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8 年 12 月 6 曰的音乐会;帕格尼尼;他的信;他给我的礼物;我妻子的宗教热情;愤怒、喜悦和诽谤;我拜访帕格尼尼;他走了;我创作了《罗密欧与朱丽叶》;这部作品引起的争论。

当《本韦努托·切利尼》在歌剧院中横遭屠戮时,帕格尼尼正从撒丁岛旅行归来。他观看了这场可怕的演出,离去的时候痛心不已。此后他说道:“我若是歌剧院院长的话,我甚至现在就会鼓励这个年轻人给我再写三部乐曲。我会预先付给他钱,我这是作了一笔黄金般的交易。”

这部歌剧的失败,再加之我在这些没完没了的排练中所郁积并压抑的满腔怒火,使我患上了支气管炎。我只好卧床,什么事也干不了。然而我和我的家人还得生活下去。我决定竭力担起这不可推卸的责任。于是在音乐学院的大厅里举行了两场音乐会。第一场的收支勉强相抵。为了增加第二场的收入,我在节目单中加进了我的两首交响曲,《幻想交响曲》和《哈罗尔德在意大利》。尽管我那顽固的支气管炎将我置身于不利的境地,但对于指挥这场 1838 年 12 月 16 日的音乐会,我还是感到充满了力量。

帕格尼尼也观看了这场音乐会,就是描述那著名的冒险经历的《哈罗尔德在意大利》的那一场。它招来了多少针锋相对的、四处蔓延的无稽之谈。我已说过帕格尼尼在离开巴黎之前是怎样鼓励我创作《哈罗尔德在意大利》的。这首交响曲在他离开后曾被演奏过多次,然而自从他归来后却从未在我的音乐会上演奏过。因此,他并不知道这首曲子。这一天,他是头一次听到。

音淋漓,颤抖不已。在乐队席的正厅门口,帕格尼尼激动不已,兴高采烈地向我打着手势走过来。他的儿子阿希尔尾随其后。帕格尼尼在一场使他痛不欲生的喉病之后,已完全失声了。他在一个不完全寂静的地方,只有他的儿子可以听见或猜出他所说的话。他向这个孩子做了一个手势,孩子爬上了一把椅子,将耳朵凑近他父亲的嘴,全神贯注地听着。而后阿希尔从椅子上下来转向我说:“我父亲让我向您保证,先生,在他这一生中,从未有一场音乐会能给他如此深刻的印象。您的音乐深深地震撼了他。若不是他克制住自己的话,他会拜倒在您的膝下向您表达他衷心的感激。”听到这番出乎意料的话语,我做了一个手势,表示我不敢相信并十分惭愧。然而帕格尼尼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并用他那残存的一点声音嘶哑地发出“是!是!”的声音。他将我领上了舞台,许多乐手当时还在那里。他向我双膝跪下,亲吻着我的手。我想当时我的震惊程度已无须赘述。我列出事实,这就够了。

我从这白热化的场面走出来,外面寒风刺骨。我在林荫道上遇见了阿尔芒·贝尔特先生,于是我停留了一会儿,跟他讲述了刚才发生的那一幕。阵阵寒意向我袭来,我回到家便卧床不起,疾病比以前又加重了。次日,我独自待在我的房间里。这时,我看见小阿希尔走了进来。他对我说:“家父得知您还在病中,感到十分惋惜和难过,若不是他自己也身体欠安,疲于病痛,他会来看您的。这是他托我转交给您的信。由于我做了个要拆信的动作,这孩子拦住我说:“这封信不需要回信,我父亲吩咐我让您在一个人的时候读它。”然后他一溜烟走了。

我思忖这封信一定是极尽对我的祝贺赞美之辞,于是我打开它念了起来:

(意大利语信)

我亲爱的朋友:

贝多芬去世了,唯有柏辽兹能使他复活。我领略了您非凡的,能称得上是天才的作品。恳请您接受我赠送的两千法郎,这些钱放在罗斯柴尔德男爵先生那儿,待他看完信后就会见到的。永远相信我吧!

您最亲爱的朋友

尼科罗·帕格尼尼

1838 年 12 月 18 日于巴黎

我懂一点意大利语,它足以使我看懂这样一封信。然而信的内容却出人意料地令我吃惊不已。我的思想如堕云雾,我的感觉全然停滞。但有一张寄给罗斯柴尔德先生的短笺还放在里面。我丝毫未考虑到我的冒失。便不假思索地迅速拆开了它。上面有几行短小的法文:

亲爱的男爵,

请您将我昨天存放在您家里的两千法郎转交给柏辽兹。请接受我最诚挚的谢意。——等等。

帕格尼尼

直到此时我才恍然大悟,当时我一定是面如纸色。因为我妻子这时进来发现我手里拿着一封信,神色不济,便喊到:“怎么了?又怎么了?又发生什么不幸的事了?振作一点!那么多不幸的事我们都挺过来了。”——“不,不,正好相反!”——“什么?”——“帕格尼尼……”——“怎样?”——“他给了我两千法郎!”……——“路易!路易!”亨丽耶特欣喜若狂,跑去找我那正在旁边的客厅里玩耍的儿子。“过来,过来,到妈妈这边来,快来感谢仁慈的天主对你父亲的恩赐!”于是我的妻儿跑过来,在我的床边拜倒。母亲祈祷着,惊讶不已的孩子在她的身边合起他的小手……噢,帕格尼尼!!!他是无法看到这是一幕怎样的景象!

大家一定想象得到,既然他无法出门看我,那么我的第一个举动定是给他回信。但是我的信在我看来总是不胜重托的。它远不能表达出我的所思所想,我不敢将其在此处重述出来。

不久后,帕格尼尼这一高尚行为便在巴黎传为佳话。我的住处那两天也成了接踵而至的艺术家的汇聚点,他们接踵而至,贪婪地看着那封出了名的信,并渴望从我这里获得关于这一非常事件的点点滴滴的细枝末节。所有的人都向我祝贺,其中的一个还表现出某种由嫉妒而产生的恨意。这并非是针对我,而是针对帕格尼尼的。“我没有钱,不然的话,我会干得同样漂亮的,”一个小提琴手如是说。这是我所认识到的最体面的嫉妒举动的典范。在外界,向我席卷而来的是仇敌的贬损、狂怒、谎言以及朋友的狂喜和欢呼雀跃。其中有雅南写给我的信和他在《辩论报》上写的那篇出色的、极富说服力的文章;还有一些无耻之徒对我的侮辱,对帕格尼尼的诬蔑;以及诽谤性的影射。二十种善意与恶意之间相互猛烈地碰撞,这一切都朝我席卷而来。

在如此动荡纷乱的情况下,我的心波澜起伏,激流汹涌,难以平静。无法下床的烦躁不安使我颤抖不已。直到第六天我才感觉稍好一些。我再也无法待在床上了,我穿上衣服跑到胜利街的新泰尔莫,帕格尼尼就住在那里。有人告诉我他独自一人在弹子房散步。我冲了进去,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说不出一句话。过了几分钟,我结结巴巴地不知如何表达我由衷的感激之情。帕格尼尼住的大厅里寂静无声,我可以听到他说的话。他的一席话打断了我:

“不要再说这些!不要!一句也不要再多说了。这是我一生中能体验到的最深切的满足感。您永远也无法知道您的音乐激起我怎样强烈的感情。我已有多年没有体会到这样的感情了!”他狠狠地击了一下弹球,又说道:“啊!那些对您搞阴谋诡计的人将再也说不出什么了。因为他们现在知道我懂这方面的事,我也并不容易!”

他的这句话意义何在呢?他是想说“我并不容易被音乐所感动”呢,还是“我从不很轻易地将我的钱给别人”?抑或“我并不富裕”?

他说这句话时的嘲弄口气让我觉得后一种解释是难以接受的。

无论如何,这位伟大的艺术家是想错了。尽管他享有如此高的威望,也无法使这些蠢人无赖就此折服。他并不了解这些巴黎的社会败类不久之后就会嗅着我的踪迹更加嚣张地狂吠。

一位自然主义者说过,有些狗憧憬着人的地位,而我觉得有更多的人向往着狗的身份。

我将债偿清了,还剩下一大笔钱。我只想把它用在音乐上。我对自己说,我应该在一个新颖宏伟的构思上创作出一部一流的作品;一部盛大壮丽、炽烈感人并且充满幻想的作品;一部值得奉献给对我恩重如山的这位卓越艺术家的作品。当我正在反复推敲这个计划时,帕格尼尼的健康状况却在巴黎恶化了。看来他无法再去马赛,并从那里抵达尼斯了。唉,他从巴黎无法再回去了。我通过信件向他呈递了关于我早已向他说过的这部我反复酝酿的鸿篇伟作的各种主题。

他回答我说:“在这一点上,我无法给您任何建议。您比任何人都更明白哪一个能够使您中意。”

最后,经过了相当长期的反复推敲,我终于打定主意创作一部带有合唱、独唱以及合唱宣叙调的交响曲。而莎士比亚的悲剧《罗密欧与朱丽叶》则成为我这部壮丽而又别出心裁的作品的主题。我用散文语言写出了夹在乐曲间的那些歌曲的全部唱词。埃米尔·戴尚以她一贯令人愉快的、乐于助人的性格以及非凡的文学才能将其改成韵文。于是我开始了创作。

啊,这次我有了更多的稿纸,或者说至少是多一些,因为我有钱了。帕格尼尼将它给了我,让我创作音乐。而我正是这样做的。我用了七个月来创作这部交响曲。无论有什么事,一个月我至多只耽搁三到四天。

在这段时间里,我过的是怎样一种激情如火的生活啊!我精力充沛地遨游在广阔的诗歌海洋里。在莎士比亚点燃的爱情的炽热阳光下,那狂热的幻想的微风抚慰着我。我感觉到我精力充沛地抵达了一座不可思议的神奇岛屿,在那里,一座纯艺术的殿堂正冉冉升起。

我是否最终到达,这并不由我来决定。那么只能顺其自然了。

在我的指挥下,当时的这部乐谱在音乐学院连演了三次,每次都取得了真正意义上的成功。然而我却很快发觉在这个乐谱中还有许多地方需要修饰润色。于是我开始从方方面面对它进行一丝不苟的研究。然而使我深感遗憾的是,帕格尼尼从未听到也从未看到过它。我一直盼望着他能重回巴黎。我还期待着这部交响曲能够尽善尽美,圆满完成,并且能够付梓。这样我就可以给他寄过去了。然而就在此时,他却在尼斯去世了。我创作这部作品首先是为了使他满意,也为了能让他亲眼见到它同时亲自请他为这个作曲家所做过的一切做出评价。然而,我已无从知道他是否认为这部作品能配得上他了。他将这种痛苦以及其他无尽的心碎欲裂的悲痛留给了我。他于 1840 年 1 月 7 日在尼斯给我的信中说到他自己也对无法见到《罗密欧与朱丽叶》而深感遗憾。信中写道:

“现在事已至此,心中的愿望只能沉默。”可怜的、高贵的、伟大的朋友。幸亏他没有读到巴黎的好几家报纸对这部作品的提纲、序曲、柔板、玛布仙女一段以及劳伦斯神父的宣叙调所写的那些可怕的愚蠢之辞。其中的一家报纸还指责我,说我尝试这种新形式的交响曲简直是荒谬透顶。另一家报纸声称在我的《玛布仙女谐谑曲》中只能找到一点类似润滑不良的喷射器那样的噪音。第三家报纸谈到了这部交响曲中柔板的爱情场面,即现在欧洲四分之三的知道这一段音乐的音乐家们将其列在我写的所有作品之首的这一乐段;他们十分肯定地说我不理解莎士比亚的作品!!!鼓着腮帮子喋喋不休的癞蛤蟆!在我面前,你们就是这个样子!

从未有比这更出乎意料的评论更残酷地伤害我的了!根据惯例,没有一个曾经写文章赞成或反对我的严厉而公正的批评家给我指出过这样一个缺点。然而,后来当我重新认识到这些缺点确实存在的时候,我便逐个地将它们改正过来。

弗朗科斯基先生(恩斯特的秘书)指出《玛布仙女谐谑曲》的结尾部分欠佳,比较生硬。于是我推翻了以前的结尾,为这一乐段重新写了一个结尾并保留至今。

根据奥尔蒂格先生的意见,我想在劳伦斯神父的宣叙调中进行主要的删节。这是由于诗人在写作时运用了篇幅过多的诗句而将我带入了冗长啰嗦之中,使这段宣叙调大为失色。

由于我不断地在巴黎、柏林、维也纳、布拉格倾听我的作品,来研究其整体和细节的效果,因此,其余的所有修改、增添、删节都是由我自己来完成的。

尽管在作品中我没有找到别的瑕疵,但我至少是以我最大的诚意来寻找它们的,用我敏锐的洞察力来发现它们的。

在此之后,一个作者除了坦率地承认他无法做得更好,并且只能任其作品白璧微瑕之外,他还能做些什么呢?当我终于做到了这一点时,交响曲《罗密欧与朱丽叶》出版了。

这部作品演奏起来有极大的困难,并且是各种各样的、在形式上和风格上都不可避免的困难。这些困难只能通过长期的分段练习以及无懈可击的指挥才能克服。要将这部作品演绎好,需要一流的艺术家,即乐队指挥、器乐家以及歌唱家。并且需要这些艺术家在排练这部作品时具有像在一流歌剧院中排练一部新的歌剧那样的决心。也就是说他们应该全身心地演绎它。

因此,人们永远不会在伦敦听到这部作品,因为在那里无法进行必要的排练。在那个国家里,音乐家们是没有时间搞音乐的。①

* * *

① 在这本书写完之后,在我的指挥下,《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前四部分在伦敦上演了,并且在公众中获得了在任何别的地方得不到的、前所未有的热烈欢迎。——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