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进行炼金术的房间,布置了天体仪、地图、象限仪和其他天文学仪器。一个圆形房间的帷幕已拉开,在这房里可以看见七座标志行星的人像,投上奇异的光彩,分别立在各自的壁龛里。色尼在观看星象,华伦斯坦站在一张大黑板前,上面标明行星的位置。
第一场
〔华伦斯坦。色尼。
华伦斯坦:
现在就这样吧,色尼。下来。
天已破晓,正好是马尔斯[158]的时刻。
已经不利于行动。来吧!
我们知道得已经够多了。
色尼:
让我再观察一下维纳斯[159],殿下。
它刚刚升起。就像一轮太阳
在东方闪亮。
华伦斯坦:
是的,它现在正挨近地球,
以全部力量影响地面。
(观察着黑板上的星座)
幸福的光景!现在总算三星
连成一线,预示命运,
两个幸运的星座朱庇特[160]和
维纳斯把那狡黠无比、
带来灾祸的马尔斯夹在中央
迫使那老惹麻烦的家伙为我效力。
因为它很久以来一直和我为敌,
总在九十度或四十五度角处
把红色的闪电垂直地
或斜对着射向我的星际[161],
扰乱它们充满幸福的活力。
现在它们战胜了这个宿敌,
为我擒住它于天庭广宇。
色尼:
两个宏伟的天体[162]没有受到
任何不祥星辰的侵袭!萨图尔努斯[163]
已经无害无力,无可奈何。
华伦斯坦:
萨图尔努斯的王国已经完蛋,
它在地底下和人的心灵深处
统治着事物的诞生,管理着
一切害怕光明的事物。
现在已不是冥思苦索的时候,
因为光辉灿烂的朱庇特正君临宇宙,
把在黑暗之中制成的工程,
强有力地拽进光明的王国之中——
现在必须采取行动,
迅速行动,趁着幸运之星
尚未从我头上悄然溜走,
因为天上星座时刻都在变动。
(有敲门声)
有人敲门,去看看是谁。
特尔茨基(在门外):
快开门!
华伦斯坦:
这是特尔茨基,
有什么急事?我们正忙着呢。
特尔茨基(门外):
我请你把一切全都撂开,
事情刻不容缓。
华伦斯坦:
开门,色尼。
(色尼给特尔茨基开门,华伦斯坦扯上星象前的帷幕)
第二场
〔华伦斯坦。特尔茨基伯爵。
特尔茨基(上场):
你听说了吗?他已被人擒获,
被戛拉斯派人押去交给皇上!
华伦斯坦(对特尔茨基):
谁被擒获?谁给押走?
特尔茨基:
知道我们全部秘密的那个人,了解我们和瑞典、
萨克森人谈判的全部过程,
所有一切全都由他经手——
华伦斯坦(吓得往后一跳):
该不是塞欣吧?我求你说不是他。
特尔茨基:
就在他到累根斯堡去见瑞典人的途中,
他被戛拉斯派出的人抓住,
戛拉斯已经很久窥伺他的行踪。
我寄给金斯基,图恩[164],奥克森斯蒂恩[165],
阿恩海姆[166]的整包信件都在他行囊之中。
这一切现在都落到他们手里,
事情的全部过程他们已经获悉。
第三场
〔前场人物。伊洛上。
伊洛(对特尔茨基):
他知道了吗?
特尔茨基:
知道了。
伊洛(对华伦斯坦):
你现在还想和皇上
重修旧好,赢回他的信任?
哪怕你真想放弃一切计划也不行,
他们已经知道,你图谋不轨。
你现在只能一往无前,
因为你已无路可退——
特尔茨基:
他们手里掌握了揭发我们的文件,
这些文件无可争辩地证明——
华伦斯坦:
他们没有一点我的手迹,我可以说你撒谎。
伊洛:
是吗?你还真的以为,你的这位连襟
以你的名义所进行的谈判协商,
他们不会算在你的账上?
对于瑞典人来说,他是你的代表,
而你维也纳的敌人竟会不予计较。
特尔茨基:
你是没有书面指示——不过好好想想,
你给这个塞欣面授了多少机密?
他会守口如瓶?倘若出卖你的秘密,
他可以脱身,他还会为你保守秘密?
伊洛:
你自己也不会相信这点!
既然他们已经获悉,你走了多远,
你说,你还指望什么?你不可能
再保住你的帅印,而你一旦放下兵权,
你就无可挽回地彻底完蛋。
华伦斯坦:
军队是我的保障,部队不会
弃我不顾。不论他们知道什么,
大帅依然是我,他们只好咽下苦果,
——我只要证明忠于帝国,
他们只好表示满足无话可说。
伊洛:
军队现在是你的;此时此刻,
它还在你手里;可是时间不声不响地
缓缓起着作用,对此你得战栗。
部队对你的拥戴今天,明天
还保护你免遭公开暴力的袭击,
可是你只要假以时日,他们会不知不觉地
破坏你赖以生存的众人对你的好感善意。
诡计多端地一个个争取你的部下——
等到最后发生猛烈地震之时,
整座无情无义的衰朽大厦会轰然坍塌。
华伦斯坦:
这是一次不幸的偶然事件。
伊洛:
啊!我要说,这是个幸运的偶然事件,
但愿它对你产生必要的效果,
驱使你迅速采取行动——那位瑞典上校——
华伦斯坦:
他来了吗?你知道他带来什么条件?
伊洛:
他只肯单独告诉你一个人。
华伦斯坦:
一个不幸,不幸的偶然事件——当然!当然!
塞欣知道的事情太多,他不会守口如瓶。
特尔茨基:
他是个波希米亚的暴民,逃犯,
早就该上绞架;倘若能出卖你,
保住自己一条命,他会有片刻迟疑?
倘若他们对他严刑相逼,
这个软骨头,会挺得过去?
华伦斯坦(陷入沉思):
信任已经无法再恢复。
不论我想如何行动,我对他们
始终是个卖国的叛徒。
不论我如何幡然悔悟,
这都对我于事无补——
伊洛:
这只会毁了你。他们不会承认
你这是出于忠诚,只是由于无能。
华伦斯坦(情绪激动地踱来踱去):
怎么?难道我当真非完成此举不可,
就因为我曾玩弄这个念头极为过火?
谁若和魔鬼嬉戏,绝无好结果!——
伊洛:
尽管对你来说,这只是一场游戏,请相信我。
你却不得不认真地赎罪不可。
华伦斯坦:
若要我实现这事,那就现在,
趁现在大权还依然在握,去把这事办成——
伊洛:
趁现在他们在维也纳还没有想好
给你什么打击,趁他们还没有抢先下手——
华伦斯坦(观看大家的签名):
将军们的签字在我手里——
没有马克斯·皮柯洛米尼的名字。为什么没有?
特尔茨基:
是这样——他认为——
伊洛:
完全是狂妄自大!
他说在你和他之间用不着这玩意。
华伦斯坦:
他说得对,是用不着这东西——
团队不愿开到佛兰德斯去,
他们向我联名上书,
公然违抗这道命令。
暴乱的第一步已经迈出。
伊洛:
相信我吧,把他们带到敌人那儿去容易,
带到西班牙人[167]那儿去要难得多。
华伦斯坦:
我想先听听,瑞典人有什么话
要对我说。
伊洛(急切地):
您去叫他吧,特尔茨基?
他就等在外面。
华伦斯坦:
再稍等片刻。
我有点感到意外——事情来得太快,
我不习惯于为偶然事件盲目左右,
昏头昏脑地跟着瞎走。
伊洛:
你先听他说些什么,再从长考虑。(与特尔茨基下)
第四场
华伦斯坦(自言自语):
这可能吗?我已不能为所欲为?
再也不能随心所欲,我已无路无退?
因为我有过这个念头,没有把诱惑斥退,
就非把它付诸实现?我只是用这个梦想
滋养我的心灵,并未想到把这梦想实现,
也没想过使用什么方法,我只是给自己
留着道路可以随意进退。
凭着天上伟大的上帝之名!
我并未当真。这事从未决定。
我只是心里这样想想而已;
自由和财富,两者给我刺激。
做着皇帝美梦,心存迷人幻想,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
在我胸中意志不是曾经自由自在?
我不是曾经看见旁边有条好路,
使我始终能够见机撤退?
可是突然之间我发现给引向何处?
后退无路,我的所作所为
垒成一座墙壁高高耸立,
不可逾越,使我无法后退!
(他站住脚步,陷入沉思)
我显得犯了大罪,不论如何设法,
我都无法摆脱我的罪孽;
因为人生的暧昧不清控告了我,
即使动机虔诚,行动纯洁,
也会被人怀疑,妄加阐述,成为我的罪状。
倘若我真是个叛徒,被人视为叛徒,
我完全可以省去善良的外衣,
我会把伪装更好地裹在身上,
永远也不发出不满的声浪。
正因为我意识到自己清白,坚贞,
我才发发脾气,显露激情——
话语放肆大胆,因为它并未实行。
现在他们将把无意之中发生的事情
前后相连,故意和我联系在一起,
把我在欢快之时,愤怒之际,
一时兴起,说出的话语,
人为地织成罗网一张,
从而向我提出可怕的控状,
而我对此只好不响。于是我便陷入
我自己布下的毁灭性的罗网之中,
要想撕破罗网只有采取暴力行动。
(他又站住不动)
多么不同啊!勇气的自由冲动,
促使我采取大胆行动,形势逼人,
来势汹汹,要求我保护自身。
不得不采取行动,形势看上去严峻万分。
伸手探到命运的神秘莫测的灰坛之中,
不能不令人胆战心惊。
我的行动在我的胸中还属于我:
一旦逸出心灵的安全角落,
离开它母亲的土壤,
抛到人生的陌生地带之中,
它就属于狡黠诡异的力量,
人的任何计谋都对它们毫无影响。
(他在屋里激动地走了几步,然后又停下来深思)
你的开始是什么?你有没有诚实地
向自己坦白交待?你想要摇撼权力,
那静静地,安然高踞宝座的权力,
这种权力多年来已为人占有,
被视为神圣,盘根错节,
坚韧有力地根植于百姓们
虔诚的孩子般的信念之中。
这不是力与力较量的斗争,
这种斗争我并不害怕。凡是我能够看见,
能够直视的敌人,我都敢和他拼死厮杀,
这个敌人勇气百倍,也使我迸发出勇气。
我害怕的是看不见的敌人,
他暗自反对我,藏在人的心底,
单凭它那怯懦的恐惧,使我感到恐惧——
并不是显得生气勃勃强劲有力的东西,
才凶险异常,令人畏惧。
真正卑劣的乃是永远属于昨日的东西,
它一向如此,而且还一再重返,
因为今天有效,明天也就继续有效!
因为人就是由这平庸卑劣之物所造,
他称习惯为他的奶妈,呵护他于襁褓。
谁去触动他那可敬的老古董,
就该倒霉,这可是他珍贵的祖传之宝!
岁月起到圣化一切的作用;
年久灰败的东西,对他来说都像带有仙气,
拥有它们,你就立于不败之地,
人群将像圣物似的记住你。
(对进来的侍从说道)
是瑞典上校吧?是他吗?好吧,让他来吧。
(侍从下,华伦斯坦的目光沉思地凝望着门口)
这扇门现在还纯洁——没有污点!
罪行还没有迈过这道门槛——
竟如此狭窄,这两条人生道路的界线!
第五场
〔华伦斯坦与弗兰格尔。
华伦斯坦(把弗兰格尔审视了半晌之后):
您叫弗兰格尔?
弗兰格尔:
苏德曼兰蓝色团[168]的古斯塔夫·弗兰格尔上校。
华伦斯坦:
有人在斯特拉尔松[169]城下英勇反击
给我添了很大麻烦,
害得这滨海城市起来造反,
那人也叫弗兰格尔。
弗兰格尔:
您那是在和大海作战,公爵大人!
这是大海的力量,不是我的功劳,
丹麦海峡捍卫自己的自由,借助风暴的伟力,
一个人不能同时制服海洋和陆地。
华伦斯坦:
您夺走了我头上海军上将[170]的帽子。
弗兰格尔:
我是来把一顶王冠[171]加在您的头上。
华伦斯坦(摆摆手让弗兰格尔入座,自己坐下):
请出示您的证书。您这次前来是否拥有全权?
弗兰格尔(沉思地):
还有那么多怀疑需要消释?
华伦斯坦(读了证书之后):
这封信写得有头有尾,弗兰格尔先生。
您为之效劳的是个聪明人,明白事理。
首相写道:他帮我获得波希米亚的王冠
只是完成他先王的遗愿而已。
弗兰格尔:
首相大人说的只是真话。
先王对于公爵大人出众的理智
和杰出的帅才一向极为赞赏,
他经常说,精通统治艺术的人
理应成为统治者和国王。
华伦斯坦:
他可以这么说。
(亲切地握住弗兰格尔的手)
说些肺腑之言,弗兰格尔上校,——
我对瑞典也一直怀有好感,——唉,你们在
西利西亚和纽伦堡城下已经有所感受。
我常常掌握你们在我手里,可总是
网开一面,让你们从一扇后门溜走。
维也纳的人就因此对我恨之入骨。
现在这就促使我迈出这一步——
正因为我们利益如此相近,
那就让我们作为友人,
彼此怀有信任。
弗兰格尔:
一旦双方感到放心,
信任也就随之产生。
华伦斯坦:
我发现,首相大人对我还不那么信任,
是啊,我承认——这场游戏
对我并不十分有利——首相大人认为
既然我会这样耍弄我的主子,皇帝陛下,
我也会对我的敌人采用同样的手法,
戏耍敌人自然比戏耍皇上
更容易得到人们的原谅。
这不也是您的意见,先生?
弗兰格尔:
我在这里只完成使命,不发表意见。
华伦斯坦:
皇上把我逼上了绝路,
我已无法忠诚地为他服务。
为了安全自卫,我才迈出这一步,
我的意识始终把它视为错误。
弗兰格尔:
这我相信。若非迫不得已,没人铤而走险。
(少顷)
是什么促使公爵大人
如此对待您的主子和皇帝,
我们不宜妄加解释,恣意评判。
瑞典人是以犀利宝剑和清白良心
为自己善良的事业而竭力奋战。
事件的巧合乃是机会对我们有利,
在战争中任何优势全都算数,
我们不假思索地接受送上门来的礼物;
倘若各方都有合适的态度——
华伦斯坦:
还有什么值得怀疑?怀疑我的诚意?
怀疑我的力量?我曾答应首相,
倘若他交给我一万六千兵将,
我将带上皇上的一万八千人马
与之会合在我的麾下——
弗兰格尔:
公爵大人
作为杰出的统帅英名盖世,
被人称做阿提拉二世[172],皮洛士二世[173],
大家谈起公爵大人多年前
出人意料地缔造了一支军队,
确是从无到有,无不惊叹赞佩。
但是——
华伦斯坦:
但是什么?
弗兰格尔:
首相大人认为,
从无到有,把六万壮士投上战场
也许并不十分困难,
难的是引导他们当中的一千好汉——
(停住不说)
华伦斯坦:
那,怎么样?
尽管坦率地说出来!
弗兰格尔:
去破坏效忠皇上的誓言。
华伦斯坦:
他这样认为吗?他这样判断
真是瑞典人,真是新教徒之见。
你们路德教徒是为你们的圣经,你们的
事业而战;一心一意追随你们的战旗。——
你们当中谁若投向敌人,他就一举
和两个主人[174]断绝了关系。
而在我们这里这一切都无从谈起——
弗兰格尔:
我在天的主啊!你们这里难道
就没有祖国,自己的教堂,家乡的炉灶?
华伦斯坦:
我要告诉你,我们这里的情况——
不错,奥地利人是有一个祖国,
他们爱祖国,也有理由爱国。
但是这支部队,这支自称是皇帝的军队,
驻扎在波希米亚的这支军队,却没有祖国;
这是由许多外国渣滓组成的部队,
是本民族早已抛弃的那批群氓,
他们一无所有除了大家共有的太阳。
我们为之争战不休的波希米亚,
心里并没有它的主子,是人家打了胜仗,
成为它的主人,而不是他们自己选择的主上。
他们怨声载道,忍受着宗教信仰的专横,
暴力震慑住他们,并未平息他们的怨愤。
在这个国土上发生的种种暴行,
他们心里记忆犹新,渴望报复。
难道做儿子的会忘记父辈如何被人赶到教堂
去望弥撒,身后为猛犬追逐?
一个遭遇过这种事情的民族极为可怕,
它要么报仇雪恨,要么强忍这种耻辱。
弗兰格尔:
可是贵族和军官呢?
这样一种逃遁和背叛,公爵殿下。
在世界史上可是绝无先例。
华伦斯坦:
他们不论在什么条件下都效忠于我。
您不必相信我,您可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把那张誓词递给弗兰格尔,弗兰格尔读了一遍,读完之后,默默放回桌上)
怎么样?您现在相信了吧?
弗兰格尔:
谁能信就信!
公爵殿下!我剥去假面吧。——是的!
我拥有全权,可以签订一切协议。
莱茵伯爵[175]带着一万五千人马
只有四天路程就到这里,
他正待命和您的部队会合,
我立即下令进军,一旦达成协议。
华伦斯坦:
首相大人的要求是什么?
弗兰格尔(沉思地):
十二团瑞典军队的安危所系。
我得用脑袋担保。别到末了
一切可能只是一出假戏——
华伦斯坦(霍然跳起):
瑞典先生!
弗兰格尔(神色不动,继续往下说):
因此我必须
坚持弗里特兰公爵大人公开地
和皇帝一刀两断,彻底翻脸,
否则他无法取信于瑞典。
华伦斯坦:
他到底要求什么?简单明了地说吧。
弗兰格尔:
把忠于皇帝的西班牙团队
全部缴械,一举夺取布拉格城,
把布拉格和边境城堡埃格尔
全都让给瑞典人。
华伦斯坦:
要求很多啊!
布拉格!哪怕是埃格尔呢!但是要布拉格?不行。
你们向我提出的合理的安全要求,
我都可以逐一满足。
但是布拉格——波希米亚——我能自己保护。
弗兰格尔:
我们对此并不怀疑。对于我们来说,
也不仅仅是为了保护而已。我们不愿
白白地耗费这么多人命和财力。
华伦斯坦:
多么公平。
弗兰格尔:
在我们得到补偿之前,
布拉格得押在我们手里担保。
华伦斯坦:
你们就这样不信任我们?
弗兰格尔(站起身来):
瑞典人对德国人得小心翼翼,
他们召唤我们渡过东海来到这里;
我们拯救帝国于危亡之际,
用我们的鲜血捍卫了宗教信仰的自由
和福音书的神圣教义——
可是现在他们已经不再感到
这是恩德善行,只是沉重负担,
对国内的外国人冷眼相看,嫉恨重重,
很乐意扔把小钱,把我们打发到我们的森林之中。
不行!我们可不是为了犹大的那点赏钱,
为了叮当乱响的几枚金币银币
把我们的国王[176]抛弃在战场之上!
这么多瑞典人高贵的鲜血,
不是为了换取金钱而流淌!
我们不愿为了一顶寒碜的桂冠
张开旗帜返回故乡,
我们要繁衍生息在我们先王
阵亡时占领的国土之上。
华伦斯坦:
帮助我打败我们共同的敌人,
那美丽的边境土地就会属于你们。
弗兰格尔:
共同的敌人被打翻在地,
谁还建立新的友谊?
我们知道,公爵殿下——
尽管这事瑞典人不该发现,
——您和萨克森人在进行秘密谈判。
你们认为有必要把谈判的决议瞒着我们,
谁向我们保证不会成为这决议的牺牲?
华伦斯坦:
首相大人真是知人善任,
他不可能给我派来更坚韧的谈判对手。
(起立)
您再好好考虑一下,古斯塔夫·弗兰格尔。
布拉格就别再指望。
弗兰格尔:
我的全权就到此告终。
华伦斯坦:
把我的首都[177]让给你们?我宁可退回去,
——投向我的皇帝。
弗兰格尔:
倘若现在还来得及。
华伦斯坦:
这取决于我,现在也行,随时都行。
弗兰格尔:
也许几天前还行。今天已经不行。
——自从塞欣被擒,已不再可能。
(华伦斯坦一怔,沉默不语)
公爵殿下!我们相信,您确有诚意;
从昨天起——我们对此已经确信——
现在有了这份文件,向我们保证部队的忠诚,
再也没有任何东西阻止我们对您信任。
布拉格之争不应使我们谈判破裂,
我的主子首相大人只要得到老城便已满足,
他把拉欣城堡[178]和小半个城市都让给你们。
可是殿下若要想和我们联合,
首先埃格尔得向我们打开城门。
华伦斯坦:
这么说,我得信任你们,你们却不信任我?
我会考虑你们的建议。
弗兰格尔:
我请您考虑得不要太久,
我们的谈判已经拖到第二年,
倘若这次仍无结果,首相大人
将认为一切谈判永远中断。
华伦斯坦:
他逼我逼得很紧。迈出这样一步
需要深思熟虑。
弗兰格尔:
在这之前,就该慎重。
公爵殿下!只有迅速行动,此举才能成功。
(下)
第六场
〔华伦斯坦。特尔茨基和伊洛又返回来。
伊洛:
已经谈妥?
特尔茨基:
你们取得了一致意见?
伊洛:
这瑞典人
满意地离去。是啊,你们谈判成功。
华伦斯坦:
你们听着!什么事都还没有发生,——认真掂量一下,
我恨不得没做这事。
特尔茨基:
怎么?这是什么话?
华伦斯坦:
仰仗这些瑞典人的恩惠过日子!
这些趾高气扬的家伙?我受不了。
伊洛:
你难道是落魄遭难,去向他们乞讨?
你对他们赠予甚多索取甚少。
华伦斯坦:
那个波旁家的王子[179],投靠民族的敌人,
给自己的祖国以重创,他遭到什么命运?
他得的酬报是众人的诅咒,
他这违背天理的罪过逆行
受到民众的憎恶痛恨。
伊洛:
这难道是你的情形?
华伦斯坦:
我告诉你们,
忠贞对每个人都是最亲近的挚友,
人们生来就该为这挚友报仇。
教派之间的敌对,党派之间的怒火,
旧日的妒嫉,近日的忌恨都会消弭;
那些如此猛烈争斗,力图互相消灭的东西,
都会互相容忍,归于平息,
来驱逐人性共同的仇敌,
那凶狠残暴猛烈疯狂的野兽,
它冲进人们安居的牧场,逞凶无忌。
——因为单凭一己的聪明还无法保护自己。
大自然只有安置眼睛当作明灯,
在他的额上。保护他裸露的后背,
全仗虔信诚挚的忠贞。
特尔茨基:
你不要比你敌人更加丑化你自己,
敌人高高兴兴地伸出双手帮助你。
那位卡尔[180],这个皇室的伯父和祖先,
想得也没这样充满柔情蜜意,
竟张开双臂欢迎那位波旁王子,
因为统治世界的只是赤裸裸的利益。
第七场
〔特尔茨基伯爵夫人及前场人物。
华伦斯坦:
谁叫你来的?这儿没有女人的事。
伯爵夫人:
我是前来表示祝贺。
——莫非我来得太早?我不希望是这样。
华伦斯坦:
动用一下你的权威,特尔茨基,让她走吧。
伯爵夫人:
我已经给予波希米亚人一个国王[181]。
华伦斯坦:
他也只是徒有虚名。
伯爵夫人(对另外二人):
那么,原因何在?你们说!
特尔茨基:
公爵大人不愿意。
伯爵夫人:
他非当不可,却不愿意?
伊洛:
现在瞧您的。您去试试,
因为一讲忠诚和良心,我就无计可施。
伯爵夫人:
怎么搞的?当一切还都远在天边,
你面前道路还延长得无限遥远,
你那时英勇刚强当机立断,——
而现在梦想即将成真,
业已胜券在握,大功即将告成,
你却开始犹豫不决举棋不定?
莫非你只是勇于想像怯于行动?
好吧!你就让你的敌人一语言中!
他们正期待你只说不动。
他们深信你有谋叛之心;你放心,
他们会用文书印鉴加以证明!
可是你真会犯上作乱,对此谁也不信。
这样,他们对你既害怕又尊敬。
这可能吗?既然你已走了这么远,
既然他们已知道最坏的结果,
既然人家认为你已犯下罪行,
你还准备坐失成果,后退抽身?
倘若只在酝酿,这就是卑劣的恶行,
一旦付诸实现,便成为不朽的功勋;
倘若起事成功,一切全都变得合理,
因为一切结局均是上帝的旨意。
内侍(上):
皮柯洛米尼上校求见!
伯爵夫人(迅速地):
让他等一等。
华伦斯坦:
我现在不能见他,等下一次吧。
内侍:
他只请求见您片刻。
他有急事——
华伦斯坦:
谁知道,他给我们带来什么消息,我想听听。
伯爵夫人(哈哈大笑):
这对他来说肯定是急事,你可以想像。
华伦斯坦:
是什么事?
伯爵夫人:
你以后就会听到。
现在先想想,如何打发弗兰格尔。
(内侍下)
华伦斯坦:
倘若还有选择,还有一条
和缓的出路可选,该有多好——
我现在还想避免做绝,选择温和之道。
伯爵夫人:
你若别无其他要求,你眼前
就有这样一条道路,把弗兰格尔打发走。
忘记旧日的希望,抛弃过去的威风,
下定决心,开始新生。美德如同
荣誉和幸福,有它自己的英雄。
你立即前往维也纳去见皇帝陛下,
带上满满一箱财宝,告诉他,
你只想考验部下的忠诚,
有意戏弄一下瑞典人。
伊洛:
这样做已经太迟,他们知道了太多的事,
他到维也纳去只是跑去送死。
伯爵夫人:
这我不怕。按照法律给他判罪,
他们还缺乏证据;他们又要避免恣意判刑。
他们会让公爵大人平平静静地离职下野。
我已预见到,一切会如何发生。
匈牙利国王将要莅临,
于是不言而喻,公爵只好回归山林;
事先都根本不须发表什么声明。
匈牙利国王将让全军官兵宣誓效忠,
一切都将就绪,各就各位。
一天早上公爵就悄然离开军营。
在他的府邸里还可以有一番热闹光景,
他将在那里狩猎,养马,农耕,
建造一座宫城,分赠金钥匙,
任用侍从官,大摆酒席,宴请佳宾。
简言之,充当伟大国王,建立小型朝廷!
因为他知道分寸,善于处世,
实际上无所作为也毫无影响,
他们也就对他听之任之;
他将摆出伟大亲王的架势,直到生命终止。
唉,话说回来!公爵大人也不过是一位新人,
随着战争应运而生纵横奔驰,
全凭宫廷的恩宠,权倾一时,
皇上的恩宠以同样的光芒
造就出一批男爵和亲王。
华伦斯坦(站起身来,情绪激动):
善于助人的上天的神力啊!给我指出
一条道路,摆脱这逼人的困境,
给我指出一条我还能走的道路——
我不能做言语中的英雄,一味空谈美德之徒,
热衷于我的强烈愿望和宏伟意图——
我不能朝着那个弃我而去的幸运
故作神气地说:走吧,我用不着你!
我若不再采取行动,我就必死无疑;
我要不怕做出牺牲不畏艰难险阻,
迈出那最后一步,那极端的一步;
可是在我陷入虚无沦亡之前,
在我轰轰烈烈开始,卑微渺小终结之前,
趁大家还没有把我和那些被时势造成,
又被时势毁灭的悲惨人物混为一谈,
我宁愿让当代和后世的人
憎恶地说出我的姓名,让弗里特兰
代表一切该诅咒的行径。
伯爵夫人:
这里有什么违悖自然?
我找不到,请告诉我吧——
啊!但愿迷信的黑夜幽灵
不要控制你清明的精神!
你被控告犯有叛国大罪;
这是否有理,现在并不是问题——
你若不迅速动用你还拥有的权力,
你就一败涂地,——哎!哪里有
这样和顺安分的生物,
不为活命而顽强抵抗竭尽全力?
什么东西如此大胆,不愿宽恕别人自卫之举?
华伦斯坦:
从前这个斐迪南[182]曾对我恩宠有加,
他爱我,器重我,我曾是他心腹爱将,
哪个亲王曾像我这样受到他的尊敬?——
现在竟是这样的下场!
伯爵夫人:
皇上每一个小小的恩典你都牢记不忘,
可是你受到的侮辱却都忘得一干二净?
难道要让我提醒你,他们在累根斯堡
是如何酬谢你的尽忠效命?
你得罪了帝国内部的每个等级;
为了助长皇上的威权,你把众人的仇恨、
诅咒都集中于你一身,
整个德意志境内你没有一个朋友,
因为你只对你的皇帝忠心耿耿。
在累根斯堡掀起了冲你
刮来的狂风暴雨一阵,
那时你只依附于皇帝陛下——
而他却让你倒台[183]!让你沉沦!
成为不可一世的巴伐利亚人[184]的牺牲!
你别说,那失而复得的荣誉,
弥补了先前严重的有失公平。
并非真是善良愿望让你执掌帅印
拜你为帅由于形势严峻,
他们其实并不想让你统率三军。
华伦斯坦:
你说得很对,我获得这个职位,
既非他们对我好心,
亦非和我分外亲近。
我若滥用职权,并不滥用他们的信任。
伯爵夫人:
什么信任?好感?——他们需要你而已!
形势危急,咄咄逼人,
非徒有虚名,滥竽充数之徒所能遏制,
要有实际行动,不要虚假形式,
危急关头总选出顶天立地,
出类拔萃之士来掌舵导航,
即使不得不求贤于民间草莽。
险峻形势使你当上统帅,授你帅印。
因为这个王室很久以来,在难以支撑之前,
一直任用奴性十足的卑微小人
和精通他们权术的玩偶机器,凑合度日。
可是等到危机日益逼近,
空洞的表象已难以为继,
这王室才落到大自然坚强的手里,
大自然这巨灵之神只服从自己,
不懂什么叫做契约协议,从来
只按自己的条件,不按王室的条件与之交易。
华伦斯坦:
这话不错!他们看见我总是保持本色,
我和他们交往,从未欺骗过他们,
因为我从来就认为,不值得费心费力地
掩饰我那气吞山河的心情。
伯爵夫人:
相反——你总是显得狰狞可怖。
不是你不对,你倒是一向忠于你自己,
而是他们毫无道理,他们既然怕你,
却又把权力交到你的手里。
因为每个人性格只要
和自己一致,就都有道理,
除了自相矛盾别无其他过失。
你在八年前,何尝是另外一人?
当时你以火与剑横行德国各地,
向其他国家挥舞皮鞭,
蔑视帝国的各种秩序,
只是施行可怕的强力权利,
践踏每个国家的主权,
为了扩张你自己君王的统治势力。
那正好是扼制你高傲的意志
让你遵守纪律之时!
可是什么对皇帝有利,他就欣喜,
他在这些胡作非为的事上,
默默无言地盖上他那皇帝的印记。
当年你是为他效劳,所以全都合理,
如今这些事情是反对他的,
于是一下子就成为可耻已极?
华伦斯坦(霍然站起):
我从未从这方面来看事情——
是的,的确如此。皇帝利用我的手臂
在国内做的事情,
按照常理不该发生。
即便是我身披的这件公爵的大氅,
也归功于我的功勋,其实都是罪行。
伯爵夫人:
那你应该承认,在你和他之间
谈不上义务和权利,
只是权力和机遇!
现在是你结算总账提取庞大无比的巨款之际,
天上的星座在你头上显示必胜之意,
行星从天上把幸运传递给你,
并且高呼:现在是时候了!
难道你一生徒然测量星辰的运行?——
徒然使用两脚规和象限仪[185]?——
徒然在墙上描摹黄道带和天体,
徒然把司掌命运的七位主宰,
变成沉默不语,预示未来的
七尊神像安置在你的身旁,
只是为了进行一场毫无意义的游戏?
全军厉兵秣马全都毫无意义?
这空洞的把戏里面毫无实际内容,
在这紧要关头决定生死,何去何从,
这场游戏对你自己也无足轻重,
对你也不起任何作用?
华伦斯坦(伯爵夫人说最后几句话时,华伦斯坦情绪激动地走来走去,现在突然站住,打断伯爵夫人):
给我把弗兰格尔叫来,
同时让三名信使备马待命。
伊洛:
好,赞美上帝!(急下)
华伦斯坦:
这是他的[186]也是我的邪恶精灵,通过我
来惩罚他,我这实现他统治欲的工具。
我期待着,对付我胸膛的
复仇钢刀也已磨利,
谁若播下毒龙的牙齿[187],
别指望会收获喜人的果实,
每件坏事都暗怀着自己的复仇天使,
那邪恶的希望恶毒的心思。
他不会再信任我——我也再退不回去,
要发生什么事,就让它出现。
命运总是对的,因为我们的心灵
是命运的执行者,令出如山。
(对特尔茨基)
把弗兰格尔带到密室来见我,
我要亲自嘱咐信使,
派人去找奥克塔维奥!
(对一副得意扬扬的神情的伯爵夫人)
你别高兴!
因为命运的威力嫉妒成性,
冒失的欢呼侵犯它的权力。
我们把种子放在它的手里,
是福是祸日后便见端倪。
(华伦斯坦下,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