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朗胡哀兹[5]的御花园。

第一场

〔卡洛斯。多明各。

多明各:

在阿朗胡哀兹度过的美好时光

现在已经结束。殿下离开此地

并不比来时心情更加开朗。

我们在这里呆了一些时日,毫无效果。

请您打破这谜样的沉默。

请向父亲的心灵敞开您的心扉,王子殿下,

为了换取他独生子的安宁,

国王陛下不惜偿付最高昂的代价。

(卡洛斯低头看地,沉默不语)

上天可曾对他最钟爱的儿子

提出的任何愿望忽略不顾?

我亲眼看见高傲的卡洛斯

在托莱多[6]的墙垣之内接受万民欢呼,

君侯们争先恐后前来吻他的手,

现在六个王国——一同——一同匍匐

在他脚下,表示心悦诚服。

我亲眼看见年轻高傲的热血

涌上他的面颊,他昂首挺胸,

君王的种种决心在胸中翻腾。

醺然陶醉的目光掠过聚集的人群,

眼里洋溢着欢乐极度——殿下,这只眼睛

承认:我已得到餍足。

(卡洛斯别转头去)

殿下,

八个月来我们在您的目光中

看到的是静谧庄严的哀愁,

这成了整个宫廷不解之谜,

王国的恐惧,使国王陛下

许多夜晚忧上心头,

使您的母亲眼泪直流。

卡洛斯(迅速转过脸来):

母亲?

——啊,上苍啊,让我忘记

此人[7]曾使她变成我的母亲。

多明各:

殿下?

唐·卡洛斯

卡洛斯(定了定神,用手摸摸自己的额头):

备受尊敬的大人——我跟我的两位母亲

遭受过许多不幸。我刚呱呱坠地,

干的第一件事情

便是弑杀母亲[8]。

多明各:

王子殿下,这怎么可能?

这个责备竟会压抑您的良心?

卡洛斯:

我的这位新任母亲——她不是已经让我

付出代价,使我把父爱失掉?

我的父亲本来就没怎么爱过我,

我是他的独生子,这本是我惟一的功劳,

她给我父亲生了一个女儿——啊,今后的

岁月里还朦胧地蕴藏着什么,有谁知道?

多明各:

殿下,您是在取笑我。整个西班牙

都崇拜在将王后崇拜,惟有您

以充满仇恨的目光把她端详?

看见她时您只听从内心的聪明发出的声音?

怎么,殿下,这位举世无双的绝代佳人

现在是王后——曾经还是您的未婚妻?

不可能,殿下!绝不可能!不可思议!

众人都在爱她,卡尔[9]不可能独自仇恨;

卡洛斯不会这样古怪地自相矛盾。

殿下,您可得千方百计不让王后知道,

她的儿子对她多么嫌弃,

这个消息会使她痛苦之极。

卡洛斯:

您这样认为?

多明各:

殿下应该还记得

上次比武,在萨拉戈萨,

我们的主公被长矛碰了一下——

王后和她的贵妇们坐在

正中的看台上观战。

突然有人叫道:“陛下流血了!”

大家乱作一团,跑来跑去。

低沉的喃喃之声一直传到王后耳际,

她叫了起来:“殿下流血了?”说罢准备——

准备从最高的看台上直跳下去,

有人回答:“不是殿下!受伤的是陛下!”

王后吁了口气,说道,

“那就叫御医来吧!”

(沉默片刻)

殿下您沉思不语?

卡洛斯:

我欣赏

国王陛下的这位逗乐的忏悔师,

他如此精通风趣的故事。

(严肃而阴沉地)

可是我老是听人说起,

察言观色,摆弄故事的名家

在这世上肇成的坏事,

远比凶手的毒药匕首更为可怕。

大人,您大可不必劳心费神,

若想获得感谢,请去觐见陛下。

多明各:

太子殿下,您做得真对,对人务必慎重,

不过要区别对待,伪善之徒必须摒弃,

切莫把朋友也拒之千里之外,

我对您可是一片好意。

卡洛斯:

请您别让

我父王看出您的好心,

否则您的紫袍[10]将要成为泡影。

多明各(一怔):

怎么?

卡洛斯:

哎呀。

他不是向您应承,

把西班牙的第一件紫袍授予大人?

多明各:

殿下,

您取笑我了。

卡洛斯:

上帝保佑,

可别让我取笑这位可怕的人物,

他能使我父亲幸福,

也能使他万劫不复[11]。

多明各:

我不想斗胆

潜入殿下胸中忧烦的

值得尊重的秘密,

我只想恳请殿下牢记

教会为惊惶失措的良心

敞开大门供它逃避追逼。

即便是君王也没有打开教堂的钥匙,

即便是罪行也能在那里

获得圣礼的荫庇安然无虞——

您明白我这话的意思,

我已说得相当清楚,王子。

卡洛斯:

不,我并无

这样诱惑圣礼执行者的意图!

多明各:

王子,瞧您疑虑重重——您实在

错看了您无比忠诚的仆人。

卡洛斯(一把抓住他):

您最好还是

把我放弃。全世界都知道,

您是一位圣人——可是,坦白说吧——

对我来说,您已经肩负过于沉重的包袱。

到您坐上圣彼得的宝座[12],可敬的神父,

您将走过最为漫长的一条道路。

您知之甚多,使您举步维艰。

请向派您前来的国王转告这点。

多明各:

派我前来?——

卡洛斯:

我是这么说的。

啊,我知道得再清楚不过,我在这座宫廷

早已被人出卖——我知道有成百只眼睛

被雇来对我的一举一动进行监视,

菲利普国王已经把他的独生子

出卖给了他最恶劣的走卒,

从我这儿偷听到的每个字,

都能使告密者获得丰厚奖赏。

比任何善行好事得到的褒奖更为高昂。

我知道——啊,住口,别再往下说!

我心里思绪翻腾,我已经

说得太多!

多明各:

国王陛下打算

在傍晚之前抵达马德里,

宫廷上下都已集合在一起,

我恭请殿下——

卡洛斯:

行了。我随后就来。

(多明各下。卡洛斯沉默半晌)

可怜的菲利普,像你儿子

一样可悲!——我已经看见你的灵魂

被怀疑的毒蛇咬得鲜血淋淋;

你那不幸的好奇之心

使你以为发现了骇人听闻的事情,

你若当真发现了它,定会大发雷霆。

第二场

〔卡洛斯。封·波萨侯爵。

卡洛斯:

谁来了?我看见了什么?啊,善良的精灵啊!

我的罗德里希[13]!

侯爵:

我的卡洛斯!

卡洛斯:

这可能吗?

真的?的确是你?——啊,是你!

我把你搂在我的怀里,

感到你的心在我胸上跳动强劲有力。

啊,现在一切又都有了生机。

我那生病的心在这拥抱中得到痊愈。

我扑在我的罗德里希的怀里。

侯爵:

您那生病的,

您那生病的心?什么又都有了生机?

什么事情又需要得到新生?

听您这样说话,使我蓦然吃惊。

卡洛斯:

什么事情

使你这样出人意表地从布鲁塞尔返回?

这意外的惊喜该归功于谁?归功于谁?

我还问呢?请原谅我喜极而狂,

崇高的上帝,我竟这样亵渎上苍!

除了你,又能归功于谁,无比仁慈的上帝?

你知道,卡洛斯没有天使庇护,你就

把他派到我这里来,而我还在瞎提问题?

侯爵:

请原谅,

我亲爱的王子,我以惊愕的神情,

回答您这激烈的欢欣。

我所期待的菲利普国王的王子,

并不是这番模样。您那苍白的面颊,

染上一股不自然的红晕,

您的嘴唇颤抖,仿佛在发热病。

亲爱的王子,我该怎么设想您?——

这不是那个像雄狮一样勇敢的青年,

那备受压迫的英雄民族[14]派我前来求见,

因为现在我不是作为罗德里希,

不是作为少年卡洛斯的游伴,站在这里——

我是作为全人类的代表在拥抱您,

是佛兰德斯各省

扑在您的胸前哭泣,

庄严地恳求你出手拯救。

倘若阿尔巴,那狂热粗暴的刽子手的走狗

挺进到布鲁塞尔,施行西班牙的律法,

您那亲爱的国家[15]就会崩塌。

这个高贵的国家的最后希望

落在卡尔皇帝[16]光荣的孙子身上,

倘若他那崇高的心忘了为人类而跳动,

他们的希望就此葬送。

卡洛斯:

希望就此葬送。

侯爵:

我真不幸!我不得不听些什么话!

卡洛斯:

你谈到的时代早已流逝,

我也曾经梦想过一个卡洛斯,

只要一谈起自由,他就会面红耳赤。

可是这个卡洛斯已经早不在人世,

你在这里看到的已不再是

在阿尔卡拉[17]和你握别的那个卡洛斯。

在醺然陶醉之际,他曾大胆地敞开胸怀,

希望在西班牙创造一个新的黄金时代,

啊,这个奇思怪想真是幼稚,

但是美好已极!如今这些美梦

都已消逝。

侯爵:

美梦,王子?这么说

它们只是梦想而已?

卡洛斯:

让我哭泣吧,

让我在你心上痛洒热泪,

你啊,我惟一的朋友。我别无一人——别无一人——

在这个宏大广袤的地球上,我别无一人。

在我父王的王笏所及之处,

在航海时我们的旗帜飘扬之处,

没有一个地方我可以

畅快地痛哭一场,除了在这里。

啊,凭着一切起誓,罗德里希,

凭着你我曾期望于上天的一切,

请别把我撵离此地。

侯爵(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低头俯向卡洛斯)

卡洛斯:

说服你自己吧,我是你怀着怜悯之心

在宝座旁捡到的一个孤儿弃婴。

我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意思——我是一个王子

——啊,但愿我的心对我说的话属实,

你是从千百万人中

挑选出来理解我的心意,

创造性的大自然让卡洛斯

成为第二个罗德里希,

我们心灵的柔弱的琴弦

在我们孩提时期便同样振颤,

对你来说,使我轻快的眼泪

比我父亲的恩典更为珍贵——

侯爵:

啊,比整个世界都更为珍贵。

卡洛斯:

我已经

跌得这么深——变得这样穷困,

以致我不得不提醒你记起我们

少年时代的岁月,不得不

请求你把早已遗忘的旧债偿付,

你还身穿水手服[18]时欠下的旧债——

那时我们还是两个野孩子,

像兄弟般一同成长起来,

最使我痛苦的莫过于看到

我自己完全为你的精神所笼罩——

我终于大胆决定毫无保留地爱你,

因为我没有勇气和你亦步亦趋,

于是我便开始百般温存地和你亲近

向你表示忠诚的兄弟之情;

你心气高傲,冷冷地拒绝我的盛情。

我常常僵立一边——你却始终没有看见!

当你无视我的情意

拥抱门第较低的孩子们,

沉重的热泪挂在我的眼里,

我心情悲痛地叫道:为什么只找他们?

我对你不是也一片好心?——

可你跪在我的面前带着冷淡的态度,严肃的神情:

你说,这才适合您王子的身份。

侯爵:

啊,别说了,王子,别说这些孩子气的故事,

我至今还为此感到脸红。

卡洛斯:

我也的确不配得到你的爱。你可以

摒弃我的心,撕碎我的心,可是

永远不能把它驱走。你一连三次把王子

从你身边推开,他又一连三次回来

作为请求者乞求你的爱,

并且使劲把爱强加在你身上。

巧合做成了我永远办不到的事情。

有一次我们正在游戏,

你的羽毛球打到我姨妈

波希米亚王后的眼睛上。

王后以为这球是故意打她,

便哭着到我父王那里去告状。

宫里所有的孩子必须出来,

把谁是罪魁祸首告诉国王。

国王发誓要以最为可怕的方式

严惩这一阴险的行为,哪怕

犯事的是他自己的儿子——

我那时发现,你站在远处,浑身哆嗦,

于是我便站出来,扑到我父王的脚下,

叫道:是我,是我干的。

你就惩罚你的儿子吧!

侯爵:

唉,您提醒我这件事,王子!

卡洛斯:

于是就开始惩罚!

当着宫廷所有人的面,

以对付奴隶的方式,对你的卡尔进行鞭打,

大家都充满同情四面环立。

我望着你,没有哭泣。我痛得

咬紧牙齿,直咬得格格直响;

但我没有哭泣。无情的鞭打,

打得我这王子鲜血迸流,备受羞辱;

我抬头望着你,没有哭泣——你走过来,

倒在我的脚下,号啕大哭。是的,

是的,你大声喊叫:我的高傲已经克服。

等你当了国王,你的恩情我要偿付。

侯爵(向他伸出手去):

我要偿付,卡尔。这孩子发的誓,

我现在作为男子汉重新再发一次。

我要偿还。也许现在已是我还债之时。

卡洛斯:

现在,现在,

啊,不要犹豫——现在时间已经到来。

现在是你可以兑现誓约的时刻。

我需要爱——一个可怕的秘密

在我胸中烧灼。它应该

应该说出口来。在你苍白的脸上,

我要读到判处我死刑的决定。

你听好——你惊讶得发呆吧——但请不要反驳——

我爱我的母亲。

侯爵:

啊,我的上帝!

卡洛斯:

不!我不要你有所顾忌。你说出来吧,

你说,在这广袤无垠的世上

没有一种苦难能和我的比拟——说吧——

你能说什么,我已猜了出来。

儿子爱上他的母亲。世上的风习,

大自然的秩序和罗马的法律

都谴责这种激情。我的要求

严重地冲击了我父亲的权利。

我感觉到这点,可是我仍然爱她。

这条路只能使人发狂,或把人送上绞架。

我爱她,没有任何希望——而且罪孽深重——

怀着死亡的恐怖,冒着生命的危险——

这些我都看见,可尽管如此,我依然爱她。

侯爵:

王后

知道您这样倾心?

卡洛斯:

我能

向她敞开心扉?她是菲利普的爱妻,

是王后,这里是西班牙的土地。

在父王的嫉妒监视之下,

在宫廷的礼仪包围之中,

我怎么可能独自接近王后没有随从?

备受地狱煎熬的八个月已经过去,

父王把我从大学召回,

我注定了要忍受苦刑,每天看见她,

却得像坟墓一样缄默无语。

备受地狱煎熬的八个月啊,罗德里希,

这烈火在我胸中熊熊燃烧,

这可怕的自白

千百次涌上我的嘴角,

可是又胆怯羞涩地悄悄爬回我的心底。

啊,罗德里希——只希望短短的几个瞬间

单独和她在一起——

侯爵:

唉!您的父王,王子——

卡洛斯:

你这不幸的家伙!为什么提醒我有这个人?

你满可以和我谈论良心的一切恐惧,

请不要和我谈起我的父亲。

侯爵:

您恨您的父亲?

卡洛斯:

不!唉,不恨!

我不恨我的父亲——可是

提到这个可怕的名字我便感到

阵阵寒噤,像罪犯似的心悸害怕。

奴性的教育在我年轻的心里

已经践踏了爱情的嫩芽,

这能怪我吗?我都已经

长到六岁,这个可怕的人

才第一次走到我的面前,

人家告诉我,他是我的父亲。

就在这天早上,他一口气签署了

四道血腥的死刑判决。

从此以后,只有当我犯了错误,

要受惩罚时才看见他。——啊,上帝!

说到这里我又感到气愤起来——走——

走开,我要离开此地!

侯爵:

不,王子,现在您

应该敞开心扉。压力沉重的心胸

化为言语就感到轻松。

卡洛斯:

我常常和我自己搏斗,常常在午夜,

当我的卫兵入睡之后,我流着热泪,

扑倒在无比仁慈的圣母像前,

乞求她给我一颗人子之心——

可是没有得到她的俯听,

我又站了起来。唉,罗德里希!

给我解开上苍的这一奇特的谜——为什么

世上有千万个父亲,偏偏把这个给了我?

为什么有千万个更好的儿子,

却把这个儿子给了他?

大自然在天地之间再也找不到

两个物体,比我们更加相互对立形同水火。

它怎么能把人类的两个极端,

通过一根如此神圣的纽带

硬拴在一起?可怕的命运!

为什么要发生这样的事情?

为什么两个永远彼此避而不见的人

会在同一个愿望上可怕地相遇?

这里,亲爱的罗德里希,你看见两颗

敌对的星辰,在时间的全部运行之中,

绝无仅有的一次在垂直的轨道上相交,

猛烈地撞击在一起,

然后又永远分道扬镳。

侯爵:

我预感到

将有一个灾祸深重的瞬间。

卡洛斯:

我也一样。

恐怖万状的幻梦,活像来自深渊的

复仇女神,追随着我。我善良的精神

与各种恐怖的计划搏斗,疑虑重重;

我那不幸的敏锐智力穿过

虚妄狡辩的迷宫,最后终于

爬到突兀的深渊之边愕然发愣——

啊,罗德里希,如果有朝一日我认不清

他是我父亲——罗德里希——我看到,

你那惨白的目光已经理解我——

如果我不承认他是父亲,

那么国王对我会有什么威信?

侯爵(沉默半晌):

我是否可以

斗胆向我的卡洛斯提出一个请求?

不论您打算做什么,请答应我,

没有您的朋友,任何事情都不进行。

我这一点您能否答应?

卡洛斯:

全都答应,

凡是你的爱命令我做的事,我都答应。

我完全投入你的怀抱。

侯爵:

据说,

国王就要回到马德里城。

时间非常吃紧。倘若您想

和王后秘密交谈,不能在别处,

只能在阿朗胡哀兹进行。

这里风气开化,地势幽静,

有利于——

卡洛斯:

这也正是我的希望。

不过,唉,这仅仅只是空想!

侯爵:

并不完全如此。

我马上就去觐见王后。

倘若她在西班牙也依然像

从前在亨利[19]的宫廷里那样,

我就能和她推心置腹。我若能

在她的目光中看到卡洛斯的希望,

我若发现她有意进行这次会晤——

就得让她的贵妇们离开她的身旁——

卡洛斯:

她们大多都向着我。——尤其是

蒙德卡尔侯爵夫人,我已赢得了她。

我的侍童,就是她的儿子。

侯爵:

这样更好,

这样,王子,您就呆在一边,

我给您一个手势,您就马上出现。

卡洛斯:

照办——我愿意照办——那你就赶快吧。

侯爵:

那我就一刻也不耽误,

就在那儿碰头,王子,再见!

(两人朝不同方向下)

第三场

〔王后在阿朗胡哀兹的驻地。简朴的乡间景色,一条林阴道从中穿过,旁边是王后的乡间居所。

〔王后。奥利瓦累茨公爵夫人。艾伯莉公主和蒙德卡尔侯爵夫人沿着林阴道走来。

王后(对侯爵夫人):

蒙德卡尔,我要您呆在我身边,

公主的那双喜形于色的眼睛

折磨了我整个早晨。您瞧,

她都不知道如何掩饰自己的欢欣,

因为她就要离开乡下回城。

艾伯莉公主:

我不想

否认,王后,重见马德里

使我非常快活欣喜。

蒙德卡尔侯爵夫人:

王后不也一样?您难道

那么不愿离开阿朗胡哀兹吗?

王后:

至少——不愿离开这个美丽的地方。

我在这里真像置身于我自己的天地。

这个场所我早已选作我心爱的乡居。

我童年时代的挚友是乡间野趣,

它在这里向我亲切致意,

我在这里又找到我童年时代的游戏,

我那法兰西的微风在这里吹拂,

你们别生我的气,我们大家的心

都向着自己的祖国故土。

艾伯莉公主:

可是在这里

是多么孤独,多么悲凉,多么死寂!

我都以为身在拉特拉普[20]里。

王后:

其实正好相反,

只有在马德里我才觉得死气沉沉——

我们的公爵夫人有何高论?

奥里瓦累茨公爵夫人:

我的意见是,

只要西班牙有国王治理,

王后就得在这里

住一个月,在巴尔多[21]

再住一个月,冬天住在宫里,

这是历来的风习。

王后:

是啊,公爵夫人,这您知道,

我永远和您争执,没完没了。

蒙德卡尔侯爵夫人:

过几天马德里

会热闹非凡!大竞技场

装饰一新,一场斗牛将要进行,

他们还答应让我们

观看焚人极刑[22]——

王后:

答应我们这事!我竟然听见

性格温和的蒙德卡尔说出这种话来?

蒙德卡尔侯爵夫人:

为什么不能说?

我们看见遭受火刑的都是异教徒啊!

王后:

我希望,我的艾伯莉想法不是这样。

艾伯莉公主:

我?——王后,我请求您,

别把我当作一个不如

蒙德卡尔侯爵夫人的基督徒。

王后:

唉,我忘了,

我身在何处,——换个话题吧——

我想,我们刚才是在谈论乡下。

我觉得,这一个月过得真快,快得惊人。

我曾希望这次乡居

能给我许多快乐,许多欣喜,

可我并未找到我所希望的东西。

是不是每个希望都是这样?

我没找到,我那已告失败的希望。

奥利瓦累茨公爵夫人:

艾伯莉公主,您还没有告诉我们,

戈麦斯是否可以心存希望?

我们不久是否可以把您视为他的新娘?

王后:

是啊!好,您提醒了我,公爵夫人。

(对公主)

人家求我,在您面前为他说说好话,

可是我怎么能说?我希望

我的艾伯莉下嫁的那个男人,

必须超群出众,人品高尚。

奥利瓦累茨公爵夫人:

王后,

这位伯爵才能出众,人品高雅。

众所周知,我们仁慈的君王

对他恩宠有加。

王后:

君王的隆恩定会使他深感荣幸。——

不过我们想知道,他是否会爱人,

是否值得人家爱他——艾伯莉,

这点我要问您。

艾伯莉公主(默默无言,心绪烦乱地站着,眼睛看着地面,

最后跪倒在王后脚下):

仁慈的王后,

可怜可怜我吧。请您——

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

让我变成牺牲,

王后:

牺牲?

我不要听您再说什么。您起来吧。

充当牺牲,可是个严酷的命运。

我相信您。起来吧。——您拒绝伯爵

已是很久的事情?

艾伯莉公主(站起身来):

啊,已经好几个月。那时候

卡洛斯王子还在大学学习。

王后(一怔,审视艾伯莉公主半晌):

您有没有

反躬自问,您拒绝伯爵有哪些理由?

艾伯莉(言辞有些激烈):

永远

不能接受,王后,

有一千个理由永不接受。

王后:

两个理由

就已经太多。您不能欣赏伯爵——我看

这条理由就已经足够。此事不必再谈。

(对其他宫廷命妇)

小公主

我今天还没有见过。

侯爵夫人,请您把她带来见我。

奥利瓦累茨公爵夫人(看表):

还没到

看公主的时间,王后。

王后:

还没到时候?我还不可以当母亲?

这可真不像话。她来的时候,

请别忘了把我提醒。

(一名侍童上,轻声地和宫廷女总管说话,女总管

随即转向王后)

奥利瓦累茨公爵夫人:

王后,

封·波萨侯爵求见——

女王:

封·波萨?

奥利瓦累茨公爵夫人:

他从法兰西和尼德兰来,

希望得到王后的仁慈接见,

以便呈上王后母后的信件。

王后:

这是允许的吗?

奥利瓦累茨公爵夫人(沉思地):

在我的规章里,

并未考虑到这种特殊情况:

一位卡斯提利亚[23]的贵族,

来到花园里的小树林,

向西班牙的王后,

呈献外国宫廷的书信。

王后:

那我就要

自担风险,大胆去做这件事情。

奥利瓦累茨公爵夫人:

请王后

恩准我暂时离去。

王后:

那就

悉听尊便,公爵夫人。

(宫廷女总管下,王后向侍童示意,侍童立即退下)

第四场

〔王后。封·艾伯莉公主。封·蒙德卡尔侯爵夫人和封·波萨侯爵。

王后:

骑士,

我在西班牙的国土上欢迎您。

侯爵:

我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怀着真正的骄傲

称这国土为我的祖国——

王后(对两位贵妇):

封·波萨侯爵

在兰斯[24]骑士比武时和我父王[25]交锋,

折断了一个长矛,

一连三次为我获胜,建立奇功。

他是国内第一个让我感到

当西班牙人的王后无尚光荣。

(转向侯爵)

是在卢浮宫[26]里,

骑士,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您大概做梦也没想到,

您会在西班牙被我当作客人接见。

侯爵:

没有想到,伟大的王后——因为当时

我做梦也没想到,法兰西竟然会把

我们惟一艳羡于它的稀世奇珍

馈赠给我们。

王后:

骄傲的西班牙人!

惟一艳羡的稀世珍宝?您真胆大,

竟敢对瓦卢阿家族[27]的公主说出这话?

侯爵:

现在我可以

直言不讳,王后——因为您

现在已经属于我们。

王后:

我听说,

您一路穿过法兰西来到我这里。——

您给我带来了我十分尊敬的母亲

和我深深相爱的兄弟们什么消息?

侯爵(把书信呈递给王后):

我发现王太后[28]御体欠安,

对世上任何欢乐都表示厌倦,

只希望知道她的掌上明珠,

在西班牙的宝座上感到幸福。

王后:

亲切地怀念

这么温情脉脉的亲人,

她怎能不幸福?甜蜜地回忆起——

骑士,您在旅途中访问了

许多国家,许多宫廷,

见识了许多风俗人情——

据说,您现在打算平静度日,

定居祖国,可是如此?

在您幽静的墙垣之中,做更为伟大的国王

胜过宝座上的国王菲利普——无拘无束!

做一个哲学家!——我非常怀疑

您在马德里是否会过得惬意舒心,

在马德里,人们全都非常——安静。

侯爵:

这可超过

其余整个欧洲

所能得到的一切享受。

王后:

我只是这么听说。

人世间的所有争端,几乎连同回忆,

我都已全部忘记。

(对封·艾伯莉公主)

我仿佛觉得,艾伯莉公主,

有朵风信子正在那里盛开——

您是否能帮我把它摘来?

(公主向那个地方走去,王后悄悄地低声对侯爵说)

骑士,我要么胡猜

猜得大错特错,要么您此来

使这个宫廷里另外一个人

更加欢快。

侯爵:

我发现

有个人非常悲哀——在这个世界上

只有一样东西能使他快活起来——

(公主摘了鲜花回来)

艾伯莉公主:

既然骑士

此行见识了这么多国家,

无疑会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

告诉我们大家。

侯爵:

那是当然。

众所周知,寻找冒险奇遇

是骑士的本分——而最神圣的职责

乃是保护贵妇淑女。

蒙德卡尔侯爵夫人:

抗击巨人!

不过现在已经没有巨人。

侯爵:

暴力

在任何时候对于弱者就是巨人。

王后:

骑士说得有理。巨人现在还有。

可是骑士已经无处可求。

侯爵:

还在不久前

我在归途中经过那不勒斯,

亲身经历了一个动人的故事,

友人的神圣遗嘱

使我对此感同身受。——我担心

讲述这个故事会使王后

厌倦忧愁——

王后:

我还有

选择的余地吗?公主无法掩饰

她已十分好奇。言归正传吧,

我也爱听故事。

侯爵:

在米朗多拉有两个贵族世家,

几百年来继承吉伯林和归尔夫两党的世仇,

互相嫉妒,彼此倾轧,

如今终于厌倦了长年仇隙,

决定结为姻亲,

永享太平。

势力强大的彼得罗的外甥,

费尔南多和美如天人的玛蒂尔德,

科洛纳的女儿被挑选出来,

缔结这一美好的婚姻。

大自然从来没有创造过

更加美好,互相倾慕的两颗心灵——

还从来没有这样美妙地赞美过世界和一对新人。

费尔南多只有在肖像画上

向他的未婚妻表示无限倾心——

他多么急于看到他的期望成真,

都不敢相信他那最热烈的期望

真惟妙惟肖,酷似本人!

他在帕多瓦大学学习,

在那里只是期待着

那欢快的时刻来临,

使他得以匍匐在玛蒂尔德脚下,

向她第一次表示爱慕的深情。

(王后听得更加注意。侯爵沉默片刻之后,继续讲述,

当着王后的面,更多的是冲着艾伯莉公主讲话)

与此同时,彼得罗丧妻独居。

怀着年轻人的激情,

老人听到种种传闻,

盛赞玛蒂尔德的姿容美誉。

老人赶来了!他见到了她!便对她钟情心仪!

内心新的激动令人伦微弱的声音窒息,

舅父追求外甥的未婚妻,

并在祭坛前使这强盗行径变得神圣合理。

王后:

费尔南多做出什么决定?

侯爵:

这个心醉神驰的青年,

驾着爱情的翅膀赶往米朗多拉,

对这可怕的掉包一无所知。

他的快马披星戴月,一路疾驰,

赶到家门口——从灯火辉煌的宫殿

传来酒神欢宴的喧声,

舞曲阵阵,铜鼓轰鸣。

他怯生生地走上台阶,浑身颤抖,

婚宴大厅里笑语喧哗,没人认出是他,

那里宾客如云,醉酒豪饮,

彼得罗坐在厅里——一位天使在他身边,

费尔南多认识这个天使,即使在睡梦中,

这位天使也从来没有显得这样光彩鲜艳。

仅仅这一瞥,就让他知道,他曾拥有什么瑰宝,

就让他知道,他已永远把它失掉。

艾伯莉公主:

不幸的费尔南多!

王后:

这故事

已经说完了吧,骑士?——它

想必已经结束。

侯爵:

还没完全结束。

王后:

您不是

告诉过我们,费尔南多曾是你的朋友?

侯爵:

我再也没有比他更亲爱的朋友。

艾伯莉公主:

请您

把故事说下去吧!骑士。

侯爵:

故事变得非常悲惨——想起它

就重新激起我的痛苦。请允许我

不讲它的结尾——

(大家沉默无言)

女王(扭头对封·艾伯莉公主说):

现在终于时间已到

我可以拥抱我的女儿。——

公主,请把她带到我这儿来。

(艾伯莉公主离去。侯爵向在后台出现的一个侍童示意,侍童立即离去。王后拆开侯爵交给她的信函,似乎感到惊讶。这时侯爵悄悄地非常恳切地和封·蒙德卡尔侯爵夫人谈话。——王后读了信,以探询的目光注视侯爵)

关于玛蒂尔德

您没有什么事情要向我们叙述?

也许她并不知道,费尔南多受了多少痛苦?

侯爵:

还没有人探究过玛蒂尔德的心——

可是伟大的心灵总是默默地受苦。

王后:

您转过头去张望?您的眼睛在找谁?

侯爵:

我心想,某个人若能处在我的地位,

不知会多么幸福。可是他的名字

我不能说出。

王后:

他不能呆在这里,

这又是谁的过错?

侯爵(活跃地插嘴):

怎么?我能斗胆

像我所想的那样对此进行解释?——

倘若他现在出现,能否得到宽恕?

王后(吃了一惊):

现在,侯爵,现在?您这是什么意思?

侯爵:

他可以希望——可以吗?

王后(越来越慌乱):

您吓着我了,

侯爵——他总不会——

侯爵:

他已经在这里了。

第五场

〔王后。卡洛斯。

〔封·波萨侯爵和封·蒙德卡尔侯爵夫人向后台退去。

卡洛斯(跪在王后面前):

这渴望已久的时刻终于来到,

请允许卡尔碰一下这只尊贵的手!——

王后:

这是什么样的一步——多么荒唐的行径,

大胆已极的意外行动啊!您快起来!

我们会被人发现。我的宫女就在附近。

卡洛斯:

我不起来,——我要在这里长跪不起。

我要像着魔似的跪在这里,

就像在这里扎根地底——

王后:

这个疯子!

我的仁慈竟使您做出这样大胆放肆的行动?

怎么?您可知道,您是在向王后,

在向母亲说出这样狂放的话语?

您知道——我要亲自

把这突然袭击

向国王——

卡洛斯:

我知道,我必死无疑!

叫人把我从这里直接拖到绞架上去!

在乐园里呆上片刻,

即使为此而死,也在所不惜。

王后:

那您的王后呢?

卡洛斯(站起来):

伊丽莎白

上帝,上帝啊!我走——

我这就离开您。——既然您这样要求,

我怎能不走?母亲,母亲,

您多么可怕地戏弄着我!一个手势

半个眼色,您嘴里发出的一点声音

都可以命令我生或死。

您还要求发生什么事情?

倘若您愿意,在这阳光照耀之下,

还有什么,我不愿

立即为您牺牲?

王后:

您快走吧!

卡洛斯:

啊,上帝!

王后:

卡尔,我含着眼泪

向您提出的惟一请求,

便是——请您快走!趁我的宫中命妇——

趁我的狱卒还没有发现您和我在一起,

趁她们还没把这特大新闻传到您父王耳里——

卡洛斯:

我期待着

我的命运——不论是生是死。

怎么?我把全部希望

放在这绝无仅有的瞬间,它终于让我

在没有旁人的情况下见到了您,

而结果,虚假的恐惧又把我欺骗?

不,王后!地球可以

围绕两极旋转千回、百回,

这种恩宠再度出现全靠偶然的机会。

王后:

偶然的机会永远不会让这事再次发生,

不幸的人啊!您到底要我怎么办?

卡洛斯:

啊,王后,上帝可以作证

我曾经挣扎过,世上没有一人

像我这样挣扎,——王后,可是白费力气!

我的英雄气概已销蚀净尽。我已失利。

王后:

别再说这个了——为了我的安宁——

卡洛斯:

您曾属于我——当着全世界的面

由两个伟大的王室许配给我,

由上天和大自然许配给我,

可是菲利普,他从我手里把您抢夺——

王后:

他可是您的父王。

卡洛斯:

是您的丈夫。

王后:

他让您继承

世上最伟大的王国。

卡洛斯:

让您变成我的母亲。

王后:

伟大的上帝啊!您疯了——

卡洛斯:

他是否也知道,他多么富有?

他可有一颗善感的心,会珍惜您的心?

我不想抱怨,不,我想忘却,和您结合

我会变得多么幸福,难以名状的

幸福——但愿现在他也幸福。

可惜他并不幸福——这,这可是地狱的苦刑啊!

他并不幸福,永远也不会幸福。

你拿走了我的天国,只是为了

在菲利普国王的怀抱里把它毁掉。

王后:

令人憎恶的念头!

卡洛斯:

啊,我知道,

谁缔造了这门婚姻——我知道,

菲利普如何恋爱,如何求婚。

在这个王国里您又是谁?您不妨听听。

莫非是摄政女王?绝对不是!倘若

您是摄政,阿尔巴之流怎能恣意杀戮?

佛兰德斯怎么可能为信仰而流血牺牲?

怎么,还是说,您是菲利普的妻子?

不可能!我不能相信。妻子占有

丈夫的心——他的心又属于谁?

也许他在发烧热昏之际也会

流露出些许柔情,可他作为国王

和灰发老人不是又把这点柔情予以否定?

王后:

谁告诉您,在菲利普身边

我的命运值得悲叹?

卡洛斯:

是我的心,

它热切地感到,您若在我的身边

您的命运多么令人艳羡。

王后:

虚荣成性的男人啊!

倘若我的心说,我的情况正好相反呢?

倘若菲利普的充满敬意的柔情

和他寂静无声的表示爱情的语言,

远比他骄傲的儿子的放肆大胆的

如簧巧舌更加使我感动呢?

倘若一个老年人的深思熟虑的尊敬——

卡洛斯:

那就是另一回事——那么——是啊,请原谅我的鲁莽!

我以前不知道,您深爱国王。

王后:

我的心愿和我的欢欣便是对他尊敬。

卡洛斯:

那您从来没有爱过?

王后:

奇怪的问题。

卡洛斯:

您从来没有爱过?

王后:

我现在不再爱了。

卡洛斯:

因为您的心,因为您的誓言禁止您去爱?

王后:

请您离开我,王子,不要再来

进行这样的谈话。

卡洛斯:

因为您的誓言,因为您的心禁止您去爱?

王后:

因为我的本分禁止我——不幸的人啊,

为什么命运把我们悲惨地拆开,

而您和我不得不服从命运的安排?

卡洛斯:

不得不?

不得不服从?

王后:

怎么?您用

这样严肃的语气想说什么?

卡洛斯:

我想说

卡洛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不会委曲求全,被迫行事,

倘若他别无他法,只有推翻法律,

才能成为最幸福的人,

他绝不会留在国内蒙受最大的不幸。

王后:

您的意思是?

您还抱着希望?一切,一切的一切

都已失去,您还敢心存希望!

卡洛斯:

除了死人我什么也没失去。

王后:

对我,对您的母亲,您还抱着希望?

(她久久地逼视着他——然后庄重而严肃地说道)

为什么不抱希望呢?啊,新王登基

可做的事岂止这一桩——他可以用烈火

把先王的法令消除殆尽,

可以把先王的塑像掀倒在地,

甚至可以——谁能阻止他呢——

从埃斯科里亚尔[29]的陵墓,

把死者的尸骸遗骨拖出,

暴尸阳光之下,鞭尸扬灰,

最后,极有尊严地完成宏伟壮举。

卡洛斯:

看在上帝的分上,请您别说出口。

王后:

最后还娶母为妻。

卡洛斯:

该诅咒的儿子!

(他在那里僵立了片刻,无言以对)

是啊,现在完了。

现在彻底完了。——我清清楚楚地感到,

我将永远,永远处于迷雾之中。

您对我来说已经逝去,消失,

永远消失!现在已经尘埃落定。

我已失去您。——啊,感到这点

我如堕地狱——感到能占有您

也如堕地狱。——天哪!我无法理解,

我的神经开始撕裂。

王后:

可怜的亲爱的卡尔!我感觉到——

我完完全全地感到这无名的痛苦,

它此刻在您胸中激荡起伏

您的痛苦犹如您的爱无边无际。

可是战胜痛苦的荣誉也无边无际犹如您的痛苦。

争取这荣誉吧,年轻的英雄。

这荣誉的代价配得上这个崇高坚强的战士,

配得上这个年轻人,王室列祖

列宗的美德在他心头迸涌。

振作起来,高贵的王子。——别人的子弟

丧失勇气,就此消沉,卡尔大帝的孙子

又重新开始搏斗,开始新的进攻。

卡洛斯:

太晚了!啊,上帝,现在已为时太晚!

王后:

无法做个男子汉?

啊,卡尔,倘若我们在身体力行美德时

为之心碎,我们的美德将会多么伟大!

上天现在把您——王子——置于您

其他数百万兄弟之上。

上天偏心,把从别人那里取走的东西,

给与他的宠儿,几百万人在问:

这个在娘胎里就比我们尊贵的人,

是否真比我们高贵?

起来,拯救上天的公正!

竭力成为众人的表率,

做出别人无法做出的牺牲!

卡洛斯:

这我也能办到。——为了赢得您,我有巨人的神力,

而让我失去您,我毫无力气。

王后:

您得承认,卡洛斯——

您这样强烈地渴望得到您的母亲,

是出于对抗的心理,傲气和愤怒,

您这样不加节制地奉献给我的爱和心灵,

属于您日后将要统治的那些国度。

您瞧,您在恣意挥霍

您的被监护人托付给您的财富。

爱情是您的伟大的力量。迄今为止,

它一直错误地投向您的继母。

请您,啊,请您把它带给您未来的国度,

请您感受到充当上帝的快活,

而不会受到良心的折磨。

伊丽莎白[30]曾是您的初恋情人。让西班牙

成为您的第二个恋人!善良的卡尔,

我多么乐意让位给您更好的恋人!

卡洛斯(内心激动,扑倒在王后脚下):

您是多么伟大啊,啊,天仙!——是的,您所要求的

一切,我都照办。——除非!

(他站起来)

我现在置身于全能上帝的手中,发誓——

向您宣誓,发誓永远——

啊,苍天啊,不行!我只发誓永远缄默,

但不能永远忘怀。

王后:

我怎么能

向卡洛斯要求我自己

也不愿做的事情?

侯爵(从林阴道急步上):

国王驾到!

王后:

上帝啊!

侯爵:

快走,

快离开这里,王子!

王后:

他怀疑成性,

非常可怕,他若看见您——

卡洛斯:

我不走!

王后:

那么谁将成为受害者?

卡洛斯(拉住侯爵的袖子):

走,走!

走吧,罗德里希!

(他走了,又一次踅回)

我可以带走什么?

王后:

您母亲的友谊。

卡洛斯:

友谊!母亲!

王后:

以及来自尼德兰的眼泪。

(她给他几封信。卡尔和侯爵下。王后不安地寻找她的宫廷贵妇们,可一个也看不到。她正要向后台走去,国王上)

第六场

〔国王。王后。阿尔巴公爵。勒尔玛伯爵。多明各。几位贵妇和贵族,他们留在稍远处。

国王(非常惊奇地环顾四周,沉默半晌):

我看见了什么情形?您在这里?就您独自一人,夫人?

连一个随行的贵妇也没有?

我真奇怪——您的女伴都在哪里?

王后:

我无比仁慈的夫君——

国王:

为什么独自一人?

(向随从)

这种不可饶恕的失职行为,

必须严加追究,向我禀报。

谁在王后身边当差伺候?

今天该轮到谁服侍王后?

王后:

啊,我的夫君,请您息怒——这都是

我自己的失误,——艾伯莉公主走开

是按照我的吩咐。

国王:

按照您的吩咐?

王后:

让她去叫宫廷侍女,

因为我思念公主。

国王:

于是就把随从支开?

但是这只能开脱第一个贵妇。

第二个贵妇又在何处?

蒙德卡尔(这时已经回来,混在其余的贵妇当中,她走了出来):

陛下,

我觉得我应该受到惩罚——

国王:

为此

我给您十年时间,

让您远离马德里去好好反思。

(侯爵夫人眼泪汪汪地退下。人们鸦雀无声。周围所有的人都惊慌失措地望着王后)

王后:

侯爵夫人,您哭谁呢?

(对国王)

倘若

我有过失,我无比仁慈的夫君,

那么这个王国的王冠也丝毫不能使我

免于感到羞愧,我自己从来没有

伸手去攫取这顶王冠。

在这个王国里是否有条法律,

菲利普二世

要求君王的公主上堂接受审判?

是不是只有强制的压力看管着西班牙的女人?

难道除了美德还有别的证人来保护她们?

现在请原谅,我的夫君——我不习惯

让那些快快活活地为我效劳的人,

流着眼泪离我而去。——蒙德卡尔!

(她解下自己的腰带,交给侯爵夫人)

您惹得国王陛下动怒——并没有惹我生气——

因此请您接受这纪念品,纪念我的恩宠,

和这一时辰。——离开这个王国——

您只在西班牙犯下了过错;

在我的法兰西人家会以欢乐拭去

这样的眼泪。——啊,难道非要这样永远提醒我?

(她靠在宫廷女总管身上,以手掩面)

在我的法兰西可不是这样。

国王(略为有些感动):

我因为爱您

做出责备竟会使您难受?

我出于柔情关切说出的话,

竟会使您哀愁?

(他转身向着显贵们)

我的满朝文武都在这里。

我可曾有过一次闭目安息?

我不是每天晚上都在盘算

直到最遥远的海角天涯,

我子民的心在如何搏击?

我不是理应担心我的宝座,

甚于担心我的爱妻?——

我的宝剑可以担保我的子民

而——阿尔巴公爵:只有这只眼睛

关注我妻子的爱情。

王后:

倘若我

伤害了您,我的夫君——

国王:

我号称

基督教世界最大的富翁;

在我的国境之中,太阳永不坠落——

但这一切另外一人已经拥有,

在我身后也另外有人会继续享受。

可这是我独自所有。国王所有的财富

全都属于幸运——伊丽莎白则属于菲利普。

就是这点可以使我致命。

王后:

陛下,您担心?

国王:

该不担心这满头灰发?

我一旦开始担心,

也就不复害怕——

(对显贵们)

我数了数

我的满朝显贵,惟独不见第一号人物。

我的太子,唐·卡洛斯现在何处?

(无人回答)

我觉得

唐·卡洛斯这个孩子变得可怕起来。

自从他从阿尔卡拉大学[31]回来

他就躲着我,不和我见面。

他有满腔热血,为何目光这么寒冷?

举止这样得体,这样庄重?

你们得提高警惕。这点我奉劝诸位爱卿。

阿尔巴公爵:

我很警惕。

只要有颗心在这铠甲里面跳动,

唐·菲利普可以高枕无忧,安然入睡。

犹如上帝的天使守住天国的大门,

阿尔巴公爵守卫着陛下的王位。

勒尔玛伯爵:

我是否可以

斗胆对万王中最有智慧的国王

谦卑地提出异议?——我对我王陛下

深怀敬意,不愿对太子殿下

这样迅速这样严峻地做出判断。

我很担心卡洛斯炽热的鲜血,

可是对他的心不存任何畏惧。

国王:

封·勒尔玛伯爵,

您说得精彩,旨在奉承当父亲的人,

国王的支柱将是公爵——

对此不要再作议论——

(他转身向着他的随从)

现在我赶往马德里,

我的国王的职务召唤我前去。

异教的瘟疫传染了我的子民,

在我的尼德兰暴乱正在发生。

现在已到生死关头。令人怵然警醒的范例

该使这些迷失方向的人幡然悔悟。

基督教世界所有的君王发的重誓,

我明天将要付诸执行。

血腥的法庭应该史无前例地严峻;

我的满朝文武都已庄严地受到邀请。

(他扶着王后下,其余的人随下)

第七场

〔唐·卡洛斯,手里拿着几封信。封·波萨侯爵。二人从相反的方向上。

卡洛斯:

我已下定决心。应该把佛兰德斯拯救。

她要我这样做——这就已经足够。

侯爵:

现在也已到

刻不容缓的时候。据说

封·阿尔巴公爵已在御书房

被任命为当地总督。

卡洛斯:

我明天

马上要求觐见我的父王,

我要求他把这个职位给我,

这是我大胆向他提出的第一个请求。

他不会拒绝我。他早就

不喜欢在马德里看见我。

这是求之不得的藉口,把我远远支走!

罗德里希,要我向你坦白?——

我还希望得到更多——

也许和他面对面

我能重新恢复他的恩典。

他还从来没有听见过父子亲情的

声音——让我试试,罗德里希,

这声音在我嘴里能有什么效应!

侯爵:

现在我终于又听见了我的卡洛斯的声音,

现在您又变成了您自己。

第八场

〔前场人物。勒尔玛伯爵。

勒尔玛伯爵:

国王陛下

刚刚离开阿朗胡哀兹。

我接到命令——

卡洛斯:

行了,勒尔玛伯爵,

我和国王同时抵达。

侯爵(作势要离开。颇讲礼仪地):

太子殿下,

没有别的任务要我去办?

卡洛斯:

没有了,骑士。我祝您到达马德里时

交上好运。您还有一些

关于佛兰德斯的事要告诉我。

(对还在待命的勒尔玛说。)

我马上就来。

(勒尔玛伯爵下)

第九场

〔唐·卡洛斯。波萨侯爵。

卡洛斯:

我已明白你的意思。

谢谢你。可是只有在第三者

在场的情况下,才有拘泥礼节的理由。

我们难道不是兄弟?——这种讲究官衔

爵位的滑稽戏,今后将从你我之间赶走!

请对你自己说,我俩参加了一场

假面舞会,你身穿奴隶的破袄,

而我由着性子披上了君王的紫袍。

只要狂欢节持续一天,

我们就一天不戳穿这个谎言,

忠于我们的角色,装出可笑的严肃神情,

绝不破坏大伙儿甜蜜的陶醉心情。

可是卡尔向你频使眼色透过假面,

而你走过时握一下我的手,

我俩心照不宣。

侯爵:

这个美梦妙不可言,

可是它会永不消散?我的卡尔

对他自己就这样心里有底,

能抗拒那漫无限制的王权的魔力?

将要到来另一个伟大的日子,——

在这一天,这英雄的思想——我要提醒您——

将经受不起严重的考验,就此消失。

唐·菲利普驾崩归天。卡尔继承了

这基督教世界最为庞大的王国。——

在一般凡人和他之间便出现惊人的裂痕,

昨天他还是人,今天便成了神。

此时他已不再有任何缺点。永恒的本分

对他来说已沉默无语。人类——

今天在他耳际依然还算神圣——

将自己出卖,在他们的偶像四周爬行。

他对苦难的同情渐渐泯灭,

在狂欢之中,他的美德开始疲惫,

秘鲁献上黄金,供他纵情疯狂,

他的宫廷为他召来魔鬼,让他犯罪。

他的奴隶诡计多端地在他四周创造了天国,

在这天国里他欣然陶醉,沉沉入睡。

他的神性如同他的迷梦持续长久——

那个出于同情把他唤醒的疯子,可就倒霉。

那么罗德里希怎么办呢?——友谊

真实而又大胆——患病的国王陛下

经受不住这友谊的可怕的光华。

您会受不了市民的执拗,

我会受不了君王的倨傲。

卡洛斯:

你描绘的

君王的肖像真实而又可怕。不错,

我相信你。——可是只有纵欲狂欢

才向罪恶敞开它的心扉。——我还

纯洁无瑕,是个二十三岁的青年。

在我之前有成千上万的人在温柔乡里

荡魄销魂,浪费掉精神的最好部分,

那男子汉的精力,

我却把它留给未来的君主。

如果不是女人,

有什么能把你从我心里驱逐?

侯爵:

是我自己。

如果我非怕你不可,卡尔,我怎么

还可能这么发自肺腑地爱你?

卡洛斯:

这永远也不可能发生。

难道你需要我?你有激情去向宝座乞求?

莫非黄金对你还有刺激?

你这臣仆比我这国王更加富有,

你难道贪恋名誉?

你年纪轻轻便已

享受盛誉——你已拒不接受美名。

我们当中究竟谁欠谁的人情,

谁是谁的债主?——你无话可说?

你在诱惑面前浑身哆嗦?

你对自己并不更有把握?

侯爵:

好吧!我让步。

这里是我的手。

卡洛斯:

做我的朋友?

侯爵:

永生永世。

做最大胆意义上的朋友。

卡洛斯:

今天对王太子这样忠心耿耿热情满怀,

以后对国王也是如此?

侯爵:

我向您发誓。

卡洛斯:

当阿谀奉承的蛆虫

包围我那毫无防范的心,——

当这只曾经哭泣过的眼睛

不会再流淌眼泪——当这只耳朵闭紧,

不再倾听哀告,你也愿意无畏地守护

我的德行,强劲有力地把我抓住,

用伟大的名字呼唤我的精神?

侯爵:

我愿意。

卡洛斯:

现在还有一个请求!让我们

互相称“你”,我一直羡慕你们这些人,

享有这种特权互相亲近。

兄弟之间互相称“你”我感到悦耳动听,

让我的心甜蜜地预感到平等。

——不要反驳——你想说什么,我已猜到。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只是小事一桩——可是对我,

对于国王的王子,这可意义深长。

你可愿意做我的兄弟?

侯爵:

做你的兄弟!

卡洛斯:

现在去见国王!

我现在再也无所畏惧——和你手挽着手,

我要挑战我的世纪。

(他们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