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
〔弗兰哥尼亚。莫尔府内的大厅。弗朗茨。老莫尔。
弗朗茨:
您身体可好,父亲?您脸色怎么这么苍白。
老莫尔:
我很好,我的儿子——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弗朗茨:
邮件送来了——我们在莱比锡的联络员寄来一封信——
老莫尔(急切地):
是我儿子卡尔的消息吗?
弗朗茨:
嗯!嗯!——是这样,不过我担心——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对您的健康?——您真的觉得身体很好吗,我的父亲?
老莫尔:
就像如鱼得水!他写到我儿子了吗?——你怎么会这样担心?一连问了我两遍。
弗朗茨:
您要是有病,哪怕稍稍感到有点不适,我就——我就另找合适的时间跟您谈。(半自言自语)身体虚弱可经不起这个消息。
老莫尔:
上帝啊,上帝啊!我将听到什么消息啊?
弗朗茨:
请您让我先走到一边,去为我迷途的哥哥洒一滴同情之泪。——我照理应该永远守口如瓶——因为他是您的儿子;我照理应该永远掩盖他的耻辱——因为他是我的哥哥。——可是服从您是我的首要天职,可悲的天职——因此请您原谅我吧!
老莫尔:
啊,卡尔!卡尔!你知道吗,你的举止如何折磨为父的心啊!同样,关于你的欢快的消息,哪怕只有一条,都可以使我多活十年——使我返老还童——而现在每条消息,唉!——都把我一步步送进坟墓。
弗朗茨:
事情要是这样,老人家,那就算了——要不然我们大家今天都会后悔不迭,扶着您的棺材把头发一根根薅掉呢。
老莫尔:
站住!——这只是迈出了一小步——随他去干吧!(说着坐了下来)父辈的罪过将在第二代第三代得到报应——让他干完吧。
弗朗茨(从口袋里掏出信来):
您认得我们的联系人!您瞧!——我真想割掉我右手的手指,为了能说,他是个说谎的家伙,是个心肠漆黑恶毒成性的说谎者——您做好思想准备吧!原谅我,不让您自己读这封信——您现在还不能听这封信的全部内容。
老莫尔:
全部内容我都要听——我的儿子,你这是催我快老、快死,省得我活到老朽不堪,拄着拐杖走路。
弗朗茨(念):
“莱比锡,五月一日。——最亲爱的朋友,我曾答应过你,凡是我收集到的关于令兄的命运,哪怕是最小的细枝末节,我也绝不向你隐瞒。倘若不是有约在先,无可追悔,我将永远也不会让我无辜的羽毛笔变成为折磨你的刑具。我从你成百封信里看出,你们手足情深,这类的消息会多么无情地刺穿这兄弟的心。我仿佛觉得,我已看见你在为这个不齿于人、令人憎恶的家伙——”(老莫尔以手掩面),您瞧,父亲!我只给您念了最最平淡的一段——“令人憎恶的家伙痛哭流涕,”唉!眼泪流淌——眼泪像江河似的从这值得同情的面颊上倾泻下来——“我仿佛看见你年迈的虔诚的父亲脸色像死尸一样苍白”——耶稣玛利亚!您才听到一丁点儿,就已经面无人色?
老莫尔:
念,往下念!
弗朗茨(念):
“脸色像死尸一样苍白,跌坐在他的椅子上,诅咒他儿子第一次咿呀学语,叫他父亲的那一天。人家不愿把所有的事情都向我披露,从我获悉的些微事件中我也只告诉你很小的部分。令兄的所作所为似乎真称得上无耻之尤;至少我还没有见过比他的行为更为过火的事情,他的天才可是大大开了我的眼界。昨天午夜时分他做出重大决定:不予偿还他欠下的四万杜卡登[1]的赌债”——这可是相当可观的一笔零花钱啊,父亲!——“事先又夺去了此地一位家资万贯的银行家闺女的贞操,并和这位姑娘的情人决斗,致使这位出身名门的优秀青年受到致命的重伤。昨天夜里他做出决定,和七个跟他一起过着放荡生活的伙伴,一同逃避法网的制裁。”父亲!我的上帝啊!您怎么啦?
老莫尔:
够了,别念了,我的儿子!
弗朗茨:
我照顾您——“当局已对他发出通缉令,受害者大声疾呼,要求得到公道,已经悬赏取得他的脑袋——莫尔这个姓名”——不!我那可怜的嘴唇可永远不许谋杀一位父亲!(撕碎信件)别信他的话,父亲!一个字也别相信!
老莫尔(痛哭流涕):
我的姓名!我的诚实的姓名!
弗朗茨(扑在他怀里):
恬不知耻,无耻之尤的卡尔!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穷追女孩,和街上的小流氓、卑劣的小混混一起在草地山间追逐嬉戏,看见教堂就跑,就像罪犯逃避监狱,把从你那儿榨去的铜板随手扔在路上碰到的随便哪个乞丐的帽子里,而我们则在家里用虔诚的祈祷和神圣的布道书颐养自己的心灵。——他宁可阅读朱力斯·恺撒、亚历山大大帝和其他阴暗凶险的异教徒的冒险事迹,也不读痛改前非的托比亚斯[2]的故事,那时我不就预感到了吗?我不是向您预言过上百次,因为我对他的爱始终不能超越恪尽孝心,——这个孩子还将使我们大家陷入苦难和耻辱之中!——啊,他要不姓莫尔该有多好!要是我的心对他不是这样充满温情该有多好!这种目无上帝的爱,我无法驱逐,还将再一次使我在上帝这位法官的座前受到控告!
老莫尔:
啊——我的前途渺茫!我的金色的梦想已经破灭!
弗朗茨:
这我知道得很清楚。这就是我方才说的。您老是说,在这个孩子身上熊熊燃烧的烈火般的精神使他能敏感地体会宏伟和壮丽的一切魅力,——他眼睛里的这份坦诚反映出他的灵魂,——这纤柔感情使他看见别人受苦便一掬同情之泪,这男子汉的勇气使他能跃上百年橡树的树梢,跃过战壕沟槽和湍急江河,——这天真的勃勃雄心,这无法克服的执拗劲头,所有这一切优秀辉煌的美德在这父亲的宝贝儿子心里萌芽,将使他变成忠于朋友的热心友人,变成出类拔萃的市民,变成英雄,变成无比高大的伟人。——现在您瞧,父亲!这熊熊烈火般的精神发扬光大,无限扩展,结出美妙无比的累累硕果。您瞧这份坦诚,绝妙地一变而成放肆!您瞧这纤柔感情对卖弄风情的荡妇表现得何等缠绵悱恻,对弗里娜[3]这种婊子的美色魅力表现得多么敏感!您瞧这热情如炽的天才,如何在短短的六年之中把生命之油烧干耗尽,以至于把他活生生地彻底毁掉;现在跑来一帮人,恬不知耻地说道:c'est l'amour qui a fait ç a!(法文:这是爱情的所作所为!)啊!您瞧瞧这个大胆无畏事业心强的小子,他制订种种计划并且付诸实行,见到他的这些宏伟计划卡尔杜施[4]和霍华德[5]的英雄业绩都黯然失色!——但等到这强劲的萌芽茁壮成长——这样年纪轻轻谁知道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父亲,也许您还有这样的快乐,可以亲眼看到,他率领一支大军驻扎在这林中神圣的幽静之处,把筋疲力尽的行客的行囊拿走一半,让他们减去负担,轻装上路,——也许您在进入坟墓之前,还能进行一次朝圣去拜谒他在天地之间为自己建立的陵墓——也许,啊父亲,父亲,父亲!您最好更改姓名,否则那些贩夫商人、市井少年会对您指指点点,他们在莱比锡的市中心广场见过通缉令上您儿子的肖像。
老莫尔:
连你,我的弗朗茨,连你也这样[6]?啊,我的孩子们!他们都在拿刀扎我的心啊!
弗朗茨:
您瞧,我也可以风趣一番,但是我的风趣犀利狠毒,犹如蝎子的针刺。当他坐在你的怀里,或者拧着你的腮帮时,他和我之间的反差,使您乐于给我想出各式各样的称号,什么枯燥无味的平庸之徒啦,冷漠呆板的弗朗茨啦——注定了要在自己的界石之内死去、腐烂,被人遗忘,而这个包罗万象的天才头脑的荣誉将从北极飞向南极——哈!您就合起双手感恩吧,啊老天爷!这个冷冰冰干巴巴,木头木脑的弗朗茨——他没有像这位天才一样!
老莫尔:
原谅我,我的孩子;不要生父亲的气,我发现自己估计不足,计划失败。上帝通过卡尔使我老泪纵横,他也会通过你,我的弗朗茨,拭去我的泪水。
弗朗茨:
是的,父亲,他应该从您的眼里拭去泪水。您的弗朗茨将拼着自己的性命,来使您得享高寿。您的生命是我占卜问卦的神谕,它晓谕我要做什么;是我借以观察世间万物的明镜——只要事关您宝贵的生命,任何职责对我来说都不再神圣,我准备为您破坏它们。——您相信我这话吗?
老莫尔:
你还肩负着重大的责任,我的儿子——上帝祝福你曾经为我所做和将要为我去做的事情!
弗朗茨:
那您再跟我说一遍——倘若您不得不否认这个儿子是您的儿子,您还会感到幸福吗?
老莫尔:
别说了,啊,别说了!当产婆把他抱给我时,我把他向天高举,叫道:我不是一个无比幸福的人吗?
弗朗茨:
这是您当时说的话。那么,您现在感到幸福吗?您现在羡慕最卑下的农夫,他不是这人的父亲——您只要有这个儿子一天,您就一天忧愁不断。这种忧愁将随着卡尔逐日增长,这种忧愁将葬送您的生命。
老莫尔:
啊,他使我顿时变成一个八旬老人!
弗朗茨:
那么这样——如果您从此放弃这个儿子呢?
老莫尔(霍然跳起):
弗朗茨!弗朗茨!你在说什么呀?
弗朗茨:
不是您对他的这份爱,给您带来了这无限忧愁?没有这份爱他对您来说就不复存在。没有这份罪恶的,这份该诅咒的爱,他对您来说便已经死去——他对您来说就从来没有出生过。并不是血和肉,而是心使我们成为父子。您只要不再爱他,这个劣种也就不再是您的儿子,哪怕他是从您身上割下的肉。就像《圣经》上说的,迄今为止他曾是你的眼珠,可是现在,您的眼睛让您生气,您就剜掉这只眼睛。宁可只有独眼升上天国也不要长着双眼坠入地狱;宁可无儿无女升上天国,也不要父子一同降入地狱。神就是这样说的[7]!
老莫尔:
你要我诅咒我的儿子?
弗朗茨:
别这么说!别这么说!——我不是要您诅咒您的儿子,您管什么叫您的儿子——就是您赋予他生命的那个人?哪怕他竭尽全力来缩短您的寿命?
老莫尔:
啊,这可真是如此!这是对我自己进行审判。是上帝叫他这样干的!
弗朗茨:
您看见了吧,您的宝贝心肝是怎么孝顺您的!他是用您慈父的关怀来扼杀您,用您的爱来杀害您,他亲手刺穿了您这父亲的心,给您致命一击。您一旦不在人间,他就是您全部财产的主人,可以恣情纵欲,为所欲为。堤坝不复存在,他那欲念的洪流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奔腾涌流一泻千里。您不妨处在他的位子上好好想一想!多少次他一心希望父亲已经埋骨地下——多少次他希望除掉这个弟弟——这两个人总是碍手碍脚,无形地阻止他纵欲恣肆?难道这是以爱报爱?为了逞瞬间的淫欲快感,不惜牺牲您十年的寿命,这难道是对慈父宽容表示的孝子的感恩?当他在放纵淫欲的一分钟内,不惜败坏父祖保持了七百年之久的清白家风和显赫荣誉,这难道是以爱报爱?您难道管这样的人叫做您的儿子?您回答呀!您难道称他是个儿子?
老莫尔:
一个缺乏柔情的儿子!唉!可是毕竟是我的儿子!毕竟是我的儿子啊!
弗朗茨:
一个无比可爱妙不可言的儿子,他一直在研究的是如何除掉父亲——啊,但愿您学会理解这点!但愿您睁开眼睛看看清楚!但是您的关怀只会使他坚定不移地去花天酒地,您的援助只会使得他的放荡生涯合理合法。您当然会解脱他头上的诅咒;但是,父亲,这万劫不复的诅咒将落到您的头上。
老莫尔:
公平!非常公平!——在我,一切罪过都在我!
弗朗茨:
成千上万的人从情欲之杯里畅饮之后,通过苦难改邪归正。任何过分的事情,都伴以肉体上的痛苦,这难道不是上天意志的显示?难道要通过残忍的溺爱放纵使他无法浪子回头?难道父亲想无视上天托付给您的职责不关心儿子的改过向善?——请您好好思考一下,父亲,倘若您有段时间完全让他去受苦受难,那么他要么不得不回心转意,翻然悔悟,要么经受了巨大的苦难依然执意当个无赖,那么——父亲以娇惯宠爱完全毁掉上天的智慧做出的安排,这下可就惨了!——您说呢,父亲?
老莫尔:
我要写信告诉他,我不再庇护他。
弗朗茨:
您这一着做得正确聪明。
老莫尔:
叫他永远别在我眼前出现。
弗朗茨:
这将产生极佳疗效。
老莫尔(柔情地):
直到他改变为止!
弗朗茨: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但是,如果他现在戴着伪善的假面具前来,泣求您的同情,甜言蜜语,骗取你的宽恕,明天走去,在他那帮婊子们的怀抱里嘲笑您的软弱,那又怎么办呢?——不,父亲!倘若他心胸坦然自觉无罪,定会自觉自愿地回来。
老莫尔:
那我立刻就把这事写信告诉他。
弗朗茨:
等等!还有句话,父亲!我怕您的愤怒会使您笔端写出过于严厉的词句,使他为之心碎——再说——您难道不觉得,如果您认为他还值得您亲手写信给他,他会以为您已原谅?因此是不是让我来写信这样更好?
老莫尔:
你去写吧,我的儿。——唉!写信是会使我心碎的!写信告诉他——
弗朗茨(急速地):
那就这么说定了?
老莫尔:
写信告诉他,我抛洒了成千行血泪,度过了成千个不眠之夜——但是不要使我的儿子趋于绝望!
弗朗茨:
您不想上床歇会儿吗,父亲?这事对您的打击太大了。
老莫尔:
告诉他,父亲的胸怀——我跟你说,不要让我的儿子趋于绝望!(悲哀地下)
〔弗朗茨哈哈大笑着目送着他。
弗朗茨:
你去自我安慰吧,老东西,你永远也不会再把他搂在怀里;他通向你胸怀的道路已经堵住,就像天堂和地狱道路不通——在你还不知道你会有这种想法之前,他已被从你怀里夺走。要是我没法把儿子从父亲的心口拽走,哪怕他是用铁链拴在父亲心上,那我就该是一个可怜见的虎头蛇尾的蠢货——我已经在你四周布下了一道充满诅咒的魔圈,你儿子跳不过去——祝你走运,弗朗茨!心肝宝贝已经滚蛋——树林更加明亮。我得把这些信纸都拣起来,人们多么容易就会认出我的笔迹?(他把撕碎的信纸拼起来读)——忧愁很快也会把这老头带走。——我也得把这个卡尔从那姑娘[8]心头扯开,尽管她一半生命都系在他的身上。我有充分的权利对大自然生气冒火,而且凭我的名誉起誓!我要恢复这些权利。为什么我不是第一个爬出娘胎?为什么我不是独生子?为什么大自然要让我生得这样丑陋不堪?偏偏让我丑陋?就仿佛大自然在生我时正好宣告破产?为什么偏偏让我长了这么一只拉普兰人[9]的塌鼻子?偏偏给我这么一张摩尔人[10]的宽嘴巴?这么一双霍屯督族人[11]的小眼睛?的确,我相信它是把各族人最恶心的东西堆在一起,把我炮制出来。真他妈的该死!谁给它这样的全权,把一切优点给了那一个,而对我却一个优点不给?在那位出生之前,会有人为此对它大事奉承?还是说会有人在他出生之前,对它横加非难?为什么它在创造我们时,这样偏心眼?
不!不!我冤枉了大自然。它不是赋予了我们创造精神,把我们赤身裸体、可怜巴巴地放在这个叫做人世间的辽阔海洋的岸上——谁会游就游吧,谁太笨就沉没!它什么也没赋予我;我想把我塑造成什么,那就是我自己的事。谁都有同样的权利成为顶天立地的伟人和微不足道的小人;要求毁于要求,欲念毁于欲念,力量毁于力量。权力寓于征服者的身上,我们力量的限度便是我们的法律。
也许存在着人们制定的某些共同的协定,推动着宇宙运行的脉搏。诚实的名字!——的确是枚含金量很高的金币,谁要是懂得巧妙地把它支付出去,完全可以用它大发利市。良心——啊,当然!是个能干的稻草人,善于赶走樱桃树上的麻雀!——这也是张开得漂亮的汇票,连破产的银行家必要时也可以用它摆脱困境。
的确有些非常值得称道的机构,让傻瓜们怀着敬意,让贱民们受到约束,以便聪明人能够更加便宜行事。没有体面,相当滑稽的机构!我觉得就像我的农民非常狡猾地在他们田地四周拦起的篱笆,这样兔子就没法越过,是啊,千万不要有兔子!——但是仁慈的老爷用刺马针给他的乌骓马猛刺一下,就轻而易举地纵马踏过了当时的庄稼。
[可怜的兔子!兔子不得不在这世上扮演一个可怜巴巴的角色——但是仁慈的老爷需要兔子!][12]
于是就潇洒地纵马踏了过去!谁要是无所畏惧,其实和众人惧怕的那个人一样强大有力。[现在时髦的是在裤子上装上扣子,可以随心所欲地用它把裤子系紧和放松。我们要根据最新的时尚丈量良心,以便把它按照我们的规定放开。我们有什么过错?去找裁缝啊!]我听见人家长篇大论地奢谈所谓的血缘之爱——简直可以叫一个老老实实的一家之主听了头脑发晕——这是你的哥哥!——说白了意思就是:他是和你从一个炉子里烘制出来的——所以他对你来说是神圣的!——请注意一下这个曲里拐弯的推论,这个可笑的结论,它认为肉体亲近毗邻便造成精神亲密和谐,同样的感觉会有同样的归宿,同样的伙食导致同样的爱憎。但是接着说——这是你的父亲!他把生命赋予你,你是他的血肉——所以他对你也应该是神圣的!又是一个狡猾的推论!我想请问,他为什么把我制造出来?总不是出于对我的爱吧,我还得先变成一个我才行啊?在他制造我之前,难道已经认得我了?还是说他在制造我时想到过我,还是说在他制造我时就希望得到我?他难道知道我会变成什么东西?我并不想劝他这样做,否则我要惩罚他,因为他终于还是制造了我!我生成一个男人,我能为此感谢他吗?要是他把我造成一个女人,我也同样不能怪他。我能认为这是一种爱吗?它并不是建立在尊重我的自我之上。能够说这里存在着对我自我的尊重?我的自我只有通过这事才能产生,这必须是它的前提啊。[那么神圣之处何在呢?莫非在于我因而产生的那个行动?——仿佛这个行动除了满足兽性欲望的兽性过程之外,还有更多的什么东西似的?——还是说神圣之处也许在于这个行动的结果,这个行动其实就是一种钢铁的必要性,这种必要性大家很愿意把它抛开,只要不以血肉为代价就行?]难道叫我因此就对他说好话,说他爱我?这是他的一种虚荣心,是一切艺术家天生的罪过,他们总是炫耀自己的作品,哪怕这作品丑陋万分。——所以你们看,这是全部巫术,你们把它掩饰在一层神圣的浓雾之中,来滥用我们的恐惧。难道也要我为此像个孩子似的受到控制?所以快动手吧!勇敢地着手工作!我要把我周围限制我,使我无法成为主人的一切全都铲除干净。我必须成为主人,凡是用友好态度不能获得的东西,我就以暴力夺取。(下)
第二场
〔萨克逊边境的一个酒店。
〔卡尔·莫尔正在专心读书。施皮格尔贝格在桌旁喝酒。
莫尔(把书撂开):
我一读普卢塔克[13]写的这些《伟人传》,这个舞文弄墨的世纪就叫我恶心。
施皮格尔贝格(把一杯酒放在卡尔·莫尔面前,边喝边说):
你得读一下约瑟夫斯[14]的书。
莫尔:
普罗米修斯的熊熊火焰已经烧完,于是人们便用石松末制造的剧院烟火的火焰来取而代之,连烟斗里的烟草也点不燃。他们只是毕剥乱响,就像赫剌克勒斯[15]大棒上的耗子,认真地从头盖骨上来研究骨髓,看看他睾丸里装的究竟是什么玩意儿。有个法国教士讲课,说亚历山大是个胆小鬼;一个害肺痨病的教授每说一句话都要把一小瓶氨气酒精放在鼻子底下闻闻,向满教室的学生讲解力量为何物。那些制造了一个儿子就晕过去的家伙,对汉尼拔[16]的战术评头品足——乳臭未干的小子从卡耐一役的记载摘取词句,对西皮阿[17]打的胜仗龇牙咧嘴,因为他们不得不翻译这些事迹。
施皮格尔贝格:
这可是按亚历山大诗风[18]悲声哭泣啊。
莫尔:
为了好好奖励你们在战场上征战时流下的汗水,你们[19]现在还活在文科中学的书本里,并且用一根捆书的皮带辛辛苦苦地把你们的不朽拖走。你们挥霍掉的鲜血取得的珍贵的记录,被一个纽伦堡的旧货商用来包扎辣味糕点——或者,要是弄得凑巧,一个法国的悲剧作家把它写进戏文铆在高跷上面,用绳子来拉动[20]。哈哈哈。
施皮格尔贝格(喝酒):
我请你读读约瑟夫斯的书吧。
莫尔:
呸,呸!这个软弱无力的阉人世纪,除了来回咀嚼往昔岁月的事迹,对古代的英雄胡乱评论,编造一些悲剧来糟蹋他们之外,干不了什么好事。腰部的精力已经耗尽,现在得靠啤酒的酵母来帮助人们传宗接代。
施皮格尔贝格:
喝茶,兄弟,喝茶。
莫尔:
现在他们用极为乏味的传统观点来堵塞健康的天性,都没勇气喝干一杯酒,因为他们还得捎带着喝点健康饮品——百般奉承刷鞋匠,让他在仁慈的主人那里代表他们,折磨这可怜的无赖,因为他们并不怕他。[为了一顿午餐他们互相吹捧,为了在拍卖时供他们竞买的一张下铺又恨不得互相毒死。]——诅咒那些不勤于上教堂做礼拜的犹太教徒[21],在祭坛上计算他们高利贷的利息——[跪倒在地以便撒开他们的华丽长袍——目不转睛地望着神父,以便看出他的假发是如何梳理的——]看见一只鹅流血就晕厥过去,要是他们的对手[在交易所破产]就高兴得拍手,(由于房子着火烧成灰烬而拔光自己头发)——我这样热烈地和他们握手,——“就只宽限一天”——徒劳无益!——把这条狗关进牢房里!连声哀求!拼命发誓!泪流不止!(使劲跺脚)真他妈的见鬼!
施皮格尔贝格:
就为了这么几千个下三烂的金币。
莫尔:
不,我不愿想这事!我得把我的身体挤压到一个束胸里去,把我的意志压缩到法律条文中去。法律使得原来可以像老鹰一样展翅飞翔的人,弄得只能像蜗牛一样爬行。法律还没有造就过一个伟人,但是自由已经培育出伟岸宏大异乎寻常的人才。他们躲进暴君的腹膜,奉承他那肠胃的脾气,让他的爪子把自己抓紧。——唉!但愿赫尔曼[22]的精神还能在灰烬中发出火光!——让我率领一队像我这样的小伙子组成的军队,把德意志变成一个共和国,罗马和斯巴达和它相比,就只是修女的修道院而已。(他把佩剑扔到桌上,站起身来)
施皮格尔贝格(霍然跳起):
说得好,说得好极了!你正好把我引到正题。我要冲你耳朵说句话,莫尔,这话在我心里已经藏了很久,你是成就这件大事的人,——喝酒,兄弟,喝啊!倘若我们变成犹太人,把建立王国这事又旧话重提,你看如何?
莫尔(仰天大笑):
啊!我现在发现——我现在发现,因为剃头师傅[23]已经割了你的包皮,你想让包皮不再时兴?
施皮格尔贝格:
而你,你这懒鬼!我当然已经奇妙地事先割过了包皮。你说这是不是一个聪明透顶巧妙异常的计划?我们向世界各地发出一份宣言,把不吃猪肉的人都召到巴勒斯坦。我可以用确凿有据的文件证明,希律王[24]是我的先祖,如是云云。要是他们又一次得到保障,又可以重建耶路撒冷,这就会引起人们欢呼,小子。现在赶快和土耳其人一同从亚洲出发,因为打铁趁热,这铁还温和,从黎巴嫩去砍伐杉树,用来造船,整个民族用古老的花边和钮扣来讨价还价。在这期间……
莫尔(笑嘻嘻地抓住他的手):
伙计!这愚人的玩笑就开到这里结束!
施皮格尔贝格(一愣):
去你的,你该不会想扮演浪子回头吧?像你这么一个家伙,动辄决斗,用剑在人家脸上划的道道,比三个书记官在一个闰年里在记事本上写的字还多![要我告诉你那头大狗尸体的事情吧?哈!我只要把你自己的形象召唤到你眼前,倘若没有其他的东西使你欢欣鼓舞,这件事就会使你热血沸腾。你还记得吧,大学的老爷们如何叫人开枪打断了你的狗的腿,你为了报仇就让人在全城宣布斋戒。人们对你这封回信十分恼火。可是你也不好对付,把整个L[25]的肉全都收购一空,结果周围一带八小时内都没有骨头可啃,鱼价随之开始飞涨。市议会和市政府都嚷着要报复。我们一下子就召来了一千七百个大学生,你走在头里,后面跟着卖肉的、裁缝师傅和杂货店老板,还有饭店老板,剃头师傅和各行各业的人,大家连声诅咒,倘若谁敢伤害大学生一根毫毛,他们就大吵大闹,反抗城市。结果就和霍恩堡[26]的射击一样,大家不得不拉长着脸撤退。你请来了大夫,整整一个医疗小组,谁给你的狗开张药方,你就给他三枚金币。我们担心这些先生身上有太多的荣誉感会拒绝开药方,我们已经约好要迫使他们这样做。但是这完全没有必要,先生们争这三枚金币都打了起来,最后降价降到三枚银元,一小时之内就开出了十二张方子,那条狗不久之后也就呜呼哀哉。
莫尔:
这些可耻的家伙。
施皮格尔贝格:
这条狗的葬礼举行得风光体面,有上千首悼诗悼念小狗,近千人夜里出殡,大家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握着宝剑,穿过全城,钟声齐鸣,锣鼓喧天,直到小狗下葬为止。接着是一顿盛宴,一直吃到晨光熹微,然后你就向先生们致谢,感谢他们衷心的哀悼,然后用半价把肉售出。Mort de ma vie!(法文:真他妈的!)我们对你这叫尊敬啊,就像在一座被征服的城里的得胜士兵尊敬凯旋的将军。
莫尔:
你不害臊,还拿这事大吹大擂?你难道就没有一点羞耻之心,对这种玩笑不感到脸红?
施皮格尔贝格:]
去你的,去你的吧!你已经不再是莫尔!你还记得吗,你上千次地手里拿着酒瓶,头上戴着旧毡帽,嘴里说道:让他去拼命搜刮钱财吧,你可要大喝一通润润喉咙。——你还记得吗?嗯?还记得吗?啊,你这个无可救药的可怜已极的吹牛大王!当时这话说得还有丈夫气,还有贵族气。可是——
莫尔:
你这小子真该诅咒,还提醒我这些事情!我也真该诅咒,竟说过这样的胡话!但这是酒后狂言,我的舌头在胡吹什么,我的心并没有听见。
施皮格尔贝格(摇头):
不!不!不!这不可能。不可能,兄弟,你不可能当真这样想。你说,小兄弟,该不是困境使你情绪这样吧?来,让我给你讲一段我的少年时代的事情!我家附近有一道沟,这道沟和少数沟一样,有八只鞋[27]那么宽,我们这些孩子就比赛跳沟。但是都没有成功。扑通一声!你就躺在沟里了,大伙对你又嘘又笑,用雪球把你狂打一气。我家旁边住的猎人有条狗拴在链子上,姑娘们稍不注意,从旁走过,离得太近,这条咬人的畜牲就像闪电似的咬着她们的裙边。我当时最开心的事情就是想尽办法来逗那条狗,看到这畜牲恶狠狠地直瞪着我,要是可能,恨不得就向我直扑过来,我简直笑得半死。——你猜怎么着?有一次我又去逗它,把一块石头重重地砸在它的肋骨上,那头畜牲一怒之下挣断了链子,向我直扑过来,我就像电打雷劈,拔脚就逃,——真是千钧一发,险象环生!这时候这道该死的沟横在当中。怎么办?那条狗已经咬到我的脚后跟了,而且怒气冲天,我于是横下心来,——助跑几步——跳过沟了。多亏这一跳救了我的一条小命,要不然这畜牲准会把我咬得血肉模糊。
莫尔:
现在说这件事目的何在?
施皮格尔贝格:
目的就是让你看到,危难之中力气大长。因此事情到了危急关头,我也从不心惊胆战。勇气与危险同长,力量在困厄中倍增。命运想必是要把我造就成一位伟人,因为我老是这么不顺。
莫尔(恼怒地):
我真不明白,我们要勇气有什么用处,我们可是什么勇气都还不曾有过。
施皮格尔贝格:
是吗?——那么你是想把你身上的天赋全都浪费殆尽?把你的才能完全埋没?你认为,你在莱比锡干的臭事已经达到了人的机智的极限?让我们先去逛逛宏大世界!巴黎或者伦敦!——在那里要是以正人君子的名义跟人家打招呼,就会挨到耳光。在那儿要是把这行手艺大干一番,这才叫人心旷神怡。——你会看傻眼!你会张口结舌!等着,看人家如何伪造手迹,如何巧掷骰子,如何溜门撬锁,如何把箱子里的东西倒个干干净净——这一切你还都得向施皮格尔贝格学习!想伸着手指活活饿死的小混蛋,就该随便找个绞架把他吊死。
莫尔(心不在焉地):
怎么?你大概还一点进展也没有?
施皮格尔贝格:
我甚至认为,你对我有所怀疑。等等,让我先暖暖身子;你得看到奇迹;你的小脑子得做好充分准备,瞧我的正在酝酿的机智即将诞生。——(站起来,激动地)我顿时心明眼亮!伟大的思想在我的心灵里渐渐酝酿成熟,宏伟的计划在我富有独创性的头脑里翻腾。该诅咒的瞌睡!(用手敲敲脑袋)到目前为止它拴住了我的能量,阻止了束缚了我的远大前程!我一觉醒来,感到我是谁——我必须变成谁!
莫尔:
你是个傻瓜。酒浆从你的脑子里迸涌出来,大吹大擂。
施皮格尔贝格(更为激动):
人家会说,施皮格尔贝格,你会施巫术吗,施皮格尔贝格?国王会说,可惜你没变成将军,施皮格尔贝格,不然你会把奥地利人打得抱头鼠窜[28]。是啊,我听见大夫们在抱怨,这人没有学医,实在是件极不负责的事情,不然他满可以发明一种新的治疗甲状腺的药粉。唉!苏利[29]们会在他们的内阁里连声叹息,可惜他没把经济管理学选做自己的专业,否则他会点石成金,变出许多金路易[30]来。施皮格尔贝格的名字将响彻东方西方,你们这些胆小鬼,这些乌龟王八统统变成粪土,而施皮格尔贝格将张开双翼,向上飞升,直达永世荣誉的庙堂。
莫尔:
祝你一路好运!在耻辱柱上一直高升直达[荣誉](声望)的顶峰。更为高贵的欢娱吸引我,回到我父亲园林的阴影之中,回到我阿玛莉亚的怀抱里面。上个星期我就写信给我父亲请求宽恕。我连最小的细枝末节也没向他隐瞒。精诚所至,也就引来同情和帮助。让我们就此分手吧,莫里茨。我们今天见面,以后永不相见。邮车已经到达。我父亲的宽恕已经在这城市的墙垣之中。
〔施魏策尔,格林,罗勒,舒夫特勒,拉茨曼上。
罗勒:
你们知道了吗,人家在侦察我们?
格林:
知道吗,我们毫无安全可言,时刻都会被人抓获?
莫尔:
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你们没看见施瓦茨吗?他没跟你们说起他有封信给我?
罗勒:
他找了你很久了;我猜就是这回事。
莫尔:
他在哪儿,哪儿,哪儿?(急着想跑开)
罗勒:
呆着!我们叫他到这儿来了。你在哆嗦——?
莫尔:
我没哆嗦。我干吗要哆嗦?伙计们!这封信,你们和我一起为之高兴吧!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干吗要哆嗦?
〔施瓦茨上。
莫尔(飞快地向他迎了过去):
兄弟!兄弟!信!信!
施瓦茨(把信给他,莫尔急急忙忙地把信拆开):
你怎么啦?你怎么脸色苍白得像墙壁一样?
莫尔:
我弟弟的笔迹!
施瓦茨:
施皮格尔贝格在那儿干吗?
格林:
这家伙疯了。他手舞足蹈就像在跳圣-魏特舞[31]似的。
舒夫特勒:
他的脑子尽在转圈。我想他是在写诗。
拉茨曼:
施皮格尔贝格!嘿,施皮格尔贝格!——这畜牲什么也听不见。
格林(摇晃他):
小子!你是在做梦,还是——?
施皮格尔贝格(这段时间一直在屋子的一角装模作样,像在精心筹划,猛地跳了起来):
La Bourse ou la vie!(法文:要钱或者要命!)(他抓住施魏策尔的脖子,施魏策尔从容不迫地随手把他掷到墙上,——莫尔的信从手上坠落,他跑了出去。大家全都惊跳起来)
罗勒(在莫尔身后叫道):
莫尔!到哪儿去,莫尔?你干什么呢?
格林:
他怎么啦?他怎么啦?他的脸白得像个死人。
施魏策尔:
想必是些美妙的消息!拿来看看!
罗勒(从地上拣起信,读道):
“不幸的哥哥!”这封信一开头听上去就挺有趣。“我只好向你简短地报告,你的希望落空了。——父亲让我对你说,你的可耻的行径带你到哪儿你就该到哪儿去。他说,你也不要指望在他脚下哭哭啼啼会得到他的恩典。倘若你不想在他塔楼底下最深的地窖里受到款待,靠冷水和面包度日,直到你的头发长得像老鹰的羽毛一样,你的指甲变得跟飞鸟的爪子似的,就别回来。这是他说的原话。他命令我,就此结束此信。永别了!我真可怜你——弗朗茨·封·莫尔。”
施魏策尔:
真是个甜得流蜜的好兄弟!的确如此!——这个流氓叫弗朗茨?
施皮格尔贝格(悄悄地溜了过来):
说什么靠冷水和面包过日子?真是美好的生活!我可为你们设想了另外一种生活!我不是说过了吗,说到头来我得为你们大家着想?
施魏策尔:
这蠢货在说什么?这头驴要为我们大家着想?
施皮格尔贝格:
你们大家是伙兔子,瘸子,跛脚狗,你们没有胆量去冒险从事一番宏伟的事业!
罗勒:
我们当然是这类货色,你说得有理——可是你想冒险从事的事业,能把我们从这个倒霉透顶的境地里救出去吗?行吗?——
施皮格尔贝格(骄傲地长笑一声):
可怜的笨蛋!救出这个境地?哈哈哈!——救出这个境地?——你那一丁点儿脑子就不能想想更多的事情?你那匹劣马就只会往马厩里跑?施皮格尔贝格要是只想从这小事开头,那他就准是个胆小的孬种。我告诉你,我是要把你们造就成英雄、统帅、君王、天神!
拉茨曼:
这可是一步登天啊,真的!不过,这大概是个悬乎事,至少得掉脑袋。
施皮格尔贝格:
什么也不需要,只要勇气;因为要动脑子的事,我全都包了,我说过了,要有勇气,施魏策尔!勇气!罗勒,格林,拉茨曼,舒夫特勒!拿出勇气!——
施魏策尔:
勇气?要是事情这样就行——我有足够的勇气可以赤着脚穿过地狱。
舒夫特勒:
我有足够的勇气,可以在公开的绞架底下和活生生的魔鬼去为一个可怜的罪人大打出手。
施皮格尔贝格:
我就喜欢这样!如果你们有勇气,就站个人出来说,他还会有所失,并非一切都可赢得!——
施魏策尔:
这话当真,要是我还没赢得的东西也会失去,那的确还会有所失。
拉茨曼:
是的,见鬼!如果我想赢得,我不会失去的东西,那我还是可以有所得。
舒夫特勒:
如果我借来穿在身上的东西也不得不失去,那么无论如何我明天就无所失了。
施皮格尔贝格:
那么好!(他站在他们当中用请求的口吻说道)倘若你们血管里还流淌着一滴德意志英雄的血液——那就来吧!我们要在波希米亚的森林里安营扎寨,在那儿纠集一帮强盗——你们瞪着我干吗?——莫非你们那一丁点儿勇气已经荡然无存了?
罗勒:
你大概不是第一个瞅不见高高绞架的骗子——不过,再说了——我们还有其他选择吗?
施皮格尔贝格:
选择?什么?你们没什么可选择的!你们愿意关在罪人塔里呜咽哀鸣,直到末日审判的号角响起?你们愿意手持铁锹镐头,为了吃口干面包苦干终身?你们愿意在别人的窗前唱唱小曲求得一星半点的施舍?还是你们愿意应征入伍——不过那儿还有个问题,看人家是不是信任你们的脸相——在那儿一个专横跋扈的军曹有着疑神疑鬼的脾气,在他手下事先品尝炼狱的苦刑?还是在鼓乐声中按照鼓声的节奏漫步[32]向前?还是在苦役船的乐园里身后拖着火神的全部铁器[33]往前移动?你们瞧,这就是可供你们做出的选择,这就是你们可以选择的全部内容!
罗勒:
施皮格尔贝格说的话也并不是那么没有道理。我也制定过种种计划,但是这些计划末了都碰到一点。我心想,如果你们大家都坐下,一起写本手册,或者一本年鉴或者类似的什么玩意儿,为了几个铜板写点评论,就像现在真的时兴的那样,那会怎么样?
舒夫特勒:
见鬼去吧!你们的忠告接近我的那些项目。我心里一直在想:如果你变成一个虔敬派教徒[34],每周都要参加祈祷课,那怎么样?
格林:
说得妙!要是这还不行,就当个无神论者!我们可以打《四福音书》[35]作者的嘴巴,让压迫者把我们的书拿去烧掉,这样就顿时遐迩闻名。
拉茨曼:
要不我们就去治杨梅疮——我认得一个大夫,他用纯水银[36]盖了一幢房子,就像他门上贴的讽刺诗说的那样。
施魏策尔(站起来把手伸给施皮格尔贝格):
莫里茨,你可真是个伟人!——要不就是在痴人说梦。
施瓦茨:
杰出的计划!体面的行业!那些伟大的人物真有异曲同工之妙!现在差只差我们得变成娘儿们和拉皮条的媒婆,或者干脆把我们的贞操送到市场上去出卖。
施皮格尔贝格:
蠢货,蠢货!什么东西阻碍你们不能集众多成份于一身?我的计划将永远给予你们最高的推动力,你们还能得到荣誉,得以永垂不朽!你们瞧,可怜的饿死鬼!要想还得想到那么远的地步!也要想到死后哀荣,那种永远不会被人遗忘的甜蜜感觉——
罗勒:
而且还记录在正人君子的名单之中!如果要把一个正人君子变成流氓,那你就是个出类拔萃的演说家,施皮格尔贝格——你们有谁知道,莫尔在哪儿?——
施皮格尔贝格:
你说,正人君子?你认为,你以后就不如现在诚实正直?你管什么叫诚实正直?有钱人忧心忡忡,夜不安席,如今把他们的忧愁去掉三分之一,把停滞不动的钱又周转起来,让财产重新分配,一句话,又召回黄金时代,帮助上帝摆脱一些讨厌的寄生虫,给他省去战争,疠疫,珍贵的时间和大夫——[你瞧,这就是我说的诚实正直,我管这个叫做充当上苍手里的体面工具]——吃每块烤肉时,都会有这种使你感到舒畅的想法:这是你的损人的伎俩,你的雄狮般的勇气,你的夜间守卫所赢得的——为大大小小的人所尊敬——
罗勒:
最后甚至还活生生地直升天国,不顾雨骤风狂,不顾古代先人胃口贪婪,在日月星辰之下飘浮翱翔[37],甚至连不理智的天上飞鸟[也为高贵的欲念引诱过来,]也在举行天国的音乐会[,长着尾巴的天使们[38]在那里召开极端神圣的会议]?是不是?——如果君王们和权臣们被蛆虫、蛀虫吞食,还能够有幸接受丘比特的王家飞鸟[39]的拜访?——莫里茨,莫里茨,莫里茨!你注意一下!你对三条腿[40]的动物可要注意!
施皮格尔贝格:
这使你害怕,你这兔子胆?不是已经有许多想要改造这个世界的包罗万象的天才,在这个剥皮场里腐烂了吗?人们不是说,已有几百年、几千年之久,有些国王和选帝侯在历史上被人忽略不提,历史学家在记述世代更替时,根本不怕漏掉他们,他写的史书也并没有因此多增加几页,为此出版商可是向他支付现金的啊——倘若漫游者看见你在风中这样飞来飞去——他会暗自对自己说,这个人想必也不是一个头脑愚蠢的家伙,为此他喟叹这时代鄙陋至极。
施魏策尔(敲敲施皮格尔贝格的肩头):
说得精辟,施皮格尔贝格!精辟!见鬼,你们干吗愣在那儿,迟疑不决?
施瓦茨:
那就管这个也叫做“自轻自贱”吧——接下去是什么?在这种情况下就不能身边老带点粉末[41],悄悄地就把个人送到阿刻戎河[42]对岸去,对此谁也不闻不问!不,莫里茨兄弟!你的建议很精彩,我的信条也是这样。
舒夫特勒:
该死!我的信条也一字不差。施皮格尔贝格,你已经争取到我了!
拉茨曼:
你和另外一个俄耳甫斯[43]一样,把我的良心,这头哀号的野兽用歌声催眠送进了梦乡。你就把我完完全全地拿去,就像我现在这样。
格林:
Si omnes consentiunt ego non dissentio(拉丁文:如果大家同意我不反对)。请注意,没加逗号[44]。在我的脑子里有一次竞相拍卖:[虔信主义者——江湖郎中——书报评论员和骗子](炼金者——江湖郎中——彩票和骗子)。谁出价最高,我就跟谁。握住这只手吧,莫里茨。
罗勒:
也有你吧,施魏策尔?(把右手伸给施皮格尔贝格)那我就把我的灵魂抵押给魔鬼。
施皮格尔贝格:
把你的名字抵押给永生不灭的星辰吧!灵魂到哪儿去,又有什么关系?要是一群群飞跑而去的信使报告我们堕入地狱,撒旦们不就会穿着节日盛装打扮一番,把千年之久的煤烟从眼睫毛上拭去,不计其数的长着犄角的脑袋从硫磺火炉的冒烟的烟囱口里探出,来看我们进入地狱?——伙计们!(他跳起身来)赶快起来!伙计们!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能超过这种快乐引起的陶醉?来啊,朋友们!
罗勒:
别着急!慢点!到哪儿去!就是野兽也得长个脑袋啊,孩子们。
施皮格尔贝格(恶毒地):
这拖泥带水的家伙在宣讲什么?四肢还一动没动,脑袋不是就已经在那儿了吗?跟我来吧,伙计们!
罗勒:
我说,慢一点。就是自由也得要有它的主人。没有元首罗马和斯巴达都就此沦亡。
施皮格尔贝格(圆滑地):
不错——站住——罗勒说得对。这头头必须是个头脑开窍的家伙。你们明白吗?必须是个心思缜密,富有政治眼光的人。是的!我要是想想,你们一小时以前是什么,现在又是什么,这完全多亏有了一个精彩的念头——是的,你们当然得有个头儿——你们说,谁想出这个念头,不就是一个头脑开窍富有政治眼光的人吗?
罗勒:
如果可以希望——可以梦想的话——但是我怕他不会干这事。
施皮格尔贝格:
为什么不会干?你就大胆说出来吧,朋友!——不论顶风驾驶这条战舰有多难,不论这王冠的重荷压得人多么沉重——你就不要迟疑直说吧,罗勒!也许他还是会干的。
罗勒:
要是他不干,这整个事就有缺陷。没有莫尔,我们就是没有灵魂的躯体。
施皮格尔贝格(恼火地从罗勒身边走开):
笨蛋!
莫尔(情绪狂乱地走进房间,激动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自言自语):
人啊——人啊!虚伪的伪善的鳄鱼仔子!他们的眼睛柔和似水!他们的心脏坚硬如石!嘴上挂着亲吻,胸中藏着利剑!狮子和豹子喂养他们的幼仔,乌鸦啄食尸体供养它们的幼鸟,而他,他,——我已经学会了忍受恶意,如果我那暴怒的敌人痛饮我的心血——我还能对此报以微笑,——但是如果手足之情变成叛徒奸贼,慈父之爱变成复仇女神,啊,那么刚毅潇洒,你就化为烈火吧!温柔羔羊,你就变成猛虎吧,每一根纤维全都奋起,吸取怨怒,趋向毁灭吧!
罗勒:
听着,莫尔!你怎么想?当个强盗潇洒自在,总比关在塔楼最底层的地窖里靠冷水和面包度日要强得多吧?
莫尔:
这个精灵愤怒的牙齿已经咬进人的肉里,为什么它没有蹿到一头猛虎身上?这就叫父亲的诚信?这就叫以爱还爱?我愿意做头熊,唆使北国所有的熊来反抗这个谋杀成性的种族——悔恨,但是没有仁慈——啊,我愿毒化汪洋大海,让他们从所有的源泉都痛饮死亡!什么信任,什么不可克服的信心,毫无怜悯!
罗勒:
那就听着,莫尔,我跟你说的话!
莫尔:
简直难以相信,这是场梦![一场欺骗!]——看到这样动人的请求,对苦难和正在消散的悔恨做出的这样生动的描绘——便是狂暴的野兽也会充满同情!顽石也会泪如雨下,可是——要是我说出全部想说的话,人们会把这当做攻击人类的恶毒诽谤的文字,——可是,可是,——啊,但愿我能向整个大自然吹响叛乱的号角,率领空气、大地和海洋来抗击这些凶猛野兽的孽种!
格林:
你倒是听啊!听啊!你火冒三丈根本就没听。
莫尔:
走开,离我远点!你的名字不是人吗?不是女人把你生下来的吗?——别让我看见你,连同你的人脸!我是这样爱他,爱得难以言传!没有一个儿子这样爱过父亲;我愿意为他千百次献出生命,(气得口吐白沫,拼命跺脚)哈!——谁要是现在把一把宝剑放在我的手里,我就给这毒蛇仔子一个火辣辣的伤口!谁告诉我,我能在什么地方刺中它的心脏,把它击成齑粉,予以彻底消灭——那他就是我的朋友,我的天使,我的上帝——我要对他顶礼膜拜!
罗勒:
我们就是要做这样的朋友,让我指点你一下!
施瓦茨:
跟我们一起到波希米亚森林里去!我们要在那儿纠集一个强盗帮,而你——(莫尔凝视着他)
施魏策尔:
你得当我们的首领!你非当我们的首领不可!
施皮格尔贝格(情绪狂躁地跌坐在一把椅子里):
一帮奴隶,一伙胆小鬼。
莫尔:
谁把这个主意塞到你脑子里去的?听着,小子!(他一把抓住施瓦茨)这个主意可不是出自凡人的灵魂!谁把这个主意塞到你脑子里去的?是的,凭着千臂死神起誓!我们要搞个强盗帮,我们非搞不可!这个念头值得称赞——强盗和凶手!——凭着我永生不死的灵魂起誓,我当定了你们的首领!
众人(大声喧哗):
首领万岁!
施皮格尔贝格(直跳起来,自言自语):
直到我让他倒台为止!
莫尔:
瞧,我一下子就心明眼亮!我真是一个天大的傻瓜,我竟想回到囚笼中去!我的精神渴望着行动,我的呼吸渴望着自由。——当个凶手,强盗!——凭这句话,法律就踩到我的脚底下——我向人性发出呼吁,而人们向我掩盖人性;那就让同情和人性的照顾从我身边滚开吧!——我不再有父亲,我不再有爱情,鲜血和死亡得教我忘记曾经对我珍贵的东西!来吧,来吧!——啊,我要彻头彻尾地消遣一下——我当你们的首领,这事就定了!你们当中放火烧得最凶、杀人杀得最狠的人有幸成为冠军,祝他好运,我告诉你们,我要对他大奖特奖——请你们每个人都到我身边来,向我宣誓效忠和服从,一直到死!——请举起这只男子汉的右手向我宣誓。
众人(向他伸出右手):
我们向你宣誓效忠和服从,一直到死!
莫尔:
好,我现在也举起男子汉的右手在此向你们宣誓,忠贞不贰,坚定不移地当你们的首领一直到死!谁若畏缩不前、疑虑重重或者临阵脱逃,这条手臂立刻把他变成死尸!如果我破坏了我的誓言,你们每个人也可以同样置我于死地!你们大家是否都满意?
〔施皮格尔贝格愤怒地跑来跑去。
众人(把帽子扔到空中):
我们大家都满意。
莫尔:
那么好,让我们出发吧!不要怕死,也不必害怕危险,因为在我们头上有个不屈不挠的命运在支配着我们!每个人最后都有气数尽了的一天,不论是在柔软的鸭绒枕头上寿终正寝,还是在鏖战正酣的战场上捐躯阵亡,还是在公开的绞架上和车轮上咽气丧命!其中之一便是我们的命运!
〔他们下。
施皮格尔贝格(目送他们离去,少顷):
你的统计有个漏洞。你忘记了中毒身亡。(下)
第三场
〔在莫尔伯爵的府邸里,阿玛莉亚的闺房。弗朗茨。阿玛莉亚。
弗朗茨:
你把目光挪开了,阿玛莉亚?我难道比不上那个遭到父亲诅咒的人?
阿玛莉亚:
滚开!——哈,仁爱满怀慈悲心肠的父亲,把自己的儿子扔给豺狼和妖魔!他自己在家充分享用甘甜美味的酒浆,在绒毛枕上舒展自己老朽的筋骨,而让自己高大英俊的儿子忍受饥渴——你们真不害臊,你们这些没有人性的人!你们不感到羞耻,你们这些毒龙的灵魂,人类的耻辱!——这样对待自己的独生子!
弗朗茨:
我想,他有两个儿子。
阿玛莉亚:
是的,他只配有你这样的儿子。在他临死的时候他将白白地伸出他那枯槁的双手去找他的卡尔,结果吓得把手缩回,他抓到的是他弗朗茨冰冷的手。——啊,被你父亲诅咒,真是甜蜜,真是妙不可言的甜蜜!说吧,弗朗茨,亲爱的怀有手足之情的兄弟,要想被他诅咒,得做些什么事情?
弗朗茨:
你在胡思乱想,我亲爱的,你真值得怜悯。
阿玛莉亚:
啊,我求求你——你怜悯你哥哥吗?不,你这个没人性的东西,你恨他!你也恨我吧?
弗朗茨:
我爱你像爱我自己一样,阿玛莉亚。
阿玛莉亚:
你若爱我,大概不会拒绝我的一个请求吧?
弗朗茨:
不会,不会,只要你的要求不超过我的生命。
阿玛莉亚:
啊,要是这样就好!一个你很容易,很乐意实现的请求。(高傲地)恨我吧!我想到卡尔,同时又想起,你并不恨我,我会羞得满面通红的。你答应我了吧?——现在你走吧,让我一个人呆着,[我非常喜欢一个人呆着]!
弗朗茨:
无比亲爱的梦想家!我是多么欣赏你的温柔的充满爱情的心啊。(他指了指阿玛莉亚的胸口)这里,卡尔君临你的芳心,犹如神灵君临他的庙堂。你醒着,卡尔站在你的面前,你睡着,卡尔也统治着你的梦境。上帝创造出来的整个世界在你看来似乎仅仅溶化在这惟一的人身上,只是反映出这惟一的人,只在这惟一的人身上与你产生回响。
阿玛莉亚(受到感动):
的确如此,我承认。为了反抗你们这些野蛮人,我要在全世界面前公然承认——我爱他!
弗朗茨:
真没人性,真残忍!这样来回报这种爱情!竟把她忘得干干净净!
阿玛莉亚(跳起来):
什么,把我忘得干干净净?
弗朗茨:
你不是曾经把一枚戒指戴到他指头上?一枚钻戒,作为你忠贞的担保!——当然,一个少年又怎么抵御得了一个婊子的魅力?既然他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东西可以送人,谁又能责怪他,——那婊子不是也以她的爱抚和拥抱给了他加倍的回报?
阿玛莉亚(发起火来):
把我的戒指送给了一个婊子?
弗朗茨:
该死,该死!真是可耻。但是如果仅此一端而已,倒也罢了!——一枚戒指不管它多值钱,归根到底在每一个犹太人那里都能重新得到——也许戒指的做工,他不喜欢,也许他已经买了更漂亮的一枚。
阿玛莉亚(激烈地):
但是我的戒指——我说是我的戒指吗?
弗朗茨:
并没有另外一枚,阿玛莉亚——哈!这样一个珍宝,要是戴在我的指头上——而且是阿玛莉亚所赠!——就是死神也别想从我指头上夺去——是不是,阿玛莉亚?并不是钻石珍贵,并不是做工精巧——而是爱情使它价值连城——亲爱的姑娘,你哭了?使得这珍贵的泪珠从这天神般的眼睛里迸出的家伙,应该天打雷劈——唉,要是你知道了一切,亲眼看见了他,看见他现在的模样,那会怎么样?——
阿玛莉亚:
你这恶鬼!怎么,什么模样?
弗朗茨:
安静,安静,好姑娘,别追问我!(仿佛自言自语,但是声音很大)但愿至少有一层面纱把这面目可憎的罪恶遮盖一下,免得全世界的眼睛都看着它!透过黄色的铅灰色的眼圈看人,真是可怕,——脸色像死人一样灰白,面颊深陷,骨头突出,丑恶不堪——声音嘶哑,若有若无,说话结巴,含糊不清,——那颤抖不已摇摇欲坠的骨头架子正大声宣讲着罪孽的可怕——罪孽正腐蚀着骨头最内部的骨髓,摧毁青春的男性精力,从额头面颊嘴巴和全身各处迸发出脓液刺鼻的泡沫,发展成恶心的癞疮疥癣,令人憎恶地牢牢地扎在兽性耻辱的沟壑之中——呸,呸!我简直恶心得想吐。[鼻子眼睛耳朵都在晃动]——阿玛莉亚,你曾经看见过那个在我们的病院里憔悴而死的可怜家伙;耻辱似乎在他面前羞怯地闭上眼睛——你曾大声呼喊,对他表示怜悯。你不妨把这个图像再回忆一次,这样卡尔就活灵活现地站在你的面前!小心,他的亲吻是瘟疫,他的嘴唇会毒化你的嘴唇!
阿玛莉亚(打他):
你这造谣毁谤的无耻之徒!
弗朗茨:
看见这样一个卡尔,你毛骨悚然了吧?看见这张面目全非的画像,你已经感到恶心了吧!去,亲眼看一看他,看看你的英俊挺拔、貌若天使、气宇非凡的卡尔吧!去,去吮吸他那香脂般馥郁芬芳的呼吸,让你埋葬在他喉管里喷出的仙雾般浓郁馨香的气息之中!光是他嘴里吐出的浊气就可以吹得你眼前发黑,像死了一样头昏眼花,闻到腐烂爆裂的尸体恶臭,看见尸横遍野的战场惨象,往往就会这样。
阿玛莉亚(转过脸去)
弗朗茨:
爱情的热浪汹涌翻滚!拥抱之中激情如炽——可是由于一个人病态的外表而唾弃他,这是不是也有失公正?即使在伊索[45]那样悲惨病残的躯体里也可以有一个伟大的可爱的灵魂像掉在污泥里的红宝石一样闪闪发光。(恶毒地冷笑)即使从麻点斑斑的嘴唇里爱情也可能——当然,如果罪恶也撼动了性格的基石,倘若美德也随着贞操而飞走[就像香雾从枯萎的玫瑰中逸出]——如果精神也和肉体一样毁掉成为残疾——
阿玛莉亚(高兴地跳了起来):
哈!卡尔!我现在又认出你来了!你还完整无缺!安然无恙!这一切都是谎言!——你难道不知道,坏蛋,卡尔不可能变成这样?(弗朗茨沉思着站了一会儿,然后他突然转过身去打算走开)到哪儿去,这么着急,你看见自己的耻辱想逃走了,是吧?
弗朗茨(用手掩面):
别管我,别管我!——让我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暴君似的父亲啊!竟然让你儿子当中最优秀的一个这样去受苦受难——去蒙受难以摆脱的耻辱——随我去,阿玛莉亚!我要跪倒在他脚下,趴在他的膝上请求他,把说出口来的诅咒降在我的身上,我的头上——剥夺我的继承权——夺去我,我——我的鲜血——我的生命——我的一切——
阿玛莉亚(扑在他的脖子上):
我的卡尔的弟弟,最好的最亲爱的弗朗茨!
弗朗茨:
啊,阿玛莉亚!我是多么爱你啊,因为你对我的哥哥矢志忠贞永不变心——请原谅,我竟然胆敢让你的爱情经受这严峻的考验!——你多么美妙地为我的愿望进行了辩解!——用这些眼泪,这些叹息,这优美无比的愤怒——也为我,为我作了辩解——我们的灵魂配合得这样默契!
阿玛莉亚:
啊,不,它们永远不会配合默契!
弗朗茨:
唉,它们这样和谐地配合默契,我总是这样认为,我们想必是孪生兄弟,要是在外表上没有这可恶的差别存在,我们一定会上十次被人搞错,当然,很遗憾,卡尔不得不有所损失。我多次对我自己说,是的,你整个的就是卡尔,是他的回声,他的肖像!
阿玛莉亚(摇头):
不,不,凭着天国纯洁的光芒发誓!你连他的细小血管也没有一根,他感情的微小火花也没有一点。——
弗朗茨:
可是我们的爱好是如此相同——玫瑰是他最心爱的花卉!——对我来说,还有哪种花朵超过玫瑰?他热爱音乐到无可名状的程度,天上的群星,你们是证人!你们常常在夜晚的死寂中,在钢琴旁听我弹奏,那时我周遭的一切掩埋在阴影和浓睡之中——你怎么还能怀疑,阿玛莉亚,我们的爱情都这样完美,爱情就是真正的爱情,爱情产生的孩子又怎么可能蜕化变种?
阿玛莉亚(惊讶地凝望着他)
弗朗茨:
那是一个幽静晴朗的夜晚,是他出发到莱比锡去之前的最后一个晚上,他把我拉到那个凉亭里去,你们两个经常在那里沉湎于爱情的幽梦之中——我们在那里默默无言地呆了很久——最后他抓住我的手,含着眼泪轻声对我说:我将离阿玛莉亚而去,我不知道——可我有种预感,仿佛这是永诀——你别离开她,弟弟!——如果卡尔——永不回来的话——做她的朋友,——做她的卡尔。(他跪倒在阿玛莉亚面前,热烈地吻她的手)他永远,永远也不会回来了,我答应了他的请求,发了一个神圣的誓言!
阿玛莉亚(往后跳开):
叛徒,我这下可逮着你了!就是在这个凉亭里他向我发誓——如果他非死不可——不会再爱任何女人——你瞧,你是多么邪恶,多么叫人恶心——快从我眼前滚开!
弗朗茨:
你不了解我,阿玛莉亚,你一点也不了解我!
阿玛莉亚:
啊,我了解你,从现在起,我了解你了——你想和他相提并论?他会在你面前为我哭泣?在你面前?那他宁可把我的名字写到耻辱柱上去!马上滚开!
弗朗茨:
你污辱我!
阿玛莉亚:
滚开,我说。你浪费了我一小时珍贵的时间,这一小时将从你的生命中扣除!
弗朗茨:
你恨我。
阿玛莉亚:
我看不起你,滚开!
弗朗茨(用脚跺地):
你等着!我要叫你看见我发抖!为了一个臭要饭的竟把我牺牲掉?(怒气冲冲地下)
阿玛莉亚:
滚吧,你这个混蛋无赖——现在我又回到卡尔身边——他说臭要饭的?这个世界可真是颠三倒四,乞丐成了国王,国王成了乞丐!——我不愿意用他身穿的褴褛衣衫换取真命天子身穿的紫袍——他用来乞讨的目光一定很有王者气派,把伟人和富翁的富丽堂皇、豪华排场和屡次胜利全都化为乌有!你这炫人眼目的首饰,化为尘土吧!(她从脖子上一把扯下珍珠项链)真是该死,你们这些佩戴金银珠宝的伟人富翁!真是该死,你们在无比丰盛的筵席上大吃大喝,躺在情欲的柔软垫子上,使四肢百骸尽情欢畅!卡尔,卡尔!这样我就配得上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