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天气要好转了。果然,在此以前纷纷扬扬下个不停的雨夹雪,逐渐变得稀疏起来,终于几乎完全停了。开始看见天了,繁星在夜空中这里那里地闪烁着。不过湿漉漉的,到处是泥泞,空气潮湿而又喘不过气来,尤其对于戈利亚德金先生,他本来就憋得差点儿喘不过气来。他那湿透了而又变得沉重的大衣,把一种令人难受的温暖的潮气渗进他的四肢,又以它的重量把他那本来就绵软无力的两条腿都快压瘫了。他浑身跟打摆子似的不停地哆嗦,感到身上一阵一阵发冷,冷得叫人受不了;由于筋疲力尽,浑身冒出了虚汗,戈利亚德金先生都忘了利用这个合适的机会,以他那固有的坚决果断的口吻重复他那心爱的口头禅,这也许,可能,总会,多半,一定会时来运转,妥善解决的。“不过,这暂时还没什么。”我们的坚强的、永不泄气的主人公又加了一句,一边从脸上拭去从他那湿透了的圆筒礼帽的帽檐上滴下来的一滴滴冰冷的雨水,水在礼帽上盛不住,于是就四处往下流动。我们的主人公在说了句“这还没什么”之后,就想在奥尔苏菲·伊万诺维奇家院子里的一堆劈柴旁的一段相当粗大的木头上坐下来。当然,关于西班牙情歌和缎带绳梯,已经是想也不用想了;但是找一个僻静的角落,虽然并不十分暖和,但是舒服而隐蔽,还是需要想一想的。顺便提一下,奥尔苏菲·伊万诺维奇官邸玄关的那个小小的角落,还是使他感到十分神往,还在过去,几乎就在这个真实故事的开头,我们的主人公就曾在那里的大立柜和旧屏风之间,在种种旧家具和无用的破烂杂物之间站过两小时。问题在于,戈利亚德金先生现在也已经在奥尔苏菲·伊万诺维奇的院子里足足站着等候了两小时了。但是过去那个僻静而又舒适的角落现在却存在着过去所不曾有过的诸多不便。第一个不便是,大概这地方现在已经被发现了,因此从奥尔苏菲·伊万诺维奇家最近举办的那次舞会出了那件事之后,已经在此采取了防范措施;其次是必须等候克拉拉·奥尔苏菲耶芙娜的暗号,因为一定存在某种暗号。一向都是这么做的,“说来也是,不是我们开的头,也不应由我们结束。”戈利亚德金先生立刻赶巧而又顺便地想起了他很久以前看过的一部小说,书中描写女主人公在完全相同的情况下给阿尔夫莱德发了一个暗号,把一根玫瑰色缎带系在窗口。但是现在已是半夜,加上圣彼得堡的气候以潮湿和多变著称,要用玫瑰色的缎带做暗号是不成的,总之,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不,现在谈不上用缎带做绳梯,”我们的主人公想,“我还是在这里凑合待着吧,既僻静而又悄悄地……我还是在这里站会儿吧。”于是他就在院子里,面对窗户,在一堆码好的劈柴旁找了个地方。当然,院子里有许多不相干的人,驭手呀,车夫呀,你来我往的;此外还有车轮声和马打响鼻的声音,等等;但是这地方终究比较方便:不管人家会不会发现,现在起码有个好处:事情多多少少是在暗中进行的,而且谁也看不见戈利亚德金先生;可是他却能看见一切。窗户里灯火通明;奥尔苏菲·伊万诺维奇家在举行某种隆重集会。不过,音乐声还听不到。“可见,这不是舞会,而是为了别的什么事,随便聚聚。”我们的主人公想,多少有点儿紧张。“不过,是今天吗?”他脑海里倏忽一闪,“不会弄错日子吧?可能,一切都是可能的……肯定,这一切太可能了……说不定这信写的是昨天,我还没有收到,而我之所以没有收到,是因为彼得鲁什卡耽搁了,真是个大坏蛋!要不写的是明天,也就是说,我……应当明天再做这一切,就是坐上马车在外等候……”这时,我们的主人公的心彻底冷了,急忙把手伸进口袋,想把信拿出来核实一下。但是,使他吃惊的是,信竟不在口袋里。“这是怎么回事呢?”戈利亚德金先生半死不活地悄声道,“我把它放哪儿了呢?这么说,我把它丢了?这就太糟糕啦!”最后他终于叫苦连天,“嗯,要是现在它落到坏人手里,咋办?(是的,也许它已经落在坏人手里了!)主啊!这会闹出什么事来啊,唉……哎呀,我的命好苦啊!”这时戈利亚德金先生想到,也许,他那个不成体统的孪生兄弟把大衣扔到他头上的时候,就是为了偷信(他从戈利亚德金先生的敌人们那儿肯定已经嗅出了有这么一封信),一想到这个,戈利亚德金先生就像一片树叶似的发起抖来。“再说,他偷了这信,”我们的主人公想,“不就有证据了吗……多大的证据啊!……”在第一阵魂飞魄散和吓得呆若木鸡之后,血冲上了戈利亚德金先生的脑袋。他一面叫苦,一面恨得咬牙切齿,抱着自己发烫的脑袋,坐到自己那段木头上,开始左思右想……可是想来想去,思想却连不到一块儿,什么也没有想成。一些人的脸在他脑海里晃来晃去,一会儿模糊,一会儿又十分清楚地想起一些早就忘记了的事,一些无聊歌曲的旋律不时钻进他的脑袋……烦恼,这烦恼太不正常了!“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们的主人公稍许清醒过来后想道,极力压住胸中迸发出来的无声的号哭,“真是多灾多难,倒霉透顶,请赐给我刚强和勇气吧!我完了,我已经灰飞烟灭了——这是毫无疑问的,而且这一切都十分自然,因为也不可能是别的样子。首先,我丢了差事,肯定丢了,绝不会不丢……嗯,就算这事能够凑凑合合地得到解决。就算我的钱一开始还够花吧;那时候——就得另外租套房子了,还得置办点儿家具……首先,彼得鲁什卡是不能用了。没有这骗子我也能行……就这样,用二房东的;嗯,也好!出出进进随我便,彼得鲁什卡也不会唠叨我回来得晚了——瞧,这多好,这就是向二房东租房子的好处……嗯,就算这一切都很好吧;只是我怎么说来说去都说不到点子上呢,我根本就没有说到点子上啊?”这时戈利亚德金先生又陡地想起他当前的处境。他看了看周围。“啊,主啊我的上帝!主啊我的上帝!现在我在说什么呀?”他想,完全慌了神,抱着自己发烫的脑袋……
“老爷,很快就走吗?”有个声音在戈利亚德金先生身旁说道。戈利亚德金先生打了个哆嗦;但是站在他面前的是他的马车夫,他也浑身湿透了,冷得发抖,由于等得不耐烦和无事可做,便想到柴堆后面来看看戈利亚德金先生。
“我的朋友,我没什么……我很快,我的朋友,很快,你再等会儿……”
马车夫瓮声瓮气、嘟嘟囔囔地走了。“他嘟囔什么呢?”戈利亚德金先生噙着眼泪想道,“我不是包车雇了他一晚上嘛,要知道,我那个……现在我有权……就这么回事!我包车,雇了他一晚上,这事不就结了。哪怕就这么站着,反正一样,一切都随我便。愿意就走,不愿意就不走。至于我站在这里,站在柴堆后面,也根本没什么……你根本没资格说三道四;老爷愿意站在柴堆后面,瞧,他就站在柴堆后面了……他不会玷污任何人的名誉——就这么回事!就这么回事,我的小姐,如果您有意知道的话。至于住茅屋,我的小姐,如此这般,在我们这时代,是没人住茅屋的。就这么回事!而品行不端,在我们这个工业化时代,我的小姐,是什么事情也做不成的,现在您自己就是这事的有害榜样……说什么要当名股长,要住茅屋,要住海滨。首先,我的小姐,海滨没有股长,其次,咱们想弄个股长当当,也办不到。因为,比如说吧,就算我打了份申请,我去了——如此这般一说,我想当股长,那个……请大人保护我免受敌人伤害……可是大人会对您说,小姐,那个……股长很多,您在这里,不是在法尔巴拉的女子中学,不是在那里学习恪守闺范,现在您自己就是这事的有害榜样。小姐,恪守闺范就是坐在家里,孝顺父亲,不要过早地想要嫁人。小姐,如意郎君到时候自会找到——肯定会找到!当然,无可争议,必须学会各种本领。比如:有时候会弹弹钢琴,说说法国话,要学会历史、地理、神学和数学——就这么回事!——再多就不必学了。此外还要懂得烹饪;在任何品德优良的小姐的知识范围内,烹饪这门学问肯定是要加进去的。要不像什么话?首先,我的大美人儿,我的好小姐,他们不会放您走的,只会派人去追您,然后就看住您,把您关进修道院。那时候怎么办呢,我的小姐?那时候您叫我怎么办呢?我的小姐,您让我学习某些无聊小说里说的那样,爬上附近一座山岗,泪流满面地遥望囚禁您的那四堵冰冷的院墙,并按照某些糟糕透顶的德国诗人和小说家的习惯,终于一天天憔悴下去,抱病而死吗?是这样吗,小姐?是的,首先,请允许我对您说句友好的话,这事不能这么办,其次,您和令尊令堂都该受到舆论的严厉谴责,因为他们给您看了不少法国书;因为法国书是不会教人学好的。那些书有毒……有致命的毒素,我的小姐!或者您认为,我倒要请问,或者您认为,如此这般,我们的私奔会不受到惩罚吗?而且那个……还会给您一座海滨的茅屋;于是我们就在那里谈情说爱,在美满和幸福中度过一生;后来又生个小宝宝,于是我们就那个……如此这般,我们的爸爸,五品文官奥尔苏菲·伊万诺维奇,瞧,我们生了个小宝宝,您就趁这个合适的机会取消对我们的诅咒,祝福我们小两口吧?不,小姐,还是那句话,这事不能这么办,首先,不会谈情说爱,请您不要指望了。我的小姐,如今丈夫是一家之主,一个善良的、受过良好教育的妻子应当在各方面讨丈夫喜欢。而卿卿我我,小姐,如今在我们这个工业化时代,已经不时兴了;让-雅克·卢梭的时代过去了。比如说,现在丈夫下班回来,肚子饿——说道,宝贝儿,有什么东西吃吗,有酒喝吗,有鲱鱼吃吗?小姐,那您就应当让一切马上齐备:既有酒又有鲱鱼。丈夫只管津津有味地吃着,连正眼也不瞧您,只说,我的小猫,你到厨房去做饭吧,除非,除非,一星期亲吻你一次,而且还很冷淡……照咱们的老规矩就这样,我的小姐!即使吻您,也很冷淡!……如果真要这么考虑,如果真要发展到这一步,如果真要这么看问题,这事不就是这样吗……再说,这关我什么事呢?小姐,您干吗把我拉进您那任性的胡闹里去呢?‘说什么您是一个积德行善的、为我受苦的、我的心永远感到亲爱的人,等等,等等。’是的,首先,我,我的小姐,我对您不合适,您自己也知道,我不擅长说恭维话,也不喜欢说各种各样女士们爱听的香艳的琐事,我也不赏识那些爱向女人献殷勤的人,说实话,我也没有玩过什么把戏。弄虚作假、吹牛拍马,您在我们身上是找不到的,现在我们对您讲的完全是实话。我说,就这样,我们的性格就爱直来直去,有一说一,我们有的只是健全的理智;我们不搞阴谋。我不是阴谋家,并以此自豪——瞧,就这样!……我在好人们中间从来不戴假面具,干脆跟您全说了吧……”
突然,戈利亚德金先生打了个寒噤。他那马车夫湿透了的红胡子又伸到他藏身的柴堆后面来了。
“我马上就来,我的朋友;要知道,我立刻就来,我的朋友;说话就来,我的朋友。”戈利亚德金先生用发抖的、心力交瘁的声音回答道。
马车夫搔了搔后脑勺,然后捋了捋胡子,接着又向前走了一步……站住了,怀疑地看了看戈利亚德金先生。
“我马上就来,我的朋友;我,你瞧……我的朋友……我稍许,我,你瞧,我的朋友,在这里只待一秒钟……你瞧,我的朋友……”
“该不会干脆不走了吧?”马车夫终于说道,坚决而又彻底地逼近戈利亚德金先生……
“不,我的朋友,我马上就来。你瞧,我的朋友,我在等人……”
“是的……”
“我,你瞧,我的朋友……你是哪个村的,亲爱的?”
“咱是农奴……”
“主子好吗?……”
“没什么……”
“是的,我的朋友;你先在这里站一会儿,我的朋友。你瞧,我的朋友,你在彼得堡很久了吗?”
“赶一年车了……”
“你日子过得好吗,我的朋友?”
“没什么。”
“是的,我的朋友,是的。要感谢上帝,我的朋友。你呀,我的朋友,要找好人。现今这世道好人少,好人会使你如沐春风,给你吃,给你喝,亲爱的……而有时候你会看到,即使有金山银山也会流泪,我的朋友……你会看到那可悲的例子的;就这么回事,我的亲爱的……”
马车夫好像开始可怜戈利亚德金先生了。
“那好,我再等会儿。难道还要等很久吗?”
“不,我的朋友,不;你知道吗,我,那个……我已经不想等了,亲爱的。你觉得怎么样,我的朋友?我就指望你了。我已经不想在这里等下去了……”
“难道您哪儿也不去了?”
“不,我的朋友;不,我会感谢你的,亲爱的……就这样。该付你多少钱。亲爱的?”
“还讲什么价钱,老爷,随您赏就是了。我等了好久,老爷;您决不会亏待我的,老爷。”
“好吧,给你,亲爱的,给你。”这时,戈利亚德金先生把六个银卢布统统给了马车夫,严肃地决定不要再浪费时间了,也就是说知趣地趁早离开,何况大局已定,马车夫也打发走了,因此也就不必再等下去了,他离开了院子,走出了大门,往左一拐,便头也不回地拔脚飞奔,同时气喘吁吁,心里感到高兴。“说不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想,“我倒好,躲过了一场灾难。”果然,戈利亚德金先生的心中不知怎么突然变得非常轻松起来。“啊,要是能好起来就好啦!”我们的主人公想,不过他自己也不大相信自己的话。“我干脆那个……”他想,“不,我最好还是这样,从另一个角度……要不我最好这么办?……”我们的主人公就这样疑疑惑惑地,一面寻找解开自己疑惑的钥匙,一面跑到了谢苗诺夫桥,而跑到谢苗诺夫桥后又明智又彻底地决定,还是回去的好。“这样更好,”他想,“我最好从另一个角度,也就是说干脆这样。我要这么办——干脆做个旁观者,这事也就了了;瞧,我是个旁观者,是个不相干的人——仅此而已,至于那边,不管出什么事——赖不到我头上。就这样!现在就这么办。”
决定回去后,我们的主人公还果真回去了,何况按照他的如意算盘,他现在已完全置身事外。“这更好:不负任何责任,可是该看到的都看到了。就这样!”就是说,万无一失,事情就了了。他放下心来以后就又钻到那个令人放心而又能起到保护作用的柴堆的和平的阴影下,开始注意地观察窗户。这回他观察和等待的时间并不长。突然,所有窗户里一下子出现了奇怪的骚动,人影幢幢,拉开了窗帘,人们三五成群麇集在奥尔苏菲·伊万诺维奇家的一扇扇窗口,所有的人都探出头来向院子里寻找着什么。因为有一堆劈柴的掩护,我们的主人公竟也好奇地开始注视大家的骚动,关切地伸出头来,起码按照那堆掩护他的劈柴投出的短短的阴影所能允许的程度,向外探头探脑,东张西望。突然他惊慌失措地打了个寒噤,差点儿没吓得就地蹲下。他觉得——一句话,他猜了个正着——他们在寻找的既不是随便什么东西,也不是随便什么人:他们要找的正是他——戈利亚德金先生。大家都在朝他这边张望,大家都在向他这边指指点点。逃跑是不可能了:会看见的……惊慌失措的戈利亚德金先生尽可能紧贴在木柴堆上,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这阴影背叛了他,使他露出了马脚,原来这阴影没有把他全遮住。如果木柴中间有个什么老鼠洞,我们的主人公现在一定非常乐意钻进去,并在那里老老实实地坐着,只要这可能。但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他只好进行垂死挣扎,终于开始坚决而又干脆地抬起头来,一下子看着所有的窗户;这样倒好些……突然,他羞得无地自容。大家完全看见他了,大家一下子都看见他了,大家都向他招手,大家都向他点头,大家都在叫他;几扇气窗都“咔嚓”一声打开了,有几个人开始异口同声地向他喊叫……“真让我感到奇怪,这些死丫头们怎么不从小挨鞭子呢。”我们的主人公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他已经完全不知所措了。突然,他(不说你们也知道是谁)从台阶上跑下来,就穿着一件制服,没有戴礼帽,气喘吁吁,转来转去,踏着碎步,连蹦带跳,居心险恶地显示他终于看到了戈利亚德金先生,因而感到十二万分高兴。
“雅科夫·彼得罗维奇。”以为人不齿著称的那人一迭连声地嚷嚷道,“雅科夫·彼得罗维奇,您在这儿呀?您会感冒的。这里冷,雅科夫·彼得罗维奇,快进屋吧。”
“雅科夫·彼得罗维奇!不,我没什么,雅科夫·彼得罗维奇。”我们的主人公用驯服的声音喃喃道。
“不,那不行,雅科夫·彼得罗维奇:大家请您,恳切地请您,大家正在恭候大驾,说:‘劳驾,快去把雅科夫·彼得罗维奇请进来。’大家就是这么说的。”
“不,雅科夫·彼得罗维奇;我,您瞧,我最好这样做……我最好回家,雅科夫·彼得罗维奇……”我们的主人公说,他既像热锅上的蚂蚁,又羞得和害怕得浑身冰凉,一冷一热,同时并举。
“不不不不!”那个讨厌的家伙又一迭连声说,“不不不,说什么也不行!走吧!”他坚决地说,接着便把大戈利亚德金先生拽到台阶跟前。大戈利亚德金先生根本就不想进去;但是大家都望着他,硬赖着不走也太愚蠢了,因此我们的主人公只好进去——不过也不能说他进去了,因为他自己也莫名其妙,他到底怎么了。不过这也没什么,就一起进去吧!
我们的主人公还没来得及凑合着恢复常态和清醒过来,已经到了大厅。他脸色苍白,衣履不整,十分狼狈,他用浑浊的目光扫视了一下整个人群——简直可怕!大厅,所有的房间——到处挤满了人。人多得不计其数,女士们姹紫嫣红地挤在一块儿,简直像座花房。这一切都挤在戈利亚德金先生周围,这一切都拥向戈利亚德金先生,这一切用自己的肩膀把戈利亚德金先生抬起来,往外扛,戈利亚德金先生非常清楚地看到,他们都在把他往某个方向扛。“反正不是扛到门外去。”这想法在戈利亚德金先生的脑海里一闪,果然,他们不是把他扛到门外去,而是径直扛到奥尔苏菲·伊万诺维奇的安乐椅跟前去。安乐椅的一边站着克拉拉·奥尔苏菲耶芙娜,脸色苍白,娇慵困倦,一脸愁容,然而却打扮得花枝招展,使戈利亚德金先生尤为注目的是她的一头黑发上插着几朵小白花,这使她更显妩媚。在安乐椅的另一边站着弗拉基米尔·谢苗诺维奇,穿着黑色燕尾服,衣襟上别着自己新得的勋章。戈利亚德金先生被挽着胳臂,正如上文所说,直接往奥尔苏菲·伊万诺维奇身边走来——一边是小戈利亚德金先生,摆出一副非常恭敬有礼、非常忠心耿耿的样子,我们的主人公见状非常高兴,另一边则由安德烈·菲利波维奇架着他,脸上摆出一副极其庄重的表情。“这又是干什么?”戈利亚德金先生想。当他看到他们带他去见奥尔苏菲·伊万诺维奇,他突然仿佛被一道闪电照亮了。关于那封信被截去的想法倏忽闪过他的脑海。我们的主人公犹如在没有穷尽的垂死挣扎中站到奥尔苏菲·伊万诺维奇的安乐椅前。“我现在怎么办呢?”他心中想道,“不用说,干脆大胆地把一切全说出来,有一说一,这倒还不失光明磊落;就说如此这般,以及其他等等。”但是看来,我们的主人公害怕的事并没有发生。奥尔苏菲·伊万诺维奇似乎非常亲切地接见了戈利亚德金先生,虽然没有向他伸出手来,但起码看着他,摇了摇他那白发苍苍的、令人肃然起敬的头——摇的时候带着一种既庄重又悲伤,同时又十分惋惜的样子。起码戈利亚德金先生这么觉得。他甚至觉得,在奥尔苏菲·伊万诺维奇的无神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泪花;他抬起眼睛,看到就站在一旁的克拉拉·奥尔苏菲耶芙娜的睫毛上也仿佛闪过一丝泪花——弗拉基米尔·谢苗诺维奇的眼睛里似乎也有某种类似的东西——最后,一向道貌岸然、不为所动的安德烈·菲利波维奇也有陪同大家一掬同情之泪的意思——最后,那个曾经像是高级文官的青年,则趁机号啕痛哭起来……要不,这一切也许只是戈利亚德金先生这么觉得罢了,因为他自己也眼泪汪汪,并且清楚地听到自己的两行热泪正顺着冰冷的两腮往下流……我们的主人公这时已经乐天知命,顺应人心,在当前这一刻他不仅非常爱奥尔苏菲·伊万诺维奇,不仅非常爱所有的客人,甚至也非常爱他那个心怀歹毒的孪生兄弟,现在看来,他不仅根本不歹毒,甚至也不是戈利亚德金先生的孪生兄弟,而是一个完全不相干的、本身就非常可亲可爱的人,戈利亚德金先生用声泪俱下、带着哭腔的声音向奥尔苏菲·伊万诺维奇令人感动地披露自己的心曲;但是由于郁积于心的块垒太多了,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因此只好用十分雄辩的手势默默地指了指自己的心……最后,安德烈·菲利波维奇大概不想使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太伤感,便把戈利亚德金先生稍稍拉到一边,让他处于一种似乎完全独立不羁的状态。我们的主人公微笑着,在嘟嘟囔囔地喃喃自语,稍微有点儿莫名其妙,但无论如何已经几乎完全乐天知命,顺乎人心,他开始穿过密集的诸多宾客向外面挤去。大家都给他让路,大家都以一种异样的好奇和带着一种说不清的神秘的同情心看着他。我们的主人公走进另一个房间——到处都受到同样的关注;他隐隐约约听到,一大群人正跟在他后面纷纷挤过来,每走一步都有人看着他,大家都在悄声议论着什么非常有趣的事,摇着头,说长道短,议论纷纷,窃窃私语。戈利亚德金先生非常想知道,他们大家究竟在品头论足、窃窃私语地议论什么。我们的主人公回头一看,发现小戈利亚德金就站在他身边。戈利亚德金先生感到有必要抓住他的一只手,把他领到一边去,恳请另一位雅科夫·彼得罗维奇在所有未来开创的事业中协助他,不要在关键时刻撇下他。小戈利亚德金先生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紧紧地握了握大戈利亚德金先生的手。我们的主人公由于百感交集,他的心在胸中怦怦跳动。然而,他喘不过气来了,他感到胸口闷得难受;那些注视着他的一双双眼睛似乎在挤压他,压迫他……戈利亚德金先生顺便看到那个头上戴着假发的高级文官。那文官用严厉的、审视的目光看着他,根本不因大家都同情他而有所缓和……我们的主人公拿定主意径直向他走去,以便向他颔首微笑,立刻跟他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并没有做成这事。戈利亚德金先生刹那间几乎完全昏迷了过去,失去了记忆,失去了知觉……他醒过来后发现,他正在团团围住自己的客人们形成的一个大圈子里打转。突然有人在另一个房间里喊了一声“戈利亚德金先生”;这喊声迅即传遍了整个人群。一切都激动起来,一切都喧哗起来,大家都一窝蜂似的向第一个大厅里挤去;我们的主人公几乎被人抬着走了出去,而且那个戴假发的、铁石心肠的高级文官就肩并肩地挨着戈利亚德金先生。终于,他抓住戈利亚德金先生的一只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面对着奥尔苏菲·伊万诺维奇的座位,不过离他还有相当大的距离。房间里的人,无论是谁,都围坐在戈利亚德金先生和奥尔苏菲·伊万诺维奇的周围,坐在几排椅子上。一切都鸦雀无声,一切都老老实实,大家都保持着庄严的沉默,大家都抬头看着奥尔苏菲·伊万诺维奇,显然在等待什么不十分平常的事。戈利亚德金先生发现,在奥尔苏菲·伊万诺维奇的安乐椅旁,也正对着那个高级文官,坐着另一位戈利亚德金先生以及安德烈·菲利波维奇。沉默在继续:大家的确在等待着什么。“就像在某个家庭,有人要出远门;现在只要站起来,祷告一下上帝就行了。” [1] 我们的主人公想。突然出现了不寻常的骚动,打断了戈利亚德金先生的所有思路。出现了某种期待已久的事。“来了,来了!”人群里七嘴八舌地嚷嚷。“谁来了?”这想法掠过戈利亚德金先生的脑海,他突然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打了个寒噤。“开始吧!”那个高级文官说,注意地看了看安德烈·菲利波维奇。安德烈·菲利波维奇又看了看奥尔苏菲·伊万诺维奇。奥尔苏菲·伊万诺维奇俨然而又庄重地点了点头。“起立,”那位高级文官说,吩咐戈利亚德金先生站起来。于是那位高级文官抓住大戈利亚德金先生的一只手,而安德烈·菲利波维奇则抓住小戈利亚德金先生的一只手,于是两人庄严地把这两个完全相同的人拉到一起,他俩被人群团团围住,大家都急切地等待着。我们的主人公仓皇四顾,但是大家立刻阻止了他,向他指了指向他伸出手来的小戈利亚德金先生。“想让我们言归于好呀。”我们的主人公想,并感动地把自己的一只手伸给了小戈利亚德金先生;然后,然后又把自己的头向他伸过去。另一位戈利亚德金先生也如法炮制……这时大戈利亚德金先生觉得,他那个背信弃义的朋友在笑,飞快而又狡诈地向围在他们周围的整个人群丢了个眼色,在卑鄙无耻的小戈利亚德金先生的脸上有某种凶险的表情,在他犹大般接吻 [2] 时甚至还做了个鬼脸……戈利亚德金先生的脑袋“嗡”的一声两眼发黑;他觉得有无数个,有整整一长队完全相同的戈利亚德金,发一声喊,破门而入,闯进了这屋子的所有房门;但是已经晚了……发出一声响亮的叛徒的接吻声,于是……这时发生了一件完全出乎意料的情况……大厅的门“砰”的一声洞开,门口出现了一个人,单是他那神态就使戈利亚德金先生的心感到冰冷。他的两腿像在地上生了根。他想喊又喊不出来,憋在胸口,憋得十分难受。然而,戈利亚德金先生早就知道这一切,早就预感到一定会发生这类事。那个陌生人俨然而又庄重地向戈利亚德金先生一步步走来……戈利亚德金先生非常熟悉这人。他见过这人,经常见,今天还见过……这陌生人长得魁梧而结实,穿着黑色的燕尾服,脖子上挂着一枚很大的十字勋章,长着一绺浓密漆黑的大胡子;只是嘴上少了一根雪茄,要不就更像了……然而,上文已经说过,这陌生人的目光把戈利亚德金先生吓得心都凉了。这个可怕的人带着一副俨然而又庄重的表情走到我们这篇小说的可悲的主人公面前……我们的主人公向他伸出了手;那陌生人抓住他的手,把他带走了……我们的主人公带着一副心慌意乱和十分悲戚的神情环视了一下四周……
“这位,这位是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鲁滕什皮茨,医学与外科学博士,您的老相识,雅科夫·彼得罗维奇!”不知谁的令人厌恶的声音在戈利亚德金先生的耳边一迭连声地说。他扭过头去一看:原来这就是戈利亚德金先生那个心术不正、令人厌恶的孪生兄弟。他笑逐颜开,脸上流露出一种卑鄙无耻的幸灾乐祸的表情;他欢天喜地地搓着自己的双手,欢天喜地地左顾右盼,把头扭过来扭过去,欢天喜地地在所有人和每个人的周围踩着碎步;看样子,他乐得都要开始跳舞了;最后他终于跳到前面。从一个仆人手里抢过一枝蜡烛,跑到前面,给戈利亚德金先生和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照亮,引路。戈利亚德金先生清楚地听到,大厅里的人都跟在他后面拥上前去,所有的人都在你挤我我挤你地挤来挤去,大家都跟在戈利亚德金先生后面,异口同声地翻来覆去地说:“这没什么;您甭怕,雅科夫·彼得罗维奇,这不是您的老朋友和老相识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鲁滕什皮茨吗……”最后他们终于走了出去,走到灯火通明的大厅楼梯上;楼梯上也挤着一大堆人;通向台阶的大门砰然洞开,于是戈利亚德金先生就同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一起出现在台阶上。大门旁停着一辆马车,套着四匹马,那些马因为等得不耐烦正在打响鼻。幸灾乐祸的小戈利亚德金先生三脚两步、连蹦带跳地跑下了楼梯,亲自拉开了车门。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用规劝的手势请戈利亚德金先生上车。然而,根本就不用做规劝的手势;帮他上车的人多得很……戈利亚德金先生都吓傻了,他回头一看;灯火通明的整个楼梯上都挤满了人;一双双好奇的眼睛从四面八方看着他;奥尔苏菲·伊万诺维奇本人也端坐在楼梯最上面的平台上,坐在自己的安乐椅里,注意而又十分同情地望着当时发生的一切。大家都在等待。当戈利亚德金先生回头看的时候,一阵等得不耐烦的抱怨声正飞掠过人群。
“我希望,这里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应当受到指责的……或者在有关我履行公务上有足以引起大家严厉对待……和注目的事情,不是吗?”我们的主人公心慌意乱地说。周围掀起一片七嘴八舌的喧哗声;大家都不以为然地摇着头。戈利亚德金先生的眼里涌出了眼泪。
“既然如此,我准备……我完全信赖……我可以把自己的命运托付给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
戈利亚德金先生刚说完他可以把自己的命运完全托付给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之后,所有围在他周围的人就迸发出一阵可怕的、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接着又在整个等候着的人群中滚过一片极其不祥的回声。这时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从一边,安德烈·菲利波维奇从另一边,挽起戈利亚德金先生的胳膊,扶他上了马车;至于他那个化身,则按照他一贯的下流习惯,从后面托起他的屁股。不幸的大戈利亚德金先生向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东西投去自己的最后一瞥,接着就像一只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的小猫似的(如果允许这样比喻的话),发着抖,钻进了马车;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也随他之后立刻上了车。马车“砰”的一声关上了车门;可以听到马鞭抽在马身上的声音,马猛地一拉,马车驶离了原地……所有的人都跟在戈利亚德金先生后面向前拥去。他的所有的敌人的刺耳的、狂暴的喊声,也都跟在他后面滚滚向前,算是对他的临别祝福。马车载着戈利亚德金先生飞驰而去,若干时间内,马车周围还有一些人的脸在晃来晃去;但是渐渐地就开始落在后面,终于完全消失不见了。落在后面紧追慢赶,时间最长的是戈利亚德金先生的那个邪门歪道的孪生兄弟。他把两只手插在自己绿色制服裤的裤兜里,带着得意洋洋的神态在紧追慢赶,一会儿在马车这边上蹿下跳,一会儿在马车那边蹦上蹦下;有时候还抓住车窗的窗框,挂在上面,把头伸进窗户,向戈利亚德金先生飞吻,以示送别;但是连他也感到累了,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了,终于完全消失不见。心开始在戈利亚德金先生的胸中隐隐作痛;一股热血冲向他的脑门;他感到胸闷,他想解开扣子,袒露胸脯,把雪撒遍整个胸部,用冷水浇遍全身。他终于昏迷了过去……他醒来后看见马车载着自己正在一条他所不熟悉的路上飞奔。左右两边都是黑压压的森林;偏僻,荒凉。突然他惊呆了:两只火球一样的眼睛在黑暗中盯着他,这两只眼睛在闪闪发光,射出不祥而又可怕的幸灾乐祸的光。这不是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这是谁?难道是他?他!这是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不过不是过去的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而是另一个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这是一个可怕的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
“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我……我好像没什么,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我们的主人公胆怯地、战战兢兢地开口道,想多少用恭顺和谦卑使这位可怕的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大发慈悲。
“您将会得到一套公房,有劈柴,有照明,有用人,这都是您不配得到的。” [3] 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像宣读判决书似的严厉而又可怕地回答。
我们的主人公叫了一声,抱住自己的脑袋。呜呼!他对此早已经有预感了。
彼得鲁什卡穿上了制服,傻呵呵地微笑着,走进了老爷的屋子。
戈利亚德金先生喘了一口气,看了看四周。果然!大厅里的所有人,大家都把目光和听觉集中到他身上,在一本正经地等待着。
* * *
[1] 俄俗:家人远行前,全家人都要围坐在一起,沉默几分钟,然后站起来送别。
[2] 源出《圣经·新约》:犹大出卖耶稣的暗号——“我与谁亲嘴,谁就是他。”(《马太福音》第二六章第四八节)
[3] 上面的话是蹩脚的俄语,以示这是一名俄籍德国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