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鲁什卡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他的举止透着古怪和放肆,脸上透着一种小人得志的洋洋得意的神情。看得出来,他已经想好了要做某件事,而且感到自己完全有资格这样做,那样子仿佛他是个外人似的,就是说像别人家的用人,但绝非戈利亚德金先生的先前的用人。
“嗯,你瞧,亲爱的,”我们的主人公气喘吁吁地开口道,“现在几点啦,我的亲爱的?”
彼得鲁什卡默默地向隔壁走去,然后又走回来,用一种不受制于人的大模大样的口吻宣布道,已经快七点半了。
“嗯,好,亲爱的,好。嗯,您瞧,亲爱的……请允许我告诉你,亲爱的,现在咱们之间的关系似乎都结束了。”
彼得鲁什卡不言语。
“嗯,现在,既然咱们之间的关系都结束了,那么现在请你坦率地告诉我,把我当你的朋友一样告诉我,小老弟,你去哪儿啦?”
“去哪儿?去看过一些好人。”
“我知道,我的朋友,知道。我对你一向很满意,还要给你张服务满意证……那么,现在你在他们那儿怎么样呢?”
“什么怎么样,老爷!您自己也知道。明摆着的事,好人是不会教你学坏的。”
“知道,我的亲爱的,知道。如今这世道好人少,我的朋友;要珍惜,我的朋友。嗯,他们怎么样?”
“怎么样,不是明摆着吗……不过,老爷,我现在没法在您这里干下去了;这您自己也知道。”
“知道,亲爱的,知道;我知道您干活一向卖力、勤快;这一切我都看到了,我的朋友,我尊重你。我一向尊重善良的好人,哪怕是用人也罢。”
“那自然,明摆着嘛!我们当下人的,您知道,当然哪儿好上哪儿。不就这么回事吗。我有什么!明摆着,老爷,没有好人那是不行的。”
“嗯,好了,小老弟,好了;这,我是感觉到的……嗯,给,这是你的工钱和你的服务满意证。小老弟,现在咱俩吻别吧……嗯,我的朋友,现在我有一事相求,最后一件事。”戈利亚德金先生郑重其事地说道,“你瞧,我的亲爱的,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我的朋友,即使在金碧辉煌的皇宫里也有痛苦,痛苦是无所不在的,想躲是躲不掉的。你知道,我的朋友,我似乎对你一向不薄吧……”
彼得鲁什卡不作声。
“我似乎对你一向不薄吧,亲爱的……嗯,现在咱们有多少件内衣呢,我的亲爱的?”
“全在这里了。麻布衬衣六件;袜子三双;胸衣四件;法兰绒绒衣一件;内衣内裤两套。您也知道,全在这里了。先生,您的东西我什么也没拿……老爷,主人家的财物我是很爱惜的。我对您,老爷,那个……明摆着,……我是从来不做造孽的事的,老爷;这个您也知道,老爷……”
“我相信,我的朋友,我相信。我说的不是这事,我的朋友,不是这事;你瞧,是这么回事,我的朋友……”
“那自然,老爷;这,咱知道。从前,我还在斯托尔布尼亚科夫将军家当差的时候,他也是这么辞退我的,他本人上萨拉托夫去了……他在那边有领地……”
“不,我的朋友,我不是说这个;我没什么……你不要有别的想法,我的亲爱的朋友……”
“那自然。您也知道,我们当下人的很容易让人说闲话。可是对我到处都很满意。我伺候过大臣、将军、枢密官、伯爵。伺候过许多人,伺候过斯文恰特金公爵、彼列波尔金上校、涅多巴罗夫将军,他们也到领地看过咱农奴。这很自然……”
“是的,我的朋友,是的;好,我的朋友,好。瞧,我的朋友,现在我也要走了……每个人走的路都不一样,亲爱的,也不知道每个人会走哪条路。好了,我的朋友,现在你让我先穿上衣服;是的,你把我的制服也放进去吧……还有另一条裤子,床单,被子,枕头……”
“您吩咐把所有的东西都打成包吗?”
“是的,我的朋友,是的;大概得打成包吧……谁知道咱们会发生什么事呢。好了,我的亲爱的,现在你去找辆车来吧……”
“车?”
“是的,我的朋友,去找辆车,要宽敞一点儿的,要用一段时间。我的朋友,你可千万不要有别的想法……”
“您要出远门吗?”
“不知道,我的朋友,这我也不知道。羽绒褥子,我想,也应当放进去。你觉得怎么样,我的朋友?我就拜托你了,亲爱的……”
“难道马上要走?”
“是的,我的朋友,是的!出现了这样的情况……就是这样,我的亲爱的,就是这样……”
“那自然,先生;瞧,我们团的一名中尉也发生过同样的事;那儿有位地主,他有个……拐跑了……”
“拐跑了?……怎么?我的亲爱的,你……”
“是的,拐跑了,在另一座庄园结了婚。一切都预先准备好了。派人去追;可是已故的公爵替他说了话,总算把这事摆平了……”
“结了婚,是的……你怎么,我的亲爱的?你怎么会知道的呢,亲爱的?”
“不就知道了嘛,怎么啦!老爷,地球上消息满天飞。我们什么都知道,老爷……当然,谁没作过孽呢。不过我现在要告诉您,老爷,请允许我实话实说,老爷,像下人般有一说一;既然现在谈到了这份上,那我就告诉您吧,老爷:您有敌人——老爷,您有一个情敌,很厉害的情敌,就这样……”
“我知道,我的朋友,我知道;你自己也知道,我的亲爱的……好,现在我就拜托你了。现在我们怎么办呢,我的朋友?你对我有什么忠告呢?”
“是这样,老爷,现在您既然要这样,比方说,既然要走那条路,那,老爷,您就要去买点儿东西——比如说,床单呀,枕头呀,再另买一床双人用的羽绒褥子呀,好的被子呀,等等——可以就在这里楼下一位女邻居那里买:她是个小市民,老爷;她有很好的狐狸皮斗篷;可以上那里瞅瞅,买它一件,要瞅现在就可以去瞅。老爷,您现在就该办这事;这斗篷很好,缎子面,狐狸皮里子……”
“嗯,好吧,我的朋友,好吧;我同意,我的朋友,我就拜托你了,完全拜托了;行啊,斗篷就斗篷吧,我的亲爱的……不过要快,快点儿!看在上帝分上,要快!我就买一件斗篷,不过,劳你驾,要快!快八点了,快点儿,看在上帝分上,我的朋友!要赶快去,要快,我的朋友……”
彼得鲁什卡撂下没有包好的内衣、枕头、被子、床单,以及归置在一起准备打包的各种废物,急匆匆地跑出了房间。这时戈利亚德金先生又一次拿起了信——但是他读不下去。他用两手抱着他那苦命的脑袋,愕然地靠在墙上。他什么事也不能想,什么事也不能做;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到底怎么啦。最后戈利亚德金先生看到时间正在一点点过去,可是既不见彼得鲁什卡回来,也没见到斗篷,他决定亲自去一趟。他拉开通玄关的门,听到楼下有吵吵嚷嚷的说话声、争论声和议论声……有几名楼下的女邻居在叽叽喳喳地嚷嚷,在对什么事情高谈阔论——可是戈利亚德金先生一听就知道她们在谈论什么。可以听到彼得鲁什卡的声音;后来又听到一些人的脚步声。“我的上帝!她们会把全世界的人都叫来的!”戈利亚德金先生呻吟道,绝望地绞着手,反身跑回了房间。他跑回房间后,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地倒卧在长沙发上,把脸埋在靠垫里。他这样躺了大约一分钟后又跳起来,也不等彼得鲁什卡回来,就穿上套鞋,戴上礼帽,披上大衣,拿起自己的皮夹子,急匆匆地跑下了楼梯。“什么也不需要,什么也不需要,我的亲爱的!我自己,一切都由我自己来办,眼下不需要你,说不定,没有你事情还好办些。”戈利亚德金先生在楼梯上遇到彼得鲁什卡后向他嘟囔道;然后就跑到院子里,走出了公寓;他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他还拿不定主意……他怎么办,他该做什么呢,在当前这个关键时刻他该怎样行动呢……
“可不是吗:该怎么办呢,主啊我的上帝?这不是没事找事嘛!”他终于绝望地叫道,在街上一瘸一拐地走着,碰运气,走到哪儿算哪儿,“这不是没事找事吗!要是没有这事,正是没有这事,那一切就会迎刃而解;一下子,干净利索、断然、坚决地迎刃而解。一定会迎刃而解的,否则,我让你们砍断一根手指!我甚至还知道用什么办法迎刃而解。它肯定会迎刃而解:我会立刻那个——如此这般地一说,先生,说句不中听的话,我已经走投无路了,事情不能这样办;先生,我的好先生,事情不能这样办,在我们这儿冒名顶替是办不到的;一个冒名顶替的人,先生,那是卑鄙的,绝不会给祖国带来好处。您懂得这道理吗?我就问他,您懂得这道理吗,先生?!这事就会那个了……噢不,话又说回来,怎么呢……这事就根本不会那个了……压根儿不可能那个了……我怎么净胡说八道呢,都笨到家了!我呀,简直在自杀!你呀,简直在自杀!根本不会那个……不过,我说,你是个道德败坏的人,现在把这事弄成了这样!……嗯,我现在何去何从呢?嗯,比如说,我现在该拿自己怎么办呢?嗯,我现在能干些什么呢?嗯,打个比方说,我现在又能干什么呢,你真是个戈利亚德金,你真是个没用的人!嗯,现在怎么办呢?得去雇辆马车;快去给她把马车赶到这里来;就说,不坐马车,咱们会把脚弄湿的……瞧,谁会想得到呢?好小姐呀,唉,我的好小姐!我的规规矩矩的好姑娘呀!我们的人见人爱的好小姐呀。小姐,您艳冠群芳,没说的,您是群芳之首!……而这一切都是由于缺少闺范所致;这一切我现在都仔细想过了,咂摸过了,我看呀,这不是因为什么别的,而是因为缺乏闺范。从小就应该对她,那个……有时候就应该让她吃鞭子,可他们却塞给她糖果,让她吃各种甜点心,老家伙还对她哭哭啼啼:说什么你是我的心肝,你是我的宝贝,你是我的好闺女,说什么我要把你嫁给一位伯爵!……他们把她娇惯成这样,现在倒好,她向我们摊牌了;我们演的是哪一出呀!就该从小把她关在家里,可他们却把她送进贵族女子中学,让她去跟法国太太学,跟那时的什么法侨法尔巴拉 [1] 学;她在那里跟法侨巴尔巴拉学习各种嘉言懿行——于是就成了现在这德行。说什么,您快来吧,来寻欢作乐吧!说什么,您坐上马车,在几点几点钟,来到我的窗前,用西班牙语唱一支情歌;我等着您,而且我知道您爱我,咱俩一起远走高飞,住在小茅屋里。不过这终究是不成的;我的小姐,既然事情闹到这一步——它终究是不成的。不经父母同意,携同一个规规矩矩、清清白白的小姐一起私奔,是为法律所不许的!说到底,这何苦呢,何必呢,有什么必要呢?嗯,老老实实待在家里,该嫁谁就嫁谁,命里注定嫁给谁就嫁给谁。这样,事情不就结了。而我是一个吃公家饭的人;因为这事我会丢掉自己的饭碗的!我的小姐,因为这事我会吃官司的!不就是这样吗!如果您不知道的话。这都是那个德国女人在捣鬼。这都是那个老妖婆在捣鬼,一切都由她而起,这把火就是从她烧起来的。因为有人听从安德烈·菲利波维奇的主意,极力诽谤一个人,无中生有地造他的谣,煞有介事地编造一些无稽之谈,一切皆由此而起。否则,为什么彼得鲁什卡要在这里横插一杠子呢?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呢?这骗子有什么必要非这么干不可呢?我不能这么干,小姐,绝对不能,无论如何不能……小姐,这一回我要请您千万千万原谅我。小姐,这都是由您而起,而不是那个德国女人,根本不是那个老妖婆引起的,纯粹因为您,因为那个老妖婆是个好人,因为那个老妖婆毫无过错,而您,我的小姐,您错了——就是这样!您会使我蒙受不白之冤的……这里有人会完蛋的,这里有人要自己躲避自己,自己都克制不住自己了——哪儿还能举行什么婚礼呢!这一切将怎么了结呢?现在这怎么办呢?如果能知道这一切,我情愿付出高昂的代价!……”
我们的主人公这样绝望地想。他突然清醒过来后,发现自己正站在铸铁街的什么地方。天气很可怕:是个融雪天气,既下雪,又下雨——跟那个难忘的时刻一模一样,即跟戈利亚德金先生的所有不幸由此开始的那个可怕的半夜时分一样。“这时候哪儿能出远门呢!”戈利亚德金先生望着天气,想道,“找死嘛……主啊我的上帝!比如说,这时候,我到哪里去找马车呢?瞧那边角落里似乎有个什么黑乎乎的东西。咱们来瞧瞧,研究一下……主啊我的上帝!”我们的主人公继续想道,迈开他那虚弱的、蹒跚的步伐,向那个看似马车的东西走去,“不,我还是这么办吧:我去跪倒在大人脚下,如果可以的话,就低三下四地求他。就说如此这般;我把自己的命运交到您手里,交到上司的手里了;我就说,大人,求您保护我,对我行行好;如此这般一说,还有这个那个的,这样做是犯法的;不要毁了我,我把您当父亲,不要抛弃我……救救我的自尊心、人格和我的清白家世……不要让我受到一个恶棍、一个道德败坏的人的祸害,救救我吧……他是另一个人,大人,我也是另一个人;他是他,我是我;真的,我是我,大人,真的,我是我;就是这么回事。我说,我不可能像他;让他改变样子,恳请大人让他改变样子——不许他无法无天地、任意妄为地冒名顶替……以儆他人效尤,大人。我把您当作父亲;上司,当然,积德行善、体恤下情的上司理应鼓励这样的行为……这样做甚至有几分骑士精神。我就说,我把您当作积德行善的上司,我把自己的命运托付给您,我再不敢违抗您的意旨了,我信赖您,并主动请辞……我说,就这样!”
“喂,怎么样,亲爱的,是出租马车吗?”
“出租马车……”
“雇你的马车,伙计,用一个晚上……”
“请问,要去很远的地方吗?”
“用一个晚上,一个晚上;甭管我上哪里,亲爱的,甭管我上哪里。”
“您莫非要出城?”
“是的,我的朋友,要出城也说不定。我自己也说不清,我的朋友,我没法跟您先说清楚,亲爱的。要知道,亲爱的,说不定一切都会妥善解决的。自然,我的朋友……”
“是的,很自然,先生,那当然;但愿上帝保佑每个人。”
“是的,我的朋友,是的;谢谢您,亲爱的;嗯,你要多少钱,亲爱的?……”
“马上就走?”
“是的,马上就走,噢不,先在一个地方等会儿……稍候片刻,不要等很长时间,亲爱的……”
“如果包车,这天气,少于六卢布是不行的……”
“嗯,好吧,我的朋友,好吧;我会谢你的,亲爱的。嗯,那你现在先送我一段,亲爱的。”
“请上车;对不起,让我先在这里稍稍收拾一下;现在请上车。请问上哪儿?”
“上伊兹梅洛夫桥,我的朋友。”
马车夫爬上了赶车人的位置,好不容易才把一对瘦骨嶙峋的驽马拽离装草料的木糟,刚要起步往伊兹梅洛夫桥去。但是突然戈利亚德金先生拽了一下马车夫身后的细绳,让马车夫停下来,用恳求的声音请马车夫掉转车头,不去伊兹梅洛夫桥了,而是去另一条街。车夫掉转车头,上了另一条街,十分钟后,戈利亚德金先生新雇的马车就停在了司长大人居住的那座公寓前。戈利亚德金先生下了车,恳请车夫稍等片刻,他自己则按着一颗快要停止跳动的心跑上楼梯,上了二层楼,拽了一下门铃,门开了,于是我们的主人公就出现在司长大人的前厅。
“司长大人在家吗?”戈利亚德金先生就这样向给他开门的仆人问道。
“您有什么事?”仆人从头到脚打量着戈利亚德金先生,问道。
“可我,我的朋友,那个……鄙姓戈利亚德金,一名普通官吏,九品文官戈利亚德金,就说,如此这般,有事求见……”
“请稍等;现在不行……”
“我的朋友,我不能稍等:我的事很重要,刻不容缓……”
“谁派您来的?有介绍信吗?”
“没有,我的朋友,是我自己来的……请你通报一声,我的朋友,就说如此这般,有事求见。我会感谢你的,亲爱的……”
“不行。上头吩咐不见客:大人有客。请您明天上午十点来……”
“请您务必通报一声,我的亲爱的;我不能等,我没法等……我的亲爱的,您要对此负责……”
“你就去通报一声吧;你有什么:舍不得靴子,怕踩坏了?”一个无精打采地坐在板箱上、一直没有说过一句话的仆人说道。
“踩坏了靴子,白磨鞋底!不见客,知道吗?接见他们是每天上午。”
“去通报一声吧。难道怕舌头打个滚掉下来?”
“我可以去通报:反正舌头掉不下来,不见客:早说过——不见客。先进屋吧。”
戈利亚德金先生走进第一个房间;桌上放着一座钟。他看了一眼:八点半。他的心在胸中开始隐隐作痛。他已经想回去了;但是就在这时候,那个瘦高个儿仆人站在里屋的房门口,大声叫戈利亚德金先生的名字。“瞧这大嗓门!”我们的主人公心烦意乱地想道……“唉,你还不如说:那个……就说如此这般,我恳切地、谦卑地前来求见——那个……恳请接见……可现在事情弄糟了,你瞧,我的事全吹了;不过……也行啊,嗯——没什么……”话又说回来,也没什么可考虑的。那仆人回来后说了声“有请”,就把戈利亚德金先生领进了办公室。
我们的主人公进去后,感到好像眼睛瞎了,因为简直什么也看不见。然而,他眼前似乎有两三个人影晃动了一下:“嗯,这是客。”戈利亚德金先生的脑海里倏忽一闪。最后我们的主人公终于看清了司长大人黑色燕尾服上那颗星形勋章,然后,渐渐地,进而看到那件黑色燕尾服,最后才看清了周围的一切……
“什么?”戈利亚德金先生身旁有个熟悉的声音说话了。
“九品文官戈利亚德金,大人。”
“怎么啦?”
“特来求见……”
“怎么?……什么?……”
“是这样的。如此这般,特来求见,大人……”
“那您……您是谁?……”
“戈利亚德金先——先——生,大人,九品文官。”
“嗯,您有什么事?”
“我说,如此这般,我把他当父亲;我主动请辞,请保护我免受敌人的伤害——就这事!”
“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然……”
“什么当然?”
戈利亚德金先生不言语;他的下巴颏开始微微发起抖来……
“说呀!”
“我想到了骑士精神,大人……这里有骑士精神,我把上司当作父亲……如此这般,请保护我,我噙着眼——眼——泪恳求您,这样的行——行——为理……应受——到——鼓——鼓——励……”
司长大人不屑地扭过头去。我们的主人公只感到两眼发黑,有好大一会儿竟什么也看不见。他感到胸闷。他感到气短。他不知道自己站在什么地方……他感到既羞耻又伤心。天知道以后发生了什么……清醒过来后,我们的主人公发现司长大人正在同自己的客人说话,似乎在跟他们很尖锐、很激烈地谈论着什么。戈利亚德金先生立刻认出了其中一名客人。这是安德烈·菲利波维奇;另一位则不认识;不过他的脸似乎也很熟悉——身体魁梧、结实,已经上了年纪,须眉十分浓密,目光锐利而又富有表情。这个不认识的人的脖子上挂着勋章,嘴里则衔着雪茄烟。这个不认识的人吸着烟,也不把雪茄烟从嘴里拿出来,他意味深长地点着头,不时望着戈利亚德金先生。戈利亚德金先生被他看得怪别扭似的;他转过头去望着一边,立刻看到一个十分奇怪的客人。在门(我们的主人公一直把它当作镜子,这在过去也曾发生过)口出现了他——是谁,不说你们也知道,乃是戈利亚德金先生非常熟的熟人和朋友。在此以前,小戈利亚德金先生的确待在另一个小房间里,在匆匆地写什么东西;现在看来,有此必要——于是他就出现了,腋下夹着公文,走到司长大人身边,在安德烈·菲利波维奇的身后略微靠后一点儿的地方占了一个位置,让那个抽雪茄烟的不认识的客人稍稍挡住了一点儿自己,接着,在等待别人对他特别注意的时候,非常乖巧地挤进大家的谈话和商讨,看来,小戈利亚德金先生对他们的谈话非常感兴趣,现在正大大方方地在一旁倾听,频频点头,不时在一旁踩着碎步,微笑着,又不时抬起头来望望司长大人,似乎在用眼神央求大家也允许他插上只言片语似的。“卑鄙!”戈利亚德金先生想,情不自禁地跨前一步。这时将军 [2] 回过头来,然后迟迟疑疑地亲自走到戈利亚德金先生跟前。
“嗯,好吧,好吧;您先请便吧。您的事我会考虑的,现在先让人送您出去……”这时将军向那个蓄着浓密胡须的陌生客人看了一眼。那人点点头,表示同意。
戈利亚德金先生感到和清楚地懂得,他们接见他是因为别的什么事,而根本不是他所指望的那样。“不管因为什么吧,反正这事非说清楚不可。”他想,“我说,如此这般,大人。”这时他在困惑中垂下了眼睛,望着地面,使他十分惊讶的是,他看到在司长大人的皮靴上有一个很大的白色斑点。“难道撑破了?”戈利亚德金先生想。然而很快戈利亚德金发现,司长大人的皮靴根本没有撑破,只是因为油光锃亮而反光——出现这现象是因为皮靴上了漆,因而显得油光锃亮。“这叫光斑,”我们的主人公想,“尤其在画家的画室里常常保留着这一名称;而在其他什么地方这反光叫光棱。”这时戈利亚德金先生抬起了眼睛,看到该是他说话的时候了,因为拖下去事情很可能恶化……我们的主人公往前走了一步。
“我说,如此这般,大人,”他说,“在我们这时代,冒名顶替没门儿。”
将军什么话也没有回答,而是使劲拉了拉铃绳。我们的主人公又向前跨了一步。
“他是一个卑鄙的、道德败坏的人,大人,”我们的主人公忘乎所以地说,一面吓得战战兢兢,但与此同时又勇敢而坚决地指着自己那为人不齿的孪生兄弟,这时他正在司长大人周围踩着碎步,“如此这般,我指的就是某某人。”
戈利亚德金先生说完这话后,紧接着是一片骚动。安德烈·菲利波维奇和那个陌生人点了点头;司长大人则不耐烦地使劲拉铃,叫底下人快来。这时小戈利亚德金先生也向前跨了一步。
“大人,”他说,“我冒昧地恳请大人让我说一句话。”小戈利亚德金先生的声音里含有某种极其坚决的态度;其中的一切都在显示他感到自己完全有资格这样做。
“请问,”他又开口道,以自己的热诚抢在司长大人的回答之前,不过这回是问戈利亚德金先生,“请问,您说这话是当着谁的面,您站在谁的面前,您在谁的办公室?……”小戈利亚德金先生整个人都处在异乎寻常的激动中,气得满脸通红,脸上像着了火似的;甚至眼泪都涌上了他的眼睛。
“巴萨夫留科夫先生夫妇到!”那名听差出现在办公室门口,用大嗓门吼道。“名门望族,出身小俄罗斯 [3] 。”戈利亚德金先生想,这时他突然感到有人非常友好地用一只手抵住他的后背;然后另一只手也抵住他的后背;戈利亚德金先生的卑鄙的孪生兄弟则殷勤地在前面领路,于是我们的主人公清楚地看到,他们似乎正在押送他向办公厅的大门走去。“就跟在奥尔苏菲·伊万诺维奇家一样。”他想,接着就到了前厅。他回头一看,终于看到他身边是两名司长大人的听差和他的孪生兄弟。
“大衣,大衣,大衣,我的朋友的大衣!我的好朋友的大衣!”那个道德败坏的家伙一迭连声地叫道,他从一名听差手里抢过大衣,径直扔到戈利亚德金先生的头上,以此卑鄙而又不成体统地讥诮他。大戈利亚德金先生从自己的大衣下钻出来时,清楚地听到那两名听差的讪笑声。但是,他对一切都置若罔闻,也不理会任何闲话,走出了前厅,出现在灯火通明的楼梯上。小戈利亚德金先生尾随其后。
“再见,阁下!”他冲着大戈利亚德金先生的背影叫道。
“卑鄙小人!”我们的主人公情不自禁地骂道。
“好吧,卑鄙小人就卑鄙小人吧……”
“你道德败坏!”
“好吧,道德败坏就道德败坏吧……”戈利亚德金先生的为人不齿的敌人这样回答为人正直的戈利亚德金先生,而且由于他固有的卑鄙无耻,还站在楼梯上面眼睛都不眨地直视着戈利亚德金先生的眼睛,似乎在请他继续说下去似的。我们的主人公气得啐了口唾沫,跑了出去,走上了台阶;他气得竟完全不记得是谁和怎样让他坐上马车的了。他清醒过来后看到,他坐的马车正在芳坦卡河旁行驶。“这么说,是去伊兹梅洛夫桥?”戈利亚德金先生想……这时戈利亚德金先生还想要想点儿其他事,但是没法想下去了;他只知道发生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简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一件事……“嗯,没什么!”我们的主人公最后想道,于是就到伊兹梅洛夫桥去了。
* * *
[1] 这是贵族女子中学校长的名字,源出普希金的长诗《努林伯爵》:
“她现在所具备的那点修养,
还得归功于贵族女子中学,
这所学校的校长是位太太,
名叫法尔巴拉,是位法侨。”
[2] 指帝俄时代的文职将军,相当于三品文官,此处指司长大人。
[3] 即乌克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