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
〔弗朗茨·封·莫尔在他房里沉思默想。
弗朗茨:
我觉得拖得时间太长——大夫希望他缓过劲来——一个老人的生命可是无限悠长!——这一来,自由平坦的道路碰上了令人讨厌的富有韧性的这堆肉,它像鬼怪故事里的那条阴曹地府的魔法狗,拦住了我通向宝藏的道路。
难道我的计划需要屈服在这自然机体的钢铁枷锁之下?——难道我的振翅高飞的精神就得紧紧地拴在这物质的蜗牛爬行之上?——一盏灯被吹灭,它本来就只靠最后一滴灯油在苟延残喘——仅此而已——可是我不愿自己动手去做这事,为了不给众人以口实。我不愿把他杀死,但是要他死期已至。我愿意做的事和聪明的大夫一样,只不过正好相反而已。——不是横插一杠,阻止大自然的道路,而是顺应自然,加速它自己的进程。我们的确可以延长生命;为什么我们就不能把它缩短?
哲学家和医学家教导我,精神的情绪如何出色地和肉体的机械运动相协调。痉挛的感觉随时都伴随着机械振动的不协调——激情蹂躏生命之力——负担过重的精神把它的躯壳彻底压垮——那又怎么样呢?有谁懂得为死神打开一条通向生命之宫的未经开启的道路?从精神出发来毁掉这躯体——哈!真是独创性的作品!——谁能完成这个作品?——一个无与伦比的作品!——好好思考一下,莫尔!——那将是一种艺术,值得让你来发明。人们不是把调制毒药提升到一种正经科学的级别,通过实践迫使大自然标明它的极限,以便人人从此在几年前便预先算定心跳的节拍,对脉搏说:就跳到此为止,不得再跳下去[46]!谁不想在这里也一试他的无限才情?
那么,我现在就不得不动手,去破坏灵魂和肉体之间的甜蜜宁静的和谐?我该选择哪一类的感情呢?哪些感情会把生命之花伤害得最为严重呢?是“愤怒”?——这头饿得发昏的豺狼穷凶极恶,吃饱肚子过于迅速——[“忧愁”](“忧虑”)呢?——我觉得这条蛆虫咬噬得又过于缓慢——[“担忧”](“忧愁”)呢?——我觉得这条毒蛇又爬得过于慵懒——“恐惧”呢?——它不会让希望完全破灭——什么?难道这杀人的刽子手就只这些?难道死神的武库这样一下子就已穷尽?——(深深思索)怎么?——现在呢?——什么?不行!——哈!(直跳起来)“惊吓”!——惊讶有什么事情办不到?对付这个巨人的冰冷的拥抱,理性,宗教有什么作为?——可是?——倘若他也经受住了这次风暴呢?——倘若他?——啊,那么你就来帮我的忙吧,“痛苦”,还有你,“悔恨”,你们这两个来自地狱的复仇女神,狠狠咬噬的毒蛇,反刍自己吞下的食物,并且又吞食自己的粪便,永恒破坏者和你们毒药的永恒创造者们!还有你,哭天号地的“自怨自艾”,你摧毁你自己的房子,伤害你自己的母亲——你们也来帮助我,仁慈的娴雅女神们[47]自己,温和微笑的“往日”,你用丰腴充盈的幸福号角,还有你,灿烂辉煌的“未来”,你们在自己的镜子里让他看到天国的快乐,而你们飞速的脚则逃离他吝啬的手臂。——那我就一击接着一击,一个风暴接着一个风暴地来袭击这个脆弱的生命,直到“绝望”最后来结束这个复仇女神的队伍!胜利!胜利!——计划已经制定——沉重和精妙没有一个能和它相提并论——可靠——安全——因为(嘲弄地)解剖者的刀找不到创口或者灼人的毒药痕迹。
(下定决心)那就干吧!(赫尔曼上场)哈,意想不到,可来得正是时候!赫尔曼!
赫尔曼:
为您效劳,仁慈的老爷!
弗朗茨(伸手给他):
你可不是为一个忘恩负义的人效劳。
赫尔曼:
我已经有所领教。
弗朗茨:
下一次,下下一次你将得到更多的证明,赫尔曼!——我有话要跟你说,赫尔曼。
赫尔曼:
我正洗耳恭听。
弗朗茨:
我了解你,你是个敢作敢为的家伙——富有英雄气概——真是该死!——我父亲曾经狠狠地侮辱过你,赫尔曼!
赫尔曼:
要是忘了这事,我真该下地狱!
弗朗茨:
这就是男子汉大丈夫的口气!有仇不报,非丈夫也。我真喜欢你,赫尔曼。把这个钱袋拿去,赫尔曼。等我当了主人,这口袋会沉得多。
赫尔曼:
这一直是我的愿望,仁慈的老爷,我感谢您。
弗朗茨:
真的吗,赫尔曼?你真的希望我当主人?——但是我父亲健壮如牛,而我又是他的次子。
赫尔曼:
我真希望您是长子,而您父亲的体质就像个得了痨病的姑娘。
弗朗茨:
哈!我要是长子,定会给你重赏,把你从这卑贱低下的尘埃之中提拔出来,光耀门庭,这卑微的尘埃实在和你的精神和贵族地位极不相称!——然后你就可以昂然挺立披金戴银,乘坐四驾马车奔驰在大街之上,千真万确,你应该这样!——可是我忘了,我想跟你说什么——你已经忘记封·埃德尔赖希小姐[48]了吗,赫尔曼?
赫尔曼:
妈的!你干吗向我提起她?
弗朗茨:
我哥哥把她从你手里抢走了。
赫尔曼:
他得为此付出代价!
弗朗茨:
那位小姐拒绝了你。我还知道,我哥哥把你从楼梯上扔了下去。
赫尔曼:
为此我要把他赶到地狱里去。
弗朗茨:
我哥哥说,人们互相悄声低语,说你是一夜风流生下的野种,你父亲看见你,从来就要捶胸叹气:上帝对我这个罪人开开恩吧!
赫尔曼(狂怒):
真他妈的混蛋,住口!
弗朗茨:
我哥哥劝你把你的贵族证书拍卖掉,把钱拿来补补你的袜子。
赫尔曼:
真是个魔鬼!我非用指甲把他眼珠抠出来不可。
弗朗茨:
什么?你火了?你怎么能对他发火呢?你又怎么能把火发在他身上呢?这么一只小耗子又怎么能对付一头狮子呢?你的愤怒只能使他的胜利更加甜蜜。你无能为力,只能咬碎牙齿,向干面包发泄你的怒火。
赫尔曼(拼命跺脚):
我要把他磨成灰尘。
弗朗茨(敲敲他的肩膀):
呸,呸,赫尔曼!你是个骑士。你可不能忍受这样的污辱。你不能放弃这位小姐,不行,你绝对不能这么干,赫尔曼!真他妈见鬼!我要是你,一定使出一切招数。
赫尔曼:
我要不把他整倒在地,决不罢休。
弗朗茨:
别那么冲动,赫尔曼!你过来——你应该得到阿玛莉亚!
赫尔曼:
我非得到她不可,尽管有这魔鬼!非得到不可。
弗朗茨:
我跟你说,你应该得到她,而且是从我的手里得到她。走过来点,我跟你说——你也许还不知道吧,卡尔实际上已经被褫夺了继承权?
赫尔曼(走近):
不可思议,这是我听到的第一句话。
弗朗茨:
安静点,往下听!下次你得听到更多有关这事的情况——是的,我告诉你,十一个月以来他实际上等于已经[遭到流放](被褫夺继承权)。可是老头对这一鲁莽的步骤已经后悔莫及,我真希望(仰天大笑),这并不是他自己采取的步骤。埃德尔赖希也每天向他指责和抱怨,没完没了。他迟早会派人到天涯海角去寻找卡尔,——要是找到,那就晚安,赫尔曼。一切玩完。那时候卡尔就带着埃德尔赖希小姐乘坐马车到教堂去举行婚礼,你可以卑躬屈膝地给他驾驶马车。
赫尔曼:
我要把他钉在十字架上活活勒死!
弗朗茨:
父亲很快就会让他主持家务,自己在府里安享晚年。这时候这个性格高傲脾气火暴的家伙大权在握,这时候他就要嘲笑那些恨他嫉妒他的人们——而我,原想把你造就成一个重要的伟人,我自己,赫尔曼,也只好在他的门前深深地弯腰敬礼——
赫尔曼(激烈地):
不!只要我还叫赫尔曼,你就不该有此遭遇!只要在这个脑子里还有一丁点儿理智的火花在燃烧,你就不该这样倒霉!
弗朗茨:
你想阻止这事吗?就是你,我亲爱的朋友,他也要让你尝尝他的皮鞭的滋味,如果你在大街上遇见他,他会朝你脸上吐口水,倘若你耸耸肩膀或者咧咧嘴,那你就该倒霉——你瞧,你对埃德尔赖希小姐的追求,你的种种前景、种种计划,情况就是这样。
赫尔曼:
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弗朗茨:
那你听着,赫尔曼!你瞧我作为一个真诚的朋友如何把你的命运放在我的心上——去——把你乔装打扮一番——让人家根本认不出你,然后你就让人向老头通报,自称直接来自波希米亚,和我哥哥一起参加了在布拉格郊外的会战[49]——亲眼看见他在战场上一命呜呼——
赫尔曼:
他会相信我吗?
弗朗茨:
嚯嚯!这事你就不用担心!拿上这个小包!里头给你详细地布置了任务。有关文件也在里面,用这些文件就能消除怀疑。——你现在赶快走开,别让人看见!通过后门跳进院子,再从那里跳过花园的围墙——这出悲喜剧的高潮就交给我!
赫尔曼:
这高潮就是:新主人弗朗齐斯库斯[50]·封·莫尔万岁!
弗朗茨(抚摸赫尔曼的面颊):
你真狡猾!——因为你看到,用这种方式,我们两个都一下子很快达到目的。阿玛莉亚将彻底放弃对他的希望。老头把他儿子的死归咎于自己——他现在已经疾病缠身,一幢摇摇欲坠的大厦用不着发生地震就会坍成一堆瓦砾——听到这个消息,他活不下去——那我就是他惟一的儿子——阿玛莉亚失去了依傍,那就可以凭我的意志来随意摆布——那你就很容易设想——总之,一切都随我的心意——但是你不能收回你说的话。
赫尔曼:
您说什么?(欢天喜地地)就是射出的子弹会半路折回,打烂射手的内脏,我也不会改口——您对我尽可放心!您让我放手去干吧——再见。
弗朗茨(冲他身后大喊):
收获全都归你,亲爱的赫尔曼!——(独自一人)等到公牛把一车谷子拉进仓库,就只好吃点草料了。你将得到一个马厩里的使女,而不是阿玛莉亚!(下)
第二场
〔老莫尔的卧室。
〔老莫尔睡在一张躺椅上。阿玛莉亚。
阿玛莉亚(轻手轻脚地走进来):
轻一点,轻一点!他在睡觉!(她站到正在睡觉的人跟前)多么美,多么可敬啊!——就像人家画的圣人一样可敬,不,我不能生你的气!白发苍苍的老人,我不能对你生气!安安静静地熟睡,快快活活地醒来,我将独自一人走开,独自一人受苦受难。
老莫尔(正在做梦):
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阿玛莉亚(抓住他的手):
听,听!他梦见了他的儿子!
老莫尔:
是你吗?真的是你吗?唉,你看上去怎么那么凄惨?别用这种充满忧愁的目光看着我,我自己也够惨的!
阿玛莉亚(赶快叫醒他):
起来,亲爱的老人!你只是在做梦而已,快醒醒!
老莫尔(半醒半睡):
他没在这儿?我握的不是他的手?可恶的弗朗茨!你想把他从我的梦里拽走吗?
阿玛莉亚:
你没发现,我是阿玛莉亚?
老莫尔(兴奋起来):
他在哪儿?哪儿?我在哪儿?你在这儿,阿玛莉亚?
阿玛莉亚:
您怎么啦?您睡了一觉,让您神清气爽。
老莫尔:
我梦见了我的儿子。为什么我没有继续把梦做下去?说不定我从他嘴里已经听见他原谅我了。
阿玛莉亚:
天使从不生气——他已经原谅您了。(悲哀地握住老人的手)我的卡尔的父亲!我原谅您。
老莫尔:
不,我的女儿!你脸上死人一样苍白的脸色在谴责我这个父亲。可怜的姑娘!我使你丧失了你青春的欢乐——啊,别诅咒我!
阿玛莉亚(满怀柔情地吻老人的手):
诅咒您?
老莫尔:
你认得这张肖像吗,我的女儿?
阿玛莉亚:
卡尔的像!——
老莫尔:
这就是他快满十六岁时的模样。现在他模样变了——啊,我内心深处翻腾得厉害——这份温柔变成了愤懑,这份微笑变成了绝望——难道不是吗,阿玛莉亚?这不是他生日那天你在迎春花亭给他画的吗?——啊,我的女儿!你们的爱情曾使我多么幸福啊。
阿玛莉亚(眼睛一直不离那张肖像):
不,不!这不是他。上帝啊,这不是卡尔——这儿,这儿(她指着心和额头)是这样完美,这样不同。这疲沓的颜料不足以再现那天神般的精神,这种精神就寓于他火样的眼睛之中。把它拿开!这幅画画得平庸凡俗,我是个拙劣的画匠。
老莫尔:
这充满深情令人温暖的目光——要是他站在我的床前,我会死而复生。我将永远也不会死去!
阿玛莉亚:
您永远也不会死去!死与不死,只是跳了一步而已,就像从一个念头转到另一个更好的念头——这道目光将照亮您越过坟墓。这道目光将带着你越过天上群星!
老莫尔:
真叫人心情沉重,真叫人心里悲哀!我就要死去,而我的儿子卡尔却不在这里——我将被抬向坟墓,而他却不在我坟前哭泣——能被儿子的祈祷声催眠送进死神的梦乡,这是多么甜蜜啊——这可是摇篮曲啊。
阿玛莉亚(沉入遐想):
是的,被心上人的歌声催眠送进死神的梦乡,真是甜蜜无比,甜蜜得宛如天国纶音——也许在坟墓之中也继续做梦——悠长、永恒、无穷无尽地梦见卡尔,直到天使敲响复活的钟声——(霍然跳起,心情欢快)从现在开始永远抱在他的怀里。(停顿一下。她走到钢琴旁弹奏)
阿喀琉斯[51]杀人的钢刀
正给帕特洛克罗斯[52]送上可怕的牺牲,
赫克托耳,你想永远挣脱我的怀抱?
倘若桑吐斯河[53]把你吞噬掉,
将来谁来教你的儿子
尊敬天神,投掷长矛?
老莫尔:
一首美妙的歌,我的女儿。我临终时,你得给我弹奏这首曲子。
阿玛莉亚:
这是安德洛玛刻和赫克托耳的诀别歌——卡尔和我常常伴着拨弦琴一起歌唱。(继续演奏)
亲爱的妻子,去把死亡的长矛拿来,
让我前去,跳那狂野的战争之舞!
伊利翁[54]的存亡安危由我肩负。
阿斯堤阿那克斯[55]头上有诸神庇护!
赫克托耳阵亡,失去一个祖国的救星!
我们将重新相逢在乐园仙境。
〔丹尼尔上。
丹尼尔:
门外有人求见。他请求您允许他进来,他有条重要消息要告诉您。
老莫尔:
在这个世界上对我来说只有一件事情重要,阿玛莉亚,这个你知道——是不是有个不幸的人需要我的帮助?不能让他连声叹息地离开这里。
阿玛莉亚:
如果是个乞丐,就叫他马上进来吧。
〔丹尼尔下。
老莫尔:
阿玛莉亚,阿玛莉亚!饶恕我吧!
阿玛莉亚(继续弹奏):
我再也听不见刀剑的铿锵声响,
你的铁剑孤零零地安置在厅堂,
普里阿摩斯[56]伟大的英雄世系毁灭!
你将前往不再见到天光的地方,
科库托斯[57]穿过沙漠悲泣,
你的爱情死于忘川[58]的波浪。
我所有的渴念所有的思想,
要被这黝黑的忘川之水所吞,
但它吞没不了我的爱情!
你听!狂人[59]沿着墙垣狂奔——
给我系上这把宝剑,别再哀号!
赫克托耳的爱情并未死于忘川之滨。
〔弗朗茨。伪装后的赫尔曼。丹尼尔上。
弗朗茨:
就是这个人。他说有可怕的消息告诉您。您能听这些消息吗?
老莫尔:
我只知道一则消息。过来,我的朋友,不必顾惜我!给他一杯酒喝。
赫尔曼(变了嗓音):
老爷!倘若一个可怜人有违本意伤透了您的心,请别让他受到惩罚。我是个外乡人,但是对您我了解得非常清楚,您是卡尔·封·莫尔的父亲。
老莫尔:
你从哪儿知道这事?
赫尔曼:
我认得令郎——
阿玛莉亚(直跳起来):
他还活着?活着?你认得他?他在哪儿,哪儿,哪儿?(想跑出去)
老莫尔:
你知道我儿子的情况?
赫尔曼:
他原来在莱比锡大学学习。离开学校他就到处流浪,我不知道他走了多远。他走遍了德国各地,据他所说,没戴帽子[60]赤着双脚,挨家挨户乞讨面包。五个月之后,普鲁士和奥地利之间的可厌的战争[61]又重新爆发,既然他在这世上已无可指望,弗里德里希国王[62]胜利的隆隆鼓声就把他带到波希米亚。他对那位伟大的什维林人[63]说道:“请允许我在英雄的眠床上慷慨赴死,反正我已没有父亲!”——
老莫尔:
别直瞪着我,阿玛莉亚!
赫尔曼:
人家给他一面旗子。他便随着普鲁士胜利的大军一路飞翔。我们走在一起,同卧在一个帐篷之中。他谈起很多关于他的父亲和美妙的往日岁月——谈到化为泡影的希望——我们眼里都噙着泪水。
老莫尔(把脸掩埋在枕头里):
住口,啊,住口!
赫尔曼:
八天之后爆发了布拉格城郊的激战——我可以跟您说,令郎表现出色,是个勇敢的军人。他在全军面前创造奇迹。五团战士在他身边进进退退,他屹立不动。[火焰子弹](炸弹)在他左右爆炸,您的儿子屹立不动。一个子弹打穿了他的右手,令郎便把战旗换到左手,还是屹立不动——
阿玛莉亚(欢欣鼓舞):
赫克托耳,真是赫克托耳!您听见了吗?他屹立不动——
赫尔曼:
激战后的那天晚上我遇见他,他在子弹狂啸声中倒下;他左手捂住迸涌而出的鲜血,右手深埋到泥土之中。“兄弟!”他冲着我叫道,“队伍里都已传遍,将军[64]在一小时前阵亡。”我说,他阵亡了,你呢?——“那好,谁若是个勇敢的士兵”,他叫道,把左手松开,“那就追随将军,像我一样!”紧接着他就咽下最后一口气,他的伟大的灵魂便随英雄而去。
弗朗茨(发狂似的叱责赫尔曼):
让死神烧掉你这条该死的舌头!你到这儿来,就是为了给我们父亲以致命一击?——父亲!阿玛莉亚!父亲!
赫尔曼:
我的伙伴临终时的遗愿是:“拿着这把宝剑。”他痰喘声声地说道,“请你把它交给我年迈的父亲;剑上沾着他儿子的鲜血;有人给他报了仇了,他可以洋洋自得了。告诉他,是他的诅咒逼着我去战斗,去死!我是在绝望之中阵亡的!”——他最后一声叹息是阿玛莉亚。
阿玛莉亚(仿佛从死亡般的睡梦中惊醒):
他最后一声叹息是阿玛莉亚!
老莫尔(发出恐怖的叫喊,猛抓自己头发):
我的诅咒把他逼死!他在绝望中阵亡!
弗朗茨(满屋子乱跑):
啊!您都干了什么事情啊,父亲?我的卡尔,我的哥哥!
赫尔曼:
这就是他的剑,这里还有张肖像,是他同时从怀里掏出来的!画中人和这位小姐一模一样。他说,这应该属于我的弟弟,——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弗朗茨(仿佛惊讶似的):
属于我?阿玛莉亚的肖像属于我?卡尔,阿玛莉亚属于我?属于我?
阿玛莉亚(情绪激烈地怒斥赫尔曼):
你这个惟利是图被人收买的骗子!(使劲地抓住他)
赫尔曼:
我不是骗子,小姐!您自己瞧,这是不是您的肖像——这大概是您亲手交给他的吧。
弗朗茨:
上帝啊!阿玛莉亚,是你的肖像!这的的确确是你的肖像!
阿玛莉亚(把肖像还给弗朗茨):
是我的,我的!啊,老天爷啊!
老莫尔(大声呼喊,狠抓自己的脸):
惨啊,惨啊!我的诅咒逼他去死!他在绝望中阵亡!
弗朗茨:
在他与世长辞的最后沉重的时刻他还想着我,想着我!天使般的灵魂啊——那时死神的黑旗已在他头上猎猎作响——他还想着我!——
老莫尔(口齿不清地喃喃自语):
我的诅咒逼他去死,我的儿子在绝望中阵亡!——
赫尔曼:
这哭天喊地的呼叫我受不了。再见了,老爷!(低声对弗朗茨)您为什么做出这种事情,少爷?(快步下)
阿玛莉亚(跳起来追上去):
站住,站住!他最后说了什么?
赫尔曼(回头叫道):
他最后一声叹息是阿玛莉亚。(下)
阿玛莉亚:
他最后一声叹息是阿玛莉亚!——不,你不是骗子!这么说,这是真的——真的——他是死了!——死了!(摇摇晃晃,最后倒下)死了——卡尔死了——
弗朗茨:
我看见什么了?剑上写着什么?用血写着——阿玛莉亚!
阿玛莉亚:
是他写的?
弗朗茨:
我看清楚了吗?还是说我在做梦?瞧,上面的血字:弗朗茨,别离开我的阿玛莉亚!瞧啊,瞧啊!另一面写着:阿玛莉亚,威力无限的死神打破了你的誓言。——你看见了吗,你看见了吗?他用僵硬的手写着,用他温热的心里的鲜血写着,在进入永恒的庄严时刻写着!他的即将流逝的精神还使劲地把弗朗茨和阿玛莉亚连系在一起。
阿玛莉亚:
神圣的上帝啊!这是他的手迹。——他从来就没有爱过我!(快步下)
弗朗茨(跺脚):
绝望了!我的全部技巧都败在这个顽固脑瓜手里。
老莫尔:
惨啊,惨啊!别离开我,我的女儿!弗朗茨,弗朗茨!把我的儿子还给我!
弗朗茨:
是谁诅咒他的?是谁逼得自己的儿子去打仗,去死,去绝望?——啊,他是个天使,是天国的珍宝。诅咒杀死他的刽子手吧!诅咒,诅咒您自己吧!——
老莫尔(握拳捶自己的胸口和额头):
他是个天使,是天国的珍宝!诅咒,诅咒,毁灭,该诅咒我自己!该毁灭的是我自己!我这个父亲亲手杀死了自己伟大的儿子。他一直到死都爱着我!为了报复我,他投入战斗,前去赴死!你这怪物,你这怪物。(对自己火冒三丈)
弗朗茨:
他已经走了,事后抱怨有什么用处?(嘲弄地大笑一阵)杀人容易,把人弄活可就难了。您永远也不能把他从坟墓里再拉回来。
老莫尔:
永远,永远,永远不能把他从坟墓里再拉回来!走了,永远失去了!——是你一阵胡言乱语从我心里骗出了一阵诅咒,你——你——把我的儿子还给我!
弗朗茨:
别惹我生气!我撇下您,让您自己去死!——
老莫尔:
你这妖怪!你这妖怪!把我的儿子还给我!(从椅子上跳起,想抓住弗朗茨的脖子,弗朗茨把他扔回椅子)
弗朗茨:
孱弱无力的老骨头!您敢动手——去死吧!绝望吧!(下)
〔老莫尔。
老莫尔:
成千上万的诅咒像雷电似的劈向你!你从我怀里夺走了我的儿子。(绝望地在椅子上扭来扭去)苦啊,苦啊!满心绝望,可是并未死去!——他们都躲着我,抛弃我于死地——我的善良的天使都从我身边逃走,所有的圣人都避开我这个冰冷灰白的凶手——苦啊,苦啊!没有人愿意扶住我的头,愿意解救这苦苦挣扎的灵魂?没有儿子!没有女儿!没有朋友!——只有一些人——谁也不愿和我接近,我被抛弃,孤身一人——痛苦啊!痛苦啊!——绝望,然而并未死去!
〔阿玛莉亚哭肿了眼睛,上。
老莫尔:
阿玛莉亚!天国的使者!你是来解救我的灵魂吗?
阿玛莉亚(声调更为柔和):
您失掉了一个极为优秀的儿子。
老莫尔:
你是想说我杀害了他。我将带着这份证明走到上帝的法官座前。
阿玛莉亚:
别这样,悲痛欲绝的老人!天上的圣父把他召到自己身边。不然我们活在这世上过于幸福——在那里,在日月星辰之上——我们又会和他再见。
老莫尔:
再见,再见!啊,倘若我作为一个圣人在圣人当中找到了他,这将像一柄利剑似的戳穿我的灵魂——在天国之中地狱的寒噤也会透过我的全身!看到宇宙的无限,回忆会把我碾成齑粉:我杀害了我的儿子。
阿玛莉亚:
他会向你微笑,驱散你心灵中痛苦的回忆:欢快起来,亲爱的父亲!我满心喜悦。他不是已经弹奏着天使的竖琴向天国的听众唱出了阿玛莉亚的名字了吗?天国的听众不是跟着低声说出了这个名字?他的最后一声叹息是阿玛莉亚!他的第一声欢呼不也会是阿玛莉亚吗?
老莫尔:
从你的嘴唇迸涌出天国的安慰!你说,他会向我微笑?会原谅我?在我死去的时候,你得呆在我的身边,我的卡尔的恋人。
阿玛莉亚:
死亡便是飞进他的怀抱。那您就幸福了!您真值得羡慕。为什么我的这些肢体还没有朽坏?为什么我的这些头发还没有灰白?这些青春的活力真叫人丧气!欢迎你,精力衰竭的老年!这样就离天国,离我的卡尔更近。
〔弗朗茨上。
老莫尔:
我的儿子,过来!我先前对你态度过于粗暴,请你原谅!我已宽恕了你的一切。我真想在宁静之中与世长辞。
弗朗茨:
您哭儿子哭够了吧?据我所见,您只有一个儿子。
老莫尔:
雅各[65]有十二个儿子,但是为了他的约瑟他流下了滴血的眼泪。
弗朗茨:
哼!
老莫尔:
去,把《圣经》拿来,我的女儿,给我念一下雅各和约瑟的故事!这段故事总使我非常感动,当时我还不是雅各呢。
阿玛莉亚:
要我给您念哪一章?(取来《圣经》翻阅)
老莫尔:
给我念被抛弃者的悲哀那一章,雅各在他的儿子当中一直找不到约瑟——白白地在他的十一个儿子当中等待着约瑟——当他听说,他永远失去他的约瑟时发出的悲歌——
阿玛莉亚(念道):
“他们宰了一头公山羊,把约瑟的那件彩衣染了血,打发人送到他们的父亲那里说,我们捡了这个,请认一下,是你儿子的外衣不是?”(弗朗茨突然走开)“他认得,就说,这是我儿子的外衣,有恶兽把他吃了。约瑟被撕碎了,撕碎了!”[66]
老莫尔(倒回枕头上):
一个野兽把约瑟咬得粉碎!
阿玛莉亚(继续念):
“雅各便撕裂衣服,腰间围上麻布,为他儿子悲哀了多日,他的儿女都起来安慰他,他却不肯受安慰,说,我必悲哀着下阴间到我儿子那里——”[67]
老莫尔:
别念了,别念了!我头晕得厉害。
阿玛莉亚(直跳过去,书从手上掉下):
老天爷救命啊!这是怎么回事?
老莫尔:
这是死神来临!——我的眼前——一片——昏黑——我求你——去叫神父——给我临终圣餐——我的儿子弗朗茨——在哪儿?
阿玛莉亚:
他逃走了!上帝可怜我们吧!
老莫尔:
逃走了——从这垂死的人床边逃走了?——这一切——一切——两个充满希望的儿子——你把他们——给了我——又把他们——召回——你的名字是——
阿玛莉亚(突然大叫起来):
死了!都死了!(绝望地下)
〔弗朗茨欢欢喜喜跳跳蹦蹦地进来。
弗朗茨:
死了!他们都在叫,死了!现在我是主人。整座府邸都大放悲声:死了!——究竟如何,说不定他只是熟睡而已?——当然,唉,当然!这当然只是一场睡眠,在这场睡梦中永远没有“早安”——睡眠和死亡只是孪生兄弟。我们要把这两个名字互换一次!扎扎实实深受欢迎的睡眠!我们愿意管你叫死亡!(他给老人合上眼睛)谁会来,谁胆敢把我送上法庭?或是当面对我说:你是个无赖!扔掉这副讨厌的柔情美德的面具!你们应该看一看这赤裸裸的弗朗茨,并且大吃一惊!我的父亲提出要求总是分外温良宽厚,把他领地改造成一个家庭圈子,和蔼可亲地坐在门口,和大家问候致意,把手下的农民当做兄弟和孩子。——而我的眉毛应该像风暴时的浓重乌云压在你们头上,我的富有威权的名字将像一枚慑人的彗星飘浮在这群山峰顶,我的额头将成为你们的晴雨计!我的父亲抚摸和爱抚那些犟头倔脑的反抗他的家伙,[抚摸和爱抚可不是我的事。]我要把带有尖刺的刺马针刺进你们肉里,并且动用尖利的皮鞭。——在我的领地里应该达到这种地步,土豆和稀薄的啤酒将成为节日款待客人的美餐,谁要是面颊丰腴脸色红润地走到我的面前,谁就倒霉!穷人的满面菜色和奴才的惊恐失色是我钟爱的颜色,我将给你们穿上这样的号衣。(他下场)
第三场
〔波希米亚森林。
〔施皮格尔贝格。拉茨曼。一伙强盗。
拉茨曼:
你在这儿?真的是你?那就让我紧紧地拥抱你,亲爱的好兄弟莫里茨!欢迎你到这波希米亚森林中来!你现在成了大人物,兵强马壮,真了不起!你带来了一大帮新兵,真是个出色的招兵能手!
施皮格尔贝格:
不错吧,兄弟?不错吧?还都是些好样的家伙!——你想像不到吧,上帝的祝福明显的在我身边:我当时对你来说是个可怜的忍饥挨饿的傻瓜,除了这根棒,一无所有,那时我正走过约旦河[68],现在我们是七十八人,大多是破产的小商贩,从施瓦本各省给撵出来的学校老师和书记官;对你来说这可是一支好样的家伙组成的兵团,兄弟,是一帮精彩的小伙子,我跟你说吧,他们一个个都会偷掉另一个裤子上的钮扣,只有拿着上了膛的枪在他们身边才感到安全——他们的名声传到四十公里之外,简直难以想像。没有一份报纸不登载文章介绍这个狡猾的家伙施皮格尔贝格;我也只不过因此之故才拿起报纸——他们把我从头到脚都展现在你面前,你会以为,你看见了我——他们甚至连我外套的钮扣也没忘记。可是我们把他们好好地耍弄了一番。我最近到印刷厂去,声称我看见了那个臭名昭著的施皮格尔贝格,我向坐在那儿的一个抄写员口授一段文章,活脱脱的就是当地一个混蛋大夫的肖像;这篇短文流传开去,那小子被抓了进去,经过审讯逼供,这小子吓得要死,蠢得要命,真见鬼,这小子居然承认自己就是施皮格尔贝格——真他妈见鬼!我刚要到市政厅去发表声明,说这个流氓想要破坏我的名声——像我说的,三个月后他就吊上了绞架。后来我从绞架旁走过,看见这个冒牌施皮格尔贝格脖子上带着光圈[69],目中无人地挂在那儿[70],不得不往鼻子里满满地塞上一撮鼻烟[71]——就在这个施皮格尔贝格吊在那儿的时候,另一个施皮格尔贝格悄悄地滑出了绞索,在背后向这极端聪明的司法公正扮个鬼脸,嘲笑它简直蠢得像驴,叫人怜悯。
拉茨曼(哈哈大笑):
你还一直是老样子。
施皮格尔贝格:
可不是,你瞧,肉体灵魂一成不变。傻瓜!我还要告诉你一段笑话,这是我新近在切琪琳修道院干的好事。有天黄昏时分我在漫游途中遇到一座修道院,因为我一天没有打过一发子弹——你知道,我最怕diem perdidi(拉丁文:我浪费了一天时间)——所以必须开个玩笑使得夜晚过得辉煌灿烂,哪怕付出代价也在所不惜!我们静静地猫着一直等到深夜。四外寂静无声。灯光全都熄灭。我们心想,修女们现在该都上床睡觉了。[于是我就带上我的伙伴格林和我一起,叫其余的人在门口等着,等我打个唿哨再作行动——我稳住了修道院的门卫,取下他的钥匙,悄悄地溜进使女们睡觉的地方,偷偷取走她们的衣服,拿着这包衣服到大门口。我们又接着一个房间又一个房间地走,把一个个修女的衣裳,最后连院长嬷嬷的衣裳全都拿走。——]这时我打一声唿哨,我在门外的那帮家伙就开始冲进院里大吵大闹,就仿佛末日审判已经来临,这帮家伙冲进修女们的房间,闹得鬼哭狼嚎。——哈哈哈哈!你真的应该看看这场逐猎才好,这些小动物在黑暗中四下摸索她们的衣裙,[绝望地躲来躲去,就像见了鬼似的,而我们与此同时都像霹雳雷殛似的向她们身体直打进去],这些修女们惊讶错愕之余用床单裹着身子,或者像小猫似的爬到炉子底下,另外一些修女心惊胆战,往房里拼命撒尿,你简直都可以在房里游泳,那可怜巴巴的惊叫哀号响成一片,最后甚至还有那老太婆院长嬷嬷也一丝不挂,就像夏娃在堕落之前的那身打扮——你知道吗,兄弟,在这辽阔的地球上没有什么造物比蜘蛛和老太婆更加让我反感的了,现在你想想,[黑褐色的皱巴巴的披头散发的女人](恶龙)在我面前来回跳舞,苦苦哀求我保护[她](大家)的贞操——真他妈见鬼!我已经捋起胳膊想把她剩下的那少数几枚牙齿全都塞进她的直肠里去——干脆一点!要么把银器、修道院的珍宝和一切锃光瓦亮的小盘子全都交出,不然——我的伙计们已经明白我的意思——我告诉你吧,我从修道院掳走的东西价值在一千塔勒之上,另外还得了个乐子,我的伙计们给她们留下了纪念品,她们将带着这纪念品足足过上九个月呢。
拉茨曼(用脚跺地):
真他妈的过瘾!
施皮格尔贝格:
你看见了吧?你说吧,这算不算快活的生活?而且你还神清气爽精力充沛,这队伍也还聚在一起,而且越来越大,就像主教的肚子——我不知道,我想必身上有什么磁铁似的东西,把上帝的地球上的一切无赖流氓全像钢铁似的给吸了过来。
拉茨曼:
你可真是块好磁铁!可是我他妈的真想知道你到底用了什么样的巫术——
施皮格尔贝格:
巫术?用不着任何巫术——得有脑子!要有某种切合实际的判断力,当然不是随便能得到的——因为你瞧,我总是说:每个木头疙瘩你都能造就成一个正人君子,可是要造就成一个坏蛋就得有灵气——另外还要有一种独特的民族天才,某种像我说的,坏蛋气候,那我就劝你旅行到格劳本顿[72]的国度去,那儿可是今天坏蛋的雅典。
拉茨曼:
兄弟!人家向我称赞整个意大利呢。
施皮格尔贝格:
是的,是的,谁的权利也不能褫夺,意大利也举出他的一些人物,倘若德国这么发展下去,就像她现在已经开始做的那样,《圣经》完全预先决定的那样,德国将有最为灿烂辉煌的前景,那么随着时间推移,德国也会人才辈出——不过总的说来,我要跟你说,气候起不了特别多的作用,天才哪儿去都畅行无阻,话说回来,兄弟,一个野生苹果,你也知道,就是在天国的小花园里也永远成不了菠萝——可是我要继续跟你说,我说到哪儿啦?
拉茨曼:
正谈到诀窍呢!
施皮格尔贝格:
说得对,正谈窍门呢。你到一个城市首先就到管乞丐的、城市巡逻兵和狱卒那儿去收集情报,看谁跟他们交道打得最多,谁给他们面子最大,你就去拜访这些顾客——其次你就扎进咖啡馆、妓院、旅店,仔细探听,加以甄别,看谁越过那百分之五利率的美妙时光最频繁,看谁越过警察纠正所这个激烈瘟疫最厉害,谁骂政府骂得最凶,或者谁对人相学骂得最狠等等。兄弟!这可是真显水平!诚实像个蛀空的牙,摇得厉害。你只消把牙医的钳子放上去——或者更好更简便的方法是:你走去把满满一袋钱币扔在大街上,然后躲在什么地方,注意谁把它拣起来——过一会儿,你跑过去,到处寻找,大叫大嚷,边走边问:先生,您有没有找到一个钱袋?他倘若说:是的,——那就毫无办法;他要是否认:先生,对不起——我记不起来了——很遗憾——(霍然跳起)兄弟!那就胜利了,兄弟!吹灭你的灯笼吧,狡猾的狄奥根尼斯[73]——你找到你想找的人了。
拉茨曼:
你真是精心策划,老谋深算啊。
施皮格尔贝格:
我的上帝啊!仿佛我曾对此有过怀疑似的。——既然你现在已经把你要找的人抓到你的罗网之中,那你就得非常狡猾地进攻,你把他举起来!——你瞧,我的儿子,我是这样干的:——一旦我找到了这野兽的踪迹,我就像个牛蒡草似的粘在我的目标身上,和他痛饮一场,结成友好的兄弟之交,好好注意!你必须让他白吃白喝!这当然要花一大笔钱,但是你别在意这个——你继续下工夫,你带他去赌场,去跟下流女人鬼混,让他卷入斗殴和恶作剧之中,直到他精力耗尽,金钱耗完,良心泯灭,名誉扫地,因为我要附带地跟你说一句,你若不把他肉体和灵魂全都毁了,你不会有任何成效——相信我,兄弟!这是我从不下五十次的丰富切身经历中总结出来的心得。正人君子一旦赶出他的窝,那么魔鬼就主宰一切——下面的步骤走起来就十分容易。——啊,就跟一个妓女一下子变成修女那样轻易——你听,这是什么响声?
拉茨曼:
只是打了个雷,你接着说吧!
施皮格尔贝格:
还有一条更妙的捷径是:你把你看中的那个人的全家都洗劫一空,直到他身上连件衬衫也不趁,然后他就会自动前来找你——兄弟,别教我这些绝招——你去问问那边古铜色脸庞的家伙——真是混蛋!我巧妙地把他投进了罗网——我给他四十枚金币,他要是帮我把他主人钥匙的蜡印弄来,这钱就归他——你想想看!这个愚蠢的畜牲照我说的做了,真他妈见鬼,他给我把钥匙弄来,现在要想取钱了——我说,先生,您也得知道,要不要我现在直接就把钥匙拿到警察局长那儿去,给您在公开的绞架上租一个住宅?——好家伙!你可真得看看这家伙紫铜色的尊容不可,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像头落水狗似的开始拼命挣扎,——“看在老天爷的分上,您先生明察秋毫!我想——我要——”你要什么?你要现在就上路,跟我一起见鬼去?——“啊,打心眼里乐意,高兴已极。”——哈哈哈!好小子,弄点猪油就能逮着耗子——笑话他吧,拉茨曼!哈哈哈!
拉茨曼:
是啊,是啊,我必须承认。我要把这个教训用金色字母写在我的脑海里。撒旦想必识人,他把你弄成了他的经纪人。
施皮格尔贝格:
是不是,兄弟?我想,我要是给他弄上十个这样的,他就让我自由自在——不是每个出版家都会给他的代理商每十本就免费送一本吗?为什么魔鬼就会像犹太人一样地抠门呢?拉茨曼,我闻到了火药的味道。
拉茨曼:
该死!我也早就闻到了。——注意,在这儿附近一定发生什么事了!——是啊,是啊!就像我跟你说的,莫里茨——你带来你的这批新兵,首领一定非常欢迎——他也招来了一些勇敢的家伙。
施皮格尔贝格:
可是我的人!我的人——嘿——
拉茨曼:
好吧!你的人可能手艺特别高明——不过,我告诉你,我们首领的名声也曾经使老老实实的家伙受到诱惑。
施皮格尔贝格:
我可不希望这样。
拉茨曼:
不开玩笑!他们一点也不羞于在他手下当差。他不像我们那样为了抢劫而谋财害命——只要他一旦能够得手,他似乎不再过问钱的问题,甚至按照规矩,他应该得到的战利品中的三分之一,他也拿来赠送给没爹没妈的孤儿,或者借此供应有前途的穷人家孩子上大学学习。但是如果要他收拾一个盘剥农民像驱赶牲口一样的乡间贵族,如果有个身穿镶金边的衣裳、篡改法律、蒙蔽法庭的无赖,或者其他什么流氓恶少落到他的手里——小子!那他可就得其所哉,像魔鬼一样出手凶狠,就仿佛他身上每个纤维都是复仇之神。
施皮格尔贝格:
嗯,嗯!
拉茨曼:
最近我们在旅店里听说,有个累根斯堡的伯爵要路过这里,他新近通过律师耍的把戏赢了一场价值百万的官司;我们首领正好坐在桌旁下棋——他问我,我们的人一共有几个?一面匆匆站起;我看见他牙齿咬紧下唇,每次他一怒火冲天就咬下唇。——我跟他说咱们的人最多不过五个!——他说,这就够了!把钱扔在桌上给老板娘,把他点的酒碰也没碰放在桌上——我们立即起程。路上整个时间他一言不发,独自在边上闷头直跑,不时问我们,有没有看到什么,命令我们把耳朵贴着地面。最后伯爵终于驱车而来,马车装得沉甸甸的,律师挨着他坐在车里,有个骑手跑在车前,两个兵丁骑马走在两边——你真该看看我们首领,他手握两把手枪,跑在我们前面,骑马一直冲向马车!同时大吼:站住!马车夫不想停车,只好从车夫座上直栽下来;伯爵从车里对空鸣枪,三个骑兵落荒而逃——我们首领像打雷似的叫道,把你的钱拿出来,你这流氓!——像头公牛躺在斧子底下——你就是那个把司法公正变成下贱婊子的坏蛋吧?律师浑身哆嗦,连牙齿也抖得咯咯直响——匕首插在他的肚子上,活像一根[木桩](钉子)[插在葡萄园里](钉在墙上)——首领叫道,我已经把我的活干完了!高傲地扭过头去,抢掠是你们的事。说着就消失在树林里。——
施皮格尔贝格:
哼,哼!兄弟,我方才跟你说的这事,就你知我知,他用不着知道。你明白吗?
拉茨曼:
当然,当然!我全明白。
施皮格尔贝格:
你了解他。他一脑子的奇思怪想。你懂得我的意思。
拉茨曼:
我懂,我懂。
〔施瓦茨快步跑上。
拉茨曼:
谁在那儿?那儿有什么事?林子里有过往行人?
施瓦茨:
赶快,赶快,其他人在哪儿?——真他妈的!你们在这儿站着聊天!难道你们不知道——你们一点也不知道?——罗勒——
拉茨曼:
什么呀,什么呀?
施瓦茨:
罗勒给绞死了,还有另外四个跟他一起被绞死。
拉茨曼:
罗勒?真他妈混蛋!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知道这个消息?
施瓦茨:
他坐在牢里已经三个多礼拜了,我们什么消息也打听不到,已经审了他三次,我们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对他严刑逼供,问他首领在哪儿——这好小子什么也不说;昨天对他判了刑,今天早晨用特别邮车把他送到魔鬼那儿去了。
拉茨曼:
真该千刀万剐!首领知道这事了吗?
施瓦茨:
他昨天才听说这事。他气得暴跳如雷。你知道这事,他一向最器重罗勒——可是现在,又是严刑拷打——绳子和梯子已经带到塔楼去了,可是无济于事;他自己穿着托钵僧的袍子,潜入到罗勒身边,想把罗勒替换下来,罗勒断然拒绝;现在他已发誓,我们听了心里直发毛,他说要为罗勒点燃一支死亡的火炬,没有一个国王被火炬这样照亮过,这个火炬得把他们的背脊烧得又褐又紫。我为这座城市感到心悸。他心里久已对这个城市有股怒气,因为它顽固得可耻,你知道,如果他说:我要干这事!那就像我们这号人已经把这事干了一样。
拉茨曼:
这话不假!我了解首领。要是他答应魔鬼,要下地狱,他就决不祈祷,哪怕念上半段天主经就能获得天国的幸福!——不过唉!可怜的罗勒!可怜的罗勒!——
施皮格尔贝格:
Momento mori!(拉丁文:想想看,人非死不可!)但是这事并不使我激动。(哼段小曲)
我从乌鸦石[74]旁走过,
只把一只右眼紧闭,
心想,你是独自吊在那里,
谁是傻瓜,我还是你?
拉茨曼(霍然跳过):
听!一声枪响。
〔枪声阵阵,喧闹不已。
施皮格尔贝格:
又响了一枪!
拉茨曼:
又是一枪!这是首领!
〔幕后有人唱歌。
纽伦堡人,不绞死任何人,
他们就吊他一人。
〔从头开始。(反复吟唱)
施魏策尔,罗勒(在台后):
好啊!好啊!
拉茨曼:
罗勒,罗勒!他妈的是你呀!
施魏策尔,罗勒(在台后):
拉茨曼!施瓦茨!施皮格尔贝格!拉茨曼!
拉茨曼:
罗勒!施魏策尔!他妈的好家伙,天打雷劈啊!
〔罗勒和施魏策尔向拉茨曼扑来。
〔强盗莫尔骑马上。
〔施魏策尔,罗勒,格林,舒夫特勒和强盗帮的小卒们,一身灰尘,上场。
强盗莫尔(从马上一跃而下):
自由啦?自由啦!——你现在已到安全地带,罗勒!——把我的战马带下去[施魏策尔,]用酒好好洗洗它。(扑在地上)这次可成功了!
拉茨曼(对罗勒):
凭着冥王的烟囱起誓!你是遭了轮刑[75]起死回生的吗?
施瓦茨:
你是他的灵魂?还是我是个傻瓜?或者真的是你吗?
罗勒(气喘吁吁):
真的是我。货真价实。完完整整。你以为我是从哪儿来?
施瓦茨:
去问巫婆吧!不是已经判你死刑了吗?
罗勒:
当然判了死刑,还不仅如此。我是直接从绞刑架来的。让我先喘口气。施魏策尔会告诉你们。给我一杯烧酒!——你又来了,莫里茨?我心想在别的地方和你再见——给我杯烧酒啊!我骨头都散架了——啊,我的首领?我的首领在哪儿?
施瓦茨:
就来,就来!——你说说,你倒是讲讲!你怎么逃出来的?我们怎么又得到了你?我的脑袋都晕乎了。你说,是从绞刑架来的?
罗勒(灌下一瓶烧酒):
啊,好酒,烧得可以!我说,直接从绞刑架过来!你们站在这里,瞠目结舌,做梦也想不到——我离登天的梯子也只有三步远,我得沿着这梯子爬到亚伯拉罕[76]的怀里去——就差那么一丁点儿——我就连皮带毛全都拿去让医生解剖研究[77]了!用一撮鼻烟就能得到我这条命。多亏首领我获得了空气,自由和生命。
施魏策尔:
开了个玩笑,蛮好听的。我们通过内线事先得到风声,罗勒的处境极糟,要是老天爷不及时显灵,那么他在明天白天——也就是今天——就非得走一切俗人凡胎必经之路不可——首领就说——起来!朋友的分量比天还重!——我们不论救不救他,至少得给他点燃一支死亡的火把,这火把还从来没有给任何国王照亮过,却要烧得他们的脊背褐一块紫一块。我们全体人马全部出发。我们先派一名信使去见罗勒,给他带去一张纸条,扔在他的汤里。
罗勒:
我当时怀疑这事会获得成功。
施魏策尔:
我们等候时间来临,直到路口都空无一人。全城都去观赏绞刑这场好戏,骑马的人和步行的人搅成一团,马车声、人声和行刑的赞美歌声远近皆闻。首领就说,现在放火,放火!小子们疾如飞箭,在全城三十三处放火,把燃得烈火熊熊的导火索扔到火药塔附近,扔进各个教堂和粮仓——Mordbleu(法文:该死的)!不到一刻钟,对这座城市也怒气冲冲的东北风可是帮了我们大忙,火势借助风力一直烧到最高的屋顶。与此同时,我们就像复仇之神似的顺着一条条大街小巷大叫:着火啰!着火啰!跑遍全城,人声嘈杂,又吼又叫,噼啪乱响,——火警的钟声开始轰轰地响起,一声巨响,火药塔楼炸得直飞上天,就仿佛地面爆炸,裂成两半,天国崩裂,地狱深陷几百万丈。
罗勒
罗勒:
这时押送我的人回头一看——全城陷入火海,犹如蛾摩拉和所多玛[78],整个天边全都是火焰、硫磺和浓烟,蜿蜒连绵的四十座山岭在四周咆哮轰响,发出地狱般的声音,人们惊恐万状全都扑倒在地,——我就利用这一时刻,快如疾风!——挣脱捆绑的绳索,机不可失——押送我的人员像罗得的妻子[79]一样,回头张望化成石像,我便立即脱逃,摆脱一堆堆人群,逃之夭夭!跑了六七十步,我便扔掉身上的衣服,一头扎进河里,一个猛子潜泳下去,直到我深信已经逃脱他们的视线。首领已经准备好马匹和衣服——我就逃脱了。莫尔!莫尔!但愿你不久也身陷困境,以便我能给你同样的回报!
拉茨曼:
一个残忍的愿望,单凭这愿望就该把你绞死——不过这只是一个叫人捧腹大笑的玩笑。
罗勒:
这可是救人于困厄之中,你们无法估量。你们真该像我一样——脖子上套着绞索——活生生地向坟墓走去,经历教会的那些圣事和那些残忍的剥皮仪式,那怯生生的步履踉跄的脚每向前走一步,就越来越靠近那该诅咒的机器,我得在那里就位,在可怕的旭日的光辉照耀下爬上去,那些窥伺在一旁的行刑兵卒,叫人发毛的音乐——至今还在我的耳际轰响——饥肠辘辘的乌鸦的哑声怪叫,它们[悬在](飞来扑向)我前面绞死的三十个人,他们都已烂了一半。这一切,一切——另外还让我事先尝到死后幸福的滋味!兄弟,兄弟!突然一下子听到自由的口号——这是轰然一响,就仿佛天国的巨桶有个铁箍崩裂——你们听着,你们这帮流氓!我跟你们说,如果从炽热的火炉跳进冰水之中,也无法像我这样强烈地感受到这反差对比的滋味,因为我已经身在忘川的彼岸。
施皮格尔贝格(笑道):
可怜的家伙!现在可是一切都已忘怀。(向他祝酒)庆祝你的新生!
罗勒(扔掉他的酒杯):
不,凭着全部攒下的财富起誓!我不愿第二次经历这事。死亡不只是小丑的跳跃,死亡的恐惧更甚于死亡本身。
施皮格尔贝格:
而那跳起来的火药塔楼——你现在注意到了吧,拉茨曼?——所以这空气几十里外都弥漫着硫磺的臭味,就仿佛摩洛[80]把所有的衣服都拿到苍穹底下晾晒透风——这可真是个绝招,首领!你这一招我可羡慕不已。
施魏策尔:
倘若这城市把我的伙伴像头追赶得走投无路的猪一样打发掉,从中得到乐趣,那么,杀千刀的!我们为了自己的伙伴把这座城市炸个稀里哗啦又有什么可以良心不安的?我们的小子们捎带地还尝了点甜头,放心大胆地掠夺个痛快——你们说说!你们还捞了点什么?
强盗帮中的一个:
我趁乱溜进了斯特凡教堂,从祭坛的罩布上取下了绣金的花边;我说,上帝是个富翁,可以用根只值一个铜板的绳子变出金线来。
施魏策尔:
你干得不错——教堂里的这些破烂有什么用处?他们把这些玩意儿都献给造物主,造物主根本嗤之以鼻。而他的造物却得饿死。——而你,施庞格勒——你在哪儿撒的网?
强盗中的第二个:
我和皮格尔抢了一家商店,给我们五十个人弄来了衣料。
强盗中的第三个:
我抢走了两个金表和十几个银勺。
施魏策尔:
好,好,我们给他们放了把火,他们得花两个礼拜才能把火扑灭。他们若想抵御这火势,就不得不用水把全城淹掉——你知不知道,舒夫特勒,这次死了多少人?
舒夫特勒:
听说有八十三人丧命。单单这座塔楼就把六十个人炸成灰烬。
强盗莫尔(十分严肃):
罗勒,他们为你付出了高昂的代价。
舒夫特勒:
罢了!罢了!这算怎么回事?——是啊,要是死者全是男人,倒也罢了——但是这却是些襁褓中的婴儿,尿布里全是他们的屎尿,瘦小的保姆在给孩子们驱赶蚊子,干瘪瘦削的人们蹲在炉子后面,再也找不到门口,——病人连声哀叫大夫,走路庄严缓慢的大夫,却跟着别人狂跑——腿脚灵便的,都跑到城外去看那出好戏,只有老弱病残留在城里看家。
舒夫特勒
莫尔:
啊,这些可怜的人儿!你说留下的是病人,老人和孩子?
舒夫特勒:
是啊,见鬼!还有产妇和待产的孕妇,她们担心在公开的绞架底下会流产。年轻的妇女担心一走眼,把绞架上的罪犯印在脑海里,把绞架烙在她们胎儿的脊背上——穷困的诗人没鞋可穿,因为他们把仅有的一双鞋也都拿去修理,这帮狗家伙还不止这些;不值得费劲来谈这些事情。我很偶然地从一间矮房子旁边走过,听见屋子里有人大声哭喊,我往里一瞧,等我拿灯一照,你们猜是什么?是个孩子,还神气十足健健康康,这孩子就躺在桌子底下的地板上,桌子刚要着火——我说道,可怜的小畜牲,你在这儿要冻死了,便把他扔进火里——
莫尔:
真的把他扔进了火里,舒夫特勒?——这场火将在你胸中燃烧,直到地老天荒!——滚开,你这个妖怪!永远别在我的帮里露面!——你们有怨言吗?你们还在考虑?——我在下达命令的时候谁在考虑?我说,叫他滚开——你们当中还有些人,我早就火透了。我认得你,施皮格尔贝格。我呆会要到你们当中去,严格地审查一遍。
〔他们哆哆嗦嗦地下。
〔莫尔独自一人,情绪激烈波动地走来走去。
莫尔:
天上的复仇者,别听他们!——我有什么过错?如果你的瘟疫蔓延,你的粮食匮乏,你的洪水泛滥把正人君子和无赖恶棍全都吞噬,你又有什么过错?谁能命令火焰,在破坏大黄蜂的蜂巢时,别毁了播好的种子?——啊,该死的谋杀孩子的行为!该死的谋杀妇女的行为!——谋杀病人的行为!——这件事使我深感沉重!它把我最美好的作品都损坏了——如今这孩子羞红满面,备受嘲弄地站在上天的眼前,因为他忘乎所以,耍弄丘比特的大棒,原想把泰坦[81]巨人击成齑粉,却把彼格美恩[82]打倒在地,——去吧,去吧!你并不是那个掌管上天法庭复仇之剑的人,你一握此剑就遭到失败——我在这里放弃那放肆的计划,我去钻进地面的任何缝隙之中,白昼看见我的耻辱都会倒退三尺。(他想逃走)
众强盗(急上):
小心点,首领!鬼影幢幢!整队整队的波希米亚骑兵在林中到处巡游——该死的蓝袜子[83]想必跟他们通了消息——
新来的强盗:
首领,首领!他们已经侦察到了我们的踪迹——他们有几千人在林子中间团团拉了一条警戒线。
新来的强盗:
这下苦了,倒霉了!我们要给抓住,车裂而死,五马分尸!几千骠骑兵、龙骑兵和猎骑兵抢占了高处,占领了各个路口。
〔莫尔下。
〔施魏策尔。格林。罗勒。施瓦茨。舒夫特勒。施皮格尔贝格。拉茨曼。强盗帮。
施魏策尔:
我们把他们从鸭绒被里惊醒了吧?你高兴啊,罗勒,我长久以来一直希望和这些吃皇粮的骑士们见个高低——首领在哪儿?全帮人马都聚在一起了吗?我们有足够的火药吧?
拉茨曼:
火药倒有一大堆。但是我们总共才八十人,差不多得一个人对付他们二十人还不够。
施魏策尔:
这样更好!让他们五十个人来对付我的大拇哥吧——他们等了这么长时间,一直等到我在他们肛门底下把稻草点燃——弟兄们,弟兄们!——情况不太紧急。他们把自己的命押上,换[十](七)个金币;我们不是为了活命和自由在搏斗吗?——我们要像洪水似的冲到他们头上,像闪电似的击向他们的脑袋。——在哪儿——见鬼!我们的首领在哪儿?
施皮格尔贝格:
他弃我们于这困境之中。难道我们就无法脱身了吗?
施魏策尔:
脱身?
施皮格尔贝格:
啊!我为什么不留在耶路撒冷?
施魏策尔:
这样我真希望,你在阴沟里窒息而死,你这个肮脏的东西!碰到赤身裸体的修女你可是大言不惭,神气活现,可是等你一看见两只拳头——胆小鬼,现在显显你的勇气,要不就给你缝上一张母猪皮,让狗一个劲地追你咬你。
拉茨曼:
首领,首领!
莫尔(慢慢地自言自语):
我已经使官兵把他们全部包围起来,现在他们得拼命战斗,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大声)孩子们!现在该行动了!我们要么失败,要么得像受到枪击的野猪一样玩命。
施魏策尔:
哈!我要用我的野猪大牙把他们的肚皮拉开,让他们的内脏全都迸出肚来!——带领我们去干吧,首领!我们跟着你一直到死神的喉咙里去。
莫尔:
把所有的枪支都装上子弹!火药不缺吧?
施魏策尔(跳起来):
火药足够把地球炸到月亮上去!
拉茨曼:
每个人有五双装上子弹的手枪,再配上三把猎枪。
莫尔:
好,很好!现在一拨人爬上树或者躲在灌木丛中,从隐蔽处向他们开火。——
施魏策尔:
你就该到那儿去,施皮格尔贝格!
莫尔:
我们其余的人,就像复仇之神似的,袭击他们的侧翼。
施魏策尔:
我就算一个,我!
莫尔:
与此同时每个人都吹响自己的小哨子,在林子里到处乱窜,使得我们的人数显得更加惊人;所有的猎犬也全都放出,驱到他们的队伍中去,迫使他们彼此分开四下分散,撞到你们的枪口上来。我们三个,罗勒,施魏策尔和我,则在密集的人群之中厮杀。
施魏策尔:
精彩绝伦,出奇制胜!——我们要拼命厮杀把他们拢在一起,让他们都不知道,是从哪儿打来的这些耳光。我先前曾把含在嘴上的一粒樱桃[84]击落,让他们上吧!
〔舒夫特勒拉拉施魏策尔,施魏策尔把首领拉到一边,和他轻声说了几句。
莫尔:
住口!
施魏策尔:
我求你——
莫尔:
走开!他应该感谢他的耻辱,是他的耻辱救了他。我和我的施魏策尔,我的罗勒去死,他不用去死。让他把衣服脱下,这样我要说,他是个过路人,我偷了他的东西——你放心,施魏策尔!我可以发誓,他迟早还是会给绞死的。
〔神父上。
神父(自言自语,一愣):
这难道是个恶龙的窝吗?——向你们问好,先生们!我是教会的仆人,外面有一千七百名士兵,他们保护着[我太阳穴上](我太阳穴边)的每根头发。
施魏策尔:
好啊,好啊!这话说得好,可以给自己壮胆。
莫尔:
住口,伙计!——说简单点,神父大人,您到此有何贵干?
神父:
是决定人们生死的崇高法庭派我前来。——你们这些小偷——你们这些杀人放火之辈——你们这些恶棍——你们这些在黑暗中爬行,在荫蔽处咬人的毒蛇仔子——你们这些人类的疥癣——地狱的子孙——乌鸦和毒虫的美餐——该上绞架,该遭车裂的一帮家伙——
施魏策尔:
老狗!不许再出口伤人——要不然……(他用枪托顶住神父的脸)
莫尔:
去你的,施魏策尔!你打乱了他的思路——他把他的这篇布道文背得滚瓜烂熟——接着背吧,大人!——“该上绞架,该遭车裂”,怎么样呢?
神父:
而你,风度翩翩的头头!小偷们的公爵,骗子手的国王,阳光下一切坏蛋的没卧儿王朝[85]——和那个第一位可怕的乱党首领[86]非常相像,他煽动千万个方阵的无辜天使的叛逆之火,把他们和他一起拉到万劫不复的深深泥淖之中——失去儿子的母亲们号啕大哭,紧跟在你的身后,你喝血如饮水,在你杀人如麻的匕首上人命轻如气泡——
莫尔:
很对,很对!接着说!
神父:
什么?很对,很对?这也算是一个回答?
莫尔:
怎么,大人?对此您大概没有思想准备吧?接着说,接着说呀!你还想往下说些什么?
神父(热切地):
这人真可怕!离我远点!已被杀害的帝国伯爵的鲜血不是沾在你那该诅咒的手指头上吗?你不是用你那偷鸡摸狗的手打破了上帝的圣殿,像无赖似的一下子偷走了举行圣餐礼的神圣器皿[87]吗?怎么?你不是纵火烧毁了我们敬畏上帝的城市?并且使火药塔楼倾倒在善良的基督徒的头上?(双手合拢)骇人听闻,骇人听闻的暴行,其罪恶的臭气直冲天庭,激起末日审判,使它以凌厉之势降临人间!足以进行报复,提早吹响末日的号角!
莫尔:
说到这里精彩绝伦!但是言归正传!那受人无上推崇的市政厅想通过您向我宣告什么消息?
神父:
你根本不配接受这个消息。——你四下瞧瞧,杀人放火的家伙!你目光所及,已被我们的骑兵团团围住——现在已经没有脱逃的余地——就像樱桃不会在这株橡树上生长,枞树不会长出桃子一样,你肯定也不会毛发无伤地离开这些橡树和枞树。
莫尔:
[你听清楚了吗,施魏策尔](你们听清楚了吗,施魏策尔和罗勒)?——您接着说吧!
神父:
那你听好,法庭对你这个恶棍是多么仁慈多么宽容。你要是现在屈膝爬向十字架,乞求仁慈和宽恕,那么你瞧,严厉对你也会变成仁慈,公正也会成为你的慈母——她会对你的一半罪行眼开眼闭,对它忽视不计——好好想想!——判你个车裂之刑也就完了。
施魏策尔:
你听见了吗,首领?要不要让我过去把这条养驯了的牧羊犬的喉管拴住,让红色的血水从他所有的毛孔里喷涌出来?
罗勒:
首领!——怒火直冲霄汉!——首领——瞧他用牙齿咬住下唇!要不要我把这家伙头手倒立,像个九柱戏的柱子那样插在那儿底部朝天?
施魏策尔:
我来!我来!让我跪倒在你面前!求你给我这莫大的乐趣,把他揍成一堆肉酱!
〔神父大喊大叫。
莫尔:
别碰他!谁敢碰他一下!——(对神父说话,同时拔出剑来)您瞧,神父大人!这儿有七十九个人,我是他们首领,没有一个人懂得根据信号和号令就迅速行动或者听见大炮的乐声就跳起舞来,外面有一千七百名善用火枪的老兵——但是您听着!那杀人放火的首领莫尔这样说:不错,我把帝国伯爵杀死了,焚烧并抢劫了多米尼库斯教堂,纵火烧毁了你们执迷不悟的城市,炸毁了火药塔楼,使它倒在善良的基督徒头上——但这并不是全部,我干的还不止这些。(他伸出右手)您看见我指头上戴的这四枚贵重的戒指吗?——您去把看到听到的一切情况,都一五一十地告诉决定人们生死的法庭的老爷们!——这枚红宝石戒指我是从一位大臣手指上脱下来的,我在打猎时把他撂倒在他的君王脚下。此人出身微贱,凭着溜须拍马一跃而成君王的第一宠臣,他的同僚倒台成了他飞黄腾达的垫脚石——孤儿的眼泪使他节节上升。这枚钻石戒指我是从一位财政顾问官手上取下的。此人卖官鬻爵,把荣誉席位和官职出售给出价最高的人,而把悲伤欲绝的爱国志士拒之门外。——这枚玛瑙戒指我戴在手上是为了对您一伙的一名教士表示敬意,此人在公开的讲经台上痛哭流涕,因为宗教法庭如今日益衰微,我这时就亲手掐死了他——我跟您浪费这几句话就使我深感后悔,不然我还可能对这些戒指讲更多的故事给您听——
神父:
啊,法老[88],法老!
莫尔:
你们听清楚了吗?你们听到叹息了吗?他不是站在那儿,就仿佛要祈求上苍,把天火引到可拉[89]和他一帮人头上,耸耸肩膀以示判决,用一声基督徒的叹息“唉”,就把大家给判了罪。人能够这样盲目吗?他有一百只阿耳戈斯[90]的眼睛,可以看见他兄弟身上的污点,竟会对自己全然盲目吗?——他们从自己的云雾中像雷鸣似的大声宣扬温和和忍让,给爱情之神带去活人的祭献,犹如奉献给一位长着烈火手臂的火神摩洛[91]——他们宣扬邻人之爱,却诅咒一个八十岁的盲人,把他赶出他们的大门——他们疾言厉色反对悭吝,却为了金钮扣的缘故把秘鲁人大肆屠杀,把异教徒像拉车的牛马似的驾在他们车前。——他们绞尽脑汁,如何才能使大自然有可能创造出一个加略人[92],并不是他们当中最糟糕的家伙会为了十枚银币[93]出卖三位一体的上帝。——啊,你们这些法利赛人[94],你们这些制造虚假真理像铸造假币一样的家伙,你们这些模仿神明的猴子!你们不怕在十字架和祭坛前跪倒,用皮带把自己的脊背抽得皮开肉绽,用吃素守斋来折磨自己的肉体;你们以为用这些可怜见的骗人把戏可以给天上那位[95]送去一层蓝色迷雾,而你们这些笨蛋又称他为全知全晓之主,就像有些人对大人物百般嘲弄,可是他们又拼命奉承,说这些大人物非常憎恨溜须拍马之人;你们鼓吹诚实和楷模的操守,上帝看透了你们的心灵,倘若他不是恰巧也创造了尼罗河的怪物[96],他一定会对你们的造物主大为光火——把他从我眼前带走!
神父:
一个恶棍居然还能这样目中无人!
莫尔:
还不只如此——现在我要高傲地说话。你走吧,去告诉那决定人们生死、备受称颂的法庭——我不是趁人睡眠,靠午夜遮掩,在梯子上逞威的小偷——我所干的一切,我无疑地将在天国的账本上读到;但是和他的那些可怜卑下的代理人我不愿再浪费唾沫。告诉他们,我的手艺是报复——复仇是我的职业。(转身以背朝着神父)
神父:
这么说,你不要宽恕和仁慈?——那好,我和你没什么可说的了。(他转向强盗帮)那么请你们听好,法庭通过我想让你们知道的事情!——倘若你们现在马上把这个受到判决的作恶多端的家伙捆绑起来交给法庭,那么你们直到最近所干的想得起来的暴行全都不予追究。——圣教会将重新以爱情把你们这些迷途的羔羊[重新接受到慈母的怀抱中去](拥抱到慈母的胸前),你们每个人都有一条通向光荣职位的道路畅通无阻。(带着洋洋得意的微笑)怎么样?怎么样?这番话味道如何,山大王陛下?——快动手啊!把他捆起来!你们就获得自由了!
莫尔:
你们也听见了吧?你们听见了吗?你们发愣干什么?你们干吗尴尬地站在那儿?他们向你们提供自由,你们现在的确是他们的俘虏。——他们让你们活命,这可不是吹牛,因为你们的确都已判刑。——他们答应给你们荣誉和职位,即使你们获胜,你们的命运除了耻辱、诅咒和遭受迫害之外,又能是什么。——他们从天国向你们宣布和解,你们的确是遭到了谴责。你们当中所有的人身上没有一根头发不该进入地狱。你们还犹豫什么?还动摇什么?在天国和地狱之间进行选择,难道就那么困难?您帮帮忙啊,神父大人!
神父(自言自语):
这家伙疯了吗?——(大声)你们莫非担心,这是把你们生擒活捉的陷阱?——你们自己读一读,这是签署了的大赦令。(他递给施魏策尔一张纸)你们还能有怀疑吗?
莫尔:
你们看啊,看啊!你们还能提出更多的要求吗?——这是亲笔签署的大赦令——真是仁慈无边啊——还是说,你们担心他们会出尔反尔,因为你们曾经听见过,对于叛徒用不着遵守诺言?啊?你们不必害怕!单讲政治就会迫使他们守信,哪怕他们是给撒旦作的允诺。[因为将来谁还会相信他们呢?他们又怎么可能第二次采用这种故伎?]——我敢发誓,他们是真心诚意的。他们知道,是我激得你们愤而造反;他们认为你们是无辜的。他们会把你们的罪行解释成年轻人犯的过错,是鲁莽行事。他们只想抓住我一个人,就我一个人应该赎罪,难道不是这样,神父大人?
神父:
那个借他的嘴说话的魔鬼,叫什么名字?——是的,当然,自然是如此。——这家伙把我搞糊涂了。
莫尔:
怎么,还不给他回答?你们莫非还想用武器来杀出重围?你们瞧瞧四周,瞧瞧你们周围,你们大概不会认为你们现在还有孩子气的信心。——还是说你们乐于作为英雄战死沙场,因为你们看到,我喜欢混战一场?——啊,别相信这个!你们不是莫尔!——你们是些无可救药的小偷,是些可怜的工具,用来实现我那更加宏伟的计划,就像刽子手手里的那根令人蔑视的绞索!——小偷不可能像英雄那样壮烈牺牲。生命对于小偷来说是赢了一笔钱,然后紧跟着就发生可怕的事情——小偷有权在死亡之前哆嗦。——你们听,他们的号角劲吹!你们瞧,他们的佩刀闪闪发光咄咄逼人!怎么?还犹豫不决?你们莫非疯了不成?你们莫非发狂了?——真不可原谅!我不感谢你们救我一命,我为你们做出的牺牲感到羞耻!
神父(极为惊讶):
我要疯了,我逃跑吧!有谁曾经听见过这么一番话?
莫尔:
还是说你们害怕我会一剑自刎而死,通过自杀毁掉只对活人有约束作用的协定?不,孩子们!这是毫无用处的恐惧。这里我把我的匕首扔开,还有我的手枪和毒药瓶,这毒药到时候会使我感到非常舒适——我是如此的痛苦,我对我自己的生活也已失去了控制——怎么,还犹豫不决?还是说你们也许以为,倘若你们要捆我,我会进行反抗?你们瞧!我现在把我的右手捆在这株橡树枝上,我赤手空拳,一个孩子都能把我打翻在地——谁是第一个在困境中离开他首领的人?
罗勒(情绪剧烈激动):
什么时候地狱把我们团团围住九重!(挥动佩剑)谁不是狗就来拯救首领!
施魏策尔(把大赦令撕碎,把碎纸片扔在神父脸上):
大赦令就在我们的子弹里!滚蛋,无赖!去对派你来的市政厅说,你在莫尔的强盗帮里找不到一个叛徒!救救,救救首领吧!
众人(鼓噪):
救救首领,救救首领,救救首领!
莫尔(挣脱身子,愉快地说道):
现在我们完全自由了——伙计们!我觉得我的拳头里有一支军队。——不是死亡就是自由!至少不能让他们把任何人生擒活捉!
〔冲锋号响起。人声喧哗脚步杂沓。他们手执出鞘之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