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完工了;研究院;工业展览馆的音乐会;于连;永恒的音符;《特洛伊人》;《特洛伊人》在巴黎上演;《贝亚特丽斯与贝内迪克特》;该作品在巴德与魏玛上演;洛温堡之旅;音乐学院的音乐会;斯特拉斯堡狂欢节;我的第二位妻子逝世;墓地;都见鬼去吧!
从我写《回忆录》搁笔至今已经将近十年了。这些年来,我又有了许多和《回忆录》中记述的事件同样严峻的经历。因此,我想在这儿用几句话记录下来其中的几件,免得以后又得为某些原因再开始这项漫长的工作。
我已经结束了音乐生涯。“奥塞罗的使命已经完成了。”我不再作曲,不再指挥,也不再写韵文、散文了。我还辞去了评论人的职务。总之,我中止了所有进行中的音乐工作。我什么也不愿意做了。每天读读书,静心思考,再就是与难以忍受的乏味无聊做斗争,还要承受无法治愈的神经痛的日夜煎熬。
谁知,我竟然被任命为法兰西研究院美术学会会员。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时不时也发表演讲,阐述自己对学会例行制度的一些看法,可都是对牛弹琴,没有产生任何结果。不过,我和同事们建立了亲切的友谊。
我曾负责导演两场歌剧:格鲁克的《奥菲欧》和《阿尔切斯特》,分别在抒情歌剧院和巴黎歌剧院上演。本来,我可以对此讲许多东西。不过,我在《穿越歌声》①及以后的增补内容中已经谈得够多了……我不想再说了。
拿破仑亲王派人请我在他亲临工业展览会主持一场隆重的颁奖仪式那天在馆中举办一场盛大的音乐会。我接受了这项不同寻常的任务,但拒绝承担金钱上的责任。贝先生,一位头脑机灵,胆量过人的承包人,毛遂自荐。他对我出手十分大方。这些音乐会(官方仪式后举行了好几场音乐会)给我带来了近八千法郎的进账。我在皇座后方的一间离地面很高的陈列大厅里安置了一千名乐师。当时我还觉得声音太微弱。可是典礼那天,乐队的音响效果震耳欲聋。演奏至第一段中最精彩部分时(我特意为展览会创作了《帝国》大合唱),有人忽然来打断我,强迫我停下乐队。因为,亲王要发表演讲,而音乐持续得太久了……第二天,公众买票入场。音乐会收入七万五千法郎。这一次,我们让乐队走下高台,恰如其分地排列在大厅的低地部位。效果棒极了!那天没有人来打断音乐会。我终于能让我的指挥棒大放异彩。我为了这场音乐会从布鲁塞尔请来了一位我认识的技师。他为我安装了一只电动的五分枝节拍器。我只需动一动左手的一只手指,就可以一边用右手挥舞指挥棒,一边向阵容庞大的乐队同时提示五个相隔甚远且互不相同的节奏。五位副指挥通过电线接收到我的动作,再立即传达给各自负责的乐队。总体效果绝妙无比。从那时起,大部分歌剧院在当合唱队站在幕后表演,合唱指挥们既看不见节奏,也听不到乐队时,都引进这种电动节拍器。只有巴黎歌剧院拒不使用。不过,当我在巴黎歌剧院指挥排练时,却获准使用这件宝贝。工业展览会系列音乐会所选的曲目其和声都很宽广,乐章行进较为舒缓,烘托出富丽堂皇的舞台效果。我至今能回忆起的几场主要曲目有:格鲁克歌剧《阿尔米德》中的合唱曲《曾经在这些美丽的地方》;我的《感恩赞》中的Tibiomnes;《葬礼与凯旋交响曲》中的《化神曲》。
在这次音乐盛会之后的第四或第五年,于连(我已经谈过他在特鲁里街剧院指挥英国歌剧)来到巴黎,准备在香榭丽舍大街的竞技场举办一组盛大音乐会。
可是,他潦倒破产,不能签订某些典押契约。我幸运地帮他弄到了清偿协议,恢复了他的自由身,使他可以不受约束订立合同。这个可怜的人在商业法庭上见我大度地把他欠我的债务一笔勾销,感动得泪水涟涟,紧紧地拥抱住我。但是,从那时起,他的精神状态却再次恶化。这是伦敦人和巴黎人都不愿看到的。其实,很多年以前,于连就宣称自己在声学领域有了一项不同寻常的发现。来一个人,他就要展示一遍。他用两根手指堵住两个耳孔,说自己能听见血液流经颈动脉再涌入脑袋时发出的低沉的声音。他还坚信从中辨认出了 A 大调,是地球滚向茫茫太空时发出的声音。接着,他又用嘴唇胡乱吹起些刺耳的音调,时而 D,时而降 E,时而 F,还激动地大叫:“这就是 A 调!真正的 A 调!宇宙中的 A 调!永恒的音符,就是它啊!”
一天,他神色古怪地飞奔到我家,说自己“看见上帝了!上帝被一团蓝色的云彩环绕着!”;上帝命令他来帮我发家致富。所以,他此趟来我家,首先要买下我刚刚完成的《特洛伊人》,出价三万五千法郎。此外,尽管我已经放弃了债权,他仍然要偿清欠我的钱。“我有钱!有钱!”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一大把的金币和钞票。“拿着,拿着!都在这儿呢!收下吧!”我好说歹说,劝他收回金币和纸钞。“下次吧,亲爱的于连。我们以后再谈这件上帝赋予您的使命吧!”事实是,他取得了一位承包商的信任,从他那儿筹到了一大笔举办香榭丽舍音乐会所需的资金。这件事过后的第二周,于连竟然乘着轻便马车在意大利大街上吹笛子,还邀过往行人参加他的音乐会!引得公众议论纷纷。不久,他就因脑充血猝死。在他撒手人寰的那一刻,欧洲大陆上,有多少音乐家,被人误认为庄重,实则内心与他一样疯狂啊!……
那时,我已经完全结束了我刚才谈及的那部歌剧。我也曾在前面某章的注解中提起过它。四年前的一天,我在魏玛维特根斯坦公主家中作客(她是李斯特忠诚的朋友,睿智而高尚。在我最潦倒的时候,是她大力地支持我)。言谈间,我对维吉尔大加赞赏,还谈起自己打算按莎士比亚的风格创作一部大型歌剧的构思。这部戏将以《埃涅阿斯纪》的第二、四章内容为原型。不过,我又承认,由于我太清楚这样一项宏伟的工程将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烦恼,所以永远不可能去冒险一试。“噢,”公主叫道,“您如此钟爱莎士比亚的古典爱情故事,怎能让这一腔热情付之东流,不凭着它,去创作出一部宏伟壮丽、令人耳目一新的作品呢?行动起来吧!您必须写出这部歌剧,这激情洋溢的诗篇!随心所欲地命题,构思吧!您一定得开始,直至完成!”我还想为自己辩护。公主又说:“请您听着!如果您在这部作品可能或一定会给您制造的困难面前退缩的话,如果您懦弱胆怯,没有勇气为了狄多,为了卡桑德拉(Cassandre)而义无反顾的话,那就请您永远不要再登我的门,我也不愿意再见到您!”再也没有比这句话更能促使我下定决心的了。一回到巴黎,我就开始为抒情诗《特洛伊人》配写韵文。接着,我又投入乐谱的创作中去。再经过三年半的修改和增删等……我终于完成了全剧。我在许多场合朗读过这部诗篇,听取众人的意见,尽量为我所用。在我反复润色作品期间,我忽然想给皇帝写一封信。内容如下:
陛下:
我最近亲自作曲和填词,完成了一部长篇歌剧。尽管投入巨大、浩繁,我也将倾尽在巴黎的所有家资,勉力促成其上演②。陛下能否赐恩,允许我冒昧地为您朗诵其中的诗文,为能博得您尊贵的庇护?——如果它有福配得上您的庇护的话。巴黎歌剧院现由我的一位老朋友③主管。他对我的音乐风格一无所知,也无法认同,所以对此发表了一些奇谈怪论。他主管下的两位音乐部经理又是我的对头。陛下,请恩庇我不受朋友的伤害吧!至于我的那些敌人,就如意大利一句俗语说的,“我会自己罩着自己的”。陛下,如果您听完了我的诗后认为它没有上演的价值,我也会诚惶诚恐,绝对尊重您的决定。但是,我不能把我的作品交给那些受成见、偏见左右的家伙,任由他们去品头论足。他们的见解自然对我毫无价值。他们会指出乐章的种种不足,以此为借口拒绝接受整部作品。我曾经一时闪过一个念头,想恳请陛下恩准,允许臣为您朗读《特洛伊人》的剧本。但是,当时我尚未完成乐谱部分。而且,臣也有所顾虑:假如朗读后得到的不是赞同的回应,由此而来的受挫感一定会妨碍我完成乐谱。而我渴望写这部宏伟的乐谱,渴望把它完整地写出来。融入其中的,有我持久不熄的激情,还有万般呵护的疼爱。不过,现在,即使令人气馁的险阻接踵而来,也不能抹杀这部乐谱已存在于世的事实了。她宏伟壮丽,气吞山河,表面上复杂烦琐,实质朴实无华。唯一不幸的是,这不是一部通俗作品。不过,这种偏见是由那些承仰陛下鼻息的人抛出的。巴黎的公众现已渐渐明白:制造带响声的供人消遣的玩意儿,这不是艺术最崇高的目标。陛下,请允许我用古代一位伟大人物的话点明我的主旨:Arma citiproperate viro!我相信我能夺取拉丁姆。
卑人竭忠尽智,甘为陛下谦恭的奴仆。
埃克托尔·柏辽兹
艺术研究院院士
1858 年 3 月 28 日于巴黎
唉,我没有夺取拉丁姆。巴黎歌剧院的那些人小心翼翼,防备 Properate arma viro;皇帝也从未见过我的这封信。德·莫尔尼先生劝我打消把信寄给皇帝的念头。他对我说:“陛下会觉得此举有失体面。”所以,当《特洛伊人》最终公演时,皇帝没有亲临现场观看。
有一天晚上,我终于有机会在杜伊勒利宫与皇帝交谈了一会儿。陛下令我将《特洛伊人》的诗文托人转交给他,并向我保证,如果空闲下来,一定会读一读。可是,法国皇帝怎么能有闲暇的时候呢?我把手稿呈递给了皇帝。不过,他读也没读就转交给了戏剧管理部门。那儿的人大肆诋毁我的作品,视其为荒谬离奇之作,还放出谣言,说这部戏长达八小时,需要两支巴黎歌剧院乐队规模的乐队演奏,我还要再增加三百名合唱团团员,等等。一年之后,才好像有人开始稍稍关注我的作品。一天,阿尔方斯·鲁瓦耶把我拉到一边,偷偷说:“国务大臣命我告诉您,巴黎歌剧院将研究您的《特洛伊人》乐谱。他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
国务大臣主动做出的这项承诺和许许多多其他承诺一样,没有得到兑现。而且从那时起,就再也没有人做出什么承诺。所以,在长期无望地等待之后,我厌倦了忍受如此众多的奚落,终于经受不住卡尔瓦洛先生的好意怂恿,同意让他承办在抒情歌剧院排演《特洛伊人在迦太基》的事宜(此为《特洛伊人》抒情诗的第二部分,我为它增加了一段器乐引子和一段开场白)。其实,这家歌剧院缺乏完美表现该作品的条件。它刚刚从政府那儿获得每年十万法郎的补贴。尽管如此,该剧场仍不具备承办这项浩大工程的能力:舞台不够宽绰,歌手素质达不到要求,合唱队和乐团也不够人数。剧院为这部戏投入了大笔资金。我也做了许多牺牲。我自己出钱聘请了一些乐师,以增加乐队的人手。我甚至根据剧院的实际财力和人力,对好几处配器编排作了删减。
沙尔东-德默尔(Charton﹣Demeur)夫人是唯一能够演唱狄多一角儿的女士。卡尔瓦洛先生付给她的薪金,比她从马德里戏院经理那儿得到的收入少得多,但她却接受了下来。在我看来,她的这一举动非常大度友好。尽管我们做出了许多努力,但演出依然,而且不可避免地不尽如人意。沙尔东女士表现得十分出色。扮演埃内的蒙若兹有几天的表演也扣人心弦,热情奔放。卡尔瓦洛执意亲自来完成导演工作,可结果同我事先指明的演出效果完全背道而驰,在某些方面甚至流于荒谬可笑。置景工在第一场演出时,差点儿把所有道具弄混;到“暴风雨中的狩猎”一场时,还笨手笨脚地把一块木板掉在了舞台上。这个场景要是换在巴黎歌剧院上演,一定会充满震撼人心的荒蛮之美。可在这儿,整个儿显得小家子气,庸俗不堪。还有,这里换一次布景,竟然需要场间休息五十分钟!所以在第二天,暴风雨,狩猎,整场戏都被删掉了。
我已经说过,如果要我体面地组织上演一场如上文所述的那种气势恢宏的作品,我就必须掌握剧院的绝对指挥权,排练乐曲时也必须是乐队的绝对指挥;所有的人都要真心实意地协助我,毫无异议地服从我。否则,整日陷于反对之声,幼稚的见解,还有某些人对我施加的更加幼稚的恫吓之中,过不了几天,我的精力就会消耗殆尽。结局是,我递上一纸辞呈,疲倦无力地离去,让一切都见鬼去吧!卡尔瓦洛一面申辩说他一心只想配合,表现我的意愿,一面却对作品进行他认为必需的删减,以此折磨我,煎熬我。当他不敢亲自向我提出这些要求时,就派一位我们共同的朋友来做说客。有的朋友会给我写信,指出哪段哪段有害无益;有的来恳求我——也是以书面的形式——删除某一段。还有那些细致入微的评论简直逼得我都要发疯了。
“您的吟诗者手里提着一把四弦里拉(古希腊的一种竖琴)。我知道,这种琴完全可以诠释出乐队中竖琴的四个音符。不过,您是想进行一点考古吧?”
“那又怎么样?”
“哈!这种行为太危险,会遭人笑的。”
“确实很可笑!哈哈!哈哈!四弦琴!只能奏出四个音符的古竖琴!哈哈!哈哈!”
“您的开场白中有个词让我害怕。”
“哪一个?”
“triomphaux。”(triomphal〔凯旋的〕的复数形式。——译注)
“它为什么让您害怕?它难道不是 triomphal 的复数形式吗?就如同 cheval(马)的复数是 chevaux,original(别出心裁的)的复数是 originaux,还有 madrigal(牧歌)和 madrigaux,municipal(市镇的)和 municipaux 那样,不是吗?”
“您说得不错。不过,这个词不太听人说。”
“要是在一部史诗般的作品中只能使用小酒馆、滑稽歌舞剧场里用的通用词儿,那不合常规的表达方式还多着呢!若那样,作品的风格就会沦于古板和贫乏!”
“但您得明白,这会让人笑话的。”
“哈!triomphaux!这个词本身就很滑稽嘛!triomphaux!这和莫里哀的到处都用得上的口头禅一样好玩!哈哈!”
“埃内上场时不应戴着头盔。”
“为什么?”
“因为现在咱们广场上那个卖铅笔的商人芒甘也戴着顶头盔。不错,您戏中的是一顶中世纪的头盔。可不管怎么说,它们都是头盔。四楼上的那些开玩笑人会哄叫:‘噢!那不是芒甘吗!’”
“啊,是吗?一位特洛伊英雄竟然不能戴头盔?这才可笑呢。哈哈哈!头盔!哈!芒甘?”
“您可不可以为我做件好事?”
“又怎么了?”
“去掉麦尔居尔(Mercure)。他头上、脚上的翅膀太可笑了。我们只见过在肩膀上长翅膀的。”
“噢!你们只见过肩上长翅膀的人面生灵!这我倒不知道。不过,我承认,脚跟上长翅膀是会让人发笑。哈哈哈!既然你们在巴黎的街巷中不经常遇见麦尔居尔,那就把麦尔居尔取消吧。”
你们知道这些愚蠢的担忧使我有了什么样的感受吗?对于卡尔瓦洛那些音乐方面的见解,我无话可说。为了实现一种他想当然的导演效果,他不是让我放慢或增快几段乐谱的行进速度,就是让我加入十六个节拍、八个节拍、四个节拍,或删除两个、三个或一个节拍。在他眼里,不是歌剧的演出效果屈从于音乐,而是音乐屈从于演出效果。就好像我不懂我研究了四十年的音乐规则,没有充分计算乐谱的长度似的。不过,至少演员们没有折磨我。我必须公正地说,他们都根据我的意图演唱了各自的角色,没有篡改一个音符。这仿佛不可思议,但事实就是如此。我为此对他们感激不尽。《特洛伊人在迦太基》于 1863 年 11 月 4 日,即卡尔瓦洛事先宣布的日期,如期开始了第一场演出。这部作品本来还需进行三到四次正规的总排演。一切都进行得不顺当,特别是舞台表演。每晚,剧院里都空空荡荡。经理束手无策,不知道如何将剧目进行下去。他想尽快摆脱困境。大家都知道,经理在这种时刻总表现得像凶神恶煞。我和我的朋友们都认为晚会上会有暴风骤雨,所以等待着各种敌意行为的发生。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我的敌人们不敢亮相。只是在终场宣读我的名字时,才有人怯怯地吹了声口哨。仅此而已。吹口哨的那个人一定是受了命在几星期内用同样的方法侮辱我。因为,在第三、五、七、十场演出时,他又回来了,还多了个同伙。一演到同一场戏时,他们就开始吹口哨。还有些人在走廊里粗野地高声谈论、诅咒我,说什么大家不能、也不应该允许这样的音乐上演。五家报纸精心选出最能残酷地伤害艺术家的粗言秽语,向我劈头盖脸地抛来。不过,两周以来,有五十多篇文章对我的作品表示赞赏。其中有加斯白里尼先生(Gasperini)、菲奥兰蒂诺先生(Fiorentino)、奥尔蒂格(Ortigue)、雷翁·克鲁泽尔(Léon Kreutzer)、达姆科(Damcke)、若阿恩·韦伯(Joannes Weber)等等。他们的评论热情洋溢,充满不可多得的洞察力。我又感受到一种很久没体会过的喜悦。此外,我还收到了大量来信,有的雄辩,有的幼稚;但都感人至深,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好几次演出时,我都看见有人落泪。《特洛伊人》首次公演后的两个月内,我常常在巴黎的街道上被一些陌生人拦住,请我允许他们握我的手,并感谢我创作了这部作品。这难道不是对我遭受敌人凌辱的最好的补偿吗?我由于自己的音乐创作倾向而结下的敌人比我写音乐评论时结下的敌人还要多。这些敌人就像街头妓女仇视贤良的淑女那样仇视我。庇护她们的神灵一般都叫作拉伊丝或福莉内,而很少叫阿丝帕齐。而备受本性高尚之人和艺术爱好者青睐的那些女神则有朱丽叶,还有苔丝德蒙娜、考狄利娅、奥菲丽娅、伊菲姬妮、维吉丽娅、米兰达、狄多、卡桑德拉、阿尔切斯特等等④。这些崇高的名字激醒浪漫之爱,纯洁无华,忠贞而启人灵感。至于前面的那些名字,则只叫人想到猥琐的淫欲。
甚至,我自己都承认,在《特洛伊人》的排练中,一些被出色演唱的乐段给我以强烈的震撼,如埃内的唱段“啊!永别的那一刻何时才能到来!”;如狄多的独白“我就要死了,带着无尽的深深的痛苦”——这些都让我动容。沙尔东女士诉出“埃内,埃内!噢!我的灵魂跟随着你!”时的神情是多么的忧郁!她没有多余的话,只是绝望地喊着,捶着胸,撕扯着头发,就像维吉尔形容的那样。
很奇怪,在那么多咆哮的批评中,竟然没有一个指责我胆敢使用这种声乐效果的。我倒觉得这很值得他们火冒三丈呢。在我创作的所有充满悲痛的音乐中,没有一首可以与狄多在这幕及以后的旋律中发出的呐喊相比拟,就像还没有人在其他地方使用过卡桑德拉在《特洛伊沦陷》的一些段落中的呐喊一样……噢!我那高尚的卡桑德拉!⑤我那贞洁的女主人公!我不得不屈从世俗。今后,我再也听不到你的声音了……
在经过了研究和第一场演出之后,抒情歌剧院删除了《特洛伊人在迦太基》中的如下段落:
1.建筑工起曲;
2.水手起曲;
3.农夫起曲;
4.器乐间奏曲(王室狩猎和暴风雨);
5.安娜(Anna)和纳尔巴勒(Narbal)之间的爱情场面和二重唱;
6.第二段舞曲;
7.伊奥巴(Iopas)的合唱曲;
8.哨兵二重唱;
9.海拉斯(Hylas)之歌;
10.埃内和狄多之间的大二重唱“徒步流浪”。
卡尔瓦洛认为建筑工、水手、农夫的起奏全都平淡无奇,显得冷冰冰的。此外,剧院的面积也不够大,容不下如此庞大的演出队伍。“狩猎”那段间奏曲演得十分拙劣。导演用画出来的雷雨背景代替了我想要的几柱真正的喷射而下的水流。舞动的林神由一队十二岁的小女孩扮演。这些小孩手上没有一支燃烧的树枝——消防队员怕失火,反对这么做。山林水泽的仙女没有披散着秀发,一面呼喊着“意大利”,一面奔跑着穿越森林。女合唱队员被安置在不被人注意的角落,她们的声音根本传不到大厅。乐队的人数很少,而且都无精打采,但奏出的闪电的声音还算勉强听得见。而且,这滑稽可笑的一幕结束后,置景工总是至少需要四十分钟来撤换布景。所以,我自己要求取消了这段幕间曲。卡尔瓦洛固执地坚持剪掉纳尔巴勒和安娜之间的二重唱、舞曲及哨兵间的二重唱几场戏。因为他觉得这种通俗的笔调和原著史诗般惊心动魄的风格不相融。我怒不可遏,竭力反对,但也没有用。伊奥巴的合唱曲是经我同意后取消的:扮演该角色的歌手没有能力唱好这几段。埃内和狄多的二重唱的那场戏也遭到了同样的下场。我发现沙尔东夫人的嗓音存在着不足之处。这场激烈的戏让这位女艺术家累得疲惫不堪,以至于在第五幕中再也没有力气说出可怖的宣叙调:“不死的神灵们啊,他走了!”也没有力气表演最后一段咏叹调及焚尸一场。至于海拉斯之歌,它在第一场演出中大获好评。年轻的加贝尔的唱功也不俗。可当我得了支气管炎,卧床不起时,这一段也被删得无影无踪。原因是:第二天《特洛伊人》的演出需要加贝尔上场,并且合同也规定他一个月演唱 15 场,加班演出每场需付他 200 法郎。因此,卡尔瓦洛为了节省开支,没通知我就把海拉斯之歌取消了。我被这一切折磨得昏头昏脑。一位钢琴谱的出版商与卡尔瓦洛的想法如出一辙,想让这部作品尽可能符合演出要求。我竟然没有拼着残余的力气去反对,就同意他在出版钢琴谱时删减了好几段乐曲。幸运的是,总谱至今还未出版。我用了一个月时间,小心翼翼地为它包扎伤口,重新整理成序。它将恢复最初的完整,完全以我创作时的模样展现在世人眼前。
噢!一部这样性质的作品,被抛售于市,任由出版商剪接排列,还能找出比这更残酷的折磨人的方法吗?乐谱在音乐商的橱窗里被拆得零七八落,就像肉店案板上的小牛犊的身体,被切成碎块,连同杂碎一起卖出去,供家猫享用。
尽管卡尔瓦洛对《特洛伊人在迦太基》进行了诸多“修改”“润色”,这部戏还是只上演了二十一场。演出收入没有达到他预期的数目。卡尔瓦洛只好解除了与沙尔东女士的契约,后者起身去了马德里。不过,我作为词、曲作者,从这二十一场演出中提取了一笔可观的薪金。再加上我在此之前把乐谱卖到了巴黎、伦敦而获得的钱,我喜出望外地发现,这笔总收入基本上和我在《辩论报》时的年收入持平。于是,我一纸辞呈,推掉了评论家的工作。经过三十年的奴隶般生活后,我终于自由了!我再也不用写专栏文章,不用评论庸俗的东西,不用阿谀媚俗,不用忍气吞声,不用说谎,不用虚情假意,不用胆怯奉承了!我,自由了!我可以不踏入歌剧院半步,不说也不闻任何言论,甚至不用去嘲笑那些低等音乐小餐馆里炮制出的玩意儿了。
至少,我这可怜的专栏作家应该把《特洛伊人》从别人手中解救出来,不让她再受被篡改之苦了。
这部歌剧完全搁笔至演出前这段时间,我应巴纳泽先生(巴德赌场的经理)的要求,创作了一部两幕喜歌剧:《贝亚特丽斯与贝内迪克特》。这部剧于 1862 年 4 月 9 日在巴德新剧院上演,由我担任指挥。演出获得了巨大成功。几个月后,歌剧由理查德·保勒先生译成德文,应大公夫人要求,在魏玛上演。大公夫妇还邀请我前往魏玛指挥第二场演出,并一如既往,亲切地招待了我。
霍恩佐伦-海辛根王子也是如此。在他下榻魏玛期间,他派自己的唱经班指挥邀请我去他目前居住的洛温堡,指挥一场音乐会。他告诉我,他的乐队熟识我所有的交响曲,并请求我为他列出一张包括我所有作品的目录。
我回答道:“殿下,我遵从您的命令。不过,既然您的乐队了解我的交响乐及序曲,能否请您自己列出目录,任选曲目,由我来为您指挥?”王子选了《李尔王序曲》,《罗密欧与朱丽叶》中节日及爱情两幕戏,《罗马狂欢节》序曲以及整首《哈罗尔德在意大利》交响曲。王子的乐队中没有竖琴师,所以他在邀请我的同时也请来了一位魏玛竖琴师,保勒夫人。她很乐意同丈夫一同做这次旅行。自我 1842 年海辛根之行后,王子变化了许多。他受着痛风病的折磨,一步也下不了床,甚至不能出席我专程前来举办的音乐会。他毫不掩饰内心的悲伤,对我说:“您不是乐队指挥。您,就是一支乐队。我却不能好好利用您在此逗留的日子,真是不幸之极啊!”
王子在洛温城堡中建了一座富丽堂皇的音乐厅。他每年十至十二次从最爱音乐并有良好音乐素养的音乐爱好者中挑选出六百人,将他们聚集到音乐厅中。音乐会无偿开放。人们从王子府的周围赶来,甚至从布恩茨劳和德累斯顿,从遥远的城堡赶来。乐队只有四十五名乐师,但个个训练有素,全神贯注,聪慧得令我无法形容。乐队指挥赛弗利兹先生以罕见的才华和耐心指挥着他们,培养着他们。此外,这些艺术家从不教训人,也不用像我们的乐师那样为教堂和剧院的公务疲于奔命。他们完完全全属于王子所有。王子邀请我住在他府上。第一天排练时,一个仆人过来通知我:“先生,乐队准备好了,正等着您呢。”我穿过一条走廊,走进一间陌生的音乐厅。四十五位乐师拿着乐器,已经静悄悄地等候在那儿。没有乱糟糟的调音声,没有一丁点儿的噪音!他们对我的要求都已心领神会了!弦乐器组的首席手捧着《李尔王序曲》的总谱。我举起手臂,开始指挥。乐器齐奏。乐师们情绪饱满,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快板处曾出现过的稀奇古怪的变调一点儿都没露面。我有十到十二年没有听过奏得这样好的序曲了。我一边指挥一边自忖:“太不可思议了!难道,这样的乐谱真是出自我之手吗?”……余下的曲目也都演奏得完美无缺。我最后对乐师们说:“先生们,这对您们简直易如反掌。我们的排练就像自娱自乐。我没有什么意见可提的。”宫廷乐长操琴的中提琴独奏《哈罗尔德在意大利》无可挑剔,乐声美轮美奂,节奏四平八稳,听得我喜不自禁。在其他乐段演奏中,他又重新拿起了自己的小提琴。里夏尔·保勒(Richard Pohl)掌钹。我可以实实在在地说,我从来没有听过用如此拨人心弦的方式演奏的《哈罗尔德在意大利》。还有《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柔板……啊!他们的歌声多么凄美!我们仿佛离开了洛温堡,来到了维罗纳……这段音乐的演奏没有任何纰漏,一气呵成。一曲终了时,赛弗利兹先生站起了身。他静立了一会儿,努力克制激动的心情,然后用法语大声赞叹:“啊!再也没有比这更美妙的了!”话一落音,整个乐池立即掌声雷动。小提琴,中提琴,定音鼓……也都欢叫起来。我紧紧地咬着下嘴唇,紧紧地,紧紧地……几位密使时时地将排练情形向王子汇报。可怜的王子在房间里沮丧不已。音乐会那天,大厅里坐满了名流贵宾。他们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可以很明显地看出,他们对所有的乐曲早已熟识。《朝圣者进行曲》演奏完后,一位王子的侍卫登上舞台,当着满场观众在我衣上佩戴上一枚昂昂佐莱尔勋章。授勋之事事先被瞒得严严实实,我一点儿也没觉察出来。这项荣誉让我欣喜若狂。我忘记了听众,紧咬牙关,狂热地以自己的方式为自己演奏起《哈罗尔德在意大利》狂欢曲。
次日,乐师们为我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宴会。之后还有舞会。人们向我频频敬酒。里夏尔·保勒为我担任翻译,一句一句地把我的话译成德语。
关于这次难忘的洛温堡之行,我还有很多很多要说。在此,我只想提一点,承王子殿下恩典,我受到了王子的所有随从,特别是布罗德罗蒂将军,一位王子的军官一家的接待。我还想说,布罗德罗蒂家的女眷们说的法语优美典雅,对于不懂德语,又忍受不了蹩脚法语的我来说,真是珍贵无比。第三天,我必须离开这次艺术家的聚会。一直卧床不起的王子一边拥抱着我,一边说:“再见了,亲爱的柏辽兹。您就要回到巴黎了。您在那儿会找到敬爱您的人的。请替我转达我对他们的爱意。”
…………
我再继续谈谈歌剧《贝亚特丽斯与贝内迪克特》。
我在这部歌剧中引用了莎士比亚的戏剧《无事空忙》中的一段,并在其中加入了唱经班指挥的一段插曲和几首唱词。两位年轻姑娘的二重唱“夫人,您在伤感!”,男主人公、贝亚特丽斯和乌尔苏拉之间的三重唱“我怀着一颗爱慕的心而去”,以及沙尔东女士在巴德满怀激情、声情并茂并完美演唱的贝亚特丽斯的唱段“上帝!我刚刚听见了什么?”,都产生了不可思议的效果。巴黎的评论家看了此剧后,对音乐,特别对二重唱大加赞扬。也有人认为其余的乐谱中存在着许多混乱之处,对话缺少内容。可是,这些对话基本上完全照抄了莎士比亚的原作……
这部歌剧很难演好。男子的角色尤其如此。我认为这部歌剧是我作品中最奔放,最别致的。而且,它不需任何投入即可上演,这一点与《特洛伊人》截然不同。不过,巴黎方面仍不愿意购买它。他们这么做确有其理由:这部乐谱根本不属于巴黎音乐。一贯慷慨的柏那泽先生(Benazet)以每幕四千法郎的价钱买下了它,词、曲各两千法郎,也就是说,总计八千法郎。他还另付了我一千法郎,请我第二年指挥演出。我将钢琴分谱排版印刷出来。以后,如果我有了足够的资金,会把总谱和另外三部作品《本韦努托·切利尼》《特洛伊的沦陷》和《特洛伊人在迦太基》一起印刷出版。出版商肖登在购买我的歌剧《特洛伊人》时,书面承诺将在钢琴谱出版一年后出版总谱。不过,这项承诺和其他许多承诺一样,没有付诸实现。而且,自合同签订之后,他再没做过什么承诺。有年轻姑娘的合唱曲的《贝亚特丽斯和贝内迪克特》如今在德国已经流传甚广。人们常常演唱这段曲子。我还记得一件关于这首曲子的往事。在我最后一次拜访魏玛大公时,他多次邀请我参加家庭宴会,还饶有兴趣地仔细询问我在巴黎生活的细节。我向他揭示了音乐圈的种种真相,令他又惊又悲。不过,有一天晚上,我让他开怀大笑了。当时,他问我是在什么环境中为《贝亚特丽斯和贝内迪克特》的二重唱“夫人,您在悲叹!”谱写的音乐。
“您一定是在一次浪漫之旅中,借着月光谱下这段曲子的吧?”他问。
“殿下,艺术家们把他们对自然的感受一点一滴地贮藏起来,一旦时机契合,灵感便从他们的灵魂深处迸发出来,而不分地点和场合。我的这首音乐也是这样得来的。事实上,我是在学院听一位同僚发表演讲时写下它的。”
“果真如此?”大公惊讶不已,“这可是对那位演说家的最好赞誉啊!他的演说一定是少有得动人吧?”
这段二重唱也在我们音乐学院的一场音乐会上与公众见面。当时场内一片沸腾。观众从未如此激动过。他们一边高喊再来一遍,一边拼命鼓掌。整座大厅都被震动了。对我“死心塌地”吹口哨的家伙没敢放肆。必须指出维阿尔多和万丹俄费尔-蒂普蕾小姐的演唱极为细腻,精美。还有乐队,他们的演奏多么优雅,细腻!这样的演出,一个人一生中只能听到几次……而且是在梦中。音乐协会还想在今年的节日安排中加演一场我的宗教三部曲《基督的童年》的第二部分。这场戏也引起了轰动。我不明白的是,在别处大受欢迎的《圣家族的一餐》(Le repas de la sainte famielle)在这儿并没有赢得公众特别的喝彩。那两个吹口哨的家伙也斗胆亮相了。他们的举动激怒了满座的观众。音乐学院目前由我的一位朋友乔治管理,他对我不再持敌视态度,并主动提出定期将我的作品片断搬上舞台。我把手头的全部音乐作品,乐队谱,合唱谱,镌印的,手抄的,总之,除歌剧之外所有规模宏大的作品都一股脑儿交给了他。这套今后价格不菲的“音乐丛书”只能放在最合适的人手中。
在这里,我不能不谈一谈斯特拉斯堡狂欢节。一年半以前,我应邀前往该城市指挥《基督的童年》。斯特拉斯堡为此建造了一座可容纳六千人的大厅。乐师有五百人。这段乐曲的旋律自始至终柔和平静,落在宽广的大厅中很难听得清。可我惊讶地看到,听众个个如痴如醉,都被深深地打动了。终曲的一段无伴奏合唱唱至“噢,我的灵魂!”时,观众甚至纷纷落泪。噢!看到我的观众落泪,我是多么幸福啊!……这段合唱曲在巴黎可没有产生如此的效应;此外,那儿的每场演出都很蹩脚。
我得知我的一些乐曲一年前就在美国、俄国、德国上演了。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欣喜的呢?我的音乐生涯一定会变得亮丽迷人——只要我能活到一百四十岁。
我又结婚了……我必须这么做……第二次婚姻刚持续了八年,我的妻子就因心脏破裂猝死。她被葬在蒙马特尔大公墓。她下葬后不久,我的挚友埃都阿尔·阿格泽桑德尔(著名的管风琴制造商,他对我的友情始终不渝)觉得她的墓地过于简陋,便有意为我及我的家人买断一块地的产权。我们在那儿建了一处墓穴,将我的妻子移葬至此。我参加了移葬仪式。那一幕真是令人心碎!我悲痛欲绝。可这一切和命运给我的安排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仿佛冥冥之中,我不得不去体验葬礼中最撕心裂肺的情感。这件事过后不久,我得到官方通知,我的第一位妻子,亨丽耶特·史密斯逊安眠的蒙马特尔小公墓即将被夷平,我必须把那些对于我而言弥足珍贵的遗骸迁移别处。我对两处公墓做了必要的安排。一个阴沉沉的清晨,我独自一人走向墓地。一位奉命参加葬礼的市镇官员在那儿等着我。一个掘墓工已经把墓地打开了。我一到,他就跳进坑里。埋藏了十年的棺木还很完整,只是棺盖受潮,有些缺损。因此,工人没有把棺木拖出来,而是撬开锈迹斑斑的木板。“嘎吱”一声闷响,木板随之裂开,显露出棺中的情形。掘墓工弯下身,用双手捧起已脱离身躯的头骨。唉!可怜的奥菲丽娅!她的头冠,头发已不见了!工人将头骨安放在沟边准备好的一副新棺具中,接着再次弯下身,费力地用双手拾捧起无头的躯干,与头骨放在一起,凑成一个黑魆魆的整体。殓布仍缠绕其上,像潮湿匣子中的一块柏油……移葬过程中工人发出沉浊的声响……空气中还弥漫着一种异味……官员站在几步远的地方,注视着这凄惨的一幕……见我支撑不住靠在一棵松柏根上,他叫道:“别待在那儿!柏辽兹先生!到这儿来!到这儿来!”他可能觉得在这种可怖的气氛中应说些打趣的话,又故意说:“唉!悲惨的‘不人道’啊!”⑥几分钟后,一辆四轮畜力车赶来运走了尸骨。我们跟在后面,下山来到了蒙马特大公墓已经挖好的新墓穴旁。墓穴张着大口,吞噬了亨丽耶特。此时此刻,两位逝者一定宁静地安息在那里,等待着我未来的朽骨。我已经六十一岁了。所有的希望、梦想、思绪,都已离我而去了。我的儿子几乎总不在身边。我孤身一人,形单影只。面对着人类的愚蠢和虚伪,我从未这样蔑视过;面对着人类的残忍和凶暴,我从未如此仇恨过。我时时刻刻对着死亡说:“什么时候想来就来吧!”再说,死亡,她还等什么呢?
多菲内之旅
第二次瞻仰梅兰;在里昂的二十四小时;
再见弗××小姐;心脏痉挛。
去年,也就是 1864 年 9 月初,很少害怕孤单的我忽然极度落寞起来。根据惯例,几乎我所有的朋友都在这个时候离开了巴黎。只有斯蒂芬·海勒(Stephen Hellen)留了下来。他是个风趣博学的音乐家,写过大量令人赞叹的钢琴曲。他忧郁的气质及对真正的艺术不泯的热情,都深深地吸引了我。可巧,我的儿子也从墨西哥赶过来,陪我几日。他的心情也不好。所以,我、海勒和路易常常在一起倾诉各自的苦闷。一天,我们一同去阿斯尼埃尔(Asnières)吃饭。天近黄昏时,我们一边漫步在塞纳河畔,一边谈论着莎士比亚、贝多芬。我记得,那天我们的情绪都十分激动。我的儿子只对有关莎士比亚的事发表评论,贝多芬对他还是个陌生的名字。不过,我们一致同意,应该为观赏美丽的事物而活着。如果我们无法摧毁和减少丑恶,至少应该唾弃它,尽可能少地接触它。夕阳开始西斜了。我们又走了一会儿后,在河畔的草地上坐了下来。对面,就是娜丽(Neuily)岛。燕儿随着塞纳河泛起的涟漪上下翩翩起舞。看着这一切,怎不让人心旷神怡?忽然,我的心儿一颤。我认出了我们所处的地方。我叫儿子看过去……想起了他的母亲……三十六年前,我沮丧绝望地在巴黎城中漫无目的地游荡,后来,跌坐在雪地中,就在这个地方恍恍惚惚地昏睡过去。于是,我想起了哈姆雷特得知被送殡队伍送入坟墓的死者就是他不再爱的美丽的奥菲丽娅时说的一句冷冰冰的表白:“什么?是那窈窕美丽的奥菲丽娅!”我对两个朋友说:“许多年前的一个冬天,我想踩着冰面穿过塞纳河,结果差一点儿就在这儿淹死。那天,我从清早起就在田野里漫无目的地游荡……”路易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第二周,我的儿子就要离开了——他的假期快要满了。我当时忽然渴望再见一见维埃纳,格勒诺布尔,特别是梅兰,还有我的侄女们,还有……另外一个人,如果我能找到她的地址的话。我出发了。内弟苏阿前天得到我的通知,带着两个儿子赶到维埃纳站月台接我。过不多久,他们就领我到了埃斯特纳森,离城区不远的一个乡村。每年夏天,他们都要来这儿度过三到四个月。两个可爱的孩子,一个十九岁,一个二十一岁。一听说到乡村来,他们就欢天喜地的。只是在走进维埃纳家的客厅时,他们才稍稍收敛了一下欢乐的情绪。我看见了他们的母亲,我的妹妹阿黛尔的画像。她于四年前去世。我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陷入了悲痛之中。两个孩子和他们的父亲十分惊讶。这间客厅,这些家具,这幅画像,从很久起就天天展现在他们面前。唉!习惯已经磨去了他们的记忆,时间已经……可怜的阿黛尔!她有一颗宽厚仁慈的心,总是温柔地谅解我粗暴的脾气和孩子般的任性……我从意大利返回后的一天清晨,我们一家在圣安德烈团聚。屋外下着瓢泼大雨。我问妹妹:“阿黛尔,你想不想出去散散步?”
“好啊!亲爱的朋友。等等我。我穿双套鞋就来。”
“唉哟哟!”我的姐姐叫道,“看看这两个疯子。这种天气,他们还说要去野外‘蹚泥’!”
我对大家的讥笑不理不顾,拿了一把大雨伞,和阿黛尔下了楼。我们依偎在伞下,一句话也不说,一直走到二英里外的平原上。我们相互深深地敬爱着对方。
我在偏僻的埃斯特纳森,与侄女们和内弟度过了平静的两周。我曾经请求内弟在维埃纳打听弗××小姐的情况,并找到她在里昂的地址。他真的办到了。我再也待不住了,立刻起身去了格勒诺布尔,从那儿再转道去梅兰,就像十六年前我第一次登上旅途一样。
一路上,我的心里总是七上八下,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前方,就是圣爱伊那尔了。半秃的山顶从地平线上露出来,俯视着其他山峦。我就要再次见到那座小小的白房子了!还有周围的景致!然后,明天……明天……我就到了里昂,看见一个活生生的埃丝黛尔!这一切真有可能实现吗?
到了梅兰,我沿着山路缓缓而上。这一回,我可没走错路。我很快就找到了那口泉,那条林荫小径,最后,那座房子。一切都没变,就像我昨天刚刚来过似的。十六年已经过去了。我走上大路,头也不回地一直顺坡来到塔底。周围的山丘上长满了茂密的植物,熟透了的葡萄爬满藤条。我费力地登上塔基,像昔日一样回过头去,美丽的山谷立即尽收眼底。我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低声唤着:埃丝黛尔!埃丝黛尔!埃丝黛尔!突然,我感到一阵气闷,颓然跌倒在地。我久久地躺在那儿,内心充满了致命的恐惧,血管“通通”地跳动着,每一下都让我脑里响起可怕的声音:往昔!往昔!时间!……再也回不来了!再也回不来了!……再也回不来了!
我站起身来,往塔墙中塞了一块石头。这块石头一定能见到她!她也有可能会触摸这块石头!我从身旁一棵橡树上砍下一截树枝。下塔时,我认出了田隅边那块让我寻觅百度的岩石。我看见她时,她脚下踩的,就是这块岩石。噢!多让人惊喜啊!对!就是这块石头,这块花岗岩!它是不会消失的。
我登上石头,脚就踏在她曾踏过的地方。这一次,我再无疑意:茫茫宇宙中,我占据了她迷人的身体曾占据的空间!我从这花岗岩制成的祭台上取下一小块石头带走。不过,那些粉色的豌豆花又在哪里呢?……也许还未到花季吧。也有可能它们早就被毁了。我四处寻找,却枉费气力。再也没有豌豆花了。啊!樱桃树在那儿!它长得多粗壮啊!我揭下一小片树皮,用双臂拥住树根,紧紧地,紧紧地抱在胸前。美丽的树啊!你一定还记得她吧?只有你能理解我的心!……
我再一次走到林荫道口。一路上没有碰见任何人。我当即决定进去,去看看那座花园,那间房子。也许这里的新主人不会把我当作坏人。就算把我当成坏人又有什么关系!我走进花园。在小径的拐弯处我遇见了一位老太太。她被我的突然出现吓了一大跳。
我用勉强听得清的声音对她说:“对不起,女士。请允许……我参观一下您的花园。它……引起了我……许多的回忆……”
“请进,先生。您随意。”
“哦,我只是想转转看看。”
没走几步,我便看见一个小女孩正站在梯子上摘梨。我经过时向她打了个招呼。我穿过一堆长得横七竖八,几乎堵住了通道的灌木。这个小花园没有得到很好的维护。我折了一枝山梅花藏在怀里,而后走出花园。经过大敞的房门时,我停在门口向里望了一眼。那个小女孩已经从树上下来了。她的妈妈一定已经告诉她家里来了我这个奇怪的访客。她注视着我,接着走近我,亲切地对我说:“先生,您请进。”
“谢谢,小姐。”
于是,我走进这间小屋。小屋的那扇窗户面向着莽莽苍苍的大平原。当我还是个十二岁的孩童时,她便是从这里向我骄傲而快乐地展示充满诗意的山谷。屋里的一切依旧;旁边的客厅里仍然摆设着同样的家具……我使劲地咬着我的手帕。小女孩几乎吓坏了,害怕地看着我。
“小姐,请不要惊讶。这些是我重新见到的物品……我已有……有四十年没有……回到这里了!”
说完,我便抽噎着逃开了。当这两位女士看到如此奇怪的场面,她们会想些什么呢?她们永远也不会知道其中的隐情。
读者们也许会说:他总是老调重弹。确实,千真万确。我有那么多的回忆,那么多的懊恼,还有一颗总是紧紧抓住往事不放的灵魂,和一腔疯狂地想要留住正在流逝的时光的可怜的激情!我总是无用地同时间抗争,渴望把不可能变为现实,总是狂热地需要无限的情感!我怎么能够不一说再说?大海也是重复的,它的每一朵浪花都是相似的。
当天晚上,我来到里昂。这是个特殊的夜晚。我整夜未眠,满脑想的都是计划好的明天的拜访。我要去看弗××女士。我决定中午去她家。等待的时间过得真慢。我又想,她很有可能会拒绝见我。于是,我写了下面这封信,她看了之后便会知道她的访客的名字。
夫人:
我从梅兰来。这是我第二次来朝拜留下我童年梦想的地方。这一次比上一次更加让人痛苦。第一次来这里是十六年前。之后我冒昧地给当时居住在维夫(Vif)的您写了一封信。今天我再一次冒昧地请求您见我一面。我能够控制自己。
面对一颗渴望摆脱无情现实压抑的心灵所迸发的激情,请不必害怕。请您给我几分钟时间让我再见您一面。我恳求您的同意。
埃克托尔·柏辽兹
1864 年 9 月 23 日
我等不到中午了。十一点半钟我便按响了她家的门铃,把我的信和名片交给了她的女仆。她在家。本来只需把信交给女仆就可以了。但我已不知自己在做什么了。弗××女士一见到我的名字立即吩咐人把我领进去。她来到了我的面前。我认出了她仙女般的姿态和穿戴……上帝!她的容颜已改!脸有些晒黑了,头发花白。但当我看见她时,我的心没有一刻犹豫,我的全部灵魂都已飞向它的偶像,仿佛她仍然闪烁着美丽的光辉。她把我引进客厅。我手里拿着那封信,不能呼吸,不能言语。她开口说话了,神态庄重而又温柔:“我们是老朋友了,柏辽兹先生!……(沉默)我们曾是两个孩子!……”又是一阵沉默。
垂死的我终于挤出一点儿声音:
“夫人,请您读读我的信。它会向您解释我这次来访的原因。”
她打开信,读完,而后把它放在壁炉上。
“您又是从梅兰来的!您是偶尔来到此地,还是特意到此地游览?”
“哦!夫人,您能相信我的解释吗?难道,我需要为看到您……找理由吗?不,不!很久以来,我就渴望再回到这里。”(沉默。)
“您的生活很不安定,柏辽兹先生。”
“您怎么知道的,夫人?”
“我看过您的传记。”
“哪一本?”
“我想是梅利(Méry)写的那本。几年前我买的。”
“哦!别把这本剽窃之作归到梅利名下。这只是一些无稽之谈和荒唐话的混合物。现在我能猜出作者是谁。而我的朋友梅利可是个艺术家,一个充满智慧的人。我确实要出一本传记,一本我自己写的自传。”
“哦,一定没问题。您的文笔一向那么好。”
“我并没有对我的创作风格抱有什么幻想。但我强调作品的准确性和诚实。至于我对您的感情,我已经在书中毫无保留地说出来了。不过,我没有提到您的名字。”(沉默。)
“我也从您的一位朋友那里得到了一些关于您的详细消息。”弗××夫人打破了沉默,又开口说,“他同我丈夫的侄女结婚了。”
“十六年前,当我获得了给您写信的自由时,我也请求他打听一下我的信的下落。我坚持至少要知道您是否收到了信。不过,我再也没有见到他。现在他已经去世了。而我还是一无所知。”(沉默。)
弗××女士说:“我的生活非常简单,也很悲伤。我失去了几个孩子,也抚养了另外一些孩子。当他们年龄很小时,我的丈夫便去世了……我尽全力扮演好母亲的角色。(沉默。)柏辽兹先生,对于您对我的情感,我深受感动,并且万分感激。”
听到这些亲切的话语,我的心跳得更快了。我热切地望着她,在想象中重现她被时光掩盖住的美丽和青春。终于我对她说:“把您的手递给我,夫人。”
她立即把手伸了过来。我把它放到唇边,我感到我的心已经融化,所有的关节都在战栗。
一阵沉默之后我又说:“我是否能够希望您允许我不时写信给您,隔很久一段时间拜访您一次呢?”
“哦,当然!但是我不会在里昂待很久。我的一个儿子要结婚了。我会随他一起到日内瓦去。”
我不敢再延长拜访的时间,便站了起来。她把我送到门口,又对我说:“再见,柏辽兹先生,再见!我非常感激您对我的感情。”
我向她鞠了一躬,再一次握住她的手,把它放在额前。良久,我才有力气离开。
我在她的住所附近游荡。我一会儿撞到布洛多树,一会儿伫立在莫朗桥上凝视罗纳河汹涌的河水,而后又激动地继续漫无目的地前行。就在此时,我遇见了斯特拉科施先生,他是著名女歌唱家阿德丽娜·巴迪的姐夫。
“是您呀!真巧!阿德丽娜见到您一定会很高兴。她正在这里演出。明天在大剧院上演《塞维利亚的理发师》。您想到包厢去看演出吗?”
“谢谢。但今晚我可能会离开这里。”
“那么至少您今天要来和我们共进晚餐。您知道,您的光临会给我们带来多大的喜悦。”
“我不敢承诺,这要看情况……我现在身体不是太好……您住在哪儿?”
“大饭店。”
“我也住在那儿。如果我觉得有可能,我今晚会去和您共进晚餐。但不要特意等我。”
我突然想到一个借口,可以让我返回弗××女士家,再见到她。我跑到她家,却得知她刚刚离开。我便委托她的女佣转告她第二天我在大剧院有一个包厢,希望她能接受邀请来听巴迪小姐的演唱。如果她接受邀请,我将留在里昂,希望有幸陪她观看演出;如果她拒绝,我当晚便离开这座城市。我恳求她在六点以前给我回音。
我回到住处。二十分钟过去了。我试着读一本在格勒诺布尔买的游记,但一个字也没看进去。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后来又躺在床上,过一会儿又打开窗子,最后实在忍不住下楼出去了。不一会儿我就来到诺阿伊勒路 56 号她的家。是我的双腿不自觉地把我带到这里来的。我无法控制自己。我来到她家门前按铃。但没人来开门。一个令人沮丧的念头立即不断侵扰我的心:是不是她猜到我会回来,命令佣人不要让她再看到我了呢?这个想法很滑稽,可它折磨着我。一个小时后,我又回到这里。这次我派了一个门童去按她家的门铃。还是没人来开门。怎么回事呢?我要不要待在她家门前站岗呢?这不合适,也很可笑。不幸呀!走吗?去哪儿?回家吗?还是到罗纳河边?她可能并不是想躲着我。她一定是真的出门去了……一个小时后我又再次登上她家门前的台阶。这时,我听见头上方有关门的声音和几位女士说德语的声音。我继续上台阶,遇见一位正好下楼的陌生女士,接着是第二位,而第三位女士正是她,手里拿着信。
“天哪!柏辽兹先生!您是来要答复的吗?”
“是的,夫人。”
“我已经给您写了一封信,现在正要和这几位女士一起把这张便条送到大饭店去呢。真不巧,明天我不能接受您的热情邀请。我要到乡下去。离这儿很远。中午就要出发。非常抱歉这么晚才通知您。但我刚回来,刚刚知道您的盛情。”
她刚要把信装进口袋里,我急忙喊到:“请把它给我好吗?”
“哦!这没必要……”
“我恳求您,把它留给我吧!”
“那好吧。给您。”
她把信交给了我。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的笔迹。在街上我问她:“我还能见到您吗?”
“您今晚要走吗?”
“是的,夫人。再见了。”
“再见。祝您一路顺风。”
我握了握她的手,目送她同两位德国女士离开了。我竟然感到心情愉快。我第二次见到了她;又同她讲了话,还握了她的手。现在我有了她的信,她在信末又向我肯定了她对我深切的感情。这可是我未曾预料的财富呀!我在回到大饭店的路上希望能在巴迪小姐那里安安静静地吃顿晚饭。当巴迪小姐看见我走进客厅时,高兴地叫了出来,像孩子一样拍着手:“啊!太幸福了!他来了!他来了!”这个迷人的女歌唱家跑了过来,根据她的习惯,让我亲吻她纯洁的额头。我同她,她的父亲、姐夫以及几位朋友一起吃饭。席间,她显得可爱而又温柔,时不时地问我:“一定有什么事。您在想什么呢?我可不愿意看见您心情不好。”当我要离开时,他们决定送我到站台。这个可爱的女子,她的一个女伴和她的姐夫,我们四个人一起上了车,一起到了车站。阿德丽娜直到火车启动的最后一刻才肯放我走,火车开动的信号已经发出了。必须分手了。这个顽皮的女孩搂着我的脖子,亲吻我的脸,说:“再见,再见!下星期见!我们星期二回巴黎。星期四您一定要来看我们。就这么说定了,好吗?您不会忘的,是吧?”火车开动了。
我用什么办法才能使弗××夫人对我表达同样炽热的感情呢?就算巴迪小姐只是用冷冰冰的礼貌接待我,我也不在乎……当这个声音甜美的赫柏(Hébé)女神对我百般温柔时,我只感觉是一只长着钻石眼睛的珍贵的鸟儿在我头顶上飞来飞去,栖息在我的肩头,啄我的头发,拍打着翅膀,向我唱着快乐的歌儿。我很高兴,但并不激动。她是位年轻美丽,光彩夺目的歌唱家。她只有二十二岁,却已征服了欧洲和美洲的音乐界。我喜欢她,但那种感情并不是爱。而那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她忧伤,默默无闻,对艺术一窍不通,可她主宰了我的灵魂。从前如此,将来也会如此,直至我生命的最后一刻。
就算是巴尔扎克和莎士比亚,这两位擅长描写激情的大师,也不会想到世间有如此的情感。只有一位诗人,一位英国诗人,托马斯·穆尔相信它的存在,并能用令人赞叹的诗句描绘出这种罕见的情感。他的诗句现在就出现在我的脑海中:
Believe me,if all those endearing young charms……
(相信我,即使所有这些令人愉悦的青春魅力……)⑦
以下是穆尔诗的译文:
相信我,即使所有这些令人愉悦的青春魅力明天就会改变,或将在我的怀中逝去,如同仙女的礼物,但你仍将被深爱,如现在一般。你的优雅会枯萎,但我心灵的激情从未稍减,在我挚爱的衰老的人儿周围永远青翠。
并不是只在你拥有年轻和美貌,容颜尚未因泪水而衰败时,才激起我的狂热和一腔忠诚。时间只会令你在我心中更加珍贵。不,真爱过的心灵永远不懂得遗忘,真爱会一直持续到生命的尽头。就像向日葵会永远面向它的太阳神,用同样的目光迎送它的东升西落。
在铁路上度过的那个悲伤的夜晚中,我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笨蛋!为什么要离开呢?应该留在那儿。如果留下来,明天早上就会再次见到她。是谁迫使我返回巴黎?没错,我是害怕自己行为冒失,令人生厌……假如我留在里昂,离她只有几步之遥却不能见到她,又该怎样度过这漫长的几个小时呢?那一定会是种痛苦的折磨……
我在巴黎度过了几天痛苦的日子后,给她写了下面这封信。从这封信及此后的信和她的回信中,您可以看出我的痛苦和她的平静。您会更容易地猜到我现在所体验的情感。我即使给她写信也不能得到慰藉。与其维持这段仿佛是浪漫友情的徒劳的爱,倒不如结束我过分平静的生活。不!我最终定会被毁灭,撕裂!
第一封信
1864 年 9 月 27 日,巴黎
夫人:
您用一种质朴的亲切的态度接待了我。这种亲切是那么得体。很少有女士能在当时的情况下做到这一点。上帝保佑您!自我与您告别后,我一直经受着痛苦的折磨。即使我一直不停地告诉自己您已经用最好的方式接待了我也无济于事。即使我对自己说,其他任何形式的款待都会变得不合时宜或不合情理,也不能让我可怜的心停止流血。它好像受伤了。我自问原因。以下便是我找到的答案:首先是分离。我很少见到您。当我只向您讲述了我应该讲述的四分之一时,我便离开了,就像一次永别。但是您曾把手递给我,我也曾把它紧紧地靠在我的额头上,我的唇上。当时,我忍住了自己的泪水。我向您发誓。但我有一种迫切的渴望,一种无法逃避的渴望。我需要说更多的话,希望您不要拒绝听。想一想,我爱您已经有四十九年了。我从小时候起便爱上了您。尽管狂风暴雨曾毁坏了我的生活,我对您的爱却从未动摇过。我现在所体验的深切情感便是证据。如果这种情感曾经有一天停止,那么在现在它便不会重新燃起。有多少女士曾听过这样的告白?别把我看作是一个古怪的人,一个被自己的想象力捉弄的人。不,我只是有特别敏锐的感受力。但请相信我的思想异常清晰。真正的情感是一种无法比拟的力量,能够抗衡一切。我爱您,过去,现在,将来都爱您。我已经六十一岁了。我了解生活。我并不心存一丝幻想。请不要像慈善院的修女照顾病人那样,而要像一位心灵高尚的高贵女士医治她无心引起的痛苦那样,答应我三件事,这会令我恢复平静:允许我给您写信;保证给我回信;答应我明年至少邀请我一次去拜访您。如果我没有得到您的允许便登门造访,可能会不合时宜,令人厌烦。只要您写信告诉我:来吧!我便会来到您的身边,不论您当时是在日内瓦还是在别处。这样会显得古怪和失礼吗?还有比这更纯洁的联系吗?我们不都是自由的吗?如果谁觉得它应受指责,那他只是缺乏善良和理性。没有人,甚至您的儿子也不会有这样的想法。我知道他们是非常出色的年轻人。我承认,如果必须有证人在场才能见到您,那真是可怕极了。如果您对我说:来吧!我必须和您像上星期五第一次见面时那样交流。我不敢延长那次会面的时间。我拼命努力才压制住内心的渴望,不去品尝它令人痛苦的诱惑。
哦!夫人,夫人,在这世上我只有一个目标:得到您的感情。让我试着实现这个目标。我会变得顺从,克制。我们的通信会很少,如果您期望这样,它绝不会成为您的负担。您只要写几行便足够了。我也会尽量少去看您。但我知道我们的思想不会再分开。这么多年来我没能为您做任何事。现在我终于有希望成为您的朋友了。我将是个全心全意的朋友。我将用深情、温柔以及完全的激情包围您。这里混合了一个男人的情感和一个小孩幼稚的感情的流露。您可能会发现这份感情的美好,也可能您最终会对我说:“我是您的朋友。您能否肯定我配得上您的友谊?”
再见,夫人。我再一次拜读了您 23 日写的那份短笺。我看见信末您保证的对我的真挚的情感。这不是一句平淡的客套话,是不是?是不是?
您永远的
埃克托尔·柏辽兹
附注:我给您寄去三本书,敬请在闲暇时翻看。您会发现这只是个借口,作者只是希望您能留意一下他。
弗××夫人的第一封回信
1864 年 9 月 29 日,里昂
先生:
如果我不立即给您回信,如果我不立即对您希望建立的关系做出答复,我将会对您、对我自己深感歉疚。我将坦诚地向您表达我的想法。
我只是个上了年纪,很老的女人(先生,我比您大六岁)。我的心已在悲苦的岁月中枯萎,它饱受肉体和精神上的各种痛苦折磨。过去的岁月没有给我留下快乐和各种情感上的幻想。我失去了亲爱的丈夫已过去了二十年,我从未想过要去寻找另一份感情。我只保留过去的关系留给我的与家庭的联系及它对我的自然的约束。在我成为寡妇的那一天,我便中断了所有的关系,我便同快乐、享受告别。我全身心投入到我的内心世界,把自己奉献给我的孩子们。这便是我二十年来的生活。对我而言,什么也无法打断这种习惯产生的魅力。因为这种心灵上的亲近是唯一能给我未来生活带来宁静的东西。所有扰乱这种宁静生活的可能对我而言都是可怕的,是种负担。
在您 27 日给我的信中,您对我说您只有一个愿望,就是通过信件成为我的朋友。您认为这可能吗?我不了解您。四十九年来我只是在上星期五见过您几分钟。我可能既不欣赏您的品味,又不了解您的性格。而这些恰恰是友谊的基础。当两个人有相同的观察和思考方式时,友情才能出现,到来。但当人们分离后,信件不能建立起您所期望的关系,起码对我而言是不可能的。另外,我必须向你承认,我非常懒惰,不爱写信。我的思想同我的手指一样麻木,我对完成我必须要尽的义务感到十分困难。所以,我不能向您许诺与您进行连续不断的通信。我常常不能遵守自己的诺言,这一点必须提前告诉您。如果您乐意偶尔给我写信,我一定会收下它们。但请不要期望我准时回信。
您也渴望我对您说:“来看我。”但这是不可能的。我也不会对您说:“我将单独与您会面。”星期五那天,我接待您时恰好独自一人,但这纯属偶然。等我与儿子及他的妻子去了日内瓦后,如果有一天您来他们家,而我又独自一人,我会招待您;但如果您来作客时他们在我身边,您就必须忍受他们在场的事实。因为,我觉得让他们离开是十分不合适的行为。
我十分坦诚地向您描述我的想法和感觉。坦诚,正是我真实的性格。我觉得还有必要向您指出:当头上已是斑斑白发时,就应该知道如何放弃所有的幻想、憧憬,所有新奇的感觉也将随着那华发而消逝,破灭,甚至包括友情。只有在幸福的年轻时代保持的长久的友谊才会有迷人的魅力。在我看来,当已经感觉到岁月的沉重时,当流逝的时光令我们体验过种种失望时,就不应该再开始建立交往。我向您承认,对我而言,一切都到此为止了。我的未来一天一天缩短。建立那些今天刚开始明天就消逝的交往又有什么意义呢?只会徒增惆怅而已。
先生,看了我刚刚对您说的话后,请不要认为我意图诋毁您留给我的回忆。我对它们抱有深深的敬意,并为您的执着的精神而感动。您有一颗依然年轻的心。我却不是如此。我是确确实实地老了。请相信,把您留在我的记忆中,是对我而言最好的方式。您将在我的回忆中占据很大的位置。您所有成功的消息都将令我欢欣。您也必将取得成功。
再见了,先生。我还要再说一句:请接受我诚挚的敬意。
埃丝特·弗××
昨日早晨我收到了您寄给我的书。承蒙您的好意,感激不尽。
第二封信
巴黎,1864 年 10 月 2 日
夫人:
您的来信是令人陷入极度悲伤的作品。我之所以直至今日才动笔回复,是因为我一直希望能够控制住您的信给我带来的难以承受的绝望之情。是的,您说的完全正确,您,不应该建立新的友情,您应该回避可能扰乱您生活的一切,等等。但我没有扰乱您的生活,请您相信这一点。而且,我谦逊地向您请求的以相隔稍久见一次面的形式保持的友情绝不会成为您的负担。(坦白地说,您信中的这个字眼的确让我觉得很残酷!)一点友爱,您记忆中的一席之地,您对我的经历的一点点的兴趣,您垂怜给予我的这一切已令我心满意足。谢谢您,夫人。我拜倒在您脚下,恭敬地吻您的手。您说我将会偶尔地不定期地收到一些回复,再次感谢您的承诺。我饱含热泪恳求的,正是能够获得您的消息的可能性。您是那样勇敢地谈及晚年及岁月,令我也鼓起勇气模仿您。我希望我先死去,这样我便能确信能向您道最后一个永别!如果正相反,是我先获悉您离开这痛苦的世界的消息……或是您的儿子通知我……对不起……我不想冒信寄不到您那儿的险。请告诉我您在日内瓦的地址,就像您把它告诉那些对此漠不关心的人一样。
这个月我不会去里昂看您。因为很明显,您会认为这种拜访是不谨慎的。我害怕打扰您,所以至少一年内是不会去日内瓦的。但是,您的地址,您的地址!请您发发善心,一知道它便告知我。如果您以沉默来无情地回绝我,或以明确的态度禁止我与您保持最诚惶诚恐的关系,如果您将我当成一个危险分子或一个可耻的小人而置于一边,不予理睬,您将给我带来最深重的痛苦。那样的话,夫人,让您的良心与上帝原谅您吧!我将孤独地在您使我陷入的寒夜中忍受痛苦,至死为您效忠。
埃克托尔·柏辽兹
(这封信是多么杂乱而充满矛盾呀!)
弗××夫人的第二封回信
里昂,1864 年 10 月 14 日
先生:
我不知道以后什么时候才有可能给您写信,但为了让您不要以为我会视您为一个“危险分子或可耻小人”,我匆匆写下这几句话。我儿子明晚来我这儿。他将于本月 19 日举行婚礼。在以后几天,我家中将宾朋满堂。作为母亲与女主人,我得做许多准备工作,不可能有片刻的自由与娱乐的时间。婚礼一结束,我就将考虑准备去日内瓦。这对我来说不是小事儿。我的身体状况不允许我总做我想做的事。我大约于 11 月上旬出发。我一到达安顿好就会通知您我的地址。我现在还不知道地址,所以无法告诉您。如果不是担心您会由于我的沉默而痛苦,我会等到我儿子告诉我地址之后再给您写信。先生,请相信,您给我留下了亲切的回忆。
埃丝特·弗××
第三封信
巴黎,1864 年 10 月 15 日
夫人:
哦,谢谢!谢谢!我等待您的地址,同时向新婚夫妇表示最诚挚的祝福!亲爱的夫人,十二万分地祝您在那最庄严的场合充满最甜蜜的欢乐。啊!您太善良了!
请勿担心,我对您的爱慕是十分谨慎的。
忠于您的埃克托尔
经历了十二天痛苦的日子后,我收到了夏尔·弗××的结婚喜帖。地址签署出自他母亲之手。这令我饱尝了鲜为人知的快乐。我飘荡于七重天外,立即写下了——
第四封信
巴黎,1864 年 10 月 28 日
被某些感情照亮的生活是美丽的!……我收到了喜帖。地址是您亲手写上去的,亲爱的夫人,我识出了您的笔迹!……这表示您想到了我这个流亡者……哪位善良的天使使您对我做了这件好事?
诚然,生活是美好的。但如果跪在您脚前,头靠您的膝盖,紧握您的双手而死去,那死亡会更加美好!
埃克托尔·柏辽兹
但是,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没收到任何音讯。我从里昂打听到一些消息,得知弗夫人已于三个星期前去日内瓦了。难道她要对我隐瞒她的地址?虽然她曾明白地许诺给我。我也不愿违背她的意愿去打听她的地址……如果违背她的命令,见到她时,我是否会痛苦?
经过这些天的焦虑不安,我终于相信,就像我上面说的那样,即使给她写信,我也不会再得到任何慰藉。我完全灰心丧气了。但一天早晨,当我悲哀地坐在壁炉边沉思时,有人送来了一张写有夏尔·弗××先生及夫人字样的名片。这是她的儿子和媳妇。是她让他们趁到巴黎旅行来看我的。太让人惊喜了!太幸福了!是她派他们来的!当我见到年轻的夏尔时,我激动得不知所措。我从他身上活生生地看到了十八岁的埃丝黛尔小姐的模样……年轻的夫人有些惊愕于我的感情,她丈夫不及她惊讶。显然,他们知道了一切,弗××夫人已给他们看过我所有的信。
“她年轻时一定很美?”年轻的妇人冷不丁地问。
“哦!……”
弗××先生接过话题:“不错。我五岁时,有一天看见妈妈盛装去参加舞会。我当时直感到眩晕。这种感觉至今记忆犹新。”
我竭力控制自己的感情,以便能头脑清醒地与这两位可爱的客人谈话。夏尔夫人是一位来自爪哇岛的荷兰籍克里奥尔人。她曾在苏门答腊和波尔内奥住过。她对马来亚很熟悉,并且见过布鲁克。布鲁克是沙捞越的一位贵族。如果我当时是处于正常的思维状态,我会有不计其数的问题要问她。
我非常高兴能在这对小夫妇逗留巴黎期间常常见到他们,并很乐于为他们提供一些惬意的消遣活动。我们总是谈及“她”。当我们走得更亲近些时,那位小夫人表示,对我总给她婆婆写信的做法感到震惊。
她说:“您会吓坏她的。您不该那样对她说。您想想,你们虽然年龄相当,可她却对您几乎一无所知……我清楚地记得,她曾忧郁地拿您的信给我看,并问:‘你认为我该怎样答复他?’您应该更冷静些。这样您的日内瓦之行会很舒心。我们也将很荣幸地向您介绍我们的城市。您一定要来。我们相信您。啊!当然,您一点儿也不用担心,因为弗××夫人已经答应了。”
因此,我学会了克制。当这对小夫妇出发时,我甚至没想让他们带封信给他们的母亲。这时,正值我的《特洛伊人》第二幕要在音乐学院的一个音乐厅上演。我只给她寄去一部剧诗的样本,并请她于 12 月 18 日两点半钟,这幕戏在巴黎上演时,阅读我夹着一些枯叶的那一页。夏尔·弗××夫人本来要回到巴黎替无法分身离开日内瓦的丈夫办一件事。她一直盼望着能观看这场在音乐界引起一定轰动的音乐会。又过了半个月,但她一直没回来。当我实在熬不住时,夏尔·弗××夫人终于在 17 号回来了,给我带来了下面这封信:
日内瓦,1864 年 12 月 16 日
先生:
如果不是因为我多病的身体和惯有的惰性,我会在早些日子里亲自前来感谢您对我的儿子及他妻子的热忱的招待。您使他们度过了许多愉快的夜晚。如果我的儿媳没有给你捎去我的感激之情,我是不会让她走的。苏珊娜负责让您知晓我们在日内瓦的情况。如果不是由于与两个儿子分离,与那些爱我的或是我爱的朋友分开使我心底略感遗憾,我会觉得日内瓦与里昂一样美好。先生,还要感谢您寄来的《特洛伊人》剧本及您精心做的标签。这些都使我回想起年轻时的美妙时光及快乐。
星期日我将与儿子一起拜读您的大作。恭喜您所获的成功,并分享苏珊娜倾听您的音乐时的喜悦。
请接受我对您最崇高的敬意。
埃丝特·弗××
以下是我的回信:
巴黎,1864 年 12 月 19 日,星期一
今年 9 月路经格勒诺布尔时,我顺便去拜访了住在圣乔治的我的一个表兄弟。圣乔治是一个坐落在德拉克河左岸高山峻岭中的小村庄,偏僻隐蔽,村民们生活极为贫困。表兄的大姑子把全部身心都投到了为村民排忧解难上,在当地人心目中,她是一位可亲可敬的神。我到达圣乔治那天,她得知一户住在偏远地方茅屋中的人家已经有三个星期没有面包了,便立即赶过去,对那家的主妇说:
“让娜,你们遇到了困难怎么都不对我说一声?你知道我们愿意尽量帮助你们。”
“哦!大姐,我们不缺东西。我们还有点土豆、白菜。只是孩子们不肯吃。他们哭闹着要吃面包。您知道,跟孩子是没法儿讲理的。”
啊,夫人!亲爱的夫人!您也一样!您给我写信就是行了一件善事。我已经强令自己要克制,不要给您写信打扰您。我一直盼望您的儿媳回到巴黎,从她那儿得到您的消息。她迟迟没来时,我就像一个把头浸在水中不愿离开的人,渐渐窒息……您知道,跟我这样的人,是没法儿讲理的。
但,事实是,我的道理懂得太多了,我也太理智了。请相信这一点。我不需要人用刀一下一下刺在我的心上,以此来教训我……噢,不!我首先想的,是不要打扰您,不要给您制造一丁点儿的烦恼。我会尽量少给您写信。您可以给我回信,也可以不回。我一年去拜访您一次,仅把那当作一次愉快的旅行。您知道我内心的感情。不过,您也许会因为我把一些感情埋藏在心底、不向您表白而感谢我……
我觉得您很忧郁,这让我更加……
不过,从今天起,我要收敛自己的某些言语。我就与您谈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儿吧。
您可能已经知道我的《特洛伊人》昨天没有在音乐学院上演。委员会千方百计地折磨我,不是让我删除这一段,就是让我删除那一段,还辞退了许多歌手,夺去了他们凭借此剧一举成名的机会。所以,我取消了整场戏的演出。
我要感谢您诚心诚意地在两点半钟,让思想飞到音乐厅,替《特洛伊人》祝福。
就在巴黎人让我如此心烦意乱的同时,维也纳人却在庆祝我的生日(12 月 11 日)。那里上演了我的《浮士德的沉沦》的一部分。两个小时后,当地唱经班指挥还给我发来了一份电报,上面写着:为了您,节日活动丰富多彩;士兵及学生合唱在米奈尔热桑·韦兰音乐厅上演;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这些德国艺术家的热情比我的成功更令我激动。我相信您一定理解我的心情。善良,是一切德行之本!
第三天,一位陌生的巴黎人给我寄来了一封信。信的文笔优雅,对我的《特洛伊人》的赞赏之辞令我汗颜,不敢再转述给您。
我的儿子刚刚结束了在墨西哥的一段痛苦之旅,回到了圣纳泽尔(Saint-Nazaire)。一次机会令他在墨西哥立了功,现在他是路易安娜舰的大副。他通知我说他近日即要起身,不可能去巴黎。因此,我去了圣纳泽尔与他拥吻告别。这是个正直的年轻人。很不幸,他处处像我,容不下这个世界的所有庸俗与罪恶。我们就像一对双胞胎兄弟,相互敬爱。
现在,该说一说我周围的事情了。我的老岳母(我曾允诺永不抛弃她不管)在我这儿帮我打理一些日常小事。她从不问我性格变得阴郁的原因。我阅读,比如说重读莎士比亚、维吉尔、荷马的作品,《保罗和维吉妮》《旅途中的交往》等。我空虚烦躁,还要遭受令我痛苦了九年、让所有医生都束手无策的神经痛的可怕的折磨。夜幕降临,当身体、心灵和精神上的苦痛猛烈地扑过来时,我便吞下三口阿片酊,昏昏沉沉地睡去。如果我的身体稍稍好转,并且有必要与几个朋友交往时,我就去邻居达姆卡家。他是一位拥有罕见才华的德国作曲家,也是位博学的教授。他的夫人如天使般善良。这是两位有着金子般心灵的人。我们有时谈谈音乐,有时闲聊,有时大家躺在壁炉火旁的长沙发上,我能在那儿一言不发地躺一晚,反复想着苦涩的心事……一切视我当时的心情而定。这就是我的所有生活,夫人。我以前曾对您说过了,我不再写作,也不再作曲。巴黎和其他地方的音乐界,那些培养艺术、保护艺术家、褒奖杰作的方式都让我恶心,愤怒。这是不是也证明了我还没有心如死灰呢?……
我希望后天能有幸陪夏尔·弗××夫人(她是那样迷人……尽管她的迟迟不到曾像刀般刺伤了我)和她的一位俄国女伴去意大利剧院。我们要去观看唐尼采蒂的《波留托》的第二场演出。如果可能,我们将一直看到终场。沙尔东夫人(她扮演波琳娜)给了我一个包厢。
再见了,夫人。希望您心境安宁,无忧无虑,品尝着您的儿子和朋友对您的爱带给您的幸福。但请偶尔也想一想那个没有理智的可怜的孩子。
您忠实的
埃克托尔·柏辽兹
附记:您真慷慨大度,派新婚夫妇来看望我。夏尔·弗××先生与埃丝黛尔小姐的相似的容貌让我惊撼。我甚至忘乎所以地把这种感觉告诉了他——尽管如此恭维一位男士有失妥当。
她收到这封信后不久给我寄来了回信,上面写着:请相信,我对丧失理智的孩子们并不是没有怜悯之心。我一直认为,为了使他们心境平和,恢复理智,最好的办法便是帮助他们放松,给他们看画片。我冒昧地给您寄去一张这样的画片,它能唤起您对现实的意识,打消对往昔的幻想。
她给我寄来了她的肖像!……太美妙了!真是位可敬的女子!
我就此打住。我想现在我可以更平静地生活了。我将有时给她写信,她会回信;我会去看望她;我知道她的住址;他们会告诉我她生活中可能出现的变动。他的儿子已经向我承诺这一点,并保证通知我。渐渐地,尽管她仍害怕产生新的友情,但她也许会发现,她慢慢地对我越来越有好感。我已经预见到生活将变得美好起来。过去的并没有完全过去。我的天空不再是一片空白。我感激地凝视着我的星宿,它仿佛正远远地温柔地对我笑呐。不错,她不爱我。她为什么要爱我呢?她本来可能永远都不知道我这个人;而现在,她已经知道我爱慕着她。
就像我感叹未能结识我深深敬爱的维吉尔、格鲁克、贝多芬、莎士比亚……那样,我一直感叹与她相见恨晚。本来,她也许会爱上我……(我确实一直无法释怀。)
爱情与音乐这两股强大的力量,哪一个会令人升华到最高境界呢?……这是个难题。但我认为可以这样说:爱情不能界定音乐,音乐却能激发爱情……为什么要将两者分开呢?它们是灵魂的双翼。
看到有些人理解爱情的方式,看到他们在艺术创作中寻找的那些东西,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猪;那些用肮脏的嘴巴,在美丽的花丛中,在高大的橡树下拱刨土地,希望找到它们爱吃的美味的猪。
但是,让我们不要再想艺术了!……丝黛拉!我的星!丝黛拉(即埃丝黛尔——译注)!现在,我可以不悲不怒,无怨无悔地死去了。
1865 年 1 月 1 日
* * *
① A travers chants,柏辽兹的音乐评论专著。——译注
② 当时《特洛伊人》的抒情诗文还未分为两部歌剧,是一部长达五个小时的歌剧。——作者注
③ 阿尔方斯·鲁瓦耶(Alphonse Royer)。——作者注
④ 皆为莎士比亚剧中女主人公或古希腊神话中之女神。——译注
⑤ 希腊神话中特洛伊的女预言者,多预言凶事。——译注
⑥ 法语的 inhumanité(不人道)与 inhumation(埋葬)拼写相近,市镇官员玩了一个文字游戏,以此打趣。——译注
⑦ 爱尔兰民谣。——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