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利亚德金先生的胸中在呼呼喘气:他好像插上了翅膀,飞也似的追赶他那迅速离开的敌人。他感到他身上有一股可怕的力量。但是,尽管有这股可怕的力量,戈利亚德金先生还是能够勇敢地认定,在当前这时刻,甚至一只普普通通的蚊子,如果这时候彼得堡还可能有蚊子的话,也能不费吹灰之力地用自己的翅膀把他的腰打断。他还感到他这人凋零了,完全衰弱了,现在带着他飞跑的完全是一股特别的外力,他根本不是在自己走,相反,他的两腿直打弯,已经跑不动了。然而,这一切是能够好转的。“好转也罢——不好转也罢,”戈利亚德金先生想,由于快跑都几乎喘不过气来了,“但是,这事已经输定了,现在已经毫无疑问了;我已经彻底完蛋了,这也已经是一清二楚,确定无疑,大局已定,在劫难逃了。”话虽这么说,当他看见自己的敌人跟一名马车夫讲好价钱,抬起一条腿,刚要上车,便上去一把抓住他的大衣的时候,我们的主人公就像死人复活,打了一仗,旗开得胜似的。“先生!先生!”他终于向被他追上的那个卑鄙无耻的小戈利亚德金先生叫道,“先生,我希望,您……”

“不,请您不要抱任何希望。”戈利亚德金先生的无情无义的敌人支吾其词地回答道,他的一只脚已经踏在马车的一个踏板上,而另一只脚则使劲想跨上马车,在空中乱蹬,极力保持平衡,与此同时又用足力气想把自己的大衣从大戈利亚德金先生的手中挣脱出来,可是大戈利亚德金先生却用尽吃奶的力气抓住他的大衣不放。

“雅科夫·彼得罗维奇!只要十分钟……”

“对不起,我没工夫。”

“雅科夫·彼得罗维奇……劳您大驾,雅科夫·彼得罗维奇……看在上帝分上,雅科夫·彼得罗维奇……如此这般——说明一下……我冒昧地……就一秒钟,雅科夫·彼得罗维奇!……”

“亲爱的,我真没工夫,”戈利亚德金先生的假仁假义的敌人,装出一副心地善良的样子,看似亲昵实则无礼地回答道,“另外找时间再谈吧,请相信我,我说这话是满腔热诚和真心实意的;但是现在——真的,不行。”

“混账东西!”我们的主人公想。

“雅科夫·彼得罗维奇!”他苦恼地叫道,“我从来都不是您的敌人。一些居心歹毒的人毫无道理地把我描写成……就我这方面来说,我愿意……雅科夫·彼得罗维奇,咱俩立刻就去,好吗?……就像您刚才很有道理地说的那样,在那里我们真心实意地,用直截了当的、高尚的语言……瞧,就到那家咖啡馆去:那时,一切就会自然而然地说清楚——就这样,雅科夫·彼得罗维奇!那时候一切都会自然而然地说清楚的……”

“上咖啡馆?好啊。我不反对,咱们去咖啡馆,不过有个条件,我的朋友,有个条件——那里一切都会自然而然地解释清楚。就说如此这般,心肝宝贝,”小戈利亚德金先生说道,一面从马车上下来,无耻地拍了拍我们主人公的肩膀,“你真是我的好朋友;为了你,雅科夫·彼得罗维奇,我情愿走小胡同(雅科夫·彼得罗维奇,正如您当时很有道理地说过的那样)。要知道,碰上个骗子,真的,他爱把人怎么样就把人怎么样!”戈利亚德金先生的假朋友继续说道,嬉皮笑脸地围着他打圈子,奉承讨好。

两位戈利亚德金先生进去的那家咖啡馆,离大街很远,这时候完全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刚一听到门铃声,就有一位相当胖的德国女人出现在柜台边。戈利亚德金先生同他的卑鄙无耻的敌人走进第二个房间,那里有一个虚胖的、剪短发的小男孩,拿着一把小劈柴在生炉子,使劲想把快熄灭的火重新燃旺。按照小戈利亚德金先生的要求,端来了两杯可可茶。

“一个胖乎乎的可爱的娘儿们。”小戈利亚德金先生说,贼头贼脑地向大戈利亚德金先生挤了挤眼。

我们的主人公涨红了脸,没有言语。

“啊,对了,我忘了,对不起。我知道您的口味。咱们,先生,咱们就喜欢苗条的德国小娘儿们;咱们就爱实话实说,雅科夫·彼得罗维奇,咱们就喜欢身材苗条但风韵犹存的德国娘儿们;咱们可以在她们家租间房子,诱惑她们,让她们心痒难抓,以喝她们的啤酒汤和牛奶汤 [1] 为名把咱们的心献给她们,还给她们立各种笔据——咱们就该这么做,你这福布拉斯呀,你真是个叛徒!”

这些话都是小戈利亚德金先生说的,以此来做某种坏透了的,然而却是狡猾、恶毒的暗示,这话暗指某一女士,他假装殷勤地巴结戈利亚德金先生,满脸堆笑,借此虚伪地显示他对他很热情,见到他感到很高兴。这个卑鄙无耻的家伙发现大戈利亚德金先生根本不那么笨,也根本不缺少教养和趣味高雅的风度,还不至于相信他的这一套胡言乱语,于是他就决定改变自己的策略,打开天窗说亮话。假戈利亚德金先生说了这串下流话后,随即以令人愤懑的无耻和狎昵态度拍了拍为人稳重的戈利亚德金先生的肩膀,还不满足于此,竟以上流社会中完全有失体统的方式跟大戈利亚德金先生打闹,即妄图重演他过去的下流做法,即尽管气愤填膺的大戈利亚德金先生一再抗拒,并发出轻微的叱责,他还是伸出手来拧了拧他的腮帮子。看到这样猥亵的动作,我们的主人公腾的一下火了,他没有言语……不过,这情况稍纵即逝。

“这都是我的敌人说的话。”他终于用发抖的声音回答道,明智地克制了自己的发作。就在这时候,我们的主人公不安地回头看了一下房门。问题在于小戈利亚德金先生看来心情极佳,正准备说在公共场合不允许说、为社交界尤其为上流社会的规矩所不容的种种狎昵的笑话。

“啊,好吧,既然这样,悉听尊便。”小戈利亚德金先生对大戈利亚德金先生的想法一本正经地反驳道,说罢便把他很不雅观地一口气喝光的可可茶杯放到桌子上,“好吧,咱俩不必多争了,不过……嗯,您现在过得怎么样,雅科夫·彼得罗维奇?”

“我能告诉您的只有一点,雅科夫·彼得罗维奇,”我们的主人公冷静而且颇有自尊地回答道,“我从来都不是您的敌人。”

“唔……那么,彼得鲁什卡呢?叫什么来着!好像叫彼得鲁什卡吧?——嗯,对!怎么,他怎么样?好吗?还是老样子?”

“他还是老样子,雅科夫·彼得罗维奇。”有点儿感到惊讶的大戈利亚德金先生回答道,“我不知道,雅科夫·彼得罗维奇……就我这方面来说……我光明磊落,有一说一,雅科夫·彼得罗维奇,您自己也会同意的,雅科夫·彼得罗维奇……”

“是啊。但是您自己也知道,雅科夫·彼得罗维奇,”小戈利亚德金先生用富有表情的声音回答道,虚伪地用这样的方式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满腔愁绪、充满悔恨而又值得同情的人,“您自己也知道,目前时世艰难……我要引用一下您说过的话,雅科夫·彼得罗维奇;您是个聪明人而且持论公允。”小戈利亚德金先生加了一句,卑鄙地吹捧大戈利亚德金先生,“生活不是儿戏,您自己也知道,雅科夫·彼得罗维奇。”小戈利亚德金先生意味深长地说,以此装模作样地表示他也是个有学问的聪明人,是能够谈论高深的问题的。

“就我来说,雅科夫·彼得罗维奇,”我们的主人公兴奋地回答道,“就我来说,我最讨厌绕着弯子说话,我喜欢有话就大胆地说,公开地说,直来直去,有一说一,把事情都光明正大地放到桌面上,告诉您吧,我敢公开而又光明磊落地肯定,雅科夫·彼得罗维奇,我完全于心无愧,您自己也知道,雅科夫·彼得罗维奇,双方都弄错了——一切都是可能的——社交界的说三道四和庸俗的看法……我坦率地告诉您,雅科夫·彼得罗维奇,一切都是可能的。我还要说,雅科夫·彼得罗维奇,如果这样来看问题,如果以光明正大和高尚的观点来看问题,我敢大胆地、毫不假装羞耻地说,雅科夫·彼得罗维奇,如果我发现我错了,我甚至感到很高兴,我甚至乐于承认这一点。您自己也知道,您是个聪明人,而且是个高尚的人。我愿意毫不羞耻,毫不假装羞耻地承认这点……”我们的主人公最后尊严地、坦然地说道。

“时也,命也!雅科夫·彼得罗维奇……但是咱们先不谈这些,”小戈利亚德金先生叹了口气,说道,“不如利用咱们见面的这短暂的时间谈点儿两个同僚之间应该谈的更有益、更愉快的事……说真的,在整个这段时间里,不知怎么搞的,我还没有机会同您说满两句话呢……这事不能怪我,雅科夫·彼得罗维奇……”

“可也不能怪我呀,”我们的主人公热烈地打断他的话道,“可也不能怪我呀!我的心告诉我,雅科夫·彼得罗维奇,这件事完全不能怪我。咱们怪命吧,雅科夫·彼得罗维奇。”大戈利亚德金先生用完全息事宁人的口吻又加了一句。他的声音开始渐渐变弱和发抖。

“好啦,怎么样?您身体一向好吗?”这个误入歧途的人用甜甜的声音问道。

“有点儿咳嗽。”我们的主人公用更加甜兮兮的声音回答道。

“要多加保重。现在正流行时疫,很容易染上咽峡炎,不瞒您说,我已经开始围法兰绒围脖了。”

“没错,雅科夫·彼得罗维奇,是很容易染上咽峡炎的……雅科夫·彼得罗维奇。”我们的主人公经过短暂的沉默之后说道,“雅科夫·彼得罗维奇!我发现我搞错了……我非常感动地想起咱们俩一起在寒舍度过的幸福时光,舍下虽然贫寒,但是我敢说,却是殷勤好客的……”

“可是,尊函中却不是这样写的。”持论完全公正的(不过,也仅仅在这一点上是完全公正的)小戈利亚德金先生不无责备地说道。

“雅科夫·彼得罗维奇!我搞错了……现在我清楚地看到,在我这封倒霉的信件中我也搞错了。雅科夫·彼得罗维奇,我对您于心有愧,雅科夫·彼得罗维奇,请您不要相信……请把这封信还给我,我要当着您的面撕掉它,雅科夫·彼得罗维奇,或者,假如这办不到的话,那我也求您反其意而读之——把意思完全反过来,也就是说,特意抱着友好的想法,把我信中的所有的话都赋予相反的意义。我搞错了。请原谅我,雅科夫·彼得罗维奇,我完全……我不幸地搞错了,雅科夫·彼得罗维奇。”

“您真这么想?”大戈利亚德金先生的背信弃义的朋友相当心不在焉和相当冷淡地问道。

“我真这么想,我完全搞错了,雅科夫·彼得罗维奇,就我而言,我毫不假装羞耻……”

“啊,好,好!您搞错了,这很好嘛。”小戈利亚德金先生粗鲁地回答道。

“雅科夫·彼得罗维奇,我甚至有一个想法,”我们的坦诚的主人公又襟怀坦荡地补充道,他根本没有发现他的假朋友的可怕的背信弃义,“我甚至有一个想法,瞧,上帝创造了两个完全相同的人……”

“啊!这是您的想法!……”

这时,以一肚子坏水著称的小戈利亚德金先生站了起来,拿起了礼帽。大戈利亚德金先生仍旧没有发现骗局,也跟着站了起来,而且老老实实地、高尚地向自己的假朋友微笑着,天真地竭力对他表示亲热,竭力鼓励他,想用这样的办法来与他重修旧好……

“再见,阁下!”小戈利亚德金先生突然叫道。我们的主人公打了个寒噤,在他的敌人的脸上甚至发现了某种狂态——仅仅为了甩掉他,于是他把自己的两个手指塞进向他伸过来的这个不道德的人的手中:但这时……小戈利亚德金先生的无耻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这个卑鄙的家伙抓住大戈利亚德金先生的两个手指后,先是握了握它,又立刻,当着大戈利亚德金先生的面,决定重演他今天上午他开过的那个玩笑。人的忍耐到了极限……

当大戈利亚德金先生清醒过来、拔脚向隔壁房间去追他的时候,他那不共戴天的敌人已经用手帕擦过自己的手指,把手帕塞进了口袋,并按照自己的下流习惯急忙溜到隔壁房间去了。他好像没事人似的,站在柜台旁,在吃馅儿饼,并且像个正人君子似的,十分泰然地在向德国食品店的老板娘献殷勤。“当着女士们的面不行。”我们的主人公想,接着走到柜台旁,激动得都差点儿控制不住自己了。

“瞧,这娘儿们长得还真不赖呦!阁下高见?”小戈利亚德金先生大概指望戈利亚德金先生能够没完没了地一忍再忍,于是又开始用他那不成体统的油腔滑调说话。至于那个胖胖的德国女人,显然听不懂俄国话,用她那呆板的、毫无表情的眼睛望着这两位顾客,客气地微笑着。不知羞耻的小戈利亚德金先生的这话,一下子把我们的主人公羞得像着了火似的满脸通红,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终于向他扑了过去,显然想要把他撕个粉碎,从而彻底结果了他;但是小戈利亚德金先生,按照自己的下流习惯,早就跑远了:他溜之大吉,已经跑到了台阶上。不言而喻,大戈利亚德金先生自然先是呆呆地愣在那儿,少顷才省悟过来,撒开两腿跑去追这恶棍,可是这恶棍却已经坐上了等候在门外、显然与他早就串通好了的出租马车。但是就在这时候,那个胖胖的德国女人看到她的两位顾客跑了,便先发出一声尖叫,用足力气摇了摇铃。我们的主人公几乎边跑边转过头来,把钱扔给了她,替自己和那个没有付账的无耻之徒付了账,没要求找钱,尽管因此而稍稍耽搁了一下,但还是追上了自己的仇敌,上前一把抓住他,在飞跑中匆忙抓住的。我们的主人公使出吃奶的力气抓住了马车的挡泥板,沿大街飞跑了一阵,费劲地想要爬上小戈利亚德金先生拼命守住的那辆马车。这时那马车夫也用鞭子、缰绳、腿以及连声吆喝,催促自己那匹衰弱无力的驽马快跑,不料这驽马竟咬紧马嚼撒开腿飞跑起来,可是它有个下流习惯,每跑三步用后腿尥一下蹶子。我们的主人公终于爬上了马车,面对自己的仇敌,背靠马车夫,两膝抵着那个无耻之徒的膝盖,右手则使劲儿抓住那个道德沦丧、冷酷无情的仇敌的蹩脚透顶的大衣的皮领子……

这两个冤家对头坐在马车上飞奔,若干时候沉默不语。我们的主人公差点儿都喘不过气来了;马路糟糕透顶,一路颠簸,每走一步都有摔断脖子的危险。此外,他那冷酷无情的死敌还是不肯认输,还是竭力想把他的对手推到车外的烂泥地里去。除了所有这些不愉快以外,加之天气又恶劣透顶。大雪在纷纷扬扬地下个不停,竭力想钻进戈利亚德金先生的敞开的大衣领子。周围是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很难看出来,他们到底往哪里去和奔驰在什么大街上……戈利亚德金先生觉得,似乎正在发生某种熟悉的事。有一刹那,他极力回想,他昨天是不是已经预感到了什么……比如说在做梦的时候……最后他心中的烦恼达到了顶点。他使劲儿压在他那残忍的敌人的身上,想喊叫。但是他的喊叫刚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有一小会儿,戈利亚德金先生似乎忘记了一切,认为这一切根本就没什么,不过尔尔,不知怎么一来就发生了这种事。说不清,道不明,就此提出抗议是完全多余的,也是十分无聊的……但是突然,几乎就在同一刹那,即我们的主人公最后这样认定的时候,冷不防马车稍一颠簸,就改变了事情的全部意义。戈利亚德金先生霍地像一袋面粉似的从马车上滚落下来,不知落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在摔落下来的时候完全正确地意识到,他的确有点儿急躁,而且急躁得太不是时候了。他终于站起来以后才看到他们究竟到了什么地方;马车停在不知道谁家的院子中,可是我们的主人公第一眼就发现,这是奥尔苏菲·伊万诺维奇居住的那家公寓楼的院子。就在这一刹那,他发现他那朋友已经悄悄地溜上了台阶,大概要去拜访奥尔苏菲·伊万诺维奇吧。他在难以形容的烦恼中本来想跑去追赶自己的仇敌,但是幸亏他明智地及时改变了主意。戈利亚德金先生没有忘记跟马车夫结账,他结完账就跑到大街上,撒腿拼命地跑,跑到哪儿算哪儿。大雪还跟先前一样下个不停;跟先前一样白茫茫一片,又潮又黑。我们的主人公不是在走,而是在飞,路上无论碰到谁——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被他撞翻在地,同时他自己也被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撞得跌跌撞撞。周围以及他身后只听见一片惊惶的说话声、尖叫声和喊声……但是戈利亚德金先生似乎昏昏沉沉,浑浑噩噩,对什么也不予理会……然而,他清醒过来时已经到了谢苗诺夫桥头,而且那也是因为他笨拙地撞翻了两个女人以及她们沿街叫卖的商品,而且他自己也摔倒了。“这没什么,”戈利亚德金先生想,“这一切完全有办法补救。”——于是立刻把手伸进口袋,想给她们一个银卢布,赔偿被他打翻在地的蜜糖饼干、苹果、豌豆和各种食品。突然发出一道新的光,照亮了戈利亚德金先生;他在口袋里摸到了今天上午那文书交给他的一封信。他同时想起不远处有一家他熟悉的小饭馆,于是便跑了进去,一分钟也不耽搁地坐到一张被蜡烛照亮了的饭桌旁,什么也不理会,也不听前来问他要什么的跑堂说什么,拆开信封,开始读使他大吃一惊的如下的信:

高尚的、为我受苦的、我的心永远感到可亲可爱的人:

我在痛苦,我快完蛋了——救救我吧!那个造谣中伤者,那个阴谋家,那个以自己的一肚子坏水著称的人,用自己的网把我禁锢住,我完蛋了!我毁了!但是我讨厌他,而你!……他们把我俩生生拆散了,我给你的信被他们截住了——而这一切都是那个不道德的人利用他的唯一优点——与你长得相似造成的。无论如何,一个人可以长得丑,但却能用智慧、强烈的感情和风雅的举止使人心醉……我完蛋了!他们强迫我,硬要把我嫁出去,其中耍阴谋最甚者当推家父,我的恩人和五品文官奥尔苏菲·伊万诺维奇,大概他想攫取我在上流社会的地位和关系……但是我已拿定主意,并准备使用上天赋予我的各种手段对此进行抗争。今天九点整,请你坐着你的马车在奥尔苏菲·伊万诺维奇家的窗外等我。我们家又要举行舞会了,那个英俊潇洒的中尉也要来。我出来后,咱们就远走高飞。再说还有其他差事也可以为祖国造福。无论如何请你记住,无辜之所以有力,就因为它无辜。再见。坐着马车来,在大门口等我。半夜两点整,我将投入你的保护的怀抱。

至死都属于你的

克拉拉·奥尔苏菲耶芙娜

我们的主人公读完信后,仿佛惊呆了似的坐了几分钟。他心烦意乱,十分激动,面孔像手帕一样煞白,手里拿着信,在房间里走了几个来回;除了自己失魂落魄的处境以外,还加上我们的主人公根本就没发现他当时已成了在这个房间里所有的人特别注意的目标。大概,他服装的零乱,控制不住的激动,不停的来回走动,或者不如说不停的前后奔跑,指手画脚,也许,还有几句在昏昏沉沉、信口开河中说的令人费解的话——大概这一切使在场的所有顾客都对戈利亚德金先生产生了非常不好的印象:甚至连跑堂的也开始疑惑地看着他。我们的主人公清醒过来后发现他正站在房间中央,几乎不成体统和很不礼貌地看着一位外表极其可敬的老者,这老者吃过饭并在圣像前祷告过上帝后,又坐了下来,他也目不转睛地盯着戈利亚德金先生看。我们的主人公浑浑噩噩地看了看周围,发现所有的人,简直是所有的人都用一种最不怀好意、最可疑的目光看着他。突然,一个缀有红领子的退伍军人大声索要《警察局新闻》 [2] 。戈利亚德金先生打了个寒噤,脸红了:他不知怎么无意中低下了眼睛,看了看地面,看到他竟穿着这么一身不成体统的服装,不用说在公共场合,就是在自己家里,这样的衣服也是穿不得的。皮靴、裤子以及他的整个左侧满是污泥,右脚上的套带 [3] 断了,而燕尾服甚至有许多地方都撕破了。我们的主人公心烦意乱地走到他看信的那张饭桌旁,他看到有一名饭店伙计正向他走来,脸上带着异样的、既放肆而又坚决的表情。我们的主人公心慌意乱地一下子蔫了,开始观察他身前的桌子。桌上放着不知谁在用餐后没有收拾的盘子、用脏了的餐巾,乱七八糟地扔着刚用过的刀、叉和勺。“谁在这儿吃饭了?”我们的主人公想,“难道是我?不过一切都是可能的!吃过了饭,自己竟没发觉;我该怎么办呢?”戈利亚德金先生抬起眼睛,又看到身边那个跑堂的,那跑堂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我应当付多少钱,伙计?”我们的主人公用发抖的声音问道。

戈利亚德金先生周围发出了哄堂大笑;跑堂本人也微微一笑。戈利亚德金先生明白他又出洋相了,做了一件奇蠢无比的事。他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以后,感到十分尴尬,为了掩饰这尴尬,他无奈地把手伸进口袋里去拿自己的手帕,大概是为了做点儿什么,免得这么傻站着;但是使他自己和他周围的人感到十分惊讶的是,他掏出的不是手帕,而是大约四天前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给他开的一瓶什么药水。“还是在同一家药房里买药。”这事在戈利亚德金先生的脑海里一闪……他突然打了个哆嗦,吓得差点儿叫起来。闪出一道新的光……一种暗红色的、令人生厌的液体以一种不吉利的反光射进戈利亚德金先生的眼睛……药水瓶从他手里滑落下来,立刻跌得粉碎。我们的主人公发出一声惊叫,往一旁倒退了两步,躲开流出的液体……他全身发抖,他的鬓角和前额上都渗出了汗珠。“可见,有生命危险!”这时房间里出现了一片骚乱和惊慌;大家都围住戈利亚德金先生,大家都对戈利亚德金先生说话,甚至有些人还抓住戈利亚德金先生。但是我们的主人公却像哑巴似的一言不发,一动不动,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毫无感觉……最后他终于似乎一跃而起,撒腿就往饭馆外面跑,有人冲上来想挡住他的去路,他就把这些人一一推开,几乎失魂落魄地跌坐在迎面驶来的马车上,飞也似的回家去了。

他在寓所的玄关遇见了司里看门的米赫耶夫,手里拿着官署的封套。“我知道了,我的朋友,我全知道了,”我们的筋疲力尽的主人公用衰弱无力而又十分苦恼的声音回答道,“这是正式通知……”封套里果然是一份给戈利亚德金先生的书面命令,由安德烈·菲利波维奇签署,命令他即刻办理移交,把手上的工作交给伊万·谢苗诺维奇。戈利亚德金先生收下了封套,给了门卫十戈比,便进了自己的房间,他看见彼得鲁什卡正在准备和收拾自己的那些破烂和自己的行李,归成一堆,显然打算离开戈利亚德金先生,去伺候引诱他过去的卡罗琳娜·伊万诺芙娜,以代替她家的叶夫斯塔菲。

* * *

[1] 这里的“啤酒”和“牛奶”二词,均为用俄文字母拼写的德国词。

[2] 指《圣彼得堡市警察局新闻》,1839—1917年出版于圣彼得堡,除刊载一般的新闻外,还刊登地方消息。

[3] 指从裤脚口往下套在脚底的套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