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耶斯科府邸大厅。远处传来舞蹈的音乐和舞会的喧闹。
第一场
〔莱奥诺蕾戴着面具。罗莎,阿拉贝拉惊惶地登场。
莱奥诺蕾(扯下面具):
别说了!什么都别说了!这是明摆着的事。(她顺势坐在一张靠背椅上)这叫我受不了哇。
阿拉贝拉:
尊贵的夫人!——
莱奥诺蕾(站起来):
这可是我亲眼目睹哇!这个谁都知道她底细的妖精!就在热那亚全体贵族众目睽睽之下!(悲从中来)罗莎!贝拉!竟然在我这双落泪的眼睛前面这么干!
罗莎:
您最好还是看实际,说到底这只是——装个样子在讨好。
莱奥诺蕾:
讨好?——那么频频眉来眼去是什么?小心翼翼地盯住不放,亦步亦趋是什么?吻她裸露的胳臂时停了这么久,留下他的齿痕像火一样红是什么?——哼!还有,呆呆地深深地迷醉的丑态毕露,仿佛在他周围的世界已经随风飘逝,只有他独自同这个尤丽亚共存在永恒的虚无之中,又是什么?这是讨好吗?——好宝贝,你还从来没有堕入过爱河哩,在我面前议论什么讨好还是相好。
罗莎:
那就更好,夫人哪!失去一个丈夫,等于得到十位情人[2]!
莱奥诺蕾:
失去?——斐耶斯科对我的情意脉搏瞬间停息便是恩断义绝吗?你嘴尖瞎扯,别说了!——再也不要让我看着碍眼!——这是无伤大雅的逗弄——说不定是讨好吧?贝拉,你感觉得到,不是这样吗?
阿拉贝拉:
是呀!肯定就是这样!
莱奥诺蕾(陷于沉思):
莫非因此她便觉得自己已经留在他的心里不成?莫非在他每一闪念的背后都潜藏着她的名字不成?——莫非在千变万化的自然美景中她都会向他打招呼不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我想到哪里去了呢?莫非这美好的大千世界在他眼里只是镌着她人像的耀眼的钻石不成?——莫非他真的爱上了她不成?——爱上了尤丽亚不成?唉,把你的胳臂伸过来——扶住我,贝拉。
〔停顿片刻。又可听到音乐声。
莱奥诺蕾
莱奥诺蕾(吃惊地跳了起来):
听!从喧闹中传来的不就是斐耶斯科的声音吗?——他的莱奥诺蕾在孤寂中落泪,他还能笑得出来吗?唉,原来不是他!是加纳迪诺·多里阿粗俗的声音。
阿拉贝拉:
正是加纳迪诺的声音,夫人!我们还是到另外一个房间里去吧。
莱奥诺蕾:
你脸色都变了,贝拉,你在扯谎!——我从你们的眼神里——从热那亚人的表情上看出有点名堂——有点名堂。(掩住脸孔)唉,那还用说,这些热那亚人了解的比一个妻子的耳朵听到的肯定要多。
罗莎:
啊,这是无事不夸大的妒忌心的耳朵哇!
莱奥诺蕾(忧伤地遐想):
那时他还是原来的斐耶斯科,我们几个姑娘在酸橙园里漫步,只见一个风姿秀逸,兼有安提诺那种阳刚英俊的阿波罗[3]走了过来。他步态昂然翩然,就像尊贵的热那亚搁在他这个年轻人的肩膀上微微地晃动着。我们都偷偷地瞅他,每当他闪亮的眼角触到我们的眼角,我们便急忙把视线缩回来,仿佛偷盗圣器当场被人逮住那样。唉,贝拉!我们大家都贪婪地渴求他能顾眄。出于嫉妒的心理,大家都生怕他向自己身边的女伴投去一瞥。他在我们中间的扫视无异于滚过那只彼此都想争着据为己有的金苹果[4]。美目中燃起更加恣肆的烈火,酥胸里掀起更加狂乱的心潮。醋意毁坏了我们之间的和睦。
阿拉贝拉:
我还记得,在整个热那亚的妇女当中,由于您这回喜获恩宠而引起了轰动。
莱奥诺蕾(兴奋地):
从此我把他叫做“我的”。这是想像不到,异乎寻常的幸运!——我的热那亚最伟大的男子汉哪!(显出娇态)他在那个妙不可言的熔炉里凝聚了所有的男性特质,从永不才尽的女艺术家的凿子底下完美无缺地蹦跳出来——你们听着,姑娘啊!现在我再也不能不说了!你们听着,姑娘啊!我这就对你们说悄悄话,(神秘地)告诉你们一个想法——当我在圣坛前站在斐耶斯科身边的时候——当他的手已经放到我的手里的时候,我有一个触犯妇女禁忌的想法:——现在你的手捏住他的手的这个斐耶斯科——你的斐耶斯科——别吱声,不能让任何男人偷偷地听出:我们就是谈起他那种卓越才能的一鳞半爪也会感到非常得意——这个你的斐耶斯科——要是你们无动于衷,就太可怜了!——必将——把我们热那亚人从暴君的手里解救出来!
阿拉贝拉(吃了一惊):
一个女子在结婚那天产生这个想法吗?
莱奥诺蕾:
贝拉,你吃惊吧!结婚那天的新娘喜不自胜,就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更加亢奋)虽说我生为女流——但是我感受到自己的贵族血统,忍受不了多里阿家族凌驾于我们祖先之上的欲望。那位和善的安德烈阿斯——对他亲近使人觉得非常愉快——当然可以永远称为热那亚公爵——但加纳迪诺是他的侄子——他的继承人——,加纳迪诺却有一颗狂妄骄横的心。热那亚在他面前发抖,可斐耶斯科,(情绪低落,趋于忧伤)可斐耶斯科——你们为我流泪吧——却喜欢他的妹妹!
贝拉:
可怜,不幸的夫人!
莱奥诺蕾:
现在你们去看看这位热那亚的人中豪杰吧,他坐在一伙不要脸的酒鬼和破鞋中间,讲他们竖起耳朵来听的下流的笑话,人所不齿的这个那个公主的丑事——这便是斐耶斯科!——唉,姑娘啊,不仅热那亚失去了自己的英雄——我也失去了自己的丈夫!
罗莎:
您说轻一点。好像有人从走廊上过来了。
莱奥诺蕾(吓得缩成一团):
斐耶斯科来了!你们快躲起来!快躲起来!我这副模样他一看到就会不高兴。(她避入旁边一个房间。两个侍女跟了进去)
第二场
〔加纳迪诺·多里阿戴着面具,身穿绿色袍子。
〔一个摩尔人。两人在交谈。
加纳迪诺:
你已经明白我的意思。
摩尔人:
明白了。
加纳迪诺:
那个戴着无形面具的人[5]。
摩尔人:
明白了。
加纳迪诺:
我是说——那个戴着无形面具的人。
摩尔人:
明白了!明白了!明白了!
加纳迪诺:
你听清楚了吗?你只能在刺中他这儿(指向他的胸口)的时候可以不那么准[6]。
摩尔人:
您放心。
加纳迪诺:
而且要用狠劲刺去。
摩尔人:
包他受个够。
加纳迪诺:
让这位可怜的伯爵遭难的时间不要太长。
摩尔人:
请原谅——他这颗脑袋大概多重?
加纳迪诺:
一百金币这么重。
摩尔人(朝指缝吹一口气):
哼,轻如鸿毛。
加纳迪诺:
你嘟囔些什么?
摩尔人:
我是说——轻而易举。
加纳迪诺:
这是你要做好的事情。这个人像一块磁铁。凡是不安分的人都会被他吸引。听着,好汉!干掉他可要利索。
摩尔人:
只是,大人哪——动手之后,我得立刻避到威尼斯去。
加纳迪诺:
那就预先收受我的谢意吧。(扔给他一张支票)至多三天,他就得一命归阴。(下)
摩尔人(从地上捡起支票):
这叫说话算数!这位大人凭我骗子口说无凭一句话就信了!(下)
第三场
〔卡尔卡尼奥上,萨科跟在后面。两人都穿黑色外套。
卡尔卡尼奥:
我觉察到,我每走一步,你都在窥伺。
萨科:
我也注意到,你每走一步都瞒着我。听着,卡尔卡尼奥,几个星期以来在你脸上透露出来的并非只是意在祖国的内心活动。——我这样寻思,老弟:我们俩不妨就以秘密交换秘密,说到底谁也不会在闭口不谈的私心盘算上输掉什么。——你愿坦诚相告吗?
卡尔卡尼奥:
非常愿意,而且如果你这双耳朵不是出于好奇,想探测我的隐私,那么我这颗心便会到半路在舌头上迎接你——我喜欢斐耶斯科伯爵夫人。
萨科(诧异地后退):
要是我考虑了所有的可能性,至少这一点我还是不会想到。你的选择使我百思不得其解。要是真能两心相通,那我就完全无法理解了。
卡尔卡尼奥:
听说,她是德厚流光的典范。
萨科:
这不是真话。她是无味言语大全,卡尔卡尼奥,两种讲法不管哪一样都要么耽误你的正事,要么糟蹋你的真情。
卡尔卡尼奥:
伯爵对她不忠实。醋意拉皮条最奸刁。关于多里阿家族的密谋必然使伯爵忙得喘不过气来,也就使我得以在府邸里活动。他将狼从羊圈里吓走,谁知鼬却进了鸡窝。
萨科:
真拿你没有办法,老弟!多谢了。你一下子就使得我去掉了很难启齿的心理。我曾经羞于去想的事情,现在也能当着你的面大声说出来:如果眼下这种状况不彻底改变,我便变成乞丐。
卡尔卡尼奥:
你欠那么多债吗?
萨科:
那么多:假定我的寿命像一条带子,又有原来的八倍那么长,把它拉紧,还达不到将债务额度看成长度时的十分之一,一松手,马上又缩了回去。我希望,来个举国巨变,能够让我松一口气,就算不能帮我清偿,但还是能使我那些债主免去催索的麻烦。
卡尔卡尼奥:
我明白——要是热那亚趁势获得自由,萨科可能成为祖国之父。既然一个无能之辈的衰败和一个酒色之徒的情欲影响着一个国家的福祉,我倒希望有人重温笃实敦厚的旧事。萨科,真的,在我们俩的心里都赞叹上苍绵密的心思:借助肢体化脓来拯救全身的中枢。——凡里纳知道你的密谋吗?
萨科:
这位爱国人士该了解的,他都知道;你也清楚:他所有的想法全随着热那亚这只纱锭打转,忠贞不渝。现在他那锐利如鹰眼的目光停留在斐耶斯科的身上。可以说,他也对你寄予希望,以便一起策划。
卡尔卡尼奥:
他的嗅觉很灵敏。来吧,我们找他去,用我们的自由思想鼓动他。
〔下场。
第四场
〔尤丽亚在气头上,斐耶斯科身穿白色外套,疾步跟着她。
尤丽亚:
来人哪!当差的!
斐耶斯科:
伯爵夫人!去哪儿呢?您打算做什么呢?
尤丽亚:
不做什么!什么打算也没有!(侍役们上)叫人驾着我的马车到门前来。
斐耶斯科:
请您原谅——不要叫车。这儿有人冒犯了您。
尤丽亚:
哼!谈不上冒犯哪!——走开!看您把我这点装门面的饰物都扯得七零八落了——冒犯?在这儿谁会冒犯谁呀?您走开呀!
斐耶斯科(单膝跪地):
我不起来,除非您告诉我是谁这么胆大妄为。
尤丽亚(默不作声,两手叉腰站着):
唉!真有意思!真有意思!精彩之至!但愿有人去叫拉凡尼亚伯爵夫人来看这场引人入胜的表演!——伯爵呀,怎么这样?丈夫的样子哪里去了?要是她在翻阅您亲热的日历时发现欠了一笔债没有结账,那么您这个造型放进尊夫人的卧房里就妙不可言。您还是站起来吧。您去找您出价便宜一点的女士吧!这就站起来呀。还是您想拿您的讨好来抵消您太太莽撞的举动?
斐耶斯科(跳起来):
莽撞的举动?对您?
尤丽亚:
猛地站起来就走——把椅子往后一推——便离开了餐桌——伯爵呀,我当时就坐在餐桌旁边哪。
斐耶斯科:
这说不过去。
尤丽亚:
那么就这“说不过去”够用吗?——嘿,这副嘴脸!(自我解嘲)承蒙伯爵青睐,莫非是我的过错不成?
斐耶斯科:
夫人哪,您光彩夺目,害得我无法随处都能见到这般可餐秀色呀。
尤丽亚:
伯爵呀,您就别灌迷魂汤了。这儿讲的名誉。要给我赔不是。就在您这儿?还是要等到公爵震怒才给我赔不是?
斐耶斯科:
在情意的怀抱里给您赔不是,因为它能请求您原谅醋意对您的冒犯。
尤丽亚:
醋意?醋意?谁知道她小心眼里装的是什么?(在镜子前面搔首弄姿)要是我把她的爱好说成我的情趣,她还希望听到更加顺耳的赞扬声吗?(自傲地)多里阿和斐耶斯科又怎么样?——要是公爵的侄女认为拉凡尼亚伯爵夫人挑来这样一位夫君是值得令人羡慕的事情,难道伯爵夫人不见得会感到光彩吗?(她友好地将手伸给伯爵去亲吻)伯爵呀,我这是假定这样看她。
斐耶斯科(兴奋地):
最狠妇人心哪!您还是要折磨我!——天仙尤丽亚,我深知:我对您本来只配敬畏。我的理智叫我向多里阿家族屈膝臣服,但是我的感情却向美艳的尤丽亚顶礼膜拜。我这颗拳拳之心无异罪犯,同时又是英雄,它敢于突破等级的铜墙铁壁,飞向尊荣的化身——使人陶然熔化的太阳。
尤丽亚:
耳畔响着伯爵的弥天大谎——他那条舌头将我比作天仙,可他那颗心却在另外一个女人的剪影下面跳动。
斐耶斯科:
夫人,换个恰当一些的说法:这颗心对着它跳动是出于无奈,就想把它挤掉。(他将系在一条天蓝色的带子上的莱奥诺蕾的剪影取下递给尤丽亚)请把您的肖像挂在这个圣坛上,您就可以毁掉我的偶像。
尤丽亚(连忙将剪影藏好,得意地):
巨大的牺牲,确实值得我表示感谢。(她把自己的剪影挂在他的脖子上)好啦,奴才!就佩戴你主子的标志吧!(下)
斐耶斯科(喜不自胜):
尤丽亚爱上我了!尤丽亚!神仙我也不羡慕了。(在大厅里欢叫)今晚应该成为诸神喜庆之夜,欢乐应该大显身手!来人哪!来人哪!(一群侍役上)让我这些房间的地板都尝尝琼浆玉液。让音乐把午夜从昏昏欲睡中唤醒。让数不清的蜡烛大放光明,嘲弄晨曦,使它悄然退去——让大家都纵情欢乐!让像酒神设宴时那样的舞步踩得地府稀里哗啦的变成废墟。(他急下)
〔轻快的乐声大作,中间幕启,里面有许多戴面具的人在跳舞,边上靠着酒柜和牌桌坐满了人。
第五场
〔加纳迪诺醉意矇眬。洛梅利诺、西波、岑图里奥内、凡里纳、萨科、卡尔卡尼奥都戴着面具。一些贵族男女。
加纳迪诺(大声嚷嚷):
好极了!好极了!这些酒一咕嘟就下去了,真好,这些娘儿们伴舞可带劲了!你们去一个人,在热那亚各处都喊一下:我这会儿开心得很,大家也可以高兴高兴。——听我说!——叫他们在日历上用红笔标出这个日子,在下方写上:“今天多里阿殿下兴致勃勃!”
众宾客(举杯):
为共和国干杯!(喇叭声响起)
加纳迪诺(用力把杯子摔在地上):
共和国便是这儿的一地碎片。
〔三个戴黑色面具的人惊跳起来,围在加纳迪诺的身边。
洛梅利诺(引着储君到台前):
殿下,您最近对我说起过在罗伦宙大教堂遇上的一个娘儿们。
加纳迪诺:
我是说起过这事,小伙子,我可得要认识她。
洛梅利诺:
我能把她给殿下您弄来。
加纳迪诺(连忙说):
你能?你能?洛梅利诺,你最近提出要求获得执政官[7]的职位。我就让你取得这个职位。
洛梅利诺:
殿下呀!这是全国第二等职位。六十多位贵族在争夺,他们全比殿下您恭顺的奴仆要有财产,要有威势。
加纳迪诺(刚愎自用地训斥他):
怎么!这样想?!我就让你当上执政官。(那三个戴面具的人走到台前)热那亚的贵族?叫他们把自己所有的祖先和纹章一股脑儿扔在天平托盘上吧,只要我伯父一根白胡须放在另一头,全部热那亚贵族的那一头便一跳老高,何需更多?我要让你当上执政官,这就等于得到全体议员的选票。
洛梅利诺(把声音放低一些):
这个姑娘是一个叫凡里纳的人的独生女儿。
加纳迪诺:
这个女孩长得俊,我怎么都要把她弄到手。
洛梅利诺:
殿下呀,这是最顽固不化的共和主义分子的独生女儿!
加纳迪诺:
去你妈的共和主义分子!一个臣仆的怒火跟我的激情作对,妄想!这不等于顽皮的孩子扔贝壳,非要把灯塔砸倒不可吗?!(那三个戴面具的人情绪非常激动,走了过来)难道安德烈阿斯公爵在同那些垃圾共和主义分子搏斗,留下伤疤就是为了让自己的侄子向那些人的后代和相好乞讨恩宠吗?甭想!他们就得隐忍我的欲望,否则我要在我伯父这把老骨头上竖起一副绞架,把他们的热那亚自由吊起来,让它挣扎到死。
〔那三个戴面具的人退了回去。
洛梅利诺:
那个姑娘现在只是一个人在那儿。她的爸爸就在这儿,是这三个戴面具的人当中的一个。
加纳迪诺:
这样很好。洛梅利诺,你马上带我去她那儿。
洛梅利诺:
但您要物色的是一个荡妇,找到的却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女子。
加纳迪诺:
暴力最雄辩。你马上就带我去那儿。我倒要看看在多里阿熊身边一蹦老高的共和狗的样子。(斐耶斯科在门边撞见他)伯爵夫人在哪儿?
第六场
〔前场人物。斐耶斯科。
斐耶斯科:
我把她扶进了马车。(他握住加纳迪诺的手,把它放在自己的胸口)殿下呀,我现在是双重依附您了。加纳迪诺统治着我这个头脑和热那亚;您那和蔼可亲的妹妹管住我这颗心。
洛梅利诺:
斐耶斯科已经成为不折不扣享乐至上的人[8]。芸芸众生对您大感失望了。
斐耶斯科:
可斐耶斯科对芸芸众生却丝毫没有感到失望啊!人生宛如一枕黄粱;洛梅利诺,明智处世即是安享美梦。施政的车轮辘辘刺耳,永无休止,震得宝座山响,这时入梦,能比倚着多情女郎的酥胸神游华胥要酣畅吗?热那亚自有加纳迪诺来治理。斐耶斯科却要卿卿我我。
加纳迪诺:
走吧,洛梅利诺!快半夜了。就到时间了。拉凡尼亚,我们谢谢你的招待。我感到满意。
斐耶斯科:
这就是我求之不得的一切,殿下。
加纳迪诺:
那就再见!明天多里阿家演戏,邀请斐耶斯科来看。走吧,执政官!
斐耶斯科:
奏乐!举灯!
加纳迪诺(傲然从那三个戴面具的人中间穿过):
给公爵的代表让路!
三个戴面具的人中之一(不满地嘀咕):
在地狱里让路!在热那亚甭想!
众宾客(坐不住了):
储君走了!再见,拉凡尼亚!(踉踉跄跄地出去)
第七场
〔那三个戴面具的人。斐耶斯科。
〔停了片刻。
斐耶斯科:
我看到有些来宾没有分享我这儿聚会的欢乐。
戴面具的几个人(恼火地低语,声音夹杂在一起):
没有一个人分享了欢乐。
斐耶斯科(殷勤地):
难道我的好意会让一个热那亚人带着并不愉快的心情离开吗?快!来人哪!我们再跳舞,把高脚大杯都斟满。我不想见到:在这儿,有人会感到无聊。我可以请您各位欣赏焰火吗?您各位要听我这儿宫廷丑角的演唱吗?说不定您各位觉得同我这儿社交圈子里的名媛淑女呆在一起有意思吧?要不然我们就坐下来玩法老牌[9]消磨时间,怎么样?
一个戴面具的人:
我们习惯花时间干实事。
斐耶斯科:
这一句答话显出大丈夫本色——这就是凡里纳。
凡里纳(取下面具):
斐耶斯科一下子就认出戴面具的朋友,可他这几个朋友要认出戴面具的斐耶斯科便不会那么快。
斐耶斯科: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再说你干吗要在胳臂上缠黑纱呢?莫非凡里纳安葬了什么人。可斐耶斯科却一无所知不成?
凡里纳:
斐耶斯科常有欢乐的聚会,不宜报丧。
斐耶斯科:
如果某一位友人故世,还是要把凶讯告诉他。(亲切地握他的手)你我知己!我们俩的什么人走了?
凡里纳:
我们俩!我们俩!啊,确实如此!——只是并非所有的儿子都会哀悼他们的母亲。
斐耶斯科:
你的母亲墓木已拱。
凡里纳(意味深长地):
我记得,斐耶斯科曾经称我为老兄,因为我是他的祖国的儿子。
斐耶斯科(打趣地):
啊!是这事吗?这么说是在讲笑话吧?为热那亚服丧!这也是事实:热那亚的确已是气息奄奄。这个想法独创一格,别开生面[10],我们这位仁兄显出智者的风度来了。
卡尔卡尼奥:
他说的是正经话,斐耶斯科!
斐耶斯科:
那当然!那当然!本来就是这样的嘛!所以说出来的时候那么煞有介事,那么一副哭相。讲笑话自己哈哈大笑,这笑话也就砸了。还得露出悲从中来的神情才行。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不苟言笑的凡里纳临老竟能变得这么会逗趣!
萨科:
凡里纳,走吧!他再也不是自己人了。
斐耶斯科:
尽兴吧,同胞!让我们装出奸刁的继承人模样,跟在棺材后面干嚎,用手帕掩面笑得更响。但是我们这儿也许因此会来一个凶狠的后娘。随它去,我们由她臭骂,只管自找乐趣就是。
凡里纳(非常激动):
真要命!那就什么也别干了?——原来的斐耶斯科去了哪儿?叫我到哪儿去找憎恨暴君的伟大人物?我记得有一个时期,你一见到王冠就会痉挛——共和主义消沉的儿子呀!要是时间能使灵魂衰颓,我就不想为自己的永生花一个子儿,这要你来承担责任。
斐耶斯科:
你总是庸人自扰。你管他把热那亚放进口袋里,还是高价卖给突尼斯海盗,这跟我们有什么相干?我们还是饮名酒,亲美女吧。
凡里纳(严肃地注视他):
你确实,你当真这么想吗?
斐耶斯科:
怎么不是呢?朋友?难道做共和国这懒惰成性的多足动物的一只脚是一种乐趣吗?应当感谢他,他给它翅膀,使它无需这么多脚来执行公务。加纳迪诺·多里阿就要成为公爵,国事再也不会给我们增添白发了。
凡里纳:
斐耶斯科——你确实,你当真这么想吗?
斐耶斯科:
安德烈阿斯宣布他的侄子为儿子和自己产业的继承人;谁会做傻瓜,否认他继承权力呢?
凡里纳(极度反感):
那就走吧,热那亚人!(他马上离开斐耶斯科,其他人跟着他下)
斐耶斯科:
凡里纳!——凡里纳!——这位共和主义者坚强如钢!
第八场
〔斐耶斯科。一个戴面具的陌生人。
戴面具的人:
您能空出一分钟吗?拉凡尼亚?
斐耶斯科(和蔼可亲地):
对您可以空出一个钟头来。
戴面具的人:
那就请您同我到城外去一下。
斐耶斯科:
再过五十分钟就是半夜了。
戴面具的人:
请您去一下,伯爵。
斐耶斯科:
我这就吩咐准备马车。
戴面具的人:
不必了。我事先叫人备了一匹马,不需要更多马,因为我希望,只有一个人会回来。
斐耶斯科(一愣):
怎么一回事呢?
戴面具的人:
为了某一滴泪水,要向您索取一句淌血的回话。
斐耶斯科:
这滴泪水是谁的?
戴面具的人:
某一位拉凡尼亚伯爵夫人的泪水。我很了解这位夫人。我想知道,凭什么要她成为一个蠢妇的牺牲品?
斐耶斯科:
现在我明白您的意思了。能不能让我知道,这个奇怪的挑战者的名字?
戴面具的人:
就是当时倾慕封·西波小姐[11],后来面对成为未婚夫的斐耶斯科只好作罢的那个人。
斐耶斯科:
斯西比奥·布戈尼诺。
布戈尼诺(取下面具):
他现在是来了结当时对量小欺善的情敌让步那桩面子攸关的心事。
斐耶斯科(热情地拥抱他):
高贵的年轻人!亏得我的妻子受了委屈,使我能够认识如此可敬的朋友。我感受到您一腔怒气当中的美好情怀,但我不会决斗。
布戈尼诺(退后一步):
拉凡尼亚伯爵竟会这样胆怯,不敢同我初试的剑锋对阵吗?
斐耶斯科:
布戈尼诺,我可以同使出全力的法兰西,但不会同您对阵!我敬重这种倾注在更加可爱的事物上的可爱的热情。意志应该获得桂冠,只是做法可能显得幼稚。
布戈尼诺(激动地):
幼稚?伯爵?——女人受了委屈,只会落泪——要男子干什么?
斐耶斯科:
说得非常好,但我不会决斗。
布戈尼诺(转过身子,背朝斐耶斯科,欲下):
我会鄙视您。
斐耶斯科(兴奋地):
年轻人,我敢肯定!就算我私德贬值,你也绝不会这样[12]。(慎重地握住他的手)您对我有过某种感觉,某种人们——叫我怎么说好呢!——把它叫做敬畏的感觉没有?
布戈尼诺:
如果我并未认定这是首屈一指的人杰,我当时会在他面前退让吗?
斐耶斯科:
好啦!我的朋友!如果一个人曾经得到我的敬畏,我就不会——说鄙视就鄙视他。我在寻思:大师布局匠心独运,粗疏的入门者不能一眼便能窥透个中玄机。——布戈尼诺,请您先回家,静下心来,细细想想:斐耶斯科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就要这样去做。(布戈尼诺默然离开)别了!高贵的年轻人!要是这一把火席卷全国,就请多里阿家族坐稳江山吧。
第九场
〔斐耶斯科。摩尔人畏怯地进来,仔细打量四周。
斐耶斯科(长时间紧盯着他):
你要干什么?你是什么人?
摩尔人(神情如前):
共和国一个奴隶。
斐耶斯科:
做奴隶是悲惨的营生。(目不转睛盯住他)你有什么事?
摩尔人:
大人,我是老实人。
斐耶斯科:
经常在你脸上挂出这块招牌吧,这不是多此一举——你说你有什么事?
摩尔人(想靠近斐耶斯科,斐耶斯科后退):
大人,我不是坏人。
斐耶斯科:
你再这么补一句当然好——不过也并不好。(不耐烦)你到底有什么事?
摩尔人(又靠近一些):
您是不是拉凡尼亚伯爵?
斐耶斯科:
热那亚的瞎子都能辨得出我的脚步声。——伯爵同你有什么相干?
摩尔人:
拉凡尼亚,您可得小心哪!(贴在他身边)
斐耶斯科(跳到另一边):
我是小心嘛。
摩尔人(又贴在他身边):
拉凡尼亚,有人对您不怀好意。
斐耶斯科(又往后退):
这我知道。
摩尔人:
小心多里阿!
斐耶斯科(亲切地走近他):
朋友!莫不是我曾经对不住你?我的确听到这个名字就害怕。
摩尔人:
那就避开这个人吧。您是不是识字?
斐耶斯科:
问得有意思!你一定不是跟着骑士打转。你有什么白纸上写黑字的吗?
摩尔人:
在可怜的罪人[13]当中也有您的名字。(他递给斐耶斯科一张纸条,同时靠近他。斐耶斯科走到一面镜子前,乜斜着眼睛看那张条子。摩尔人在他身边走动窥伺,最后拔出一把匕首,正要刺去)
斐耶斯科(灵活地一转身便去抓摩尔人的手臂):
且慢,你这混蛋!(夺下他的匕首)
摩尔人(拼命跺脚):
该死!——请您饶了我!(正想走开)
斐耶斯科(抓住他,大声地):
斯蒂凡诺!德鲁诺!安东尼奥!(掐住摩尔人的咽喉)别动!好朋友!下手多狠毒哇!(侍役们上)别动!回答!你砸锅了。你要向谁讨工钱?
摩尔人(多次想溜走都不成功,打定主意):
总不能把我吊得比绞架还要高吧。
斐耶斯科:
不会,你放心好了!不会把你吊在月牙上,可也够高,使得你看绞架像一根牙签似的。不过你下定决心这么干叫人想起胸怀大志的心计,我不信你从娘胎里带来这个头脑。说吧,谁雇了你?
摩尔人:
大人,您可以骂我是混蛋,可我不认为自己是笨蛋。
斐耶斯科:
这王八蛋还摆架子哩。你这王八蛋,说!是谁雇了你?
摩尔人(沉思地):
唔!这样看来岂不是就我一个人成了傻瓜吗?——是谁雇了我?——储君加纳迪诺。
斐耶斯科(愤激地来回踱步):
斐耶斯科一颗脑袋不过换一百金币而已。(刻毒地)不要脸,热那亚的储君。(疾步走向一只小钱箱)年轻人,这一千金币你拿着吧,告诉你那个主子——他是一个小气的凶手。
〔摩尔人从头到脚打量他。
斐耶斯科:
年轻人,你拿不定主意?
〔摩尔人拿起钱箱,又放回去,再拿起来,越来越惊异地注视他。
斐耶斯科:
年轻人,你怎么了?
摩尔人(坚决地把钱箱扔在桌子上):
大人,我不应该得这笔钱。
斐耶斯科:
你是坏蛋又是笨蛋!你应该得到绞架。激怒的大象会把人踩得稀烂,但是不踩小爬虫。如果收拾你需要我花比说两句话多那么一丁点儿的力气,我就会叫人绞死你了[14]。
摩尔人(庆幸地鞠了一躬):
大人,您这善心好得不能再好了。
斐耶斯科:
你别自作多情!不是对你发什么善心。我本来就喜欢随心所欲地收拾或者放过你这样的浑小子,所以你可以走了。你要了解我的意思。你这么笨手笨脚,便是上苍给我的保证:我可以起来大干一场,因此我宽大为怀,你可以走了。
摩尔人(表示忠诚):
一言为定,拉凡尼亚。受恩报效,天公地道。如果您认为在这半岛上有谁多出一个脖子,您就吩咐吧,我去把它割断,不要报酬!
斐耶斯科:
好一个不会忘恩负义的混蛋!还要拿别人的脖子来报答哩。
摩尔人:
我们不会白白领受别人的馈赠。我们这样的人也有自尊心哪。
斐耶斯科:
割断别人的脖子算什么自尊心?
摩尔人:
这种自尊心比您手下那些正派人的恐怕要辛苦一些。他们会面对上帝歪曲自己的誓言;我们却面对魔鬼毫厘不差地遵守自己的承诺。
斐耶斯科:
你这无赖真有意思。
摩尔人:
我很高兴,您对我感兴趣。您可以先试试我。您会见识一个这样的人,他不必准备便能应试。您就考考我吧!我能向您显示随便干哪种邪门歪道都够格,从最低一档到最高一档。
斐耶斯科:
我这是听天方夜谭哪!(一边说,一边坐了下来)可见混账王八蛋也讲门道和档次哩。那就让我听听最低一档吧。
摩尔人:
嘿!大人哪!那是一伙谁都瞧不起的三只手。一种可怜的行当,这里面出不了大人物,只有挨皮鞭,做苦工——至多上绞架的份儿。
斐耶斯科:
这归宿倒挺吸引人!我想听听像样一点的行当。
摩尔人:
那是密探和奸细。这是起着重要作用的角色,他们是使得大人物无所不知的耳目。这些人像蚂蟥一样,叮在人们的灵魂里,从他们的内心吸出毒汁,吐给当政的权贵。
斐耶斯科:
这我清楚——你说下去吧!
摩尔人:
按照档次现在轮到哗变者、阴谋家和所有这样一类人,他们明里放长线,暗中下毒手。这些人往往是怯懦的胆小鬼,但也有拿可怜的灵魂向恶魔交学费的不逞之徒。对于这一伙人来说,正义将他们的节骨碎片粘在刑车的轮子上,将他们诡计多端的脑袋叉在矛头上,其实是多此一举。
斐耶斯科:
什么时候谈到你自己的行当呢?说哇!
摩尔人:
哈哈,尊贵的大人!这就说到点子上了。我已经历过所有这些门道。天生我才跃跃欲试,早就越出每一个圈子。昨晚我在第三档门道曾经大显身手;一个钟头以前——我变成第四档门道里的半吊子。
斐耶斯科:
那么这个门道该当如何?
摩尔人(来劲了):
这些人哪!(亢奋地)会去寻找四面有着铜墙铁壁保护的目标,能够冒险开辟一条通道,直通对方,打一下招呼,便使他不必为再打一声招呼而连连道谢了。私下说说吧!人们都管这类人叫地狱的特使。如果梅菲斯特[15]食指大动,只消作个暗示,他就会得到还在冒着热气的烤肉。
斐耶斯科:
你是一个如假包换的罪犯。我早就想物色这样一个人。把手伸给我吧。我要把你留在我这儿。
摩尔人:
当真还是说笑?
斐耶斯科:
当真,一点不假,每年报酬一千金币。
摩尔人:
说话算数,拉凡尼亚!我现在是您的人了,这就抛弃私人生活,听凭您使唤!做您的警犬,做您的猎狗,做您的狐狸,做您的蛇,做您的皮条客和刽子手。大人,我做什么都行,可无论如何不能做一个正派人——叫我做老实人就笨得像木头。
斐耶斯科:
放心!我要给什么人送一只羔羊,便不会交托狼去办。好,你明天就到热那亚各处走走,察看一下这个国家的各种迹象,好好儿地侦察一下人们对施政现状怎么看待,人们对多里阿家族怎么嘀咕,除此以外,探听一下同胞们对我的享乐生活和风流韵事怎么谈论。你拿酒灌满他们的脑袋,使得他们心里想些什么都给淹没了。这钱你拿去,分发给绸缎贩子[16]。
摩尔人(犹豫地注视他):
大人——
斐耶斯科:
你不必担心。这不是正经事。——去吧,把你那伙人全喊去帮忙。明天我听你的消息。(下)
摩尔人(朝他背后说):
您放心。现在是清晨四点钟。明天早上八点钟您就有比要七十双耳朵来听的新闻还多。(下)
第十场
〔凡里纳家居室。
〔贝塔背靠沙发坐着,一只手托住头。
〔凡里纳脸色阴沉走进屋子。
贝塔(吃了一惊跳起来):
天哪!他来了!
凡里纳(默然站着,惊愕地注视她):
我的女儿对自己的爸爸大吃一惊,这是怎么一回事?
贝塔:
您躲开吧!您让我躲开吧!您叫人害怕,爸爸!
凡里纳:
叫我的独生孩子害怕?
贝塔(用忧伤的目光看他):
不是独生孩子!您一定还有一个女儿!
凡里纳:
我的亲情压在你身上太重了吗?
贝塔:
把我压倒在地了。爸爸!
凡里纳:
这是什么意思?孩子,怎么一回事呢?怎么这样迎接我呢?平时我如果满腹心事回到家里,我的贝塔便朝我奔过来,我的贝塔笑声不绝,赶跑了那些烦恼,孩子,过来,拥抱我!我这颗心在祖国临终的病榻上冻僵了,但靠着这火热的胸口又慢慢变暖。啊,我的孩子!我今天抛却了一切天性带来的乐趣[17],(黯然神伤)只有你还同我相伴。
贝塔(打量他好一会儿):
可怜的爸爸!
凡里纳(抑郁地拥抱她):
贝塔!我只有你一个孩子!贝塔!我只有这最后的希望——热那亚的自由已成泡影——斐耶斯科已经不可救药——(一边更加用力地抱紧她,一边从牙缝里迸出)你会变成一个卖笑的!
贝塔(从他的两臂中挣脱出来):
天哪!您知道了!
凡里纳(默然站着,直打哆嗦):
知道什么?
贝塔:
我的童贞——
凡里纳(狂怒):
什么?
贝塔:
昨天夜里——
凡里纳(形同疯子):
什么?
贝塔:
强暴!(靠着沙发瘫倒)
凡里纳(在长时间可怕的静默以后,用深沉的声音):
再吸一口气,孩子!——最后一口气!(口气里透出空虚,语不成声)是谁?
贝塔:
哎哟!他气得脸色苍白,像死掉一样,好吓人哪!上帝,救救我!他说话都不利索了,哆嗦得多厉害!
凡里纳:
我还是不知道——孩子!是谁?
贝塔:
别急!别急!我的好爸爸,我的亲爸爸!
凡里纳:
你说呀!——是谁?(几乎要在她面前跪下)
贝塔:
一个戴面具的人。
凡里纳(后退,经过一番激烈的思索):
不会!不可能!上帝不可能启示我这么想。(纵声大笑,令人毛骨悚然)还是这个花花公子!看来什么阴毒的坏事都是,就是这个畜生干的!(对贝塔,镇静一些)这个人的个子跟我差不多还是矮一些?
贝塔:
要高一点。
凡里纳(急切地):
头发呢?黑色的吗?卷曲的吗?
贝塔:
乌黑的,卷曲的。
凡里纳(踉踉跄跄地从身边走开):
天哪!我的头真要命!我的头真要命!——那个人的声音怎么样?
贝塔:
声音沙哑,低沉。
凡里纳(激愤地):
是什么颜色的?——要命!我真不想听了!——他那件袍子——是什么颜色的?
贝塔:
那件袍子,我觉得,是绿色的。
凡里纳(两手蒙脸,跌跌撞撞地走过去坐在沙发上):
放心!只是有一点头晕,孩子!!(把双手放下,面无人色)
贝塔:
仁慈的上苍!这不像我的爸爸了。
凡里纳(停了片刻,苦笑):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凡里纳你这胆小鬼!——这个流氓亵渎了法律的神圣——如此咄咄逼人你还不当一回事——这就必定使这个流氓得寸进尺,竟然亵渎你亲生骨肉的童贞——(跳起来)快!去叫尼可洛——叫他把铅弹和火药拿来[18]——不,等一下,等一下,我现在不这样想了——还是这样好一些——取我那把剑来,念一段主祷文。(一只手扶住额头)我这要干什么呀?!
贝塔:
我很害怕,爸爸!
凡里纳:
过来,坐在我身边。(意味深长地)贝塔,你给我讲一下——贝塔,那个头发花白的罗马人[19]看到自己的女儿也这样——我怎么说呢?!——也这样听话,他怎么对待她呢?听着,贝塔,维吉尼对被糟蹋了的女儿说了些什么呢?
贝塔:
我不知道他当时说了些什么?
凡里纳:
傻丫头!——他什么也没有说。(突然站起来,拿着一把剑)他当时伸手去拿一把屠刀。
贝塔(大吃一惊,扑进他的怀里):
伟大的上帝!您要干什么呀?
凡里纳(把剑扔进屋子):
不!在热那亚还能伸张正义!
第十一场
〔萨科。卡尔卡尼奥。前场人物。
卡尔卡尼奥:
凡里纳,快!快准备好。共和国选举周今天开始。我们及早去议会,选出新议员。你跟着我们一起去看看(嘲讽地)我们的自由怎样取得胜利吧。
萨科:
大厅里面有一把剑。凡里纳的目光凶狠。贝塔哭红了眼睛。
卡尔卡尼奥:
是呀!我现在也看到了——萨科,这儿发生过不幸的事情。
凡里纳(放了两把靠背椅):
你们坐吧。
萨科:
朋友,你的模样叫我们害怕。
卡尔卡尼奥:
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你这个样子,朋友。要不是贝塔哭了,我会问:热那亚正在崩溃吗?
凡里纳(可怕地):
是在崩溃!你们坐下。
卡尔卡尼奥(吃了一惊,两人坐下来):
唉,你说呀!
凡里纳:
你们听着!
卡尔卡尼奥:
萨科,我的预感怎么会这样呢?
凡里纳:
热那亚人——你们两个都知道我这家族历史悠久。你们的预感同我的担心前后联结在一起。我们的一代又一代父亲都为国家鏖战沙场,我们的一代又一代母亲都是热那亚妇女的楷模。名誉是我们惟一安身立命之本,得自父亲,传给儿子——难道有谁不这样看吗?
萨科:
没有人。
卡尔卡尼奥:
确实没有人。
凡里纳:
我是我这个家族最后的男子。我的妻子已长眠地下。这个女儿是她仅有的后代。热那亚人,你们都亲眼看到我怎样教育她。难道有人会站起来指摘我带坏了贝塔吗?
卡尔卡尼奥:
你的女儿是全国的楷模。
凡里纳:
朋友们!我是一个老人。如果我失去了她,我就不能指望再有女儿,只能慢慢淡忘。(话锋一转,令人吃惊)我已经失去了她。我们这一世系蒙受了耻辱。
两个人:
但愿上帝保佑。
〔贝塔在沙发上翻滚,失声痛哭。
凡里纳:
别这样!不要绝望,孩子!这两位男子汉勇敢而善良。他们为你哭泣,某个地方将会发生流血事件。你们不要露出这样惊愕的神色,两位男子汉!(缓慢地,沉重地)一个人会奴役热那亚,难道不会欺侮一个女孩子?
两个人(都跳起来,把靠背椅往后一推):
加纳迪诺·多里阿!
贝塔(喊了一声):
让四面围墙都倒塌在我身上吧,我的斯西比奥来了。
第十二场
〔布戈尼诺。前场人物。
布戈尼诺(激动地):
跳起来,这姑娘!一个欢乐的使者!——尊贵的凡里纳,我来这儿,是希望您能允诺,这样我便有天大的幸福。我早就爱上了您的女儿,但是一直不敢向她求婚,原因是:我的全部家当都搁在从科洛孟德尔[20]起航的命运未卜的船只上。刚才我的幸运女神平安地飞到了泊地。我得知带来无数珍宝。我成了一个富人。请您把贝塔交托给我,我会使她幸福。
〔贝塔掩面。静默良久。
凡里纳(慎重地对布戈尼诺说):
年轻人,您乐意把您这颗心扔在一个污水坑里吗?
布戈尼诺(伸手取剑,但突然把手缩回):
她父亲这样说——
凡里纳:
在意大利,每一个混蛋都这么在说。您要一点别人盛筵上的残羹剩饭能将就吗?
布戈尼诺:
别跟我乱开玩笑,老头子!
卡尔卡尼奥:
布戈尼诺!老头子在说真话!
布戈尼诺(惊跳起来,朝贝塔扑去):
他在说真话吗?难道一个卖笑的人愚弄了我?
卡尔卡尼奥:
布戈尼诺,别想到那儿去。这姑娘像天使一样清白。
布戈尼诺(站着不吭声,感到诧异):
就是这样,确实这样!清白和失身!我懂什么呀!——他们面面相觑,默默无言。总有一桩丑事在他们打颤的舌头上抖动。你们说呀!别老跟我捉迷藏,我要理智地对待这件事。她清白吗?谁说清白来着?
凡里纳:
我这孩子是无辜的。
布戈尼诺:
那就是强暴了。(从地上捡起那把剑)热那亚人!月光下所有的罪恶都不及这种兽行可恨!在哪儿——在哪儿我能找到这个强盗!
凡里纳:
就在你找到偷盗热那亚的窃贼那儿。——
〔布戈尼诺呆住。凡里纳一边踱步,一边沉思,然后站着。
凡里纳:
如果我理解你的表示,你是要通过我的贝塔解救热那亚!(他朝她走去,同时慢慢地从胳膊上解下黑纱,然后郑重地对她说)在一个多里阿用他那颗心的鲜血洗净你名誉上这片丑恶的污迹以前,不要让白天的任何一缕光线落在你这脸颊上。直到那个时候为止!——(他把黑纱扔在她的头上)把眼睛蒙起来!
〔静默。所有其他人都惊愕地无言地注视他。
凡里纳(更加郑重,把手放在她的头上):
吹拂到你身上的微风要被诅咒!使你恢复精神的睡眠要被诅咒!使你在凄惨中感到慰藉的任何一丁点儿的人性痕迹要被诅咒!下去,到我这所房子最低的拱顶地窖里去。哀泣吧!号哭吧!让时间随着你的忧伤变得软弱无力[21]!(由于战栗而中断,接着说下去)毛虫垂死,抽搐扭动不已——在活下去和毁灭掉之间进行粉身碎骨也不放弃的挣扎!——这个诅咒要笼罩在你的头上,直到加纳迪诺在喘息中咽了最后一口气——要不然,你就沿着永恒的轨道,把他拖在身后前行,直至发觉到了这条环行道路的两端合在一起的地方。
〔深沉的静默。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骇然的神色。凡里纳以锐利的目光逼视每一个人。
布戈尼诺:
狠心的父亲!你怎么这样干?要使你这个可怜、无辜的女儿受到这闻所未闻的可怖的诅咒吗?
凡里纳:
是吗?——我面前这位重感情的未婚夫,这可怕吗?——(极其意味深长地)在这样的情况下,你们当中哪个还会站出来,再谈什么保持冷静,从长计议呢?热那亚的命运决定我家贝塔的死活,我把一个做父亲的情感寄托在做一名公民的义务上。既然这样,既然知道这头无辜的羔羊正在以无尽的忧伤为自己的怯懦付出代价,那么我们当中哪个还会这样胆小,以致将解救热那亚的事一拖再拖。——确实如此,这并不是一个傻瓜的废话!——我已发誓,在一个多里阿倒在地上抽搐之前,即使我像刽子手一样变着法子折磨她,即使像吃人的老虎凳把这头无辜的羔羊弄得死去活来,我也将不会怜悯自己这个孩子。——他们在发抖——他们像幽灵一样面色惨白,茫然注视我。——再说一次,斯西比奥,我把她留做人质,等着你去刺杀暴君。我把你的、我的、你们的应尽义务牢牢地拴在这条代价高昂的绳子上。热那亚的暴君必死,否则这个姑娘定将绝望。我不会言而无信。
布戈尼诺(扑倒在贝塔脚边):
好,此人难逃被宰杀的命运——为热那亚而被宰杀,像祭坛上的牲畜那样。如同我持此剑在多里阿那颗心里搅动一样肯定,我也一定会把新郎的亲吻印在你的红唇上。(起立)
凡里纳:
复仇女神赐福的第一对有情人!你们都向对方伸出手来!在多里阿那颗心里你定将搅动你这把剑吗?那就娶她,她是你的心上人。
卡尔卡尼奥(下跪):
这儿还有一个热那亚人跪着,将他这把决不轻饶的利剑搁在清白的化身脚边。就像祝愿卡尔卡尼奥必定找到通向天堂的大路那样,他这把剑也必定寻出结果多里阿性命的通道。(起立)
萨科:
最后,决心却非稍逊一筹,跪着拉法尔·萨科,如果我这把长剑不能劈开贝塔的牢狱之门,那么倾听我临终祈祷的上帝将掩住他的耳朵。(起立)
凡里纳(心情愉快起来):
我的各位朋友,热那亚在我身上体现出感激你们的心意。现在去吧,孩子。你为祖国做出牺牲,应该感到高兴。
布戈尼诺(拥抱正在离开的贝塔):
去吧,相信上帝和布戈尼诺。贝塔和热那亚在同一天获得自由。
〔贝塔离去。
第十三场
〔前场人物,贝塔不在。
卡尔卡尼奥:
热那亚人!在我们继续谈下去之前,我还要说一句。
凡里纳:
我能猜到。
卡尔卡尼奥:
四个爱国者便足以推翻暴君统治,推翻势力强大的许德拉[22]吗?我们无需把普通百姓鼓动起来,把贵族吸引到我们这边吗?
凡里纳:
我明白!那么你们听着,我早就请了一位画家,他使出全副本领,以重彩浓墨把推翻阿比斯·克劳迪斯的故事画出来。斐耶斯科重视艺术,喜欢高雅的场面。我们把这幅画带到他的府邸,他看画的时候,我们都在场,或许这个情景会重新唤起他的良知。
布戈尼诺:
别提他了!这位英雄说:加一倍危险吧,不要加一倍帮手!我早已在心里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可就是找不到一个叫我满意的答案——现在我一下子明白了,这到底是什么——(一边说着,一边跳了起来,显出敢作敢为的气概)我认定:这是一个暴君!
〔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