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染坊主 鲁道尔夫·瓦尔斯特罗姆
陌生人 染坊主的弟弟,阿尔维德·瓦尔斯特罗姆
瓦匠 (园林管理人的姐夫)安德松
老妇人 瓦匠的妻子
园林管理人 古斯塔夫松,瓦匠的妻弟
阿尔弗雷德 园林管理人的儿子
石匠 (运尸马车夫的表姐夫)阿尔贝特·埃里克松
玛蒂尔达 石匠的女儿
运尸马车夫 石匠的妻表弟
即调查案件的刑事警察,不着制服。
刑事警察
油匠 舍布鲁姆
维斯特隆德夫人 “最后一颗钉”露天酒馆老板娘、染坊主前女佣
染坊主夫人
大学生
场景
〔背景的左半部分是一座单层房子烧毁后留下的断壁残垣;人们还可以看到墙上的糊墙纸和壁炉。
〔在其后边可以看到一棵开着繁花的果树。
〔左右幕上有一个挂着郊区酒店招牌的铁艺架子;外边摆着桌椅。
〔前景的左侧堆放着家具和日常用具。
〔油匠站在那里抹酒馆里的窗子缝;他仔细听着每一个人的讲话。
〔瓦匠站在那里挖着被烧毁房屋的地基。一个便衣警察走进来。
刑事警察(以下称警察) 现在火都灭了吗?
瓦匠 至少明火看不见了。
警察 我想再提几个问题。(沉默)瓦匠师傅出生在这个小区吗?
瓦匠 对,不错!我在这条街上住了七十五年;我还没出生这栋房子就建起来了,我的父亲参加修建,他管垒墙……
警察 这就是说师傅熟悉这个地区所有的情况?
瓦匠 我们彼此都认识,因为这条街的情况比较特殊;凡是来到这里的人,来了就不想再走,搬走了的人迟早都还会搬回来,直到他们死后被送进这条街顶头的那座陵墓。
警察 你们这个小区有一个特殊的名字吧?
瓦匠 我们给它取名叫洼地;大家互相仇视、互相猜疑、互相诽谤、互相折磨……
〔沉默。
警察 听说大火是晚上十点半着起来的;当时大门关了吗?
瓦匠 啊,这我就不知道了,因为我住在旁边那个院里……
警察 大火是从什么地方开始着的?
瓦匠 从阁楼,那位大学生住在那里。
警察 他当时在家吗?
瓦匠 没有,他看戏去了。
警察 他走熄灯了吗?
瓦匠 啊,这我就不知道了……
〔沉默。
警察 那位大学生和房东有亲戚关系吗?
瓦匠 没有,我相信没有。——先生是警察局的吧?
警察 为什么酒馆没有被烧着?
瓦匠 他们赶紧用防火布盖上,并且使劲往上喷水!
警察 非常奇怪,附近的苹果树也没被大火烤坏。
瓦匠 苹果树刚刚含苞,白天被雨水浇湿,但是由于温暖,夜里苹果花就开了,可以说早了点儿,如果现在下霜,园林管理人就遭殃了。
警察 园林管理人是谁?
瓦匠 他叫古斯塔夫松……
警察 他是一个什么人?
瓦匠 啊,我的先生,我活了七十五岁……如果我连古斯塔夫松好坏都不知道,我还站在这里费什么话呀!
〔沉默。
警察 房东,瓦尔斯特罗姆,染坊主,六十岁左右,已婚……
瓦匠 您自己都知道!不用我再多唠叨。
警察 师傅认为是有人纵火吗?
瓦匠 一出现火灾,就被怀疑有人纵火。
警察 那谁值得怀疑呢?
瓦匠 对保险公司赔偿感兴趣的人总是被保险公司怀疑;因此我从来不上保险。
警察 你挖出什么东西了吗?
瓦匠 通常人们可以找到所有的钥匙,因为火上房的时候,人们没时间去拔钥匙,只有个别的时候,可以拔出……
警察 屋里难道没用电灯吗?
瓦匠 这栋老房子没有用,肯定是这样,因此他们不可能把起火原因推到电线短路上。
警察 推到?说得好!——你听着……
瓦匠 你想逮捕我?没门儿,我把我说的话收回。
警察 收回?你做不到!
瓦匠 做不到?
警察 做不到!
瓦匠 能做到,因为我们没有证人!
警察 没有吗?
瓦匠 不可能有!
〔警察咳嗽。
〔证人从左边上。
警察 这儿有一个证人!
瓦匠 啊,是这么一只狐狸!
警察 不够七十五岁的人也应该用好自己的智慧!(对证人)现在我们继续搞清楚园林管理人的问题。
〔他们朝左边走去。
瓦匠 这回我可倒霉了!真是话多失言!
〔老妇人拿着饭兜上。
瓦匠 你来得正好!
老妇人 我们现在该吃早饭了,亲爱的,过了这档子事以后你可能饿了,不知道古斯塔夫松火灾后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他又开始在花圃里给地松土,快吃吧,油匠舍布鲁姆已经拿着铲子干活儿,想想看,维斯特隆德夫人着火时正好不在——你好,舍布鲁姆,你又干起活来了——
〔维斯特隆德夫人从酒馆走出来。
你好,你好,维斯特隆德夫人,我刚才还说呢,你离开得真是时候,还有……
维斯特隆德夫人 我正在想,谁包赔我今天的损失,今天是陵园举行盛大祭祖的日子,是我最能赚钱的一天,可是我不得不把商品和餐饮用具都搬走……
老妇人 今天是什么祭祖的日子,我看见很多人拥到关外去,他们一定会顺便看看火灾……
维斯特隆德夫人 我不信是什么祭祖,他们肯定去给主教上坟——不过最糟糕的是,石匠的女儿要和园林管理人的儿子举行婚礼,这你是知道的,他正在城里的商店买东西,但是现在园林管理人失去了一切家当,放在那边的家具是他的吗?
老妇人 大概是染坊家的吧,刚才还叮当乱响,现在人哪儿去了?
维斯特隆德夫人 他到警督那里作证去了。
老妇人 是么,是么!啊……看啊,我表弟来了,他是运尸马车夫,每次回来他都饿得不得了……
运尸马车夫 你好,玛尔维娜,今天夜里你们把这儿点着了,我听见了,烧平了还挺好看,如果你能得到一栋新房子,那就更好了……
维斯特隆德夫人 啊,上帝保佑我们!你今天运的是谁的尸体?
运尸马车夫 我不记得他叫什么,后边就跟一辆车,棺材上也没有花圈……
维斯特隆德夫人 这么说至少不是什么喜葬……你想喝什么自己到厨房去拿,我这边正忙着呢,古斯塔夫松呆会儿把花圈拿到这儿来,人们今天要在陵园里搞什么活动……
运尸马车夫 对,他们要给主教立什么纪念碑,他写过很多书,收集过昆虫,人们告诉我他是一位昆虫收集家。
维斯特隆德夫人 那是什么东西?
运尸马车夫 他用针往瓶盖上扎眼儿,里边有苍蝇……那些东西我们不懂……不过这是真的……我现在要去厨房喝点儿什么!
维斯特隆德夫人 从后门进吧,你可以在那儿喝一杯……
运尸马车夫 不过在我赶车上路之前,我得和染坊主谈一谈,你知道我把马养在石匠那里,他是我表姐夫,我不喜欢他,这你也知道,但我们还是一起做买卖,也就是说我向他推荐死者的房子,他允许我把马养在他家的院子里;请你告诉我,染坊主什么时候回来,真幸运,他的染坊不在这里……
〔走到酒馆后边;维斯特隆德夫人从门走进去。
〔瓦匠吃完饭,又在废墟上挖起来。
老妇人 找到什么东西了吗?
瓦匠 找到了,钉子,合叶;挂在大门信箱上的一串钥匙……
老妇人 原来就挂在那里,还是你把它们收集到一起的?
瓦匠 我来的时候就挂在这里。
老妇人 太奇怪了,在着火之前,就有人把门都锁上,还把钥匙拿出来了!真奇怪!
瓦匠 是有点儿奇怪,因为这样就更难灭火和往外搬东西。真是!真是!
〔沉默。
老妇人 我曾经给染坊主的父亲当女佣,那是四十年前,我认识那家子人,染坊主和他的弟弟都去了美国,不过有人说他后来回来了;那位父亲是一个很体面的人,但是儿子们不怎么样——那边那个维斯特隆德夫人照看鲁道尔夫,弟兄们从来玩不到一起,不是打架就是吵嘴——这些我都亲眼见,这栋房子里经历的事太多太多了,我感到,总有一天这栋房子会被烧成灰——嗐呀,真是一栋不寻常的房子!这个来了,那个走了,但是又都回来了,这些人死了,那些人生了,结了婚又都离了——在美国的那个叫阿尔维德的弟弟可能早死了,至少他没有来继承遗产,但是现在,有人说他又回来了,不过没有人看见过他——他们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看那边,染坊主从警督那里回来了!
瓦匠 他显得不是特别高兴,不过大家不能要求他……好啦,住在阁楼里的大学生是谁呀?那里挂的泥土和长秸秆避邪了吗?
老妇人 这我可不知道。他教孩子读书,那家人管他吃饭!
瓦匠 跟那家的夫人也有点儿什么关系吧?
老妇人 没有,他们只是打一打网球,有时候也争吵;住在这个小区的人,大家都互相吵嘴和羞辱……
瓦匠 不对,他们打开大学生的门的时候,在地上找到很多发卡,大家一下子都明白了,不过还是大火烧过了才知道……
老妇人 我相信走过来的不是染坊主,而是古斯塔夫松弟弟……
瓦匠 他总是神气十足,不过今天比平时更厉害,他来大概是跟我要债,因为火灾中他失去了一切……
老妇人 你别再说了!
园林管理人 (上,带一筐花环之类的东西)我今天一定要卖些东西,大火过后我们好有饭吃,你们信吗?
瓦匠 你难道没有上保险吗?
园林管理人 保了,我过去保的是暖房玻璃险,但是今年我太小气了,只买了暖房用的透光的油纸,啊,我真是一个大傻瓜!(抓自己的头)我得不到任何赔偿。六百张纸,我要剪开、贴上,还要上油!啊,他们总是说,七个兄弟姐妹当中我最愚蠢,我是一个蠢驴,一个猪脑子!我昨天跑到外边去喝酒,当我今天要用脑子的时候,我为什么偏要昨天去喝酒呢,真见鬼!是石匠请客,我们今天晚上要给我们的孩子办喜事,我本来应该拒绝喝酒!说我不愿意!但我是大粪,不能说不愿意!他们来找我借钱的时候,也是这样,我不能说不,我是一个心善的傻瓜。我对那个把我带走的警察也是这样,他问来问去,我本来应该把嘴闭上,就像那边那个油匠,但是我管不住自己的嘴,我说了这个那个,他把一切都写下来了,结果我被叫去作证!
瓦匠 你都说什么啦?
园林管理人 我说我相信——有人有病,把房子给点着了!
瓦匠 你是这么说的?
园林管理人 我真不理智,我活该,因为我是一个笨蛋!
瓦匠 是谁把房子点着的?——你别给油匠栽赃,而老太太只是传些闲话。
园林管理人 谁点的房子?当然是大学生,因为火是从他房间开始烧的……
瓦匠 不对,是从他房间下边!
园林管理人 是从下边?那就是我自找麻烦……我没好下场,我;他的房间下边是哪儿?那里有什么东西呢?厨房?
瓦匠 不对,是一个衣帽间,自己去看!是厨娘的衣帽间。
园林管理人 那火就是她点的!
瓦匠 不过你不知道,可不要瞎说!
园林管理人 石匠昨天对厨娘很不好,他知道很多事情……
老妇人 你可不要把他的话扯出来,因为他进过局子,人们不会相信他说的……
园林管理人 嗐,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不过厨娘是一条龙,她嘴里不停地往外喷火……
老妇人 染坊主从警督那里回来了……现在别说了!
陌生人 这样的花环多少钱?
园林管理人 五十厄尔!
陌生人 真不贵!
园林管理人 对,我是一个很笨的人,我不会要高价。
陌生人 (朝四周看了看)这里……失过——火?
园林管理人 对,昨天夜里这里着火了。
陌生人 啊,我的上帝!
〔沉默。
这房子是谁的?
园林管理人 瓦尔斯特罗姆老板的。
陌生人 是染坊主的?
园林管理人 对,他是搞印染的!
〔沉默。
陌生人 他在哪儿?
园林管理人 等一会儿他就来。
陌生人 那我先走一走,花环先放在这儿,我一会儿就回来,然后我去陵园。
园林管理人 先生要去主教纪念碑吧?
陌生人 哪个主教?
园林管理人 斯特克森主教,据我所知,他是瑞典文学院的院士。
陌生人 他死了吧?
园林管理人 对,死很多年了!
陌生人 是么!——花环暂时放在这儿。
〔朝左边走去,仔细打量着废墟。
老妇人 这个人是保险公司的吧。
瓦匠 不像,不是;如果是保险公司的,他会用另外的方法问。
老妇人 不过他还是很像染坊主的。
瓦匠 就是他个子高一些!
按当时的习惯,对社会地位低的女人称女士,对社会地位高的女人称夫人。
园林管理人 我现在想起来一件事——我今天晚上需要一束给新娘的花,我要参加我儿子的婚礼,但是我没有花,黑色燕尾服也被大火烧了。真是糟糕透了……维斯特隆德女士 ,要给花冠上插一枝爱神木,因为她是新娘洗礼的见证人,这枝爱神木是她从染坊主的厨娘那里偷来的,厨娘的爱神木是染坊主跟他第一位夫人结婚时候用的,这位夫人后来离开了他,但是要把花环和花冠合起来用,我把这件事忘了——我真是世界上头号笨蛋——
〔打开酒馆的门。
维斯特隆德女士,如果你同意我拿走爱神木,我可就拿走了!我是说我能拿走爱神木吗!——还有花环……这就够了吧?——不够?——不够婚礼上我就什么也不送了,真见鬼,就这些了!——其实自己到牧师那里海誓山盟一番就行了,但是石匠要生气的——那让我怎么办呢?——我做不到——我一夜也没合一下眼!——对一个人来说太沉重了。——对,我是一个笨蛋,这我知道,使劲骂我好了——那儿是一个花盆,对,谢谢,还要一把剪子,可是我没有,还需要铁丝,还有绳子,我到哪儿去找呢?——对这一切我真的烦了,我辛辛苦苦干了五十年,结果一把火全烧了;再从头开始,我干不了啦;要第二次创业,白手起家;有谁知道我失去了一切……
〔下。
染坊主 (上,沮丧,衣服很破,双手黑乎乎的)火现在都灭了吧,安德松?
瓦匠 现在是灭了!
染坊主 有什么东西露出来了!
瓦匠 什么?埋在雪里的东西,雪化了就露出来了。
染坊主 安德松说的是什么意思?
瓦匠 只要挖,谁都能找到!
染坊主 你挖出来过可以说明火灾起因的东西吗?
瓦匠 没有,这类东西没有!
染坊主 那我们就仍然受怀疑,谁也跑不了!
瓦匠 我大概也在内?
染坊主 对,一点不假!安德松在不同寻常的时间在阁楼里露过面。
瓦匠 我不会总是在通常的情况下去寻找忘记的工具。当我在大学生住的阁楼里修理壁炉的时候,我把锤子忘在那里!
染坊主 石匠、园林管理人、维斯特隆德女士,甚至油匠,我们大家都是被怀疑对象,大学生、厨娘和我是重点怀疑对象。不过真幸运,在此之前一天,我交了保险,不然我可倒血霉了。——你们想想,石匠被怀疑纵火,他平时胆小怕事,现在就更加小心,如果有人问他几点钟了,他回答了,但是他不敢保证对,因为钟可能走得不准。我们知道他坐过两年牢,他已经改过自新了,我现在敢保证,他现在是全小区最体面的人。
瓦匠 但是法院怀疑他,正是因为他有过前科……和名声不好。
染坊主 对,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彼此看法完全不同!——不管怎么说,现在安德松可以走了,今天晚上你要参加婚礼!
瓦匠 对,那个婚礼……刚才有人找厂长,他可能很快就回来。
染坊主 是谁呀?
瓦匠 他没说!
染坊主 那可能是警察吧?
瓦匠 不像,我看不是!——他来了!
〔与老妇人一起下。
〔陌生人上。
染坊主 (好奇地打量着他,然后恐惧起来;想溜走,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阿尔维德!
陌生人 鲁道尔夫!
染坊主 是你?
陌生人 对!
〔沉默。
染坊主 这就是说,你没有死?
陌生人 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死了!——我从美国来,三十年了,这里好像还是有什么东西吸引我,我必须要再看一看我童年的家,——而我看到的是一片废墟。
〔沉默。
夜里失火烧掉了?
染坊主 对!你来得正好!
〔沉默。
陌生人 (慢慢地)那里是被烧毁的庭院废墟,想想看,那么一小块地方,经历过多少风风雨雨!——那里是餐厅,墙是油漆过的;红玫瑰色的天空下,棕榈、柏树和庙宇;我梦想的世界就是这样,只要能离开家就好!——壁炉上有着从贝壳里生长出来的苍白的花的图案——那是带有镀锌炉门的佛龛式壁炉——我们搬进来时,我还是一个孩子,我记得镀锌层上刻着一个名字——外祖母讲,叫这个名字的人在这个房间里被杀死——我很快就把这件事忘记了;但是当我后来跟那位被谋杀者的侄女结婚时,我觉得我的命运和名字刻在镀锌层上那个人的相同——你大概不相信这类事情,好啦!——不过你知道我的婚姻是怎么结束的!
染坊主 啊,我听说过……
陌生人 那里是儿童卧室!对!
染坊主 让我们停止在废墟上刨根问底吧!
陌生人 为什么?当房子被烧掉时,人们可以从灰里了解情况,我们小的时候在火里就这样玩……
染坊主 请你在桌子旁边坐下!
陌生人 这里是什么?“最后一颗钉”露天酒馆,运尸马车夫进进出出,过去死刑犯在被带往断头台之前,可以在这里喝最后一杯酒……这酒馆是谁的?
染坊主 维斯特隆德女士的,她是我的奶妈。
陌生人 维斯特隆德女士!我记得她……真像靠背椅沉到我脚底下,我从时间的隧道摔下去,摔到童年,即六十年以前——我似乎闻到了儿童卧室的空气,我感到胸闷,——你们大人总是压制我,你们吵得吓人,当时我总是提心吊胆的;我因为害怕而藏到院子里;被拉回来打一顿,我总是挨打,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也不知道!——但毕竟是我母亲……
染坊主 别说了!
陌生人 好,你是宠儿,好事都是你的……后来我们有了继母——她的父亲是背死尸的;有好多年我们看着他坐着车从这里经过……最后他跟我们熟了,向我们点头,有时候笑一笑,好像是说,“我肯定会有一天把你们都背走”。后来有一天他来到这个家,成了我们的外公!因为我们的父亲再婚,娶了他的女儿。
染坊主 那有什么奇怪的!
陌生人 是不奇怪,但是绕来绕去的多复杂,自己的命运和别人的命运编织在一起……
染坊主 这种事处处都一个样……
这是一个斯特林堡神秘的词,斯特林堡在自己多部作品中使用过,大意是:有一种神秘的规律叫卡多玛,它决定人的命运,每一个人从生下来到死亡都在编织自己的命运,像茧一样一根线一根线地把自己缠起来,丝吐完了,自己被缠在里边,完成了自己一生的自我创造。
陌生人 完全正确,处处都一个样……人年轻的时候,能看到织布机在织布;父母、亲戚、同学、朋友和仆人是经线;生活阅历再深一些的时候,能看到纬线;现在能看到命运的梭子带着线穿梭不停;线断了,但是会被接上,继续运转;滚轴压,线被织成各种花纹,布织好了放在那里。随着阅历的增长,目光越来越敏锐,人们发现各种花纹组成了一种图案、一种大写字母签字符、一种装饰物,一种象形文字,人们这时候开始思索:这就是生活!这就是世界织女 织的布!
〔沉默。
〔他站起来。
我在那边的垃圾堆里看到了那本家庭相册(走到垃圾堆,拿起相册)……这就是我们的命运之书!祖父和外祖母,父亲和母亲,兄弟姐妹,亲戚,朋友——或者称好友,以及同学、女仆和领养的孩子……奇怪的是,我无论走到哪里,美国、澳大利亚、刚果和香港,那里都会有同胞,至少一位,不管我们怎么说,这位同胞总是认识我的某个亲戚,至少是领养的孩子或者女仆,一句话,总有共同的熟人,在福摩萨岛(台湾地区)甚至还碰到过一位亲戚……
染坊主 你怎么会有这些思想?
陌生人 原因是,不管生活怎么样塑造自己——我富有过,也贫穷过,高贵过,也低贱过,经历过海上遇险,也碰到过大地震,不管生活怎么变化,我总能发现一种联系和一种重复——在这种境遇里,我会看到前一种境遇里的结果;当我看到这个人的时候,我会想到过去碰到过的那个人。在我的生活中还有些场面会反复多次出现,所以我经常对自己说:这个我过去经历过。而有些事件对我来说纯粹是不可避免或者是命中注定的。
染坊主 你这么多年都在干什么?
陌生人 什么都干过!我曾经从各个方向、各个点上观察生活,从上往下,或者从下往上,但生活对于我来说总是在演戏;因此我最后决定与过去的一部分和解,消除了和别人的恩怨和自己的所谓错误——比如你和我过去就很不投缘……
〔染坊主脸沉下去,转过身去。
陌生人 好啦,现在不用再害怕!
染坊主 我从来没害怕过!
陌生人 啊,还是老脾气!
染坊主 你不是也一样!
陌生人 我?真有意思!——对,你生活在你的幻想当中,你觉得自己很勇敢;我现在还记得,你当时怎么有了这个虚假的思想,并一直坚持着;你希望进游泳学校,当时我们的母亲说:看呀,鲁道尔夫多么勇敢,他!这是针对我说,针对已经被你们剥夺了勇敢和自信的我说的。但是突然有一天,你偷吃了苹果,但是你胆小,不敢承认,把这件事推到我身上。
染坊主 你现在还耿耿于怀?
俄罗斯一城市的名字。
民间传说,啄木鸟的叫声预示着布谷鸟将要来了。
陌生人 我没有忘,但是我原谅你了。——我坐在这儿,往那边看,正好看见你偷吃苹果的那棵树,因此我想起了那件事。那棵苹果树就在那边,是一棵梅拉伦山谷黄苹果,它结的果实是黄色的,但有点儿发白。如果你仔细看,就会发现一个大树枝被砍掉留下的痕迹。事情是这样发生的,我没有因为受到不公正惩罚而生你的气,而是把气撒在那棵苹果树上,使劲骂它——两年以后,那根大树枝就干枯了,然后被锯掉。我当时想起了曾经遭到救世主痛骂的那棵无花果树,但是我没有得出什么有益的结论。然而直到今日,我还能背下所有苹果树的名字;有一次我在牙买加得了黄疸病,我躺在病床上,把它们的名字全数出来!我现在看到了,它们大部分还在!那边那棵叫“玫瑰苍鹭”,果实上有红丝,上边有一个苍头燕窝;我看见了那棵甜苹果树,长在我们俩住的阁楼窗子外边,我通过技术员考试时就住在那里;那边有一棵哈姆普斯苹果,那里有一棵秋季阿斯特拉罕 “苹果树”;那棵香梨树看起来像个金字塔;还有一棵果酱梨树,果实永远长不熟,我们不喜欢它,但是母亲喜欢,在这棵老树上住着一只啄木鸟 ,它拧着脖子,叫得特别难听……这些都是五十年前的事啦!
染坊主 (生气了)你说这些想干什么?
指《圣经·旧约·创世记》中,亚当、夏娃与蛇的故事。
陌生人 你还像过去一样多疑和讨厌!真有意思!——我没什么用意,只是说一说,过去的事一下子全想起来了……我记得果园曾经出租过;但是我们被允许在里边散步。我当时觉得我们好像被逐出了天堂——而诱人者正站在树后边 ;秋天的时候,熟透的苹果掉在地上,我们屈服于诱惑想吃苹果,馋劲儿难以抑制……
染坊主 你也偷吃了?
陌生人 当然!不过我没有推卸责任,没有把事情推到你身上!——当我后来,就是我四十岁的时候,在南美洲租了一个柠檬园,每天夜里都有小偷来偷柠檬;我不能睡觉,我变得消瘦,最后病倒了……这时候我想起了那个贫穷的园林管理人古斯塔夫松——就这里的那个!
染坊主 他还活着!
陌生人 他小的时候大概也偷苹果吧?
染坊主 很可能!
陌生人 你的双手怎么弄得这么黑?
染坊主 因为我摸了带颜色的东西……还是你话里有话?
陌生人 能有什么话呢?
染坊主 指我的双手不干净!
陌生人 嗐呀!
染坊主 你可能想到遗产了吧!
陌生人 还是那么小气!跟你八岁的时候一样!
染坊主 而你,还是那么无忧无虑,开口便称哲学和荒诞不经!
陌生人 真是奇怪!你记得有多少次我们像现在这样坐在这里说这些话?
〔沉默。
我在你的相册里看到了……兄弟姐妹们!五个已经辞世。
染坊主 对!
陌生人 老同学们怎么样?
指《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24章第40节:“那时,两个人在田里工作,会有一个被接去,一个被撇下来。”
染坊主 一部分过得不错,另一部分人混得不好!
陌生人 我在南卡罗莱纳碰到一位——阿克塞尔·埃里克松,你记得这个人吗?
染坊主 当然记得!
陌生人 我们在火车上谈了整整一夜,关于我们这个受到公众普遍尊敬的体面家庭,其实家庭成员中尽是坏蛋,家庭财产大部分是通过海关走私积攒起来的,这栋房子为了藏走私物品建有双层墙;你看到那里的双层墙了吗?
染坊主 (大吃一惊)因为这个原因才到处建衣帽间!
陌生人 这位埃里克松的父亲在海关任职,认识我们的父亲,他私下里讲的话把我原来想象的世界搞得天翻地覆——
染坊主 你当时没把他痛打一顿?
陌生人 我为什么要打他呢?——不过只一夜我的头发就变白了;我改变了对我整个人生的看法。你知道,我们在家里彼此尊重,我们认为我们的亲戚都是最好的,特别是我们的父母被认为极其虔诚。现在我不得不坐下来重新塑造他们的形象,剥掉他们的伪装,还他们的真面貌,把他们从我的印象中驱走。后来变得非常可怕!他们开始使用魔法;把已经被打碎的人物形象重新拼凑起来,但是无法恢复原状,结果变成了一群牛鬼蛇神。曾经聚集在我们这栋房子里被称作叔叔、整天吃喝玩乐的所有这些白发老人其实都是走私犯,其中几个人带上了耻辱环……你知道吗?
染坊主 (非常沮丧)不知道!——
陌生人 整个染坊就是一个走私棉纱的窝点,人们把棉纱进行漂染,让别人认不出是走私货——我现在还记得,当时我特恨染缸里散发出的那种讨厌的味道……
染坊主 你为什么要讲这些事?
陌生人 当你吹嘘你尊贵的亲属而别人把它当作笑料时,我为什么要保持沉默呢?你从来没有发现他们在讥笑你吗?
染坊主 还真没有!
〔沉默。
陌生人 我坐在这里,看见垃圾堆那边有我们父亲的书橱;你记得吧,书橱永远是关着的。但是有一天,父亲不在家我找到了钥匙。这些陌生的书我通过玻璃看到过——有教义解读、伟大诗人的作品、园艺丛书、海关及罚没走私货品法律汇编以及宪法。还有一本外国硬币的书,还有后来决定我前程的技术书;但是我也发现,在这些书籍背后还有另外一个地方,我研究后发现:先是一棵青藤——我现在知道了那种可怕的植物结一种果实,里边含有一种红色的染料,叫龙血,真是太奇怪了!旁边有一个铁罐,上边写着氰化钾……
染坊主 那是漂染用的……
陌生人 也可能还有其他用处……但是这时候我看到:在一摞书里,有一本封面带插图的书引起了我的兴趣……啊,不用解释,是一种骑士回忆录——我把它们拿出来,然后关上书橱。我跑到那棵大橡树底下研究起来。我们称它为知识之树,这完全正确。通过这本书,我走出了童年的天堂和过早地窃得了人生的秘密……对!
染坊主 你也偷吃禁果了?
陌生人 对,你也一样!
〔沉默。
不过——我们谈一些别的吧,因为那里的一切都已经化为灰烬。——你保险了吗?
染坊主 (生气地)你刚才不是已经问过了吗?
陌生人 我没记住;我经常把我说过的话与我想要说的话混淆起来,特别是从我在衣帽间上吊的那天起,越来越厉害。
染坊主 你说什么?
陌生人 我在衣帽间上吊!
指复活节前的那个星期日,是一个讲卫生的日子。
染坊主 (慢慢地)就是发生在濯足节 、一直不让我们兄弟姐妹知道的那件事?当时你被送进医院?
陌生人 (慢慢地)对!——你看,人们对自己的亲人、自己的家和自己的生命知道得那么少。
染坊主 不过你为什么做这件事?
指卡尔十二世国王,11月30日是他战死的日子,人们举行活动纪念他。他对外发动战争,使数万瑞典士兵死于战场。
陌生人 我当时十二岁,对生活很厌倦!就像走入一片黑暗……不知道我在那里做什么……我觉得世界就是一座疯人院!——这是我在那一天发现的,当天有人给学校送来了各种旗帜,以便庆祝“国家的毁灭者” 。当时我刚刚读完一本书,书中王国最糟糕的统治者被证明是国家的毁灭者——而我们却要为他歌功颂德!
〔沉默。
染坊主 在医院里发生什么啦?
陌生人 亲爱的,我像死人一样躺在医院里。我是不是死了,我不知道——但是当我醒过来时,我把我前半生的事情都忘光了,从这个时刻起我又开始了新的生活,但是由于这种新的生活方式,你们认为我很怪。——顺便问一句,你又结婚了吗?
染坊主 我有老婆、孩子!但不知道他们在何处!
陌生人 当我醒过来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像换了一个人;我很冷静地对待生活;其实本来就应该这样!生活越艰难,也就变得越有意思……我现在把自己看成另外一个人,观察和研究这个人和他的命运,这就使我感觉不到自己的痛苦。但是我从死去的我身上获得了新的技能……我能看穿人类,阅读他们的思想,倾听他们的观点……当我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我看到他们都一丝不挂……大火是从什么地方燃起来的?
染坊主 谁也不知道!
陌生人 但是报纸上说,大火是从大学生住的阁楼底下的衣帽间燃起的,大学生是一个什么人?
染坊主 (害怕起来)报上有这个消息?我今天还没来得及看。还有别的消息吗?
陌生人 有,报上什么都有。
染坊主 什么都有?
陌生人 双层墙、尊贵的走私犯家庭、耻辱环、发卡……
染坊主 发卡是怎么回事?
陌生人 这我不知道,但是报上是这么登的。你知道吗?
染坊主 不知道!
陌生人 一切都会真相大白,很多人都张着大嘴聚精会神地等待着这场灾难的最终调查结果。
染坊主 以上帝的名义!你对你的家庭的名誉扫地而幸灾乐祸吗?
陌生人 我的家庭?我从来没有感觉到我跟你们是亲戚,我对我的同类或者我自己从来没有什么感情,我只是觉得看一看他们很有意思……你的妻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染坊主 这跟她也有什么关系?
陌生人 跟她与大学生有关系。
染坊主 好极了!那我就说对了!你等着瞧吧!等一等!——石匠来了!
陌生人 你认识他?
染坊主 你也认识!一位同学!阿尔贝特·埃里克松!
陌生人 他的父亲在海关工作,我在火车上遇到了他的哥哥,他对我们家的情况了如指掌。
染坊主 就是这个魔鬼向那家报纸胡说八道的!
〔石匠拿着镐头上,打量着废墟。
警察 (进,走近石匠)请石匠扒倒这段墙吧!
石匠 是靠近衣帽间那段吗?
警察 正是那段!
石匠 那里是起火的地方,我敢肯定,那里放过一支蜡烛或一盏灯;这家的人我很了解!
警察 那就开始吧!
石匠 衣帽间的门确实烧掉了,但是隔板掉了下来,因此我们可以搞清楚那里的情况,不过我们先要打掉棱角!
〔用镐头使劲砍。
一种即兴劳动号子,填什么词都行。
“说干就干起来!——干起来就干起来!——动手就干起来!” 你看到什么了吗?
警察 还没有!
石匠 (像刚才一样)我看到一个东西!灯是炸了,但灯座还在!这个赌注是谁下的?我觉得厂长好像坐在那边!
警察 对,是他坐在那边!(拿灯座给他看)厂长认识这个灯吗?
染坊主 不是我的,是家庭教师的。
警察 是大学生的?他在什么地方?
染坊主 他进城了,不过很快就会回来,因为他的书还在这儿。
警察 他的灯怎么到了厨娘的衣帽间?他与她有什么关系吗?
染坊主 可能吧!
警察 只要他承认灯是他的,就可以逮捕他。厂长对此事有何高见?
染坊主 我?我能有什么高见呢?
警察 啊,他放火烧别人的房子有何动机?
染坊主 这我可不知道!心眼儿坏,天生爱毁坏东西,人想做什么是很难预料的……可能他想掩盖什么……
警察 这可不是什么好办法,因为纸包不住火,事情总会真相大白。他对你们不怀好意?
接受别人的帮助,就意味着自己无能,因此怀恨帮助者。这一奇怪的想法贯穿斯特林堡一生。
染坊主 可能吧!因为他陷入窘境时我曾经救助过他,过后他就恨起我来,这很自然!
警察 这很自然!(沉默)这位大学生是谁?
染坊主 他是孤儿院的,生身父母不详。
警察 厂长不是有一个成年的女儿吗?
染坊主 (生气地)对,我当然有。
警察 是这样!
〔沉默。
警察 (对石匠)把你的十二个人带来,快速把墙扒倒,我们看看有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露出来。
〔下。
石匠 我马上就去!(下)
〔静场。
陌生人 你真的上了保险吗?
染坊主 当然!
陌生人 你亲自去的?
染坊主 不是,我通常派别人去办!
陌生人 你派别人——去办!你还是像过去一样愚蠢!——我们到果园去一下,看一看果树好吗?
染坊主 我们去吧,看一看大火以后那里发生了什么。
陌生人 一定很有意思!
染坊主 可能不是很有意思,如果你卷入的话。
陌生人 我?
染坊主 谁知道呢?
陌生人 想想看,这是一个多么复杂的网。
染坊主 你不是有一个孩子在孤儿院吗?
陌生人 上帝保佑!……让我们去果园吧!
〔场景相同,但是墙被扒倒了,果园露出来了,那里春花盛开,有月桂树、溲疏、黄水仙、水仙花、郁金香和熊耳朵花等,所有的果树也都开了花。
〔石匠、瓦匠和老妇人、园林管理人、运死尸马车夫、维斯特隆德夫人和油匠站成一排,看着被烧毁的庭院。
陌生人 (上)他们幸灾乐祸地站在那里,等待着那个牺牲者,看来那位牺牲者将成为大家关注的焦点。有人纵火已经被他们认为是事实,因为他们希望有人这样做!所有这帮家伙都是我年轻时的朋友、同学,由于我继母的关系,我还跟运死尸的马车夫成了亲戚,他的父亲是背死尸的,(对在场的人)别站在那里,好心的人们,地下室可能有炸药,说不定随时都可能爆炸。
〔人群一下子散开、走掉。
指迪都斯·李维乌斯(公元前59—公元17年)创作的有关罗马城历史的书籍。
陌生人 (在垃圾堆的书中寻找)这是大学生的书!——跟我年轻时读的完全一样的俗套——李维乌斯的《罗马史》 ,每一个字都是谎言,但是这里有一本是我弟弟的藏书——哥伦布或称美洲被发现!这本书实际上是我的,是我一八五七年得的圣诞礼物;我的名字被涂掉了;也就是说我的这本书被偷走了,我责怪一位女仆,还把她给赶走了!真不错,她可能已经死了,都五十年了!——那是一张全家福的镜框:我伟大的祖父——戴着耻辱环的走私犯;好极了!——但是我在这里看到什么了?一张桃花木床的床头——我就生在上面!真见鬼!还有:餐桌就剩下腿——这是祖上留下的遗物——对!它被吹嘘成紫檀木的,五十年以后真相大白,我告诉大家桌子是枫树材质染成紫檀木的——我们家所有的东西都是染的,以便掩人耳目,我们小孩子穿的衣服是染的,我们浑身上下都是带颜色的!吹牛,什么紫檀木的!——这是大厅里的挂钟,也是走私品,它为两代人报过时;每到礼拜六要上一次弦,我们晚饭可以吃鳕鱼和喝啤酒——它好像是一个通人性的钟,每当有人逝世的时候,它就停下;不过我死的时候,它还会走下去——让我看一看你,老朋友,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儿,(用手一摸,钟掉下来摔碎)千万别动什么;什么都经不住动,一切!动不得,摸不得!那边是一个地球仪,地球本来在脚下,它却在上边坐着!你,小小的地球!在所有行星中你最密实、最沉重,在你上边的人是那么沉重,呼吸、搬运东西都显得沉重;十字架是你的象征,但是可能已经变成丑角的帽子或紧身衣——迷途者和疯人的世界!——上帝!人的地球是否在宇宙迷失了方向?它是怎么运转的,你的孩子变得头晕目眩,并且失去了理智,他们已经看不清事物,只能模模糊糊地感受?阿门!大学生来了!
〔大学生上,用眼睛找人。
陌生人 他在找那位夫人!他的眼睛就说出了他知道的一切!幸运的年轻人!您在找谁?
大学生 (不好意思地)我在找……
陌生人 说出来吧,年轻人,或者沉默!说不说我都很了解您!
大学生 我不知道我有幸跟谁谈话?
陌生人 跟我谈吧,没有什么有幸不有幸的,我曾经因为躲债跑到美国去了,这您是知道的……
大学生 这样做很不公正……
陌生人 不管公正还是不公正,这毕竟是事实。这就是说,您在找这家的夫人,她不在,不过她可能很快就回来,像其他所有的人一样,他们像飞蛾扑火一样被火灾吸引过来……
大学生 吸引到有光的地方!
陌生人 您说得对,不过我愿意说吸引到有灯的地方,这样表述更确切。不过,请您掩饰一下自己的感情,年轻人,如果您能的话,我就能掩饰自己的感情!我们讲一讲灯吧,对!那盏灯是怎么回事?
大学生 哪盏灯?
陌生人 哎呀,哎呀!一概否认和撒谎!就是放在厨娘衣帽间那盏灯,它点燃了这栋房子。
大学生 我一无所知。
陌生人 说谎的时候,有些人脸红,有些人鼻子发白,——现在又发现了新的方式!
大学生 先生是讲自己吗?
陌生人 我有这个坏毛病!先生有父母双亲吗?
大学生 没有,我没有!
陌生人 您又在撒谎,不过你确实不知道!
大学生 我从来不撒谎!
陌生人 这么一小会儿,您就撒了三次!我认识先生的父亲。
大学生 我不相信!
陌生人 对我来说不相信更好!先生看见这个领带夹了吗?它很漂亮,对吧!但是我自己从来没有看到过它漂亮,带着它我从来没感到高兴过。这倒不是因为我是利己主义者,有的时候我很想看别人带的领带夹,享受一下美感。您想要这个领带夹吗?
大学生 我不明白……可能不要更好!像您刚才说的。
陌生人 可能是!请不要急躁,她很快就会来!您很年轻,所以很嫉妒成年人吧?
大学生 不,我没有这个感觉!
陌生人 年轻人不能自主,吃别人的喝别人的,自己没有钱,大家聚会的时候不能插嘴说话,被别人当作傻瓜,自己不能结婚,只能偷偷地看别人的妻子,这样做会带来危险的后果。开开玩笑,年轻人!
大学生 对,真是这样!小的时候,总是盼着长大,就是盼着长到十五岁,上大学读书,戴上大学生帽子;然后希望再大一些,就是到二十一岁!也就是说,没有人希望自己永远长不大!
陌生人 人们老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盼着死。这时候人们的欲望已经不多了吧?——您知道,您要被逮捕吗?
大学生 我被逮捕?
陌生人 对,警察刚才在这儿说的!
大学生 我?
陌生人 先生感到意外吗?先生难道不知道,生活中需要做好各种准备!
大学生 那我做什么错事了?
陌生人 被逮捕不需要做什么错事;只要被怀疑就可以!
大学生 那所有的人都有可能被逮捕!
参看《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6章第28节:“不要为服饰担心。你们看荒野上的百合花,它们从来没有辛勤纺织。”
陌生人 对,完全正确!如果要想公正,就要把所有亲戚的嘴堵上,不让他们瞎说,但是人们不愿意!亲戚是很可怕的,他们丑陋、汗腥味儿、臭烘烘;衬衣不净,袜子很脏,还带窟窿,身上起鸡皮疙瘩,脚上有鸡眼,天啊!不说了,那棵鲜花盛开的苹果树多漂亮;看,地上长出了百合花 ,它们不长在家里,闻一闻它们多香啊!
大学生 先生是哲学家?
陌生人 我是一个大哲学家!
大学生 您总是跟我打哈哈!
陌生人 您这么说是想逃走!那就赶快逃跑!越快越好!
大学生 我要等她来!
陌生人 对,我想到这一点了。但是最好去迎她!
大学生 她对您这么说的?
陌生人 那还用得着说。
大学生 那样的话……我不想失约……
〔下。
陌生人 他是我的孩子吗?好歹我也曾经是孩子,既不奇怪也不有趣。而我是他的……!还有别的吗?此外……谁知道?……我现在一定要问候一下维斯特隆德女士——她曾经是我父母的仆人,诚实、顺从,她一连偷了我们家十年的东西以后,被提名为忠诚女仆。
〔坐在桌子旁边。
这里放着古斯塔夫松要卖的花环,是熊果花环,他却当越橘花环卖——跟四十年前扎的一样粗制滥造——他做的一切都是那么马虎和愚蠢,因此他过得不怎么好。然而他的自知之明原谅了他:“我是个仁慈的傻瓜!”他经常这样说,这时候他摘掉帽子,挠一挠头。——这是一棵花神木,(他敲一敲花盆)没有好好浇水——他总是忘了浇水,这个傻瓜(油匠出现了)……没水它怎么长!
陌生人 那个油匠是谁?他大概也属于洼地的,他可能是我那张网中的一根线!
〔油匠打量着陌生人。
陌生人 (打量着他)啊,你认出我了?
油匠 是——阿尔维德——先生?
陌生人 过去是,现在是,将来是不是难说了。
〔沉默。
油匠 我本来对您很生气。
陌生人 那就请君自便吧!不过我想知道一下原因!知道以后经常会消除。
油匠 您记得吗……
陌生人 对不起,我的记忆力非常好!
油匠 您记得有一个叫罗伯特的男孩子吗?
陌生人 记得,那是一个很坏的家伙,但画儿画得很好!
油匠 (慢慢地)他本来梦想进美术学院,将来当个画家、艺术家。但是就在这个时候,——时兴检查色盲。阿尔维德先生当时是技术员,您负责检查我的眼睛,在此之前东家即您的父亲打算让我上美术学校……因此您从染坊拿了两绺线,一绺是红的,另一绺是绿的,您让我分辨,结果我把红的说成绿的,绿的说成了红的。由此我的前程被毁了……
陌生人 本来就应该这样做!
油匠 不对!此事导致这样的后果,我能区分颜色了,但是叫不出它们的名字。这个毛病我二十七岁时才发现……
陌生人 这是一个令人不悦的故事,但是我知道的并不比您多,这一点请您原谅!
油匠 我怎么能原谅呢!
陌生人 不知者无罪!现在请您听一听我的故事!我想进入海军;作为见习生到海上试航;我晕船,结果被淘汰!但是我后来克服了晕船;晕船导致我饮酒过量,从而毁了我的前程,我选择了另一条生活道路……
油匠 海军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梦想着到罗马和巴黎……
陌生人 说得对,人年轻的时候会有很多梦想,人老了的时候也有!此外,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再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有什么用!
油匠 啊,您说得多轻巧!您大概可以给我一条失去的生命……
陌生人 这我可不能!但是我对此也不负什么责任!分辨红线绿线的方法是我在学校里学的,您应该学会各种颜色的名称——见鬼去吧,这条路已经走得够远了——一位涂鸦式的画家很少会对人类做出有益的贡献!啊,维斯特隆德女士来了!
油匠 您说得多轻巧!不过您会得到报应!
〔维斯特隆德夫人上。
陌生人 您好,维斯特隆德女士;我是阿尔维德先生,您不用害怕;我去了美国,您还好吗?我很好,这里的房子被烧了,您的丈夫已经死了,他是警察,是一个很好的男子汉,我喜欢他,他脾气好、友善,天真、有趣,从来不伤害人,我记得有一次……
维斯特隆德夫人 啊,上帝!您是我带大的阿尔维德……
陌生人 对,但不是我,是我哥哥,不过没什么关系,一样可爱,我讲到您三十五年前死去的丈夫,他是一个很温和的人,是我特别好的朋友……
维斯特隆德夫人 对,他死了,(沉默)不过我不是很清楚,——阿尔维德先生可能搞错了……
陌生人 我没有搞错……我记得很清楚,维斯特隆德,我特别喜欢他……
维斯特隆德夫人 听您这么说他真惭愧,但是,他的脾气不是特别好。
陌生人 他不好?
维斯特隆德夫人 好倒是好……他会讨人喜欢,但是他说话嘴不对着心!……或者背后说别人坏话……
陌生人 说什么坏话?他说话时嘴不对着心?他大概虚伪吧?
维斯特隆德夫人 说起来真惭愧,我认为……
陌生人 难道他不可信?
维斯特隆德夫人 还——行!他——有——一点儿——不说真话!好啦,阿尔维德先生,您还好吗?……
陌生人 现在我才对他有所了解!啊,这个家伙!我走了三十五年,到处是讲他的好话,一直想念他,对他的逝世很伤心,我用我省下的烟钱给他的棺材买了一个花圈……
维斯特隆德夫人 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2月14日,即忏悔星期二。
根据当时斯德哥尔摩的一项立法,洗碗水和其他不洁净水只能在晚上十一点到早晨七点钟可以倒进排雨水的管道里,其他时间排放每次罚款五克朗。
陌生人 啊,原来是一个坏蛋!(沉默)嗐呀!有一次大斋节 ,他骗我,他说,每生三个蛋捡一次,它们会生更多的蛋。我照他说的去做,结果挨了一顿打,差点儿闹到法院……但是我从来没怀疑过他的忠诚……他跑到厨房里去,在那里大吃大喝——女仆们则可以随便把含有洗涤剂的污水乱泼,可以不遵守法定时间 ——我现在才看清楚他的真面目!我现在坐在这里,生已经在坟墓里躺了三十五年的人的气!他是很滑稽的,当时我不知道!现在总算知道了!
维斯特隆德夫人 对,他有那么一点儿滑稽,这我是知道的!
陌生人 我现在想起了更多的事情……我讲他的好话讲了三十又五年!我在他的葬礼上喝有生以来第一杯酒……我现在还记得他怎么样让我高兴,称我博士,继承不可变卖遗产的大富翁……啊呀!——看石匠朝我们走来!请女士现在到屋里去吧,不然那个打着自己小算盘的人来了以后,我们会吵起来;请女士走吧!我们还会再见面!
维斯特隆德夫人 (走进屋里)不,我们不会再见面,人们永远不会再重逢——现在跟过去不一样了,他们只想败坏别人的名声;他肯定会把一切都说出来,我过去就知道……
〔下。
〔石匠上。
陌生人 过来吧!
石匠 什么事?
陌生人 到这儿来!
〔石匠看了看。
伦敦的市中心。
陌生人 你看到我的领带夹了吗?——我是在伦敦买的,在查灵克罗斯 。
石匠 我不是小偷!
陌生人 但是您有高超的涂改技术!您涂改合同!
石匠 不错,是这样,但那是一个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的非法合同逼得我。
陌生人 那您为什么要签字呢?
石匠 因为我实在无奈。
陌生人 这是一个理由。
石匠 不过现在我进行了报复!
陌生人 太好了!
石匠 现在他们都进了监狱!
陌生人 我们小的时候难道没有打过架?
石匠 没有,我当时太小!
陌生人 我们难道没有互相撒谎、互相偷盗,或者互相毁掉前程,或者互相调戏对方的姐妹吗?
石匠 没有吧,不过我的父亲在海关工作,而先生的父亲是走私犯……!
陌生人 好啦,好啦;总会有点儿事!
石匠 当我的父亲交不出足够数量的罚没物品时,他被解雇了。
陌生人 因为先生的父亲是一个笨蛋而你要报复我吗?
石匠 先生刚才为什么要说地下室有炸药?
陌生人 先生又在撒谎!我只是说那里可能有炸药,因为什么事都是可能的。
石匠 不管怎么说,大学生已经被拘捕!您认识他吗?
陌生人 不是很熟;相反,他的母亲是你们家的女仆。她既漂亮又善良,我去调戏她,在此期间她生下一个孩子。
石匠 那您不正是孩子的父亲吗?
按照当时的法律,订婚以后,结婚以前生的孩子可以认定是男方的。
陌生人 不不!但是因为父亲的身份无法否认 ,我就当了义父!
石匠 这就是说人们为你撒谎?
陌生人 当然!不过现在这样做法很平常……
石匠 我当时参加了对先生的指证……宣过誓!
这是一首儿童绕口令:“猫追老鼠,老鼠追绳子,绳子追屠夫”。
陌生人 这我相信;不过有什么用呢?什么作用也没起!——我们现在结束讨论这些恩恩怨怨吧——不然我们又回到了绳子追屠夫、而树枝追火焰的怪圈里去!
石匠 不过想想看,我作了伪证……
陌生人 啊,作伪证是令人不悦,但这种事有时会发生……
石匠 真是可怕!难道活着不可怕吗?
陌生人 (用手蒙住眼睛)是的!这,是,高于,一切,不可名状的,可怕。
石匠 我真不想再活下去……
陌生人 必须活下去!(沉默)必须!
〔沉默。
你知道吗,大学生被拘捕了,他还能被释放吗?
石匠 很困难!我得说一件事,因为我们谈得很投机:他是无辜的,但是无法洗清自己;因为那个惟一的证人要证明他无罪,必须要证明他其他方面有罪。
陌生人 就是发卡与她的关系?
石匠 对!
指是女主人还是厨娘。
陌生人 这是那个年轻的还是那个年老的?
石匠 您自己算得出来;但不是厨娘。
陌生人 啊,一张多么复杂的网!不过是谁把灯放到那里去的?
石匠 他的最大敌人!
陌生人 他的最大敌人点的?
石匠 这我不知道!只有瓦匠知道!
陌生人 瓦匠是谁?
石匠 他是这院子里年龄最大的,与维斯特隆德女士是亲戚,知道这栋房子里的所有秘密;和厂长有猫腻,所以他不想作证。
陌生人 现在的夫人是谁,就是我的嫂子?
石匠 啊!当前夫人撒手人寰的时候,她当时是这家的女教师!
过去“个性”也当职务、职业和工种解释。
陌生人 她有什么个性 ?
石匠 天啊!个性?啊,我不知道什么是个性。先生是指职业?姓名和职业税务登记表上都有,不过人们只知道是干什么工作,不知道什么个性。
陌生人 我是说脾气!
石匠 是么,脾气是变化的;比如说我的脾气,要看跟谁讲话。跟一个好人讲话,我的脾气就好,跟一个坏人讲话,我就变成了驴脾气。
陌生人 但是我们讲的是平时夫人的脾气怎么样?
石匠 啊,没有什么特别的;跟大多数人一样;遇到有人惹她,她就生气,过一段时间又好了;人的脾气不可能永远一成不变。
陌生人 我的意思是,她很开朗,还是内向?
石匠 顺利的时候,她很高兴,不顺利的时候,她就伤心或者生气,跟我们其他人一样。
陌生人 对,不过,她为人处世怎么样?
石匠 啊,这方面也一样!但作为一个受过教育的人,她待人处世还是很得体的,尽管她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也会变得粗暴一些。
陌生人 这我就不大明白了!
石匠 (拍着他的肩膀)对,人是很难明白其他人的,先生!
陌生人 您很不简单!你们觉得厂长即我哥哥这个人怎么样?
石匠 啊,他的言谈举止不错!其他方面我不知道,因为他嘴很严,我无法了解。
陌生人 好极了!不过,他的手总是蓝的,但是你们知道,手心里边是白的。
石匠 但是一定先要把蓝色刮掉,这样做他不会同意。
陌生人 好!到这儿来的年轻人是干什么的?
石匠 是园林管理人的儿子和我的女儿,他们今天晚上要举行婚礼,但是因为发生火灾,不得不推迟。我现在要走了,我不想使他们扫兴——您知道,我是老岳父。再见吧!
〔下。
〔陌生人走到酒馆后边,但观众还可以看见他。
〔阿尔弗雷德和玛蒂尔达手拉手上。
阿尔弗雷德 我一定得来这里看看火灾现场——我一定——
玛蒂尔达 有什么可看的?
阿尔弗雷德 我特别讨厌那栋房子,我多次盼望有人——一把火把它烧掉……
玛蒂尔达 对,我知道这栋房子影响你们家果园的光照,现在果树一定会长得更好,人们可不能在那里建造更大的房子……
阿尔弗雷德 这里景色好、宽敞、空气流通、阳光充足,我听说这里将变成一条街……
玛蒂尔达 那样的话你们都得搬走吧?
阿尔弗雷德 对,我们都得搬走,我喜欢搬走,我喜欢新,我喜欢周游……
玛蒂尔达 嗐呀!你知道,我们家的鸽子在那栋房子屋檐下筑了窝,夜里着火的时候,它们先是在周围飞来飞去,但是当屋顶塌下来以后,它们飞进了火海。——它们无法离开自己的老巢!
阿尔弗雷德 但是我们必须离开这里——到别的地方去!我父亲说,这里的土壤已经没有营养了……
玛蒂尔达 我听说火灾后的灰烬将运到农村去肥田……
阿尔弗雷德 你是说灰……
玛蒂尔达 对,在灰里种什么都长得好……
阿尔弗雷德 新的土地更好……
玛蒂尔达 但是你父亲,那位园林管理人可被毁了……
阿尔弗雷德 一点儿也不,他在银行里存着钱!——啊,可他还老哭穷,像所有的人一样……
玛蒂尔达 他还有……难道他没有被火灾搞垮?
阿尔弗雷德 一点儿也没有!他老奸巨猾,尽管他叫自己笨蛋……
玛蒂尔达 我现在应该相信什么呢?
阿尔弗雷德 他把钱借给这里的瓦匠……和很多其他人。
玛蒂尔达 我真的被搞得晕头转向了?我在做梦吗?我们为你父亲的不幸哭了一早晨,还推迟了婚礼……
阿尔弗雷德 你这个小可怜!不过我们的婚礼在晚上举行……
玛蒂尔达 难道没被推迟吗?
阿尔弗雷德 只推迟两个小时,以便他能搞到新的礼服……
玛蒂尔达 太让我生气了,白流了那么多眼泪,尽管……啊,公公真会开玩笑……
阿尔弗雷德 对,他是一个大幽默家,甚至可以这么说——他总是说自己很累,但是他总是歇着,他很懒很懒……
玛蒂尔达 请你不要再说公公的坏话——不过让我们离开这里——我必须去换衣服、做头发——啊,公公不是我想象的那种人——他会演戏、骗人!——可能你也是这种人吧——我真的不知道你到底是哪类人!
阿尔弗雷德 以后你就知道了!
玛蒂尔达 那就太晚了!
阿尔弗雷德 永远没有太晚的时候……
玛蒂尔达 你们这院子里的人都很可恶……我现在很怕你们……
阿尔弗雷德 你也怕我……
玛蒂尔达 你们事后说你们在考验我;但是由于这个原因我再也不敢相信任何人……
阿尔弗雷德 你快去换衣服吧!我去订婚礼车!
玛蒂尔达 我们还能用婚礼车?
阿尔弗雷德 当然!那得是带篷的!
玛蒂尔达 带篷的?今天晚上?真是太好了!快走,快!我们要用带篷的婚礼车!
阿尔弗雷德 (拉着她的手,他们蹦蹦跳跳地下)
我来了!——再见!
陌生人 好极了!
〔警察上,跟陌生人慢条斯理地谈着话,后者也慢条斯理地回答,整个过程大概有半分钟,随后警察下。
夫人 (上,一袭黑衣;打量陌生人好半天)这位是弟弟吗?
陌生人 对,是我!(沉默)你跟人们描写和涂抹的不完全一样吧?
夫人 说真心话:不一样!
陌生人 人经常与别人说的不一样;我得承认,我刚才听到的对您个性的介绍跟您本人也不相同。
夫人 对,人总是不能互相公正相待,他们总是随心所欲地互相歪曲……
陌生人 他们做的就像戏剧导演一样,彼此互相分配角色;一部分接受分给自己的角色,另一部分人则退回去,宁愿即兴发挥,自己演自己……
夫人 那您在这个行当里扮演过什么角色?
陌生人 勾引女人的角色!倒不是因为我就是这种人;我从来没有勾引过谁,不管是大姑娘还是小媳妇,但是在我年轻的时候,有一次被勾引,因此我获得了这个角色。实际上这个角色是强加给我的,而我也接受了;二十年来,我一直受着勾引者的良心责备……
夫人 这么说您是无辜的?
陌生人 对吧!
希腊神话中的报复女神。
夫人 真少见!我的丈夫今天还谈论墨涅西斯 报复您的事,因为您勾引另外一个人的妻子。
陌生人 这我大概相信。但是您的丈夫还是很有意思的:他为自己编造了一种特征;在生活的抗争中他是很胆小的,对不对?
夫人 当然,他很胆小。
陌生人 他吹嘘的勇敢其实仅仅是残酷。
夫人 您对他很了解,您!
陌生人 对,也不对!您大概相信,您嫁进了一个一直很体面的家庭吧?
夫人 一直到今天早晨,我都这样认为——
陌生人 到这个时候这种信念崩溃了!这是由诺言、失误和误解织成的一个多么复杂的网!人们一定要认真对待!
夫人 先生是这样做的吗?
陌生人 有时候是!如今很少……我像一个梦游症患者走在屋脊上——我知道我在睡觉,但我是清醒的——我只是等待被人叫醒。
夫人 您看来是在彼岸……
指希腊、罗马神话中的冥河。
陌生人 我已经越过了那条河 ,但是我只记得那里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其他的都忘记了!据说,此岸和彼岸是有区别的!
夫人 当所有的东西都似是而非的时候,人们还坚持什么呢?
陌生人 难道您不知道?
夫人 请说吧!请说吧!
指《圣经·新约·罗马书》中第5章第5节:“这种盼望决不会落空!因为所赐给我们的圣录,已将上帝的爱倾泻在我们心中了。”
陌生人 磨难产生耐心,耐心产生经验,经验产生希望;但是希望不会让人感到耻辱。
夫人 希望,对!
陌生人 对,希望!
夫人 您一直不相信生活是美好的吗?
陌生人 当然;尽管这是一种幻觉。我对您说吧,嫂子,在人刚生下来还没来得及睁眼的时候,他就看清了生活和人是什么,他要像猪一样适应在屎尿中生活——当他看够了这种虚光幻影的时候,他的眼珠子上下翻动,寻找灵魂深处的自我。那里确实存在可以看见的东西……
夫人 人们在那里能看到什么?
古代北欧神话中说,每一个人都有一个保护灵魂,与自己形影不离,如果偶然发现了它,人马上就会死去。这时候它显了原形,因为它就是人自己。
陌生人 自我!但是他看到自我时,马上就死了!
夫人 (用手捂住眼睛)您愿意救救我吗?
陌生人 我要是能救就好啦!
夫人 尝试一下吧!
陌生人 等一等!不,我做不到!——他无辜被捕;只有您能解救他,但是您做不到。这是由一张由命运而不是由人织的网……
夫人 但他是无辜的。
陌生人 谁是有罪的?
〔沉默。
夫人 没有人!……这是一场不慎发生的火灾!
陌生人 我知道!
夫人 我该怎么做呢?
陌生人 受折磨!受了折磨就会过去!尽管这可能是徒劳的!
夫人 受折磨?
陌生人 受折磨!但有希望!
夫人 (伸过手)谢谢!
陌生人 发一发善心吧——
夫人 什么?
陌生人 因为您受折磨不是无辜的!
〔夫人低头下。
染坊主 (上,兴高采烈地)你在废墟这儿幽灵似地走来走去做什么?
陌生人 幽灵喜欢生活在废墟里。你现在怎么这么开心?
染坊主 我现在很开心。
陌生人 还很勇敢?
染坊主 我怕谁呀,有什么可怕的?
陌生人 从你的高兴劲儿看,你对一个重要情况一无所知。你有勇气承受一次挫折吗?
染坊主 哪个方面的?
陌生人 害怕了?
染坊主 我?
陌生人 一次很大的挫折!
染坊主 说出来!
陌生人 那个刑事警察刚才来这儿啦,他告诉我……私下里……
染坊主 什么事?
陌生人 保险金迟交了两个小时……
染坊主 天啊……你在说什么?我派我的妻子带钱去的!
陌生人 但是她把钱给了会计……而他去晚了!
染坊主 这下子我完蛋了!
〔沉默。
陌生人 你想哭吗?
染坊主 我完蛋了!
陌生人 对!你难道不能承受这个挫折?
染坊主 我靠什么生活?我可怎么办呢?
陌生人 靠劳动!
染坊主 我年龄太大了,我又没有朋友……
陌生人 你现在可以找呀!一个遭遇不幸的人总会得到同情;我在不幸中就曾有过最美好的时刻。
染坊主 (发疯似的)我完蛋了!
陌生人 但是在我顺利和成功的日子里我可以独往独来;嫉妒不能隐藏在友谊之下……
染坊主 我要把会计告上法庭!
陌生人 不要这样做!
染坊主 他必须赔偿……
陌生人 你还是老样子!这么多年你白活了,没有任何长进!
染坊主 我要控告他,他是一个坏蛋,他恨我,因为我打过他一个耳光……
陌生人 信任他——就像我把遗产赠送给你时信任你一样。
染坊主 什么遗产?
指《圣经·新约·马可福音》第5章第34节:“女儿,你的信心救了你。安心回去吧!你的病好了。”
陌生人 不可救药!没有心肝!胆小鬼!骗子!——平安地走吧,哥哥!
染坊主 你讲的是什么遗产?
陌生人 你听着,我的鲁道尔夫哥哥,你毕竟是我母亲的儿子,你坐在石匠家里,因为他涂改得……很好……但是你涂改了我的书《克里斯托弗·哥伦布的,又称美洲的被发现》。
染坊主 (一惊)什么,什么,什么……?哥伦布的?
陌生人 对,我的书变成了你的!
〔染坊主沉默了。
陌生人 好啦!是你把大学生的灯拿进了衣帽间,这一点我知道,我知道了一切,但是你知道吗,餐桌不是紫檀木的?
染坊主 不是?
陌生人 是枫树木的!
染坊主 枫树?
陌生人 家庭的荣誉与自豪价值两千克朗!
染坊主 这也值钱?这是开玩笑!
陌生人 对!
染坊主 嗐呀!
陌生人 买卖两清!原告撤诉,查无实据,原告与被告退堂……
染坊主 (磕磕绊绊)我完蛋了!
陌生人 (从桌子上拿起花环)我本来想到陵园去,带着这个花环,给祖先上坟,但是我决定把它放在这里,献给我祖先的家和我童年的家烧后的灰烬!
〔做默默祈祷。
然后,投身无垠的世界,漫游!
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