉妒的穴鸟、鹊等气极败坏,却无计可施而着恼。众羽族挥师进攻。乌鸦直奔眼睛,他鸟啄其羽毛。孔雀遭受攻击,呼天抢地求救。其他野兽飞速前来:狮子、老虎、熊、猴子等。
百兽之王狮子威慑八方,令禁羽国众生,稍安毋躁,知此番喧闹所为何故后,不禁莞尔,一面稍作收敛,一面噤声一干羽类。号令已毕,他判定因嫉妒而师出无名,然而他欲将此案送交雌狐评判,她聪敏多智,而遇事冷静。两者都愿闻雌狐之高见。
雌狐展智施黠,欲以皆大欢喜了结此案:既迎合狮子,也不得罪老鹰,同时正义得以伸张,又没失去朋友。
“真实与表相孰轻孰重,实在难有定论。有些事本质很伟大,但看表相非是如此;有些事很渺小,但望之却大。夸饰与谦虚同样有力,皆可弥缺济憾。在特性更是如此,若巧作装点,即从者甚众,可造声势。在物质亦是此理,在精神更不待言。完美的特质展示适宜,能创出新境。
“有的人凭小才即光彩夺目,有大才则更耀眼。夸赞兼具卓越,即非凡物。我们都曾见过,卓越者缺失活力与特性,则卓越锐减。不远之过去,有位英雄在战场神威盖世,居帏帐却战战兢兢:他沙场称雄,却木讷口拙。某些民族,生性善长自我夸耀。这种特性,唯西班牙人鹤立鸡群。总之,夸耀乃卓越者光辉照耀之展现,为上天赋予英雄之第二天性。
“然而,此理须要真实做后盾方能成。名实不符,夸耀即为低俗的欺饰,将令缺陷欲盖弥彰,更加可笑。有些人迫不及待地要世界之舞台展才,却是一上台,只能卖弄本已掩藏稳妥的无知。
“展现才智时,最要慎防矫揉做作,皆因做作本就是虚荣之近邻,虚荣最易惹来耻笑。展才显能务必谦抑,并且如我常言,展才时机务适宜。这等事,节制比什么都重要。
“睿智者展现才能,或者不言即已服人,仿若无意而为。有时,博名取誉之高明正在于深藏不露。因此,最高明的展才示能,或为隐藏,因此而引发人的好奇心。
“驾驭此术,须有天分,亦要有相当的机智与灵巧。其中一大要则为袖里乾坤不可一展无余,手中之牌理应逐一摊开,精而益精,点点滴滴地暗示他人其后更有精彩,提升期望值。行世做事亦发此理,能为愉悦敬慕之诱饵。
“言归正传,我的看法为:肯定孔雀之美,却不令其夸耀,不免霸道而违常理。这是睿智的上天所不能容的,不然,她就自我矛盾了。法亦不能有违造化,除非得理。
“本席补救之法,欲求实际而有益。我们在此谕旨:孔雀今后若展其羽饰之美,亦须展示她丑陋吓人的双脚。我向大家保证,只此一点,足可纠正她的虚荣。”
闻听此判,全场掌声雷动,孔雀亦遵从,雌狐宣布退庭。随后,派一鸟探访足智多才的伊索,请他把这则故事添加到他那本古老的寓言集中。
驾驭情绪
奥林匹斯山因何而成为众山之王?非因其一览众山小,这是任一卓越的本质;亦非因其受天下人景仰,伟大向来就是他人之榜样;也不为它最先受阳光普照,壮观从来光辉自足;也不为它以群星做冠冕,依“首要”之理而居成功巅峰;更不为它有与上天同义之名。它的心灵从不被短暂多变的印象左右。这才是理所当然的最伟大。轻风拂吻双脚,白云来做地毯,它们永远栖身此处。它因而亦是不变,它的卓越从不被粗俗的情绪染指。
伟大的人,绝不会向情绪的变化低头,更不会为情绪左右而任其肆意妄为。智慧的一个妙用即是自省,从而明了当前之性情,进而主宰自己的内心,控制情绪的激荡,不会被其束缚而做出蠢事,以至难以自拔。
预见情绪,并能妥善处之,是为天才,有情绪预示心思不宁,明智者治此心病,一如疗肉体之疾。病人斥琼浆玉液之苦口,即用判断力来纠正,欲驯服我们激荡的情绪也应该如此,控制于一个范围,或转至相反的情绪抑之,以保持明慎的衡平。
人为情绪左右,皆如跛行而偏倒一侧:其不能容忍眼前打交道之人,要每一次的谈话中都面目可憎,总与和气殷勤作对,践踏每一个品位良好的时刻。这类人跟自己过不去,亦跟别人过不去,他们攻击所有的好事,助长一切蠢行,听得人言,便加怀疑,不问是非可否。有时仅因别人在换牌或先出牌。与他们交谈若随机应变暂时迁就他们,或者附和他们,以免尴尬难堪,而他们则再变而转向反面,即便灵巧识趣者亦对此无策。他们较真的疯子更加不可救药;若疯子尚可为好言好语所讨好,情绪失控者则言语无效,无任何语言能打动不用理智之人。
两个任性、愚顽者撞到了一起而起争斗,睿智者只能旁观,不能参与。他们头顶头,脚扭脚,战兴正酣,你只需安坐一旁,不受其影响,不去偏袒哪一个,即能得观战之大乐。
适时发怒,言行中偶尔流露不悦,并非庸俗做作。从不恼怒者,无异于飞禽走兽!然而,长时间不可救药地乖张暴戾,则属粗暴鄙陋,无人可受得了。仆人奉上的药苦,本不必影响你如何对待他。要娴熟地驾驭情绪,必须有自知之明。
沉溺情绪中的人内心纠缠于矛盾,他能寻得任何借口跟人争吵,与人交谈一如进入竞技场。这类人像专与优秀品位作对的恶鸟。他们的言行皆变成了利爪。情绪乖张暴虐,手里拿着一本似懂非懂的书,模样何等不堪?他们即刻就取得“倨傲学士”学位,再升读“恶意硕士”!化为情绪怪物,戾气熏天!
机智的力量
霹雳,朱庇特之利器。藉其迅捷不及掩耳之能,朱庇特赢得巨大胜利。他用霹雳扫平了巨人的反叛,因此迅捷成为他成功的关键。霹雳由老鹰运送,皆因迅捷这天赋,本就是展翅高翔的心灵展现。
有人长于思维之敏捷,有人则以行动迅捷著称。前者使人赏心悦目,后者则惊心动魄。
圣贤有训:“善其事即可速其事。”人们检视一件工作,关注者非是速缓,而是完善与否。做事尽善尽美,开始即重之,快慢则无关痛痒。当时不被重视,事后更不被人记起,唯有成功长长久久。速成之事,亦多速陨;不旋踵之结,不旋踵即解。欲谋久长之事,须有深远之功。
然而,成功则理应得到仰望,迅速的成功更值得喝彩,加倍卓越以至。有人终日深思,却出手即失;另一些人未曾见精思熟虑,却一发即中。灵动锐悟的智慧,将一意求深的判断取而代之,使他人不及集思广益。这类人没有“也许”之说。他们的机智就好比天意的替身。
不假思索即妙语绝伦,令品位优良之士迷醉,让人悦服,博得掌声。临机而发之精巧,高于意料之内的卓越。查理五世有言:“时间和我,足以挡任何两个对手。”语简但蕴涵的哲理至深。另一句名言则说:“他人苦于无良时,我则时时皆可。”通时间之奥,与其可论一切:集思广益、先见之明、选择场合、等待时机、巧为拖延,终致事成。临机而发的动作与思想,若非敏捷与运势则无果。
即便料事周全,安排亦佳,又蒙天助,也会常常落败。以敏捷成事,他物少为上策。敏捷只有运气和勇气,他人进言有失,则最显现其高明之处。
有人把迅速成功归于侥幸。然而,这一类成功,明察秋毫必不能缺。英雄之辈的此一天赋全非人力,皆由天赐。锐悟骏发之时,冥思无以施助力,灵感也没有留下研虑的余地,此为人力不至。迅捷用之于顿悟与自持,和超越一切混乱的神韵与镇静。迅捷凌驾于障碍,来去自如,并非是他来,他见,他征服,而是他征服,他见,他来。
他的魅力,常于最困窘的处境中得以验证,凶险之中更显力量之强。危险常常让我们英勇倍增;困顿则会令我们眼睛更亮,机智增锐。有的人在造次时思虑最通。有的人在造次时思维最为迅捷。食不果腹且凶险重重,他们脱险之处越发神奇,皆因凶险丛生之境常使机智激生,机智更加精微。
另有一些怪人,临机而动,事事遂成,三思而后行,却错谬百出。有人片刻间思虑详至,而后全不虑及。咨谋察纳,或者寄望于后见,其益甚微。咨谋察纳仰赖后见虽则无害,然其天资所长者,在于敏,而非在于慎,握此枢机,无入而不自得。
急智锐悟之言,临机速达之行,二者兼得,所罗门成为了七圣贤之首,最可畏者乃在他的事功和权力。亚历山大与凯撒万世名传,也皆因他们的事功与权势使然。一个以快剑斩开了哥迪恩之结,另一个则因跌一跤雄心立振,他们迅捷以出,各得一统江山。
能言善立本可获赞,行动机敏更为可取。速成称道之功,多为精勤奋厉之果,为深思熟虑、精明求成之果。敏捷再加上聪明即为明慎,而从机智提升为明断,就更为难能可贵。
这一天赋让英雄们实至名归,亦是他们胸襟与才智的象征。人们的大英雄、保护神——诺西拉公爵法兰西斯克·马利亚·卡拉法,就是具此禀赋才高功伟,万世仰望。命运之神能夺其生命,却不能使其盛名被时人嫉妒损毁。他在不可为之中,展现最伟大的统帅才能,思理渊静,处事明断,言语从容而成果迅捷。他人耸肩怯退之时,他却振臂而出。思之在前,然后临机而动,眼光敏锐,每每遇暗愈明。机锋妙用,等同智谋之利。最终,他虽运断于天,却名扬百世。
统帅和运动员,机智乃一干禀赋之首。因其行动总有很多不可预知的变化,遇事即须当机立断。无几时以供其细察丝缕而识真伪,亦无闲暇来应对骤降之变。他们要抓机会,振作向前,迅速成功。
在统治者,深思为重,皆因其所虑之事,攸关长远。君王思虑众人事,必群策群力,资取多方,成就伟业。他们朝则从长计议,暮则高枕沉思;一日之成功,全仗数夜之熟思。他们所重视的不是脚手之强,而是头脑之勤。
充分成人
——作者与惠斯卡对堂萨林纳斯博士的谈话
作者:波斯人不关注七岁之前的女子,甚为奇怪。父爱广博,亦不足以让波斯人包容幼稚之缺。幼儿不具备判理之力,即不视做子女。
萨林纳斯:为父者,不堪忍受亲生子的蒙昧无知,而理性力须七年后才可以被他或她使用。依此而论,睿智者无法忍受愚昧之辈,有识之士没有朋友,也称不上奇怪了。
作者:上天智精虑全,令万物皆不在一日内臻于完美。修学至勤者,亦不可须臾而就,皆是一日之工得一日之功,渐趋完满。
萨林纳斯:万物之始皆作细微,巨物大事同样如此,都要日渐臻善,至硕。片刻而就的事物,其价值难高,更难持久。花开花谢不过一季,而钻石地久天长,因它是日久之工。
作者:成人亦是如此,修养渐累至高,性格与德行更上一层,终至判断精良,品位成熟,人格圆满。
萨林纳斯:诚哉斯言。每天我们会见到一类人,他们博学通理,并未充分长成,还差一层,这欠缺或是最佳的一层。精深为渐进之功。有人如心智初醒,但将以修学而日善,有的人步步先于他人,有的人却是天资已臻神勇……有如葡萄酒正慢转至醇,脆弱肉身中心智逐日而善。人生伊始的童年都是甜美又令人烦恼的,青少年则力猛而思稚,爱好玩乐,偏爱荒诞嬉戏轻浮之事,罕见了了之材,其面貌偶显成熟老练之色,也绝不是岁月酝酿的浑厚醇香。那种严肃,或自然而发,或略有矫饰,仿佛隐藏了年少不谙世事,却总在片刻后一个不经意的玩笑中吐实其未登高境。
作者:岁月可谓是成材和增广阅历的良医。
萨林纳斯:唯时间可济年少不谙世事之瑕。年岁渐长,思虑愈深渐广,品位也变得出色,智虑转纯,判断力意志力越来越成熟,最终整个人达至充实完美,胜境可观,因此称得上富有学识之才。其良言抚失意,效能振精神,思理欢人心,胸襟宽广,雍容而高贵。
萨林纳斯:成熟者与睿智者要迁就不成熟与未成材之辈,真叫遭罪!比法拉里斯想出的荒唐折磨更为可怕(Phalaris,西西里暴君,篡位登基,无比凶残,恶名昭彰,他将人放进铜牛中活活地烤死,以听惨叫为乐),他把活人与死人捆到一块,手粘着手,脸贴着脸。
作者:人的智慧一旦升至某一高度,即会省思自身之缺陷,认识到无知轻躁所留之瑕疵,审视自身之庸俗品位,反省之时,明达能自嘲,进而抛却因迷醉于情绪而犯的错。
萨林纳斯:有些人不能长成,思之甚悲。
作者:总有某一作料难得,有的少了品位,让人扼腕,有的甚为糟糕,少了判断力。
萨林纳斯:更平常的则是,无法界定所少掉的是什么。
作者:我亦曾注意到,岁月让人成熟的步伐极富变化。
萨林纳斯:是啊!它时而飞速,时而如跛者。有时它插上了翅膀,有时却扶着拐杖才行。有些人无论何事都能很快地接近胜境,有些人则不仅是在明慎之修养上无成,在每个工作、每个状态、每一项职业上的成长都会不一样。
作者:君王如何?
萨林纳斯:君王亦非天生成。如此大事大业,既要有智虑,又须经历练。王者气概之充盈,须荟萃诸多修养造诣以成!名将的铸就既熔进了自己的血,亦熔入他人的血;演讲家非勤学苦修而难成;医生送葬百人后,才医一人活下病榻。人的造诣修为都是渐进以善,以至成器。
作者:成器是否为一个一成即定的境界?
萨林纳斯:如此则须论及变化之利的代价。人的幸福没有一成不变的,只因人的福星不是固定不移的,向无静止之态,只有不停地变化。万物皆是盈缺轮回,变动不止。
作者:人的精神世界与自然造化同理,时光经年,记忆与悟性将渐进衰期。
萨林纳斯:因此,人类当在记忆与悟性最盛时善用它,并在万物最充实时把握享受。
作者:攀登尽善尽美之峰,要有苦功。
萨林纳斯:火神用尽炉锤,天神才认可他,使其成为庙堂里的一尊塑像。上天所赐天赋亦要培养、努力,且不断地亲近智慧,或读书、交谈,或与先哲为友,或拜访时贤。藉由充实的体验,细致的观察,时刻温习崇高的行事,多历职事,兴起多方。凡此种种,皆有益造就一个人的圆成:成熟完美,判断精准,品位高雅,言论中肯,谈吐机智,行事机警敏锐,至善之中心。
作者:最堪当高贵者,莫过于境界醇厚。
萨林纳斯:这类人,我们当求其为挚友,奉其为顾问,尊其为恩主,敬其为导师。
修养
你以自然的导师——“策略”为父,为使一切臻于完美,你在父亲的监护下出生。没有你,至伟至大之事了无意义,至善至美之功尽去光彩。我们曾见,有些人才智甚高,创意亦卓越,却粗俗不雅,导致所得到的嗤笑远远多于喝彩。
最博学最严肃的讲学,没有你的增辉,即平常枯燥;最渊博的书,没有你的装饰,亦让人敬而远之。一言以蔽之,至珍至罕之创新,极智极高之选择,最精最深之学识,最甜最美之雄辩,缺少你,都要变做平常、浅薄、蒙昧,难有回味。
诸多的人,细观之下,我们即知其并无高才大智,没有深度,也不具备其他一切美质,只因有优雅,明轻重,而广受赞誉。这种境界出类拔萃:惠及一切天赋。得你相助,丑亦常胜美好,因为完美易流于过度自信,而自信常自取其败。愈矜夸其能,愈使他人留意其混乱与疏忽:才华出众却哗众取宠有失高雅。一言而论,有了你,微未者望之可观,没有你,可观者化为无物。
你以“睿智的安排”为母,其令万物各居其位,共构一个和谐的机体。自然之万物若不得其位,皆会悖乱秉性,人为世界之万物亦会坠入混境。星星在一家亮过其他人家……秩序混乱之地,高尚的创意都是徒劳,精微的思虑、勤奋、抉择及博学,无不如此。
即便圣徒风韵,也要优雅、美饰、有序,借宗教所赋之斯文,显双倍之能。神圣的体度,不为装点井然有序而略失神圣或圣智。
不单悟性,意志亦须井然有条理。二者皆应该精炼以纯;若知识能井然有条又洗练,欲望又怎会野蛮粗俗?
你以“品位、礼节与风度”做姐妹,她们美化一切,使万物兼具成熟的神韵。
有学养的希腊创就了文雅,在这帝国传播它的精美教育之前,世界何等粗陋、混乱,还有野蛮。希腊人让城市变得精致高雅,且非但建筑得精雅,居民亦是典雅洗练。他们相信其他民族仍然野蛮,见解甚当。因此,他们发明了三种柱式,用以美饰庙宇宫殿,各所学校培育各类学术的精英,使其于精练之中充分成人。
罗马人凭其远志和盛威,并随领土的扩张,力传他们的修养教化。罗马人与希腊人竞美,且凌驾其上。他们几乎把野蛮赶出世界,令世界在任一方面都更精致,更典雅。直至今日,仍可在一些建筑上窥见其伟大与精致的风韵,一般人在谈论美盛时,常写有“Obra De Romanos”一词,即罗马人所造。同样的技艺与修为也可由某些雕塑看出,雕刻家常会使像主威名永垂不朽。即便钱币和印章,不厌其烦地精雕细琢,让人敬佩,因为他们期望万物皆美,丝毫不能忍受野蛮的侵扰。
罗马文化与其体制,在它的伟大作家的伟大作品里表现极致。罗马笔耕者的构思,与其领袖的神勇齐首并肩,皆有英雄之心智。
这等代代传承的秩序和精致,时至今日某些省区仍能看到遗迹,特别在意大利,往昔帝国之心脏。它的城市座座整齐有致,行政与经济井然有序。西班牙,个人的精致修养多于公共建筑。此非有意夸赞,野蛮就是野蛮,有损令闻。法国的文雅更盛,其精雅达于极致,至少贵族们是这样。艺术被重视,文学受尊崇,风度、礼节还有明慎,尽善尽美。至高贵的公民多凭博学而自傲,皆在其高雅毫不逊色于学识。
“进取与乐趣”是你的子女。在最使人迷醉的花园里,花草树木挑选得法,布局安排也极其讲究。精神花园更加如此,我们在其中悦玩哲理箴言之芬芳,行事风度亦受惠于文雅有致而倍显神韵。
有些人生性高雅洁净:其秩序与洁净就像某种神力而源于自身发散于外,因而他们的心灵无法忍受任何混乱。即便治军领兵,亚历山大也很讲究雅致。为亚历山大作传的科修斯曾说:他的军队犹如元老院举止儒雅的绅士,毫不像骁杰难驯的战场武夫——另一些人则紊乱无序,既不用心,也不求雅致,所作所为处处是散漫的缺憾,还有一见即知其野蛮的标记。
修养显现于外,是内有底蕴之兆,即便最普通的物件也自会胜境流露。有一日本人即便烧火也井然有致,终由下人荣登皇位(此人应为丰臣秀吉)。仆从的点火棒,一转而成为国王的权杖,变化之神奇堪当极致。
明达之心,明察之眼
非难和鄙夷的神使——莫莫斯,他认为神在造人时理应于前胸开一小门,用来察看人们的心思。这要求是多么低俗无知。他当知,善读人心者无须这缝隙,亦能看透哪怕最隐蔽的城府。同理,这门窗对能用望远镜的人也多余。自知其心者,自有一把打开任何方寸之锁的钥匙。
通达又能明察秋毫者,将驾驭一切的主体与客体。他们是阿各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是山猫,能看破隐藏最深的用心。他们识破胸臆而明察欺伪,并且巧妙探得任何才智之深浅。他们能打开无知者的沉默,使其忘形而将欺伪之态完现人前。他察觉、明鉴、识透、体验,并能根据人事物的本质进行判断。
但凡伟人都具明正,明正之士也都伟大,明正是为智慧之一境界,这智慧境界本身即是至高之天赋。博学多识固然为好,然仅止于此尚不足观,你还需明达这一要件。批评家必须自身卓越,所评之物才具价值。其审物论人,不尽是,不尽非,而是权衡名实。
他明辨实质表相利落干脆,因真知而敏于把握万物,智力与欲望不被他物左右。他们的智慧能明辨一切,识透其真伪。他们洞察用意与目的,能破解任何欺骗之假象。欺骗面对他们,甚少得逞,无知更不用提。
泰西塔斯(Tacitus,公元前一世纪的罗马官员,有《历史》等著作名震千古)善鉴个体,而塞尼卡能明鉴全人类。
这禀赋与平庸天差地别,并且只此禀赋可鉴证人明智与否,俗众向来多恶意却欠缺明正,尽管自负其无所不晓,理解却肤浅至极,又常因无知而多谬论,罕能明察表相的真假。大多数人识物浅尝辄止,即便遭受欺骗亦浑然不觉。
观精鉴才智、善测深度的人获胜,是人生的快事。两个明辨、明鉴而又明慎之辈竞胜,互测才智高低。这进攻是何等敏捷,佯攻则又何等巧妙。他们凝神听彼此之言,互度对方所谋。他们不被偶然性的成功所迷惑,因为那可能出自侥幸,也不被几句雄辩愚弄,因为那可能借于他处。
他们互测心智,互试才干,鹰雕虚击佯攻之巧妙,莫过于此,阿各斯也不比他们高明。他们分析对手整个人,由心至脑,在一瞬间判定虚实,获得特性本质。
遇见并战胜这类有能之人,堪称至乐。他们只对挚友,开启城府,推心置腹。他们善察过失,亦能谨慎而行,从不公开指责,而是运用其智谋:心中认同少数人之理,言辞却与诸多人同。然而,一旦明确交谈者是可谈论之人,他们即摈弃庸俗,畅所欲言,使听者获益良多!他们将各色人等恰当分类,发现每一人之缺失,夸赞每一句箴言,权衡每一件事实,获知每一事之真相。他们的每一项都让人敬佩:行事谨慎,观察精深,判断精准,大胆设论,推量周详,几近于算无遗策。
最自信的伟大,也会因自愧不如而在它面前战战兢兢。皆因其判断精准,堪称颠扑不破的修养试金石。得他们夸赞的天资禀赋,何时何地展现都相宜,皆无愧,因为对他们作出评判的非善变之俗众,俗众之喝彩,聒噪远多于真知。凡夫俗众的偶像,骤起暴落即应此理。这些善鉴者轻言的“好”字,珍贵超过一切大众的掌声。柏拉图说亚里士多德是他所有学识之源泉,安提西尼形容齐诺为其盛名之“画像”,亦如此理。
这一资赋,是资赋中的杰作,同悟性、才智、敏锐、深刻等其他资赋相吸,而与轻信、怪诞的理念、荒唐的推理等另外一些特质相斥。皆缘于其本质,即力量、明慎和坚持。
这修养与责难和闲话是多么不一样!其判断皆出于冷静,闲话则故意指说人性多恶意。最一贯的批评家既能恶恶,亦能善善。明慎者不当愤世嫉俗,而应智慎明辨,既不事事议短长,亦不事事叫好。有些人凡事只看恶面,在诸美之中嗅出坏味。成为品位不良、偏嗜腐食的莫莫斯,与成为正直、公平、明正表率的凯托,志趣大异。
明正而又精鉴之士,将为真理作验证,他们是德能的最冷静的审判者。他们遗弃低俗,只和其他明慎之辈交往,皆因真理不与恶意和无知相交。他们互通感觉、判断、推理,以及见闻,都足以传至美神和智慧女神——缪斯之耳。
这类明慎于思于行皆有大益,身居高位者更甚。他们以其明慎睿智鉴才授职,论功行赏,并对其性格才干了如指掌。他们善察事理,因此万务处置妥当。他们择人选物全仰学养,而非运气。他们能于环顾间看透人的长处与缺憾,以及这个人优秀或是平庸,甚至其资赋何处可以增长,何处应该抑制。他们不计较个人的好恶,也没情绪起伏,不会被矫饰击中。因为情绪招致自欺,矫饰则自甘被欺。这些人一贯是最具理性的裁判。他们是司法女神,其非以眼明察事物之理,亦非用手把握事物之脉。
判断源于自由,不受控于任何常见的无知,亦不为一切好恶摆布,何等珍贵!真理只为天下人有,只在安全,或者出于珍爱,智者才将其揽入怀中,据为己有。
明达这一至上的资赋,除却为一大乐趣,还有另一至大之用:即助人选择挚友深交,辨别明慎和愚昧,独特和庸俗。犹如出牌之上策乃是确知哪一张该弃,生活的要则是知晓谁是赢家。
以上所言,出自一位圣哲之口,它来自希雅公爵博大精深的智慧。作者所言是受其教诲的回声。
风度
克里欧布勒斯因深解此理,位居七圣哲之列。以此理诲人,即因智慧而流芳百世,那么践行此理者何如?只知不行,非具哲学家之特质,只是一文法俗儒。
凡物既要实质,亦需外表。现实中,我们最先见到者非实质,而是外表。认识事物,皆是由外及内。借行为之外壳,断才智之硕果。即便一面之缘的陌生人,我们亦能据其仪态而明断。
优雅的仪态,实为一奇妙的优点。此优点亦可后天习得,因此无此特质者不能原谅。有些人生来气质高雅,后天稍习即就;另外一些人则全凭人工修习以成,因修养人工能济自然之缺,且济之有余。天然人工并举,即可造就随和而成功之人。
这种超脱的美,亦能为所有行动作为增善。真理至强,理性至勇,正义至胜,然皆须辅以优雅风度,方能光华耀目。这优雅当补济一切缺陷,甚至是理性的过错,它为失误之铁镀金,为丑陋之容化妆,补拙救愚,以己之美掩饰所有的缺陷。
诸多庄严而重大之事功,因风度不良遭败;许多急就冒险之行为,因其风度优雅而成。
牧师之炽诚,统帅之英勇,学者之才识,王侯之权杖,若无此一最重要特质增善,必不足以成。这一特质是权力的政治装饰品,王冠上的钻石;它在上位者的领袖身上扮演着极重大的角色。它让人感恩慕义,上位者因其所示皆是人性人情,所成事功远胜于独裁专制。王侯者不摆威势与人处,富有人情味又多礼,人们将更感念其恩德。因此,治人者,欲主人意志,须先得人心。好礼,人人乐见,至于这礼或自然或稍做作,初非紧要。
一些事物所重者为其姿态,远胜于其本质。姿态仪容能为过去赋予新意,或使时光倒流,以增添新转变,如果形势得时,亦能隐去年老的衰颓。品位好恶多为前向,绝少有回头,不食过去的东西,只求新意,但它却能被风仪与魅力迷惑。事物能因新境而出新意;因事物反复所生之陈腐与厌倦,自然能予以遮掩。种种的摹仿,尤见此理,尽管摹仿永远达不到首创的高境界。
机锋亦有此等妙用。耳熟能详的事件,由能言善道者道来或者历史学家书成,皆可别出新意,激人兴趣。
优雅精致之事,闻者六次七回,无感厌倦。虽无感厌倦,但亦难欣乐,除非新法展示以新鲜气息。新奇总能受到欢迎,并能击中品位之心思。以变调味,能使事物焕新:此乃激引乐趣之一大秘诀。
诸多平庸、凡常之物,因变得新颖、超凡而获得喜欢与欣服。相反,许多精美之物因了无新意,以致无人欣赏。
赏心悦目之风度,胜在别出心裁。一样的事情,有人道来悦耳中听,有人说出如搧耳光。其中讲究颇深:言辞中肯,行事合宜。缺少风度已令人厌,若加心怀不善,就更不用说了。矫饰、傲慢、无礼、没有耐心,加上其他恶态,让很多人简直不可救药。有位智者说过,遇人皆蹙眉者,用一小小的姿态毁掉了他整个人生。和颜悦色是性格随和的象征,亲切的神情是内心儒雅的表现。
总而言之,用心美化出口的“不”,使它较非情愿而说的“好”更让人重视。优雅的姿态,可为真话添以甘美,让人听得真话,有如受到奉承。或者,你就有将不快之真话化做顺耳之恭维。你语于他人之言,非现实之程度,而是他理应达到的境界。
这特质确为才能有缺者的一大方便。他们以赏心悦目之风度,所成事功远远超过他人凭所有天生卓越之才而得。良好的风度能补济任何职业的缺憾,不管职业如何,这境界极难阐释,亦难界定,只因没有谁曾看透它为何物。也可以这样说,它集合了所有完美的精华,是优雅三女神的总和——美丽、魅力和欢欣。
荣辱在天,成事由人
运势常常非以真貌示人,对此心怀不满之辈甚多,而心存感恩的少有。载道怨声者,亦有禽兽之类。怨声最大者是最单纯的驴子。它游逛四方,听是非,道短长,撩同情,赢掌声,凡夫俗众辈甚为其叫好。
一天,它欲晋见天界至尊朱庇特,劝行者甚众,而同往者无一。它竭尽卑颜屈膝之能事(观此蠢物如此自屈,何其快乐),道出一番不明所以之言论,恳求朱庇特俯允细听:
“啊,公正无私的天神朱庇特(请您公道,莫存报复):伏跪在陛下圣尊之下者,禽兽中最不幸、最无知的吾辈,非为伸冤,只请求您能救助我之不幸。啊,永生之神,您为何放纵那不诚不明的运势执管您的权力,她任性,眼中唯没有我,她像个暴君,又如后母,行事凶劣,她为何如此折磨我——众生灵中至为单纯的我?天赐之愚我还能忍受,而这运势怎么能施残忍为再赠我以不幸?她愚弄公理,她让我愚,又使我不幸,伤害无辜,偏爱恶意。您看,高傲自大的狮子,残忍无礼的老虎,阴险狡诈的雌狐,凶狠贪婪的狼,莫不如此。唯有我不曾伤害任何人,他人却都来伤我。我吃得少,做得却多:赏我的萝卜何其短,打我的棍棒何其长。终日蓬头垢面,自己看了都嫌丑,羞于出门见人。还有一个最可怜的羞辱,是帮农夫拉车,东西南北操劳奔波。”
听完这番伤心之告白,在场者无不动容。雍容威严的朱庇特除外,他怎会如此庸俗轻动!他以臂当枕,斜卧御榻之上:之所以如此非因身体虚弱,而是便于掩上一耳,留另一耳以听运势之言。“宣运势上殿。”他下令。
士兵、学者,以及志于闻达者听此旨令,皆拔足而走,远近相寻,却难觅运势之芳踪。他们冲进权高位重者的宫殿,见到里面乱作一团,人人奔忙,全无头绪,也找不到任何闲暇者回答他们,听他们说一句话。他们定神思索,运势所在,应该不是此番情形,其所思无误。他们行至财富门前,忧劳告知他们,运势在此曾有驻足,但只定做了一些荆棘与几袋针,旋即离开。他们又撞见一愚人,没有问他问题,就径直来到智慧的门前:贫穷前来开门,言说运势亦不在此,但她哪天都可能来。
此时,只有一座房子还未曾拜访,那幢房子孤孤单单,立于一条窄路尽头。门关着,他们上前敲门,一位少女应门迎客,她非常可爱,大家都觉得她是欢欣的三女神之一。这位少女和颜悦色,说她是美德,他们说话之间,运势自庭院深处跚跚而至,笑意盈面,众人向她宣达朱庇特旨意,运势一向遵服朱庇特,立刻表示遵从,即刻飞身拜见。
运势恭恭敬敬地走近朱庇特,两班臣使欠身以礼。“这是为何?”朱庇特道,“日日见人报怨你行事。我知道讨好大多数人非是易事,使人人欢喜更不可能。我亦知道许多人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已拥有甚多,却不懂感恩,反而更怨叹而更贪婪于未得。他们眼观他人,尽看到他人的幸运;反视自己,只看到自己的不幸。只见王冠之华彩,不明王冠之沉重和万端忧危。因此,我不睬此类人的抱怨,或者可以说,时至今日,我都还没有理会。只是这个可怜的家伙,它的抱怨听来有点道理。”
运势看了它一眼,笑容绽放,但她还记得身份,即敛起笑容。从容回禀:“至尊天神朱庇特,我要说的,只有一句:它既是驴子,又去怨谁?”一众文武无不哄笑,天神朱庇特亦连连称善,即告知那头驴子:
“可怜的畜牲啊,只须你稍稍聪明几分,即不会这样失意。去吧,从今天开始,试试学一学狮子的机警、大象的稳重、狐狸的聪明,还有狼的多智。琢磨如何向它们学习,就会得到你想要的。尘世间的众位生灵,也不妨记住:幸与不幸,仅在智愚之别。”
智慧人生
明智者思量自己的人生,既把握眼前,也思虑长远。人生若没有休息,一如终日的旅途劳累,却无处歇脚……上天有心,令人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配合太阳之行,又使人生四阶段与年岁之四季相当。
春天如人生之始的童年,处处芳菲,柔条轻拂,充满童稚的希望。
火热的夏天是激情澎湃的青春,热血激荡,情感激躁,险象重重。
春华所愿,乃硕果之秋,正如人之长成,拥有判断力、学识思想及智慧,收获成功之果。
行至老年的人生之冬,处处地冻冰封,一切行将终结。勇敢的叶子凋零,华发如雪,奔流的血管封冻,齿落毛脱,生命在死神面前颤抖。此即造化赋予人生四阶段与自然四季之相合。
人工,亦称自然的对手,也以与自然相似之法则支配道德生命,使其变化万端。毕达哥拉斯仅以一词,确切地说是一个字母,尽现其义。这个字母就是“Y”,上部双枝表示人生善恶两途。传说,赫丘里斯行至此岔口,其理性本如曙光,可临此处他只有困惑。右边视之,陡生畏惧;左边看去,心生好感。前一条路狭窄难走,一路上坡,罕见人迹。而另一条路宽阔易行,些许倾斜,行者众多。他驻足沉想,直至一只大手自天而至,指引其走上美德之路,登上英雄之路。
先哲圣言中,其中一人是伟大的诗人法尔科所说:“人一生有三十年自己支配,可以自求乐趣;三十年自骡子处借得,用以劳累而终。”真是一则充满真理的上好寓言。
另有一人分喜剧为三幕,将人生旅程亦分三季。第一幕与死者交流;第二幕,与生者说话;第三幕,自言自语。
他将一生三分之一的时间用于读书学习,它较之操劳更有乐趣。百业上品,莫过学问。他啃经吞典,汲得灵魂的滋养、精神的乐趣。在各种知识学问与古今人杰间游乐,何其幸福!值得高尚灵魂学习的技艺,无一不学,与为工作役使者乐趣大异。
他下尽苦功夫,修习各类语言,拉丁文与西班牙文这二者是通行天下之语文,它们是开启世界之钥匙;他亦兼修希腊文、意大利文、法文、英文与德文,以便乐享其众多的不朽杰作。
其次,他潜心钻研伟大的生命之母——悟力的爱人、经验的子女、寓教于乐的艺术、历史。与他人所选相异,他以古代史为始,以现代史终结,本国史与世界史并重,圣俗综合,详细鉴别作者,明辨时代、时期、世纪,综观王朝更迭、共和与帝国交错,详细究其盛衰变迁,以及王侯的数目、秩等、品质,以及战争与承平——凡此种种,他博闻广记,仿若展现古今内外的广阔舞台。
他赏玩于诗国怡神悦目的花园,游玩学习。他既不无知到难有一首好诗,亦不轻率妄为而随意做两首。他博览纯正诗人的杰作,细味其名句以砥砺机锋,并用其智慧增善识鉴。他对何瑞思百看不厌,更喜欢马提雅尔的诗,熟玩于心。诗歌之外,亦及至他类人文枝脉,积学蓄富。
他又迈往哲学之域,由自然科学以入,探究物质之起源、宇宙之构造、人体之美富、动物之习性、药草之妙用,直至宝石之品质。他更乐于钻研道德哲学,此乃人性永生的滋养上品,给生命带来智慧,从先贤与哲人的箴言、警句及寓言中求得智慧。他自许为塞尼卡的门徒,是其最热心的读者;他也是柏拉图的热情读者,而且嗜读希腊七圣哲之著,还有伊庇克理特斯、普鲁塔克。此外,他亦不曾怠慢名气好又多趣的伊索。
他研究宇宙知识,兼修物理与数学。测量陆地与海洋,识别区域与气候;对于地球上的四大部分:区域与民族、王国或者共和国,有的浅尝辄止,有的则是深究而能谈论,以免被视为庸俗之辈;庸俗者或因无知,或因懒惰,从不知自己以何立身。
他根据其才智所允,涉猎占星术。他辨认天体,观察其运行,研究恒星与行星之间的关系,并观察彼此的影响与作用。
除苦修实用科学外,还勤学圣经,他以此作实学之冠冕;圣经乃最有益最丰富之读物,而且为君王中的“不死鸟”——大阿芳索所喜读。他在国事操劳之余,成就英雄功业之际,将整部圣经读了十四遍。
他因涉猎广而博学多闻:哲学道德使其明慎,自然科学使其增智,历史使其谨慎,诗歌使其多机趣,修辞使其能言善辩,人文科学使其明裁慎断,天文知识使其多知,圣经使其爱己爱人。整个的合而为一,即成就一完美之才。此即人生第一幕。
第二幕是游历四方。于好奇心强和观察力敏锐的人,一生至乐莫过于此。他搜遍天下美事,欲尽享其中乐趣,则必须亲眼去看,不能只凭想象。只见一次之乐趣远大于司空见惯。盖物之趣多毁于常见:第一天,此物会使主人欣喜,之后,则只会令别人惊奇。
他遍历全宇宙,信步游历所有的国家:富足的西班牙、勇敢的波兰、悦目的莫斯科,及集合多美于一身的意大利。他欣赏最有名的集会场所,在每座城市访古今之一切高贵:雄伟的庙宇,华丽的建筑,有为的政府,机智的居民,光耀的贵族,博学的学者。
他出入名公王侯府邸,赏绘画、雕刻、织锦、图书、珠宝、徽章、园林,还有博物馆,种种天然或人工创造之杰作。
他与当代文、武、艺三界英杰之流研讨切蹉,但凡优异之处,无不鉴赏,以明达之心评判、言论、比较,给予精确评断。
人生第三幕,亦是最美、最伟大的一幕,即是沉思所学所见。借感官之门习得的一切,皆须经“理解内化”这一海关,在此关口接受搜检。他深思、判断、推理、斟酌,以把握本质的东西。他已吞尽所读所见,开始反刍、细析营养、深察真理,以使其精神和性情更进一步得精纯之智以滋养。
年龄的成熟,日渐适于静观深思,肉体力量渐衰之日,精神力量日强。我们的身体渐渐衰弱,精神却更加强大。人成熟与年轻时观物见事多异,皆因理智与情绪火候恰好适宜。我们能经常明慎地回望,将年轻时只见一斑之事物,充分细观。
眼观让人多见识,静观令人多智慧。先贤皆重游历,即先借双眼双脚探索,后用心智,哲人之所以难得,道理在此。慎思明辨极致,是用哲眼看世间事,有如细心蜂类,于事物中吸取有用的营养与优良的品位,或者点燃蜡烛唤醒妄幻。哲学本身即是对死亡的思考:人只有一死,必须铭记,以善待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