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议员们来到哈特菲尔德 [1] ,宣布伊丽莎白公主 [2] 成为下一任英格兰女王的时候,举国上下一片欢腾。受够了玛丽 [3] 暴政,人们向这位新君主投去了喜悦并充满希冀的目光。整个国度仿佛从一场可怕的梦靥中挣脱出来,吞噬过无数条人命的烈火业已熄灭,遮天蔽日的烟雾也随之消散,苍穹又再次澄明起来。

二十五岁的伊丽莎白女王骑着马儿穿过街道,从伦敦塔来到威斯敏斯特大教堂接受加冕。她一头红发,五官很有特色,总体来说高贵而不失威严;尽管就女性标准而论,她的鼻子不够小巧圆润。伊丽莎白的容貌并不像侍臣们所说的那样倾国倾城,但也算得上漂亮,至少怎么看都比那个脾气又坏、又老是一脸阴郁的玛丽强得多。她博学多才,可写出来的东西却隐晦曲折,还喜欢对别人破口大骂,说话也不干不净。她聪明过人,却诡计多端、表里不一,而且像她的父亲一样脾气暴躁。我之所以告诉您这些,是因为别人在提到伊丽莎白的时候,要么把她夸得天上少有、地下无双,要么就把她贬得一无是处、分文不值。所以,要想对她执政期间的所作所为有比较全面的理解,您必须首先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她的统治开头很不错,因为有威廉姆·塞西尔爵士 [4] 做首相。这是一位既聪明又细心的大臣,在伊丽莎白执政初期贡献良多,后来还被她封为伯利勋爵。简而言之,当游行队伍走过大街小巷的时候,百姓们纷纷露出了比往日灿烂百倍的笑容,而大家的欢乐不是没有理由的。他们举办了各式各样的表演,还展出了许多画像。歌革和玛各的画像 [5] 被挂在了坦普尔巴的最高处,市政府的人毕恭毕敬地向年轻的女王献上了价值一千马克的金子。这件礼物实在太有分量了,女王不得不用双手把它放进马车车厢。加冕礼举办得非常顺利。第二天,有位侍臣向新任女王呈上了一份请愿书,称按照惯例,每逢这样的事件都要释放一批犯人,因此伊丽莎白应该发发善心,赦免《福音书》的四名作者——也就是马太、马克、路加,以及约翰,还有圣保罗门徒,这些人已经被流放了一段日子,由于语言不通,他们和当地人根本无法交流,跟坐牢没什么两样 [6] 。

对此伊丽莎白的回复是先问问当事人愿不愿意重获自由。为了寻求答案,两个教派的拥护者决定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举行一场盛大的公论会——从某种意义上讲,也可以说是一场宗教竞赛。不难想象,大家很快就达成了非常清晰的共识:要想让一个人通过他所读的书、或者别人告诉他的东西中受益,就必须先让这个人对那些东西有一定了解才行。最后,人们用浅显直白的英文写出了一份礼拜仪式规范,还制定出了一些法律规则,伟大的宗教改革至此方宣告完成。大体而言,那群天主教的主教和信徒们倒也没受到什么严厉处罚;女王手下的诸位大臣办事谨慎,又心怀仁慈。

在这个时期,苏格兰王后玛丽·斯图尔特 [7] 是个特别麻烦的人物,而且还是不幸的祸源,伊丽莎白统治时期发生的骚乱和流血事件,大多都是因她而起。下面我们就尽量长话短说,来讲讲这个玛丽是什么样的人,她都做过些什么事,以及她是怎样成为伊丽莎白的眼中钉、肉中刺的。

玛丽·斯图尔特是苏格兰摄政女王吉斯的玛丽的女儿,她在少女时期就嫁给了法兰西的王太子。教皇说过,没有自己的恩准,谁也别想名正言顺地登上英格兰国王的宝座,而伊丽莎白偏偏就没有征求过他的同意,因此教皇对她深恶痛绝。此外,如果英格兰议会没有对继承权作出变更的话 [8] ,那么英格兰的王位便该由苏格兰女王玛丽来继承;教皇及其大多数追随者都对继承权变更心怀不满,他们坚持认为玛丽·斯图尔特是正牌的英格兰女王,而伊丽莎白则是一名篡权者。玛丽和法兰西的关系那样密切,而法兰西实力强大、又眼红英格兰,如今两者又结成联盟,局势就显得更加危机重重。等到法兰西国王去世、玛丽那年轻的丈夫继承王位成了弗兰西斯二世的时候,事态已经恶化得相当严重,因为这对年轻的夫妇分别以英格兰国王和王后自居,而教皇则决定不遗余力地襄助两人。

此时此刻,新教已在教士约翰·诺克斯 [9] 等人的领导下入侵了苏格兰。这位诺克斯是个冷酷无情、有权有势的人,他和一些气味相投的家伙一起,在苏格兰展开了疯狂的行动。当时的苏格兰还只是个半野蛮半开化的国度,每天都有数不清的谋杀和暴乱在上演;而改革家们不但不去除旧布新,反而暴露出了苏格兰人心狠手辣的古老习性,把大大小小的教堂糟蹋成废墟,毁坏图画和祭坛,还四处殴打灰衣修士、黑衣修士、白衣修士 [10] ——总之穿着各色服饰的教士他们都不放过。苏格兰改革家赶尽杀绝的行事作风激怒了信奉天主教的法兰西王室(在涉及宗教问题的时候,苏格兰人的举动总是使人伤透脑筋)。于是,大批法军来到苏格兰,重新扶持修道士,不管他们穿什么颜色的衣服,还想先征服苏格兰,再拿下英格兰,从而彻底破坏宗教改革。苏格兰的改革家组建了一个叫做“耶和华会 [11] ”的大型联盟组织,他们私下里告诉伊丽莎白,如果新教不能在苏格兰有所建树,那么它很可能在英格兰也一败涂地。所以,虽然伊丽莎白很清楚国王和王后有权利在自己的国家为所欲为,但她还是派了一支军队前往苏格兰支援那些改革家,而后者也已拿起武器,准备反抗自己的君主。这一切促成双方在爱丁堡签订了和平条约,法兰西人同意离开英格兰;而在另一份协议中,玛丽和她年轻的丈夫允诺放弃他们自封的英格兰国王及王后头衔。但这份协议从来都没有人履行过。

碰巧的是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之后,没多久,年轻的法兰西国王就去世了,撇下同样年少的玛丽孤身一人。后来苏格兰人民邀请她回来治理国家,正好又赶上玛丽对自己的现状不大满意,于是她很快就点头答应了。

当玛丽王后从加来动身,准备回到自己那个乌烟瘴气、鸡飞狗跳的国家时,伊丽莎白已经即位三年了。她乘船离开港口,却亲眼目睹一艘船葬身海底,她说道:“哦,上帝!对于这样的航行来说,可真是不祥之兆啊!”她坐在甲板上回望心爱的法兰西,一边看一边流泪,就这样哭到天黑透了才停下来。临睡之前,玛丽还告诉佣人,说要是第二天还能看见法兰西海岸的话,就在黎明时分叫醒自己,她要一直望着它,直到看不见为止。第二天天气很好,视野清晰,佣人依照吩咐叫醒了玛丽,她注视着那个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国度,再一次落下泪来,口中还反复念叨着:“永别了,法兰西!永别了,法兰西!从今往后,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当时这位年轻美貌的公主只有十九岁,多年以后,她这番伤感而有趣的经历依然被人们所铭记。随着光阴的流逝,这段故事和玛丽的其他不幸遭遇汇集在一起,促使人们对她产生了莫大的同情,但我想说的是,这份同情未免太过深切,恐怕玛丽担当不起。

玛丽回到苏格兰以后,便住进了爱丁堡的荷里路德宫 [12] 。她发现周围净是些陌生人,他们言谈粗鄙,待人接物也显得缺乏教养、令人不快,一切都跟她在法兰西王宫的经历大相径庭。这群人当中有对她好的,也有对她不好的。对她好的呢,却在她被一路奔波折腾得精疲力尽的时候,演奏起刺耳的小夜曲——估计是拿风笛吹出来的,那声音直叫人汗毛倒竖,玛丽听了头疼不已;他们还用苏格兰小矮马将玛丽和她的随行人员载到王宫去,那些马儿全都一副惨兮兮的模样,就跟没吃饱饭似的。对她不好的人当中则包括归正会 [13] 的头领们,那些家伙有权有势,喜欢对玛丽的娱乐项目冷嘲热讽,却不管那些活动是怎样健康无害;他们甚至声称音乐和舞蹈都是魔鬼创造出来的。约翰·诺克斯还经常当面训诫玛丽,态度粗暴,说话也气冲冲的,没少给她的生活添堵。这一切都使玛丽对天主教的长期依恋日益加深起来,她在天主教教会的头领们面前庄严宣誓,说如果有朝一日她继承了英格兰的王位,一定要重振天主教的雄风。毫无疑问,这一举动对于玛丽本人和英格兰而言都是万分危险而毫不理智的。在了解玛丽的不幸遭遇的过程中,你必须始终牢记这一点;还有就是,玛丽终其一生,都不断被天主教的人以各种手段利用,来对抗伊丽莎白女王。

另一方面,伊丽莎白女王对玛丽没什么好感也是显而易见的。前者既虚荣又善妒,且对已婚人士深恶痛绝。凯瑟琳·格雷女士跟被斩首的简女士是姐妹,她仅仅因为和别人私定终身,就受到了伊丽莎白令人不齿的苛刻对待,最后竟被逼上绝路,丈夫也倾家荡产。所以啊,当玛丽再婚的消息传出来之后,伊丽莎白对她的厌恶大概又深了一层。伊丽莎白本人倒也不缺少追求者,远至西班牙、奥地利、瑞典,近到英格兰本国,都有人向她示爱。当时她在国内的情人是莱斯特伯爵罗伯特·达德利 [14] 先生。伊丽莎白对他钟爱有加,而后者却偷偷地跟一位英格兰贵族的女儿埃米·罗布萨特结了婚。当埃米死在丈夫位于伯克郡的乡间宅邸卡姆纳庄园的时候,伯爵大人几乎认定有人谋杀了自己的妻子,好让他无所顾忌地去跟女王成亲。这个故事被伟大作家沃尔特·斯科特爵士 [15] 记录下来,并成为他最优秀的传记文学作品之一。可是,伊丽莎白既然知道怎样引诱帅气的宠臣上钩,给自己找乐子,并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她就同样知道怎样拒绝对方来维护自己的骄傲;伯爵的爱慕和其他人的追求,最终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女王经常在精心准备的演讲稿中声明自己要将单身坚持到底,绝不嫁人。我觉得这话说得十分动听,内容也值得称道,可是有太多人拿它来往伊丽莎白脸上贴金,连我都听得耳朵生茧了。

向玛丽求婚的王公贵族当中什么样的人都有,而英格兰王室却谁都信不过;为了挡这些人的驾,王室甚至宣称玛丽要嫁给莱斯特伯爵,尽管后者一心要娶的却是伊丽莎白。最后,一位达恩利勋爵 [16] 征得了伊丽莎白的同意,来到荷里路德碰碰运气。达恩利既是伦诺克斯伯爵的儿子,也是苏格兰王室的后裔,同时还是个不可救药的傻瓜。他会跳舞,会弹吉他,但据我所知,这家伙除了喝得烂醉如泥、吃得不亦乐乎之外,唯一会做的事就是通过各种卑劣而愚蠢的方式来让自己丑态毕现,让观者无不嗤之以鼻。可是,他居然赢得了玛丽的芳心。戴维·里齐奥 [17] 是玛丽的一个大臣,玛丽很听他的话。在达利恩追求玛丽期间,戴维向他提出了结盟意向,而后者并没有拒绝。就这样,达恩利和玛丽很快便结为了夫妇。这桩婚事并没有给玛丽的带来多少幸福,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则让她的日子更加难过。

玛丽的异母哥哥默里伯爵 [18] 是苏格兰新教派的首领,他对这桩婚姻持反对态度,一半是由于宗教原因,另一半大概是由于他个人并不喜欢那位举止可鄙的新郎。结婚之后,玛丽便将一些权势比较显赫的贵族拉拢到自己麾下,并趁机恩将仇报,驱逐了默里。后来,默里和其他几个贵族为支持宗教改革而发动了武装叛变,玛丽身披铠甲,把上了膛的手枪放进鞍具,亲自骑马上阵与他们交战——那时候她结婚还不到一个月呢!默里等人被赶出苏格兰之后,就去拜见了伊丽莎白——后者生性狡诈,虽然她表面上说对方是叛徒,暗地里却向他们施以援手。

玛丽刚结婚没多久,就开始讨厌自己的丈夫达恩利,于是后者开始憎恨那个自己为了讨玛丽欢心而与之结盟的戴维·里齐奥,并且认定此时的戴维·里齐奥已经成为了玛丽的情人。达恩利恨透了戴维,为了除掉对方,他和拉斯文勋爵 [19] 及其他三名贵族达成协议,准备杀死戴维。一五六六年三月一日,这群阴谋家一本正经地就此事达成了秘密协议。在三月九日那个星期六的夜晚,几个人在达恩利的指引下登上一段又陡又暗、极不起眼的楼梯,潜进了一排房间——他们知道,此时的玛丽正和她的姐妹阿盖尔女士、以及那个在劫难逃的家伙坐在一起共进晚餐。一行人进入房间后,达恩利便搂住了女王的腰;拉斯文勋爵形如枯槁,脸色惨白,在两个人的搀扶下走进来——他可是为了参加这次谋杀而从病床上爬起来的!里齐奥则窜到女王身后寻求庇护。“叫他到房间外面来,”拉斯文说道。“他得留在屋里,”女王答道,“我知道他有危险,你满脸都写着呢。他必须留在房里,这是我的命令。”于是他们朝里齐奥发起了攻击,双方扭打成一团,把桌子都给掀翻了。最后里齐奥被人拖到外面杀死,身上给刺出了五十六个伤口。女王得知他的死讯之后说:“哭也没用,我现在要做的是想想怎么复仇!”

玛丽只用一两天时间便成功地让自己的丈夫回心转意,她还说服了这个大傻瓜抛弃那群阴谋者,和自己一起逃到邓巴 [20] 。到那儿以后,达恩利发表了声明,厚颜无耻地佯称自己对近期发生的血腥事件毫不知情;后来,博思韦尔伯爵和其他几名贵族也来到了邓巴跟他们会合。玛丽夫妇在这些人的帮助下召集起八千人马,回到了爱丁堡,并将刺杀里齐奥的人撵到了英格兰。没过多久,玛丽便生下了一个儿子,可她仍然惦记着复仇的事儿。

看到丈夫近期表现出的懦弱和变节行为,玛丽对他的嘲讽自然比往日更加厉害。而且,可以确信的是,她现在已经转而开始对博思韦尔 [21] 动了心,还跟他合谋,商量除掉达恩利的办法。玛丽对博思韦尔言听计从,甚至在他的劝说下放过了谋害里齐奥的凶手。她把为小王子安排洗礼的事也交给了博思韦尔,后者是仪式上最重要的人物之一。那名孩童在仪式上被命名为詹姆斯,伊丽莎白成了他的教母,尽管她并不在场。一周之后,已经离开玛丽、去了格拉斯哥 [22] 的父亲家的达恩利突然得了天花,于是玛丽就派自己的医生去给他看病。可是,我们有理由相信这只是一场作秀、一种掩饰。因为不到一个月功夫,博思韦尔便找到了一名刚刚参与过杀害里齐奥的阴谋者,要对方去杀掉达恩利,称“除掉他是女王的意思”。这件事玛丽是知道的。可以肯定的是,虽然她给自己的法兰西使臣写信抱怨达恩利,却还在同一天火速赶到格拉斯哥,装出一副非常担心达恩利、对他情深意重的样子来。若是她想要玩弄达恩利于股掌之上,那她可谓是大获全胜;因为她成功说服了对方跟自己一起返回爱丁堡,可他们并没有回到王宫,而是住进了城外柯克场 [23] 一所偏僻的房子里。达恩利在这儿住了七天左右。在一个星期天的夜里,玛丽陪他呆到十点钟才离开。那日恰逢一个她最宠爱的仆人在荷里路德宫庆祝自己的新婚,玛丽就离开了房子来出席这次活动。凌晨两点钟,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炸让整个爱丁堡市都跟着晃了三晃,柯克场被夷为平地。

第二天,人们在一棵跟房子有些距离的树下找到了达恩利的尸体。至于它是怎么跑到那儿去的、为什么没有被火药烧焦或弄得面目全非、犯人在做案的过程中又何以表现得如此笨手笨脚、不按常理出牌,却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了。玛丽的虚伪,加上伊丽莎白的狡诈,几乎使得所有跟她们相关的历史事件都显得扑朔迷离、真假难辨。然而,我恐怕玛丽真的参与了谋害自己的丈夫,这一定就是她所说的报复了。苏格兰民众对此皆深信不疑;有人甚至深更半夜跑到爱丁堡的街道上高声呐喊,要求将凶犯绳之以法。更有匿名人士在公共场合贴出布告,指控博思韦尔是杀人凶手,女王则是他的共犯。后来,当博思韦尔还装模作样强行俘获玛丽、后来又与她结婚的时候(当时博思韦尔已经有老婆了),百姓的怒火终于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据说女人们尤其愤怒,对女王的不满让她们失去了理智,这些人跑到大街上,对着女王的背影疯狂地怒吼、叫骂。

这种罪恶的结合是不会开花结果的。为了保护年幼的王子,一群苏格兰贵族联合起来反抗博思韦尔和玛丽两人,迫使这对夫妇在一起只生活了一个月就分开了,至死都没能重聚。博思韦尔千方百计想把小王子从监护人马尔伯爵 [24] 手里抢过来,幸亏可敬的伯爵先生对王子一片赤诚,才使得博思韦尔的计谋都落了空,否则王子肯定会被他杀掉的。面对这群愤怒的显贵,博思韦尔只得逃往国外,后来他发了疯,并在监狱里度过九年的悲惨生活之后死去。联盟的贵族们发觉玛丽处处都在欺骗自己,便将她关进了利文湖城堡 [25] ;这座城堡位于湖中心,乘船是唯一靠近它的途径。在这座城堡里,一个琳赛勋爵 [26] 逼迫玛丽签署了退位协议,并任命默里为苏格兰摄政王;不过这名勋爵是个人面禽兽,假如贵族们选一个文质彬彬的人来充当信使,事情大概会好得多。也是在这座城堡里,默里见到了满面愁容、可怜兮兮的玛丽。

本来,留在利文湖城堡里才是玛丽最好的选择。失去自由的日子虽然无聊,但城堡下面有波光粼粼的湖面,房间的墙壁上还会映出摇曳的水影,也不算十分乏味了。可她实在是呆不下去,便不止一次地尝试逃跑。第一次玛丽几乎成功了:她穿着自己的洗衣妇人的服装上了船,可是,当其中一位船夫试图掀起玛丽的面纱、她伸出手来阻挡时,众人一看到她那白皙的皮肤就起了疑心,便又把她送回了城堡。没过几天,城堡里有个名叫道格拉斯的小男孩被玛丽的迷人风范所吸引,于是,趁着别人吃晚饭的机会,他偷拿了大门钥匙,跟女王一起蹑手蹑脚地溜到外面,并将门反锁了起来。接着,道格拉斯用船把女王载到了对岸,半路还把钥匙丢进了水里。在对岸接应女王的是另一位道格拉斯先生和几位勋爵;玛丽在这些人的陪同下骑马来到了哈密尔顿 [27] ,并从当地召集了三千人马。她还发布了一份公告,宣称自己在被囚禁期间所签署的退位协议不具备法律效力,还命令摄政王给自己这个名正言顺的主子腾地方。然而,作为一名处变不惊的军人,默里虽然手上没有兵马,可他依然镇定自若,一面假装和玛丽谈判,一面召集人马。当兵力达到一千五百人上下的时候,默里向女王宣战了。他只用了短短十五分钟便粉碎了玛丽所有的希望。后者骑马足足奔了六十苏格兰里 [28] ,直到精疲力尽。出于安全起见,她在邓德伦南大教堂 [29] 躲了一阵子之后,又跑到了伊丽莎白的地盘上。

就这样,玛丽女王于一五六八年来到了英格兰。在这里,她不仅走向了自己的毁灭,还在这个国度掀起了轩然大波,并导致了许多人的悲剧和死亡。十九年以后,玛丽告别了英格兰,也告别了这个世界。我们现在就来看看,在这十九年期间,玛丽曾有过怎样的经历。

第二部分

苏格兰女王玛丽刚来到英格兰的时候身无分文,甚至连一件换洗的衣裳都没有。于是她写信向伊丽莎白求助,她在信中把自己描述成了一个无辜受害的王室成员,请伊丽莎白督促苏格兰臣民把自己带回国去并服从她的命令。可是,英格兰人民早就知道,玛丽的真正为人跟她嘴上说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儿,因而玛丽得到的回应是,她必须首先证明自己的清白才能谈别的。这个条件让玛丽心慌意乱。这样一来她宁愿跑去西班牙、法兰西,甚至返回苏格兰,也不愿在英格兰继续停留了。然而,伊丽莎白考虑到就算玛丽逃往异乡,她还是有可能给英格兰惹来新的麻烦,便决定将她扣留在本国。于是玛丽先是被关在卡莱尔,后来出于实际需要,又被人在各个城堡间挪来挪去;但不管怎么样,她至死都没能再度离开英格兰。

赫雷斯勋爵 [30] 是玛丽在英格兰的至交好友。玛丽为了证明她没必要替自己辩护,可谓使尽了浑身解数,但后来还是听从了他的建议,同意针对自己的罪名作出回应,但前提是她要在伊丽莎白指派来听她答辩的英格兰贵族面前,和指控她的苏格兰贵族当面对质。于是,这些人以协商的名义聚在了一起,他们先是在约克 [31] 会面,后来又转移到了汉普顿宫 [32] 。达恩利的父亲伦诺克斯勋爵也出席了,他公开控诉玛丽谋杀了自己的儿子。不管玛丽的朋友们如何为她辩护——口头或书信,当玛丽的异母哥哥默里拿出一只小匣子,宣称里面装着玛丽和博思韦尔写给彼此的书信及诗篇,而且这些东西就是他们的罪证时,玛丽却在众人的质询下沉默了;她退出了审判。这些人可以说是掌握了查明真相的最佳时机,于是他们当场就认定玛丽有罪。事后许多人对玛丽的遭遇表示同情——这些人尽管胸怀宽广,其感情却算不上十分理智。

然而,当时的诺福克公爵 [33] 虽然为人正直,却没什么头脑。他见玛丽风姿绰约,又听信了阴谋者的花言巧语,认为伊丽莎白不是什么好人,再加上他自己野心勃勃,竟萌生出要娶这位苏格兰女王为妻的强烈念头——尽管他在见到匣子里的信件后也有点忐忑不安。他的想法得到了伊丽莎白几个朝臣的暗中怂恿,就连她的心腹莱斯特伯爵都支持他(为了跟其他与自己较劲的宠臣唱反调)。玛丽自己同意这桩婚事,据说法兰西国王和西班牙国王也表示了赞同。但密谋者们还是走漏了风声;消息传到伊丽莎白耳朵里之后,她便向公爵发出了警告,要他“想清楚今后是打算夜夜安眠还是整日提心吊胆”。当时公爵回答得十分谦卑,但事后他的态度很快就变了。结果,他被伊丽莎白当作危险分子关进了伦敦塔。

就这样,玛丽从踏上英格兰领土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开始被阴谋与灾难所包围。

紧接着的一场灾难就是天主教教徒在北方的叛乱;直到好多人被送上断头台丢了性命之后,这场叛乱才得以平息。紧接着,教皇和欧洲一些信奉天主教的统治者一起编织出一场巨大的阴谋,目的是废黜伊丽莎白,让玛丽登上王位,恢复以前的旧宗教。几乎可以肯定的是,玛丽不仅知道他们的计划,而且没有表示反对。教皇对这件事表现得更是格外热心,甚至颁发了一纸诏书,公开把伊丽莎白称作英格兰的“伪女王”,宣布将她逐出教会,还说要把那些打算继续听从伊丽莎白命令的人也一并逐出教会。有人把这份可耻的文件抄录下来送到了伦敦。一天早上,人们发现它被人公然张贴在伦敦主教的家门口,大家对此表示出强烈的不满。后来,有人在林肯律师学院某位学生的卧室里又找到了一份相同的抄本。这个学生在肢刑架上面供认,自己是从一个叫约翰·菲尔顿 [34] 的富有绅士手里得到的这份文件,此人居住在泰晤士河对面的南华克区 [35] 。接着,这个约翰·菲尔顿也被人弄上了肢刑架,他承认是自己把东西贴在主教大人家门口的。四天之后,他被人押至圣保罗教堂的墓地处以绞刑,死后尸体还被肢解。至于教皇的那份诏书,您可以想象得到,反正支持宗教改革的人们早已不把教皇当一回事儿,自然也就没怎么把教皇那番“逐出教会”的话放在心上。那不过是一张被弄脏了的纸而已,其影响力连街头民谣的一半儿都赶不上。

就在菲尔顿上庭受审的同一天,可怜的诺福克公爵重获了自由。假如他从今往后远离伦敦塔,不再朝那些通往监狱的圈套里面钻,他的日子会好过很多。但是,这位公爵不光在身处那个可怕地方的时候都还跟玛丽保持通信,而且刚一出来,就又开始动起了歪脑筋。他给教皇写信,希望在英格兰发起叛乱,迫使伊丽莎白同意自己跟玛丽的婚事,并废除对天主教不利的法规。这一举动被人发觉后,他再次被关进了伦敦塔接受审讯。参与审问的议员们一致裁定他有罪,并将他判了死刑。

伊丽莎白曾两次下令处死这位公爵,又两次收回成命。审讯结束五个月之后,公爵才被送上断头台;而她之所以这样做,可能是因为真的心存善念,也可能是故作仁慈,也可能是因为公爵在国内极受百姓拥护,声名远扬,所以伊丽莎白才不敢杀他。但是时隔许久,加上传闻众说纷纭,现在的我们已经很难判断了。绞刑台设在伦敦塔山 [36] ;公爵表现出视死如归的样子,拒绝蒙上双眼,他说自己根本不怕死,还承认判决公正无误。公爵的死让人们痛彻心扉。

尽管玛丽在最关键时刻临阵退缩,放弃了为自己辩护的机会,但她始终小心翼翼,避免承认任何事。伊丽莎白多次变着法子要她认罪,还说只要玛丽点头就放了她,结果每次都碰了钉子。毕竟,两个女人都刁滑奸诈,谁也信不过谁,想让她们达成协议,实在不大可能。于是,被教皇的所作所为激怒的议员们制定了新的法律,竭力遏制天主教在英格兰的传播,还宣布任何人只要敢说女王及其继任者不是英格兰的合法君王,一律以叛国罪处置。要不是伊丽莎白的节制,议员们还会干出更出格的事儿。

宗教改革之后,英格兰出现了三大教派——或者说,那些人自称三大教派。他们分别是归正会 [37] 成员、天主教信徒、以及所谓的清教徒 [38] ;后者主张一切跟教会相关的事务都应当朴素无瑕,故而自称清教徒。这些清教徒大多数时候非常惹人讨厌,他们穿得像丑八怪,说话透着鼻音,反对一切健康无害的娱乐活动,而且他们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可是他们也挺厉害的,办起事来一丝不苟,而且个个都坚定不移地把苏格兰女王当做死对头。法兰西及荷兰的清教徒都遭到了惨无人道的凌虐,这反而促使英格兰的清教徒对自己的信念更加执着。在法、荷两国,千千万万的清教徒因饱受各种虐待而命丧黄泉。终于,在一五七二年的秋天,巴黎发生了有史以来最惨绝人寰的暴行。

这件事发生在八月二十三日的那个星期六,即圣巴托洛缪日的前夕,因此它也被称为“圣巴托洛缪大屠杀 [39] ”。那一天,有人把新教徒(他们被法兰西人称之为“胡格诺派 [40] ”信徒)的主要领导人全部召集在一起,并告诉对方:他们的领袖——年轻的纳瓦拉国王 [41] 要和查理九世 [42] 的妹妹结婚了,他们应该前去道贺。当时的法兰西国王查理九世是一位倒霉的小伙儿;这个愚钝的国王被他的母亲和其他一些狂热的天主教徒所欺骗,以为胡歌诺派教徒要取他的性命,于是他便采纳别人的建议下了一道密令:部署好一支强大的武装部队,以钟声为号令;大钟一响,军队马上朝清教徒发起攻击,务必将其赶尽杀绝。眼看约定的时刻就要到了,这个笨拙的坏蛋被吓得浑身上下颤抖不已,他被母亲带到一处阳台上,以便观看暴行是如何开始的。钟声响起,那群刽子手立刻行动了。在接下来两天一夜的时间里,他们手持刀枪,四处乱闯、火烧房屋,追杀新教徒,就连女人和孩子也不放过;死者的尸体被抛到大街上;但凡是走在路上的清教徒都遭到了射杀,鲜血顺着排水沟流淌。仅仅在巴黎,就有一万多名新教徒被害,而全法兰西的死难者加起来则是这个数字的四五倍。然而,为了答谢上帝让这些残忍的屠杀顺利进行,教皇及其随从居然在罗马公开游行;仿佛是嫌自己丢人丢得不够一般,他们还打造出一枚勋章来纪念这件事。然而,无论大屠杀给这些高高在上的掌权者带来了怎样的舒心快意,那位傀儡似的国王都无法从中感受到任何安慰。我很高兴地告诉您,从那以后,这位国王再也没有享受过哪怕是片刻的安宁:他常常高声呼喊,说看见胡歌诺派教徒伤痕累累、浑身是血,在他面前倒地而亡。不到一年,国王便去世了,死前还在扯着嗓子大呼小叫,满口胡言乱语,看样子就算是历届教皇全部合为一体,也不能给这负罪的君王带来一丝慰籍。

有关大屠杀的可怕消息传到英格兰,这在人民中间可谓炸开了锅。那时候玛丽女王的血腥统治才刚结束没多久,如果人们趁这段时期开始采取比较强硬的手段来反抗天主教,后世的人一定会用这场恐怖的屠杀当做为他们开脱的理由。但当时的宫廷可不像老百姓那么坦率——或许现在也是如此——所有的王公贵妇都穿上了全黑丧服来迎接法兰西使臣,人群安静得连地上掉根针都能听见。就在圣巴托洛缪日的三天前,使臣曾代表法兰西国王十七岁的弟弟阿朗松公爵 [43] 向伊丽莎白求婚;尽管发生了这种事,求婚的相关事宜却仍然在进行;另一方面,狡猾的伊丽莎白女王却故技重施,偷偷地向胡格诺派教徒提供钱和武器。

必须申明的是,虽然伊丽莎白常说要至死不嫁——那些辞藻华丽的演讲早就让我感到厌倦不已了,但事实上她却隔三差五就要跟人谈婚论嫁。她经常先对某个宠臣施以挑逗撩拨,继而口出恶言,及至动手打人——这位女王真的很少吝惜自己的拳头。除此之外,伊丽莎白还一直跟这位阿朗松公爵分分合合,藕断丝连了好几年。当他长途跋涉,终于来到英格兰的时候,两个人的婚约都已经拟好了,并将婚期定在六个星期之后。当时的女王可谓一心想要嫁给公爵,所以,当清教徒斯塔布斯和书商佩奇两个倒霉鬼出版了一本反对这件婚事的小册子时,他们竟被女王告上法庭;最后两人均被砍断右手以示惩戒。行刑结束后,可怜的斯塔布斯立刻用左手摘下了自己的帽子,高呼道:“天佑女王!”——换做是我的话,绝不会在那种情况下还对女王保持如此忠心。然而,斯塔布斯却白白遭了一场罪,因为尽管女王以她的戒指为信物,向公爵托付了终身,两个人却压根没能举办婚礼。在这场“爱情”长跑持续将近十载之后,公爵离开了英格兰,走的时候和他当初来的时候没什么两样。又过了几年,公爵撒手西去,伊丽莎白为此伤心不已,看样子她对公爵是动过真情的。不过这对伊丽莎白而言也不是什么好事,因为即使对公爵糟糕的家庭来说,他也是个很坏的人。

现在我们接着讲天主教。当时的英格兰出现了两批教士,这些人活动频繁,搞得人心惶惶。他们分别来自耶稣会 [44] (其成员无论走到哪儿从来不以真实身份示人)和神学院 [45] 。百姓们对耶稣会士充满畏惧,这是因为据说他们曾经宣称,只要事先经过他们的同意,就连谋杀都算是合法行为。百姓们对神学院的人也充满畏惧,则是因为他们在英格兰宣扬旧宗教,而且还自称为“玛丽女王教士”的接班人;按说那些教士早就应该销声匿迹,可他们却依然在英格兰的土地上四处游荡,阴魂不散。英格兰制定了最严格的法律来对抗这帮教士,而且执行起来毫不含糊。那些收留教士在自己家中的人往往下场悲惨,尽管他们不过是出于正常人的怜悯之心才会有此一举。肢刑架的运转一刻也没有停下来过。那是一种残忍的刑具,能将人的四肢生生扯断。这些不幸之人的供述,或者说所有被这种刑具折磨过的人所做的供述,往往可信度极低,因为哪怕是天下最荒唐、最虚假的罪名,也会有人不堪忍受这种可怕的折磨而违心地招认,而且这样的人肯定不在少数。但是有资料证明,耶稣会的人不光自己图谋不轨,还分别跟法兰西人、苏格兰人、以及西班牙人串通一气,策划了许多阴谋,企图推翻伊丽莎白的统治,将苏格兰的玛丽扶上王位,实现旧宗教的复辟,对此我毫不怀疑。

正如我先前所讲,就算英格兰人民太容易相信阴谋诡计的存在,那也完全有情可原。没等他们将圣巴托洛缪大屠杀的记忆从脑海中淡化,荷兰的奥兰治亲王 [46] 便遭到了枪杀。据行刺者事后供认,有人为刺杀这名伟大的新教徒而收买了他,并安排他在一所耶稣会会士的房子里受训。此事一出,荷兰民众既惊讶又悲痛,他们主动提出让伊丽莎白来统治荷兰,可是女王谢绝了对方的好意,反而指派莱斯特伯爵带领一支小小的军队去了荷兰。这位伯爵虽然身份显赫,在宫廷里如鱼得水,但做将军的本领却并不怎么样。他在荷兰并没有什么建树,要不是有位空前绝后的优秀人物在战争中牺牲,他领兵打仗的事说不定已经被人们忘记了。那人既是一名出色的作家,也是一个勇敢的骑士,而且是一位宅心仁厚的君子,无论放在哪个时代,都称得上出类拔萃的顶尖人物。那就是菲利普·西德尼爵士 [47] 。他所骑的战马被打死后,爵士又另换了一匹没受过训练的马儿,可就在上马的关头,一枚子弹击中了他的大腿,他只好负伤而归。经历了长途奔波之后,失血过多的爵士已经精疲力尽,迫不及待地向人催要水喝。可水端来之后,爵士发现一名身负重伤的普通士兵可怜兮兮地躺在地上,正眼巴巴地望着自己手中的水,便将它让给了对方:“你比我更需要它。”即便在这样的时刻,他依然保持着自己的善良与慷慨。这高尚的人儿做出的感人举动会跟其他历史事件一样广为人知,它将和伦敦塔上的斑斑血迹,和塔里的行刑斧、垫头木,以及发生在那里的无数谋杀案一起千古流传,万人皆知。一个真正心存博爱之人所做出的善举会给他人带来莫大的欢乐,每个人都会高高兴兴地记住它。

在英格兰内,有人图谋不轨的消息日益增多,比如天主教教徒造反、投毒、纵火,还有其他一些我不知道的行为。恐惧一阵接一阵地袭来,百姓们整日都被笼罩在它的阴影之下,我猜其他时代的人民大概从来都没有体验过这样的感受吧?但是,我们必须明白这一点:一桩桩可怕的事实就发生在平民百姓的身边,有过这样的经历之后,无论再发生什么样的罪恶他们都不难相信。官方人员也抱有同样的恐惧,但他们却没有采取最佳的方式来查明真相;这些人除了严刑拷打嫌疑犯之外,就只会花钱聘请密探,而那些雇来的家伙总是为了一己私利而扯谎骗人。有些密探甚至伪造信件,公然给有心谋反的人寄去,假装怂恿他们来参与阴谋行动,而后者对此求之不得。

可是,当一项惊天阴谋最终被人发现的时候,苏格兰女王玛丽的王者之路终于走到了终点。在一群法兰西教士的唆使下,神学院教士巴拉德 [48] 和西班牙士兵萨瓦赫 [49] ,帮安东尼·巴宾顿 [50] 想出了一条谋害女王的计策。居住在德比郡的巴宾顿富甲一方,曾经在玛丽手下做过密探。巴宾顿还将计划内容说给几个信奉天主教的朋友听,后者非常热心地加入了行动。这群年轻人目空一切,自信得出奇,可办起事来却优柔寡断;他们找人画了一幅图,上面画着六个准备去行刺伊丽莎白的精英人士,巴宾顿也在其中,从姿势上看,他应该是中心人物。然而,阴谋团中却有两名成员(其中一个是教士)从一开始就出卖了其他人,他们不断把谋杀计划的最新进展报告给弗朗西斯·沃尔辛厄姆爵士 [51] ,而后者正是伊丽莎白手下最聪明的大臣。但预谋者们却对此毫不知情,他们信心十足地为计划的最终实施而做着准备;巴宾顿甚至将手上的戒指和一些钱交给了衣衫简陋的萨瓦赫,让他去买些新衣服,好在行刺女王的时候穿。然而,就在同一时间,沃尔辛厄姆已经掌握了这群人的确凿罪证,还拿到了两封玛丽写的信件,于是他决定逮捕这些年轻人。小伙子们察觉到苗头不对,便先后溜出城外,躲进了圣约翰树林和当时一些非常隐蔽的地方,可他们还是被人抓获并判了死刑,一个都没能逃掉。在他们被捕的同时,宫廷派人去把消息告诉了玛丽,还说这件事她难逃干系。玛丽的朋友们却提出抗议,说当时玛丽正处于非常严密的看管之下,这件事绝对与她无关。但这种说辞可信度实在不高,因为就在事发当天的上午,玛丽还出门打猎呢。

法兰西那边有人对这暗中进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而且老早就向伊丽莎白发出了警告:留着玛丽的性命无异于养虎为患。伦敦大主教也在不久前给伊丽莎白的宠臣写了字条,建议“立刻砍下苏格兰女王的脑袋”。所以现在的问题是,该如何处置玛丽呢?莱斯特伯爵从荷兰捎来短笺,提议偷偷地将玛丽毒死,大概伊丽莎白的这位宠臣已经习惯了这种方法,用毒药亡羊补牢的办法。然而,伊丽莎白并没有采纳他这条邪恶的建议;玛丽被押至北安普敦郡的佛斯林费城堡接受审讯,四十名庭审人员当中既有天主教的教徒,也有新教的追随者。玛丽先后在该城堡和威斯敏斯特的星室法庭 [52] 接受了长达两星期的审问。尽管她以过人的才智为自己辩护,但除了一口咬定巴宾顿等人所供不实和声称自己的大臣所提供的信件都是伪造出来的之外,她也提供不出其他证据。总而言之,她否认了一切,却改变不了任何事实。最后,众人认为她罪名成立,并宣布判处死刑。国会对判决结果表示同意,并恳求女王处死玛丽。女王则回答说要他们想想看有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既保证她自己的安全,又能饶玛丽不死。议员们的答案是:没有。百姓们闻讯后点起篝火,把房子照得亮堂堂的,来表达自己的喜悦,因为只要这个苏格兰女王一死,所有的阴谋和麻烦都会被她带进棺材,以后就天下太平了。

苏格兰女王玛丽在看死刑执行令

玛丽认定自己大限将至,便给英格兰女王写了封信。她在信中提出了三项请求:第一,她希望自己的尸首能被葬在法兰西;第二,她不想被秘密处决,希望侍从和其他人能送自己一程;第三,她请求女王在她死后,不要为难自己的侍从,让他们带着自己所赠的遗产回到故乡。这封信感人肺腑,就连伊丽莎白读后也泪水涟涟,但她并没有给出任何答复。接着,法兰西和苏格兰分别派出了特使,请求伊丽莎白给玛丽留条活路;再后来,越来越多的英格兰百姓开始嚷嚷着要处死玛丽。

对于伊丽莎白的切身感受和真实意图,我们现在已无从得知。可是,我能深深感受到,除了杀掉玛丽之外,伊丽莎白心中还惦记着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怎样避免让自己因玛丽的死而背上骂名。一五八七年二月一日,伯利勋爵起草出死刑执行令之后,伊丽莎白女王派大臣戴维森把它取来,好让她在上面签字。第二天,当伊丽莎白从戴维森口中得知执行令已经获得批准时,她反而气冲冲地质问对方,有必要这么着急吗?第四天,她开始拿这件事开玩笑,还咒骂了几句。第六天,她仿佛对刑期未到充满了怨气,但却没有对身边的人流露出来。就这样,第七天,肯特伯爵、什鲁斯伯里伯爵,和北安普敦郡的治安官带着执行令一起来到了佛斯林费城堡,通知苏格兰女王准备上路。

等这群“报丧鸟”离开后,玛丽吃了顿简单的晚饭,还跟仆人喝了一点酒,又宣读了自己的遗嘱,便上床休息了。但她没睡几个钟头;很快,她又爬起来念祷文,直到天亮。第二天一早,玛丽穿上了自己最漂亮的衣服;八点钟,治安官来到教堂,此时玛丽向正跟自己一起祷告的仆人们告了别,然后双手分别拿着圣经和十字架,走下阶梯。她的两名女仆和四名男仆获准来到行刑的大厅,厅内设有一架低矮的绞刑台,离地面只有两英尺,上面盖着黑布;伦敦塔派来的行刑者及其助手都身穿黑袍,站在一边。厅堂里的人摩肩接踵。玛丽坐在凳子上听取了宣判。等判决书一念完,她就像从前那样,再度矢口否认自己有罪。肯特伯爵和彼得伯勒教长都是狂热的清教徒,他们对玛丽发表了一通长篇大论,然而得到的回应却是:她要带着对天主教的虔诚信仰去死,所以这件事就不劳他们两位费心了。当刽子手们打算动手剥开玛丽的服饰、露出头颈部分时,她说自己从来没有当着这么多旁观者的面、被这种人扒下过衣服。最后,一位女仆上前,用布遮住了玛丽的脸庞。然后玛丽把脖颈伸到垫头木上,口中还反复说着:“哦,上帝,我这就把灵魂托付给您了!”接着,刽子手斩断了玛丽的头颅,有人说砍了两刀,也有人说是三刀。但不管几刀,当鲜血淋漓的人头被拎起来的时候,玛丽灰白色的头发从她常年佩戴的假发下面露了出来,使它看上去像是一颗七十岁老妇人的脑袋一般,而当时的玛丽只有四十六岁。那一刻,她所有的美丽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然而,玛丽在她所养的小狗眼中却依然美丽。当玛丽走上断头台的时候,它被吓得蜷缩在主人的裙子下面;当玛丽身首异处、摆脱掉尘世间的一切忧愁之后,它还依然留在主人的身边没有离开。

第三部分

接到苏格兰女王已被处死的正式通知后,伊丽莎白便装出一副悲痛欲绝、怒不可遏的样子。她大发雷霆,将心腹们从身边赶走,还把戴维森关进伦敦塔,直到对方倾家荡产,交出一大笔罚金后才放了他。伊丽莎白过火的表演还不仅限于这些,她动用异常卑劣的手段,将这位忠心耿耿的侍从逼到一贫如洗的地步,而后者除了对她唯命是从之外,没有做过任何不该做的事。

苏格兰国王詹姆斯 [53] 是玛丽的儿子,他闻讯之后也装出勃然大怒的样子来;但由于英格兰每年都付给他高达五千英镑的抚恤金,再加上他对母亲玛丽知之甚少,说不定还以为她是谋杀自己父亲的凶手,所以没过多久,他就默不作声了。

西班牙国王腓力 [54] 则出言要挟,声称自己绝不肯善罢甘休,还要采取更加激烈的手段,来树立天主教的权威,并惩罚信奉新教的英格兰。伊丽莎白早就对腓力的意图心知肚明,还知道他正和帕马亲王 [55] 大张旗鼓地做着准备。为了先发制人,她派海军上将德雷克 [56] (著名航海家,曾乘船周游世界,并从西班牙掠夺了大量财物)前往加的斯 [57] 港口,烧毁了一百艘装满补给品的船只。虽然在这等重大损失的逼迫下,西班牙人不得不把侵略计划推迟到一年以后,但他们还有一百三十艘战船、一万九千名士兵、八千名水手、两千名奴隶,以及两三千支好枪——光是这些就够可怕的了。英格兰也为抵抗这支大军而忙得不亦乐乎:所有十六至六十岁的男人都被集中起来接受训练;百姓们共同出资扩充国家舰队(起初只有三十四艘船),还有人把自己的私家船只贡献出来,贵族们则为战舰提供了装备;伦敦市民所提供的船只和士兵,数目竟比国家所要求的多出一倍;而一旦英格兰人的民族精神被激起,也就意味着全体英国民众都会同仇敌忾,一起抗击西班牙侵略者。几位谋士建议女王把主要的英格兰天主教徒抓起来处死,但女王以她的名誉做担保,反复表示自己相信臣民们绝对不会有二心,就像父母们从来不相信子女会犯错一样。于是她拒绝了这项提议,只把几个具有重大嫌疑的人囚禁在林肯郡的沼泽区。大部分天主教徒也没有辜负这份信任,他们忠心耿耿、行为高尚、勇往直前。

就这样,怒火中烧的英格兰人上下一心,凝聚成一股强大的力量。他们在泰晤士河两岸都筑起了堡垒,所有的士兵都拿起武器,所有的水手都坚守在船上,大家一起等待着西班牙人得意洋洋地带领他们的“无敌舰队” [58] 到来。伊丽莎白女王也身披盔甲,乘着白马,由埃塞克斯伯爵和莱斯特伯爵牵着马缰,来到格雷夫森德市对面的蒂尔伯里堡,在军队前发表了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说;聆听者无不欢欣鼓舞,其情其景迄今少见。接着,西班牙舰队来到了英吉利海峡 [59] ,他们把船排成半月形,队伍浩浩荡荡,宽度竟达到了七英里。然而,英军很快就接近了敌人,而西班牙战船马上就会落入英格兰人手中,它们只要稍微偏离队伍就得遭殃!没过多久,人们就发觉这支大军距离“无敌”的标准还差得远——在一个夏夜里,勇敢的德雷克将五艘冒着火光的船儿送入了敌军的舰队。惊慌失措的西班牙人绞尽脑汁想把船驶出海峡,于是舰队就变得四分五裂;占尽优势的英格兰人则乘胜追击,紧随其后。一场暴风雨袭来,把西班牙人的船困在了礁石密布的浅滩上。无敌舰队很快就迎来了自己的结局:他们折损了三十艘大船和一万名士兵,一败涂地,只好灰溜溜地逃回本国,离开的时候还不敢从英吉利海峡走,而是围着苏格兰和爱尔兰兜了个大圈子。当船队经过爱尔兰海岸时,他们又遇到了坏天气,再次损失了一些船只。原本就生性野蛮的爱尔兰人洗劫了失事船只,还杀掉了上面的船员。就这样,一场以入侵并征服英格兰为目标的伟大尝试就此宣告结束。短期之内若是有其他无敌舰队抱着同样的目的来到英格兰,恐怕它们会落得和西班牙舰队一样的下场。

尽管西班牙国王在勇敢的英格兰人手里吃了苦头,他却没有从中吸取任何教训,依然琢磨着自己的老计划,甚至还萌生了让自己的女儿来当英格兰女王的荒唐念头。然而,埃塞克斯伯爵 [60] 、沃尔特·雷利爵士 [61] 、托马斯·霍华德爵士 [62] 和其他几名优秀的指挥家却乘船从普利茅斯 [63] 出发,再次进入了加的斯港,把集结在那里的船只打得落花流水,一举占领了该镇。根据女王的明确指示,他们表现得极其人道,甚至还支付了一大笔钱给西班牙人,来弥补他们的大部分损失。在这段统治中,这是英格兰在海上所获的诸多赫赫战绩之一。不过这个时候,沃尔特·雷利爵士因娶了一名未婚侍女而触怒了单身女王,便乘船到南美洲寻找黄金去了。

现在莱斯特伯爵和托马斯·沃尔辛厄姆爵士 [64] 都已经过世,没多久伯利勋爵也撒手西去。这么一来,埃塞克斯伯爵就成了伊丽莎白的主要宠臣;他相貌英俊,充满活力,还拥有许多令人惊叹的本领,深受女王和百姓们的喜爱。当朝廷上下针对是否要跟西班牙讲和的问题而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埃塞克斯伯爵极力主张开战。他还千方百计地试图按自己的意愿任命代理人来管理爱尔兰。一天,当大家争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突然发起脾气来,还转过身子,用后脑勺对着女王。为了对他的失礼举动做一个小小的警告,女王伸出拳头狠狠地打在他的耳朵上,还让他“下地狱吧”。但伯爵先生没有去地狱,反而跑回了家,接下来的半年时间里,他再也没有去过宫廷。后来,他和女王虽然化解了矛盾,但是(据有些人讲)两人再也没能和好如初。

仿佛从那时起,伯爵和女王两个人的命运便交织在了一起。由于爱尔兰人民之间依然有吵不完的架、打不完的仗,伯爵便以代理官员的身份去了爱尔兰。伯爵的离去可谓正中他敌人(特别是沃尔特·雷利爵士)的下怀。对这群人而言,伯爵是一个大大的威胁,他们巴不得他走得远远的。然而,由于伯爵在爱尔兰一事无成,而且他知道自己的敌人肯定会趁机在女王面前中伤自己,他便不惜违抗王命返回了国内。女王乍一见他回来,吓了一跳。当她把手伸给伯爵行吻手礼的时候,伯爵依旧心花怒放——尽管当时那只手已经没有多少吸引力了。可是,就在当天,女王便下令将公爵软禁在自己的房间里,哪儿都不准他去。两三天之后,公爵遭到了正式监禁。女王的多变并没有到此为止——毕竟,无论女王还是平民,女人只要一上了年纪总是会变得反复无常。当公爵因焦虑过度而病倒之后,她不仅把自己餐桌上的肉汤送给伯爵喝,还为他流下了眼泪。

伯爵是一个善于从书中寻找慰藉的人,所以一旦拿起书,他就什么烦恼都不记得了。监禁期间他就读了一阵子,但我敢肯定这段时间还不是他生命中最不开心的日子。此外,不幸的是,他手上刚好握有甜酒的专卖权,也就是说未经他的允许,任何人不得销售甜酒。可这项权利是有一定期限的,而且已经到期,于是伯爵便申请恢复自己的权利。女王不仅断然拒绝了他的请求,还一口咬定,不听话的畜生就得挨饿。已经被削去一大堆职务的伯爵闻讯后大发雷霆,他自知灭顶之灾就在眼前,于是也翻了脸,大骂女王是个目空一切的老太婆,满肚子弯弯绕绕,跟她浑身上下的褶子一样多。女官们立刻打断了这番不敬的辱骂,并惟妙惟肖地学给伊丽莎白听;后者的愤怒可想而知。这群女官明明自己长着乌黑的秀发,却偏偏要模仿女王的样子,一天到晚戴着红色的假发。由此可见她们尽管身份高贵,精神境界却高不到哪儿去。

埃塞克斯伯爵经常跟一些朋友在南安普顿勋爵家中聚会;伯爵被逮捕之后,他们便萌生了一个非常糟糕的想法:辖制女王,逼她罢免自己的大臣,替换掉她原先的心腹。一六零一年二月七日的那个星期六,议员们察觉到了这些人的意图,便召见了埃塞克斯伯爵。伯爵佯称身体不适拒绝前往(那时他已重获自由)。接着,他的朋友们商定:第二天是周日,许多市民都喜欢在这一天到圣保罗大教堂 [65] 的十字架前聚集,伯爵应该大着胆子,鼓动他们起来造反,并跟随自己到王宫去。

于是,第二天一早,伯爵先把几个前来盘问他的议员关在自己家里,也就是埃塞克斯宫 [66] 位于斯特兰德街 [67] ,它距离河水很近。随后,他带着几个追随者动身,匆匆赶往伦敦市中心。跑在最前面的公爵高叫道:“我要见女王!我要见女王!有人图谋不轨,想取我的性命!”可是,这些人的举动没有引来任何关注,而且他们来到圣保罗大教堂之后,竟发现那儿一个人都没有。同一时间,伯爵的一个朋友把被关在埃塞克斯宫的议员们放了出来,于是他立刻就被身在市中心的那群人宣称为叛徒。由于街道被马车阻碍,又有士兵把守,伯爵只好坐船离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回到家中。但没过多久,埃塞克斯宫就被军队和大炮所包围,伯爵抵抗不过,当晚便投了降。十九日,伯爵接受了审讯,并被人认定有罪;二十五日,他带着一颗忏悔的心在伦敦塔山从容赴死,享年仅三十四岁。和伯爵一起被处死的还有他的继父。行刑期间,伯爵的敌人沃尔特·雷利爵士始终站在绞刑架附近——但我们以后还会看到他和绞刑架亲密接触的情景,不过眼下他的故事还没有结束,死神跟他之间还是有些距离的。

跟诺福克公爵、苏格兰女王玛丽的先例一样,伊丽莎白处死埃塞克斯公爵的时候也是下令、收回、再下令。毕竟,这位宠臣既年轻又勇敢,却不得不在他的优秀才能发挥到高峰的时候死去。他的离开或许给伊丽莎白心中留下了永恒的阴影,但是她依然自大、顽固而任性;她就这样熬过一年。然后在她七十岁那年,伊丽莎白竟然在一个重大场合里头顶假发、戴着大大的拉夫领、身穿三角胸衣,当着朝臣的面跳起舞来——我觉得她这个出风头的举动可谓是荒唐透顶。她又撑过了一年,虽然不再跳舞,却变得喜怒无常,整天都郁郁寡欢,打不起精神来。直到一六零三年三月十日,重感冒的侵袭,再加上密友诺丁汉伯爵夫人之死所带来的打击,使伊丽莎白陷入了昏迷。人们都以为她撑不过这一关,可她居然又醒了过来,而且无论如何不肯上床睡觉,因为她说她知道,自己这一睡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就这样,她垫着毯子在地板上躺了十天,中间粒米未曾沾牙,最后元帅大人软硬兼施,才把她弄到床上去。当人们问起谁来做她的继任者时,伊丽莎白回答说既然宝座是属于国王的,那么她的继承人“绝对不能是无赖的儿子,而一定要是国王的后人”。贵族们听了这话面面相觑,壮着胆子问她指的是什么人。伊丽莎白回答道:“还能有谁?就是我的苏格兰侄子啊!”这一天是三月二十三日。当天贵族们又问了她一遍,是否还坚持原先的答案,已经说不出话的伊丽莎白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双手举过头顶,比划出王冠的形状——这是她唯一能给出的答复了。第二天凌晨三点钟,伊丽莎白静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此时距离她初登王位已经过了四十五年。

这四十五年是一段辉煌时期,当时享有盛名的优秀人物更使它成为了人们永世铭记的对象。除了一批伟大的学者、航海家、政治家以外,培根 [68] 、斯宾塞 [69] 、莎士比亚 [70] 等人也是文明世界的骄傲。人们对这些人满怀敬意,并将永远牢记他们的名字;从某种角度讲,他们头顶的光环也会永远照亮伊丽莎白的名字(尽管这或许并没有什么充足的理由)。这是一段伟大的时期,英格兰商业繁荣,新事物不断被发现,人民意气风发,斗志昂扬;这是一段伟大的时期,新教登上了历史舞台,宗教改革使英格兰挣脱束缚,走上了自由发展的道路。女王深得民心,不管出门巡行也好,游历国内也罢,无论她走到哪儿,人民都夹道欢迎。可是在我看来,她的大部分美德都是别人吹嘘的,不过她的大部分恶行也都是别人捏造的。伊丽莎白也并非一点优秀品质都没有,但是她缺乏涵养、既任性又奸诈,都一大把岁数了,那些目空一切的年轻姑娘才有的毛病她却一样都不少。总之,这个人跟她的父亲太过相似,所以我实在不怎么喜欢她。

在这四十五年当中,英格兰人的生活方式不仅得到了明显改善,还增添了许多奢华的享受,但斗鸡、逗熊和嗾狗逗牛戏仍然是全国流行的娱乐方式。马车在当时可是件稀罕物,而且被认为是非常丑陋笨重的东西,所以,在许多重大场合里,女王宁可跟大法官同乘一骑;大法官在前面指挥马儿,女王就坐在他身后的添鞍上。

[1] 哈特菲尔德(Hatfield),英格兰东南部城镇,位于赫特福德郡。(译注)

[2] 英格兰的伊丽莎白一世(Elizabeth I of England,1533-1603),亨利八世与第二任妻子安妮·博林的女儿;在安妮·博林被处死之后沦为私生女身份,却最终在其他继承人去世之后得以继承王位,于1558年至1603年间在位,是都铎王朝第五代也是最后一代君主;她的统治被称为英格兰历史上的黄金时代。(译注)

[3] 英格兰的玛丽一世(Mary I of England,1516-1558),是亨利八世和他第一任妻子阿拉贡的凯瑟琳唯一幸存的子女,1553年起成为英格兰及爱尔兰女王;在她的统治之下,英格兰的新教徒遭到了残酷的镇压,因此玛丽也被称为“血腥玛丽”(Bloody Mary)。(译注)

[4] 威廉姆·塞西尔爵士(Sir William Cecil,1572–1598),英格兰政治家,伊丽莎白一世的重要谋臣,曾于1550至1553年间和1558至1572年间担任国务大臣,1572年以后担任王室财政大臣。(译注)

[5] 歌革和玛各(Gog and Magog),在不列颠传说中,歌革和玛各是最早居住在不列颠半岛上的巨人,虽然在圣经中均以负面形象出现,二人却被视为伦敦城的守护者,他们的画像会出现在传统的伦敦市长游行中。(译注)

[6] 指《马太福音》、《马可福音》、《路加福音》及《约翰福音》四部介绍耶稣生平事迹的书。它们是《圣经(新约)》的第一部分;这里所说的“释放”暗指的是恢复新教以及英语版本的圣经和弥撒。(译注)

[7] 玛丽·斯图尔特(Mary Stuart,1542-1587),也称苏格兰的玛丽一世或玛丽,苏格兰人的女王(Mary I of Scotland/Mary,Queen of Scots),于1542年成为苏格兰女王(仅出生六天),1559-1560年间为法兰西王后;她曾反对伊丽莎白一世的统治,并认为自己才是英格兰王位合法的继承人;她最终入狱,后被伊丽莎白一世处死。(译注)

[8] 1543年7月,英格兰议会通过了《1543年继承法案(Act of Succession 1543)》,这项法案恢复了伊丽莎白公主(亨利八世和安妮·博林之女)和玛丽公主(亨利与凯瑟琳·阿拉贡之女)的王位继承权,且在继承顺序上将玛丽排到了伊丽莎白前面。(译注)

[9] 约翰·诺克斯(John Knox,1514–1572),苏格兰教士,宗教改革领导者。(译注)

[10] 灰衣修士指方济各会(Franciscan order)会士,黑衣修士指多明我会(Ordo Dominicanorum)会士,白衣修士指加尔默罗会(Carmelite Order)会士。灰、黑、白指这些修会各自的会服。他们都属于天主教的托钵修会,修会规定会士必须家贫,不置恒产,以托钵乞食为生。他们云游四方,活动在社会各个阶层。(译注)

[11] 耶和华会(Congregation of the Lords),也称“耶稣在苏格兰忠实的仆人联合会”(the Faithful Congregation of Jesus Christ in Scotland),活跃于十六世纪中期,由一群支持新教和英苏联盟的苏格兰贵族组成。(译注)

[12] 荷里路德宫(Holyrood Palace),位于英国苏格兰首府爱丁堡,是英国女王主要的行政官邸之一,也是英女王在苏格兰的官邸。(译注)

[13] 归正会(Reformed Church),新教主要宗派之一。以加尔文的宗教思想为依据,亦称加尔文宗(Calvinism)。产生于16世纪宗教改革时期,与安立甘宗(Anglican)和路德宗(Lutheran)并称新教三大主流派。(译注)

[14] 罗伯特·达德利(Robert Dudley,1532或1533-1588),第一代莱斯特伯爵,伊莉莎白一世的心腹兼密友。(译注)

[15] 沃尔特·斯科特爵士(Sir Walter Scott,1771–1832),苏格兰诗人、剧作家、历史小说家。(译注)

[16] 指亨利·斯图尔特(Henry Stuart,1545-1567),第一代奥尔巴尼公爵,苏格兰女王玛丽的第二任丈夫、苏格兰国王詹姆斯六世的父亲。(译注)

[17] 戴维·里齐奥(David Rizzio,1533-1566),玛丽的私人秘书,有谣言称达恩利因玛丽怀了里齐奥的孩子而心生嫉妒,便伙同拉斯文等贵族杀害了他。里齐奥的死成了达恩利死亡的催化剂,并对玛丽以后的生活产生了极大影响。(译注)

[18] 指詹姆斯·斯图尔特(James Stewart,1531-1570),是苏格兰国王詹姆斯五世的众多私生子之一,曾在1567年至1570年间担任苏格兰摄政王。(译注)

[19] 指帕特里克·拉斯文(Patrick Ruthven,约1520-1566),第三代拉斯文勋爵,他在杀害里齐奥之后逃往了英格兰。1566年4月2日,拉斯文和莫顿向伊丽莎白呈交了关于谋杀案的供词,称自己已经为达恩利、玛丽、国家以及信仰尽了全力。(译注)

[20] 邓巴(Dunbar),位于苏格兰东南沿海的东洛锡安行政区,距离英苏边境上的贝里克仅28英里。(译注)

[21] 这里指詹姆斯·赫伯恩(James Hepburn,约1534-1578),第四代博思韦尔伯爵,苏格兰女王玛丽·斯图尔特的第三任丈夫。(译注)

[22] 格拉斯哥市(Glasgow),位于苏格兰西部的克莱德河河口,是苏格兰第一大城与第一大商港。(译注)

[23] 柯克场(Kirk of Field或Kirk o’ Field)位于苏格兰爱丁堡,紧挨城墙,步行十分钟即能到达荷里路德宫。(译注)

[24] 指约翰·厄尔金(John Erskine),第十七代马尔伯爵,卒于1572年,曾保护年幼的王子免受博思韦尔伯爵的伤害,并领导苏格兰贵族反抗玛丽和博思韦尔,曾担任苏格兰摄政王。(译注)

[25] 利文湖城堡(Lochleven Castle),位于苏格兰利文湖中的一座小岛上。(译注)

[26] 指帕特里克·琳赛(Patrick Lindsay,1521-1589),第六代琳赛勋爵,据说他在要求玛丽签署退位协议时曾告诉对方,“不签字,就等于逼我们割断你的喉咙”。(译注)

[27] 哈密尔顿(Hamilton),位于苏格兰南拉纳克郡的城镇。(译注)

[28] 苏格兰里(Scotch mile),1苏格兰里约等于1.81千米,1824年的一项《议会法案》才将英里的概念引入苏格兰。(译注)

[29] 邓德伦南大教堂(Dundrennan Abbey),位于苏格兰柯库布里郡的雷里克行政区。(译注)

[30] 指约翰·马克斯韦尔(John Maxwell,1512-1583),苏格兰女王玛丽·斯图尔特的主要支持者。(译注)

[31] 约克(York),英格兰东北部城市,位于北约克郡,是该郡的最大城市。(译注)

[32] 汉普顿宫(Hampton Court),前英国王室官邸,位于伦敦西南部泰晤士河边的里士满市。(译注)

[33] 指托马斯·霍华德(Thomas Howard,1536-1572),第四代诺福克公爵。1569年因打算娶苏格兰女王玛丽为妻而被伊丽莎白囚禁;据说他曾与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合谋,企图将玛丽扶上英格兰王位,实现天主教在英格兰的复兴,并于1572年因叛国罪被处死。(译注)

[34] 约翰·菲尔顿(John Felton)英格兰天主教徒。1570年因张贴“将伊丽莎白逐出教会”的教皇诏书而被处死。(译注)

[35] 南华克区(Southwark),位于英格兰伦敦市中心,泰晤士河的南岸。(译注)

[36] 伦敦塔山(Tower Hill),位于伦敦塔西北方的一处高地。(译注)

[37] 归正会(Calvinism),或称“加尔文主义”,西方基督教的一个主要流派,兴起于十六世纪,从罗马天主教教廷中分裂出来,却在圣餐礼、祈祷方式等问题上有别于路德教。(译注)

[38] 清教徒(Puritan),指要求清除英国宗教中天主教残余的改革派。(译注)

[39] 圣巴托洛缪大屠杀(The Massacre of Saint Bartholomew)是法兰西天主教信徒对国内新教徒胡格诺派实施的恐怖暴行,开始于1572年8月24日,并持续了数月之久。由于胡格诺派的顽强不屈,使该事件成为法兰西宗教战争的转折点。(译注)

[40] 胡格诺派(Huguenot),16至17世纪法兰西新教徒形成的一个派别,主要成员为为反对君主专制、试图夺取天主教会地产的新教封建显贵和地方中小贵族,以及力求保存城市“自由”的资产阶级和手工业者。(译注)

[41] 这里指的是纳瓦拉的亨利(Henry of Navarre,1553-1610),他于1572年迎娶法兰西公主玛格丽特·德·瓦卢瓦(Marguerite de Valois,1553-1615),并在其兄弟全部过世后、于1589年成为法兰西国王,称亨利四世,他是法兰西波旁王朝的第一代国王。(译注)

[42] 法兰西的查理九世(Charles IX of France,1550-1574),法兰西国王,1560至1574年在位。(译注)

[43] 弗朗西斯,阿朗松公爵(Francis,Duke of Alençon,1555-1584),法兰西国王查理九世的弟弟。伊丽莎白在国外的追求者中,他是唯一一个亲自向她求过婚的人;但伊丽莎白是否真的打算嫁给他,至今仍是人们激烈争论的话题。(译注)

[44] 耶稣会(Jesuit),天主教的主要修会之一,由圣依纳爵罗耀拉(Ignatius of Loyola)创立。(译注)

[45] 神学院(Seminary),此处特指在英国颁布禁止信仰罗马天主教的法律之后,依然在培养天主教教士的英格兰(或欧洲大陆其他地方的)神学院。(译注)

[46] 奥兰治亲王(Prince of Orange,1533-1584),也称“沉默者”威廉(William the Silent)。曾领导荷兰人民反抗西班牙统治,并取得数次胜利。1584年,他遭到了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的支持者的枪杀。(译注)

[47] 菲利普·西德尼爵士(Sir Philip Sidney,1554-1586),英格兰诗人,代表作有《爱星者和星星》和《诗辩》等。(译注)

[48] 约翰·巴拉德(John Ballard),耶稣会教士,1586年因参与策划行刺伊丽莎白一世而被处死。(译注)

[49] 约翰·萨瓦赫(John Savage),退伍军人,1586年因参与策划行刺伊丽莎白一世而被处死。(译注)

[50] 安东尼·巴宾顿(Anthony Babington,1561-1586),出身自天主教家庭。1586年,他密谋暗杀英格兰女王伊丽莎白一世(新教教徒),好让苏格兰女王玛丽(天主教教徒)取而代之。阴谋败露后,玛丽女王和他本人都被处死。(译注)

[51] 弗朗西斯·沃尔辛厄姆爵士(Sir Francis Walsingham,1532-1590),伊丽莎白手下的间谍组织首脑。(译注)

[52] 星室法庭(Star Chamber),15至17世纪英国最高司法机构,由英王亨利七世创设,专门惩治王官贵族。它直接受国王操纵,刑罚手段残酷。该法庭因设立在威斯敏斯特王宫中一座屋顶饰有星形图案的大厅中,故有此名。(译注)

[53] 指苏格兰国王詹姆斯六世(James VI of Scotland,1566-1625),玛丽与其第二任丈夫达恩利勋爵之子。1603年,他同时继承英格兰王位,苏格兰和英格兰形成共驻联邦。(译注)

[54] 即西班牙的腓力二世(Philip II of Spain,1527-1598),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尔斯五世之子;通过与英格兰女王玛丽一世(Mary I of England,1516-1558)的婚姻,他于1554年至1558年间为英格兰和爱尔兰国王。(译注)

[55] 指帕马公爵亚历山大·法尔内塞(Alexander Farnese,1545-1592),曾担任西属尼德兰的地方长官。(译注)

[56] 弗朗西斯·德雷克(Francis Drake,1540–1596),英格兰航海家、政治家;1587年,他率军攻占加的斯和科伦那这两个西班牙重要港口,迫使西班牙将侵略英格兰的行动推迟一年。(译注)

[57] 加的斯(Cadiz),西班牙沿海城市,位于加的斯湾东南侧,是西班牙南部主要海港之一。(译注)

[58] 无敌舰队(The Invincible Armada),为了保障其海上交通线及其在海外的利益,西班牙建立了一支拥有一百多艘战舰、三千余门大炮、数以万计士兵的强大海上舰队,最盛时舰队有千余艘舰船。这支舰队横行于地中海和大西洋,骄傲地自称为“无敌舰队”。(译注)

[59] 为了争夺海上霸权,西班牙和英格兰于1588年8月在英吉利海峡进行了一场举世瞩目、激烈壮观的大海战。西班牙拥有“无敌舰队”,兵力达3万余人;而英格兰舰队只有九千人。两军相比,西班牙占据绝对优势。但出人意料的是,英国借助先进的火炮和有利的天气使这场海战以西班牙的惨败告终,“无敌舰队”几乎全军覆没。从此以后西班牙急剧衰落,“海上霸主”的地位丧失,被英格兰取而代之。(译注)

[60] 即罗伯特·德弗罗(Robert Devereux,1565-1601),第二代埃塞克斯伯爵,伊丽莎白的宠臣。曾于1601年策划政变,失败后被斩首。(译注)

[61] 沃尔特·雷利爵士(Sir Walter Raleigh,1554-1618),英格兰探险家、军人、作家、诗人。(译注)

[62] 托马斯·霍华德爵士(Sir Thomas Howard,1561-1626),在这场战斗中担任海军中将。(译注)

[63] 普利茅斯(Plymouth),位于英格兰西南部德文郡的城市,濒临英吉利海峡。(译注)

[64] 托马斯·沃尔辛厄姆爵士(Sir Thomas Walsingham,约1561-1630),伊丽莎白一世朝臣,著名的文学资助人,曾资助过包括克里斯托弗·马洛(Christopher Marlowe)等诗人和作家,与伊丽莎白一世的间谍首脑弗朗西斯·沃尔辛厄姆爵士(Sir Francis Walsingham,详见注释[52])有亲属关系。(译注)

[65] 圣保罗大教堂(St.Paul's Cathedral),坐落于英国伦敦,位于伦敦泰晤士河北岸纽盖特街与纽钱吉街交角处,巴洛克风格建筑的代表,以其壮观的圆形屋顶而闻名,是世界第二大圆顶教堂,它模仿罗马的圣彼得大教堂,是英国古典主义建筑的代表。(译注)

[66] 埃塞克斯宫(Essex House),位于伦敦,1575年前后为莱斯特伯爵罗伯特·达德利而建,最初叫做莱斯特宫。(译注)

[67] 斯特兰德街(the Strand),位于伦敦市中部的街道,以其旅馆和剧院著称。(译注)

[68] 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1516-1626),英国文艺复兴时期的哲学家、政治家、科学家、法官及作家。(译注)

[69] 爱德蒙·斯宾塞(Edmund Spenser,1552-1599),英国文艺复兴时期的伟大诗人,代表作有长篇史诗《仙后》、田园诗集《牧人月历》、组诗《情诗小唱十四行诗集》、《婚前曲》、《祝婚曲》等。(译注)

[70] 威廉·莎士比亚(William Shakespeare,1564-1616),英国文艺复兴时期伟大的戏剧家和诗人,代表作有四大悲剧《哈姆雷特》、《奥赛罗》、《李尔王》、《麦克白》和四大喜剧《仲夏夜之梦》、《威尼斯商人》、《第十二夜》、《皆大欢喜》,以及其他脍炙人口的作品。(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