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房间。
第一场
〔华伦斯坦,奥克塔维奥·皮柯洛米尼。不久,马克斯·皮柯洛米尼上。
华伦斯坦:
他[188]从林茨向我报告,说他已病倒。
可是我有可靠消息,说他在弗劳恩堡,
藏匿在戛拉斯伯爵军中。
抓住这两个人,往我这里押送。
你就接过那几个西班牙团的指挥权,
老做出发的准备,可总是做个没完,
他们若是逼你出兵,向我发起攻击,
你就满口答应,可是呆在原地。
我知道,这场戏里让你消极延宕,
正合你的心意,是帮你的大忙。
你只要可能,总想维持表面;
你不喜欢把事情做绝,
所以我给你挑选了这个角色,
这次你按兵不动,便是帮了大忙,立了大功。
与此同时,倘若幸运在我,
那你知道该如何行动。
(马克斯·皮柯洛米尼上)
现在,老伙计,走吧,今天夜里你就得出发,
骑上我的好马——这个小伙子留在我这里——
你们的告别尽量简短一些!
我想,我们大家都将情绪欢畅,
兴高采烈地重新欢聚一堂。
奥克塔维奥(对他儿子):
我们回头再谈。(下)
第二场
〔华伦斯坦。马克斯·皮柯洛米尼。
马克斯(走近华伦斯坦):
我的将军——
华伦斯坦:
倘若你称自己是皇上的军官,
我也就不再是你的将军。
马克斯:
这么说事情属实,你真的要离开部队?
华伦斯坦:
我已卸去了皇上的职务。
马克斯:
你想离开军队?
华伦斯坦:
我更希望
部队和我联系得更加牢固,更加密切。
(他坐下)
不错,马克斯,我一直想等行动的时刻到来,
才把事情向你全部公开。
年轻人感觉灵敏容易抓住要点,
榜样到处都有,俯拾即是,
若能自己做出判断,在实践中
予以检验,这确是件乐事。
但是,若要在两件灾祸中选出一种,
心灵与职务发生冲突,
很难从中退出,
这时没有选择余地,未尝不是好事,
形势所迫,不得不然,便是上天的恩赐。
——这个恩赐已经存在,不要回头观望,
这对你已毫无帮助。还是把目光射向前方!
不要做出判断!迅速行动起来!
——宫廷已决定让我垮台,
因此我下定决心,抢先采取行动,
——我们将和瑞典人结成联盟,
这都是些忠实的朋友,勇敢的人们。
(停住,等着马克斯·皮柯洛米尼回答)
——我使你感到意外了吧。不要回答我。
我会给你时间,让你收敛心神。
(他站起来,向后面走去,马克斯久久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内心极端痛苦;他身子动了一下,华伦斯坦便走回来,站在他的面前)
马克斯:
我的将军!——你今天使我长大成人,
因为一直到今天为止,我都不必
自己去探寻道路,辨明方向。
我无条件地追随你。我只消仰望着你,
就知道走的道路正确无比。
你今天让我第一次要靠我自己,
逼着我做出选择,
是听我的良心,还是听你。
华伦斯坦:
迄今为止,命运温柔地抚爱着你,
你可以轻而易举地守责尽忠,
满足任何美好的愿望,
总是全心全意,心无旁骛地行动。
但是这种状况不可能持久,
道路会岔向南北,职责会彼此交锋。
你的朋友和你皇上之间
爆发一场战争,你现在必须
亮明旗帜,不容骑墙折衷。
马克斯:
战争!难道这真叫战争?
战争恐怖可畏,犹如灾祸降落凡尘,
可是战争又是好事,犹如天灾,这是天命。
你用皇上自己的军队和皇上一决雌雄,
难道这场战争是场良好的战争?
啊,上帝啊!真是天翻地覆的变化!
难道我该用这样的语言和你说话,
你可一直像北斗星似的高悬天庭
为我把人生的规则准绳确定!
啊!现在你在我心里造成了多大的创伤!
我一向对你敬畏有加,这已成为天性,
对你绝对服从,已习以为常,
难道要我学习对你的名字不再尊敬?
请别!请不要把你的脸转向我!
你的脸对我一直是神明的面容,
我不会立即对它无动于衷;
我的感觉还在你的约束之中,
尽管我的心灵已挣脱羁绊,但血如泉涌!
华伦斯坦:
马克斯,听我说。
马克斯:
啊!你别说!别说!
你瞧!你那纯洁高贵的面容
还对这灾难深重的行为一无所知。
它只玷污了你的想像力,
你那气宇轩昂的身躯,还显得
纯洁无畏,并未被罪恶侵蚀。
把这污黑的斑点,把这敌人抛开!
这只是一场邪恶凶险的梦境,
威胁每一个安稳的德行。
人们完全可能碰到这样的瞬间,
可是最终依然是美好崇高的感觉获胜。
不,你不会就这样了结此生。
这只会毁掉人们身上伟大的人格
和壮丽的本能,
这只会授卑微的小人以柄,
认为自由无羁并无高贵的秉性,
人生而不能自持,实属无奈无能。
华伦斯坦:
世人将对我严加谴责,我正等着。
你可能说的话,我已对我自己说过。
若能绕道回避,谁也不会趋向过激!
可是这里没有选择的余地,
我必须动用武力,或者忍受苦难——
情况就是如此。二者必居其一。
马克斯:
哪怕真是如此!你不妨用武力
保持你的职位,违抗皇帝的谕旨!
倘若事不得已,不妨公开起义,
我虽说并不赞赏,但是我能理解你。
我愿和你分担,我并不赞成的事体:
就是——不要变成叛国逆贼!
这句话我终于说了出来。别当叛徒!
这不是勇气在自己控制的范围内
所能逾越的尺度,这不是错误。
啊!这完全是另一回事——这是黑暗无状,
阴暗无比,犹如冥国地府!
华伦斯坦(脸色阴沉地皱着眉头,可是平静下来):
年轻人说话轻率,放任,
有些话难以驾驭,犹如刀刃。
他们脑袋火热,给事物大胆地定下尺寸,
其实这些事物只能自己测定。
年轻人一下子就把一切说成有害
或者高尚,或者邪恶或者善良——
人们在想像中奇妙地想出朦胧暧昧的名称,
他们马上拿来放在事物及其本质之上。
世界狭小偏窄,头脑广袤无垠,
思想很容易地挨在一起,彼此并存,
可是在空间里事物狠狠地互相碰撞;
一个占有一席之地,另一个必须移开,
谁若不想被人赶走,必须赶走别人;
这里发生争吵,只有强者方能获胜。
——不错,谁若无愿无欲度此一生,
能够摒弃任何目的,他就和火精[189]
一起生活在轻柔的火焰里,
在纯净的元素中使自己保持洁净。
大自然是用粗砺的材料把我制造出来,
贪欲杂念则把我拽向大地。
而大地属于邪恶的精神,不属于善良的精神。
诸神从天上送给我们的,
只是一般性的财富;
它们的光芒使人愉悦,不能使人富足。
在它们的王国里争取不到财富。
珠宝钻石,普遍赞美的黄金,
必须从虚假的威力处赢得,
这些威力寓居黑夜,蜕化变形。
要让它们对你产生好感,得做出牺牲,
没有一个人要想它们为之效力,
却能活下去,保持灵魂纯净。
马克斯(语气着重地):
啊,害怕,害怕这些虚假的威力吧!
它们言而无信!这些善于撒谎的精灵
让你迷乱,把你拽入深渊,让你沉沦。
不要信任它们!我警告你——
啊!回到你的职责!不错!你能办到!
派我到维也纳去。是的,派我去。
让我使你和皇上言归于好。
他不了解你,但我了解你这个人,
让他用我这双纯净的眼睛看你,
我将给你带回他的信任。
华伦斯坦:
已经晚了,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马克斯:
哪怕事情已经太晚——哪怕已经走得很远,
以至于非要犯下罪行才能使你免于倒台,
那就倒台吧!倒得富有尊严,犹如傲然挺立。
失去兵权吧,退出这个舞台。
你可以光辉灿烂地退出,也可洁身引退。
——这么多年你为别人而生,操劳受累,
现在终于活着为你自己,我陪伴着你,
我的命运永远不和你的命运分离。
华伦斯坦:
已经太晚了,我的紧急信使
在你说这番话时,
已经一里一里地向前奔驰,
带着我的命令,前往埃格尔和布拉格。
——认命吧,我们采取行动,因为非行动不可。
因此让我们完成必要的事情,
富有尊严,脚步坚定——我现在的所作所为
难道比当年恺撒[190]的行事更加糟糕?
他的名字直到今天依然是世上最崇高的称号?
罗马交付给他的军团是用来保卫罗马,
他却率领这些军团来反对罗马。
他若抛掉手中的宝剑,他就彻底完蛋,
我若解除了武装,也就和他一样凄惨。
我感到他的精神在我心里涌动。
把他的幸运给我,其他一切我愿承担。
(马克斯一直痛苦地思想斗争着站在那里,迅速下场。华伦斯坦惊讶地、错愕地目送着他,陷入沉思之中)
第三场
〔华伦斯坦。特尔茨基。紧接着伊洛上。
特尔茨基:
马克斯·皮柯洛米尼刚从你这儿出去?
华伦斯坦:
弗兰格尔在哪里?
特尔茨基:
他已经走了。
华伦斯坦:
这么急?
特尔茨基:
就像大地把他一口吞咽。
他刚离开你这里,我就跟了过去,
我还有话要说,可是——他已经不见。
没人知道他怎么消失在黑暗之中,
我看,这人就是个黑色妖魔,
人是不会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伊洛(上):
你想把那老家伙派出去,这话当真?
特尔茨基:
怎么?派奥克塔维奥出去!你的脑子到底想到哪儿去了?
华伦斯坦:
派他到弗劳恩堡去率领
西班牙和意大利各团。
特尔茨基:
但愿上帝不让你做出这样的决定!
伊洛:
你想把军队托付给这个虚伪透顶的家伙?
把他从你眼皮底下支开?恰好在现在
这生死攸关的时刻?
特尔茨基:
你不会这样做的。不,凭什么也不会这样做!
华伦斯坦:
你们这些人真是奇怪。
伊洛:
啊!就是这一次,
你就听从我们的警告吧。别把他放走。
华伦斯坦:
我一直信任他,为什么
偏偏这一次我不该信任?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要我对他失去好感?
由于你们胡思乱想,可不是由于我有病,
就叫我改变对他久经考验的判断?
你们别以为我是个女流之辈。迄今为止
我一直信任他,今天依然如此。
特尔茨基:
难道非他莫属?你另派一人吧。
华伦斯坦:
必须让他去,他是我挑选出来的,
他适合这件事,我就交给他去办。
伊洛:
因为他是个意大利人,所以你就觉得他合适。
华伦斯坦:
我很清楚,你们对这父子二人从无好感。
我尊重他们喜欢他们,器重他们甚于你们
和其他人,显然他们该受这样的待遇,
于是他们就成了你们的眼中钉!
你们的妒嫉与我何干?与我的事业何干?
你们嫉恨他们,并不能使我的感觉改变,
你们对他们是爱是恨,悉听尊便,
我让每个人保留自己的思想和倾向,
因为我知道,你们在我心里各有自己的分量。
伊洛:
他走不了——我会让人把他马车的轮子砸烂。
华伦斯坦:
别发火,伊洛!
特尔茨基:
克威斯腾堡在这儿的时候,
老是跟奥克塔维奥泡在一起。
华伦斯坦:
我知道这事,是我批准的。
特尔茨基:
我也知道,戛拉斯的密使曾经跑来找他。
华伦斯坦:
这不是事实。
伊洛:
啊!你明察秋毫,却是个睁眼瞎!
华伦斯坦:
你不可能动摇我的信念,
这信念根植于星象学深奥的学问。
他若撒谎,整个星相学便是一派谎言,
因为你们知道吗,我从命运得到保证,
他在我的朋友当中最为忠心耿耿。
伊洛:
你有没有得到保证,保证那个保证没有撒谎?
华伦斯坦:
在人的一生中有些瞬间,
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接近世界精神,
他可以向命运自由提问。
在吕岑决战[191]前的那天夜里,
就出现了这样一瞬。
那时我靠着一株大树思绪万千,
极目远眺一马平川,篝火
熊熊燃烧,透过阴暗的浓雾,
只有武器的沉闷喧响和巡逻的单调呼喊,
时而打破寂静黝黑的夜幕。
此时此刻,我整个的一生,
清晰可见的往日和影影绰绰的未来,
都在我的心头翩跹飞舞,
充满预感的精神把我翌日的命运
和遥远无际的未来联系在一处。
我于是对我自己说:“你统治了
这么多人!他们追随着你的星辰,
把他们的身家性命都押在你的头上,
犹如押上一个吉利的号码,
他们和你一起登上了你的幸运之船。
可是世事多变,总有一天
命运又会把他们大家驱散,
只有少数人会赤胆忠心地守在你的身边。
我想知道,这座军营里所有的人,
谁对我最为赤胆忠心。
命运啊,给我一个信号!第二天早上
谁第一个向我走来表示爱心,
应该就是我想找的人。”
我这样思忖着,沉入了梦乡。
我在睡梦中来到鏖战正酣的战场,
人头攒动拥挤不堪,一枪射来,击中了
我的战马,我翻身落马,战马和骑手
不顾一切地从我身上跃过,
我气喘吁吁地躺在那里,宛如垂死之人,
被他们杂沓的马蹄踏成齑粉。
这时突然有人向我伸出手臂相助,
这就是奥克塔维奥——我猛然惊醒,
已经破晓天明,——奥克塔维奥站在我的跟前,
说道:“今天你别骑这匹花斑马,我的兄弟,
你最好骑上这匹稳当的坐骑,
这是我特意给你挑选出来的。
就算是为了我吧。一场梦在向我警告示意。”
多亏这匹马奔跑迅速,使我摆脱了
巴尼哀[192]麾下龙骑兵的紧逼追赶。
我的堂弟这天骑了那匹花斑马,
连人带马,我都永远没有再见。
伊洛:
这只是机缘巧合。
华伦斯坦(用着重的口气):
这可不是巧合。
我们觉得只是盲目的偶然机缘。
恰好是来自无比深沉的根源。
我于是追根溯源,心里确认,
他是我善良的天使,对此不再讨论。(下)
特尔茨基:
我感到欣慰的是,
马克斯还在我们手里充当人质。
伊洛:
这小子别想活着从这儿走开。
华伦斯坦(站住脚步,转过身来):
你们别像婆婆妈妈的妇女,
人家讲了几小时话,合情合理,
而你们颠来倒去老说那么一句,
——你们要知道,人的行为和思想
并不像大海盲目掀动的波浪。
人的内心世界,他的微观宇宙,
是深不可测的深坑,思想从那里涌流。
这些思想是必然的,犹如树木结果,
它们不可能是魔术变出来的偶然巧合。
我若探讨了人的内在实质,
也就知道他的愿望和他的行止。(都下)
第四场
〔皮柯洛米尼寓所中的一室。奥克塔维奥已着装待发。一名副官。
奥克塔维奥:
卫队都到了吗?
副官:
他们等在楼下。
奥克塔维奥:
这些人都可靠吧,副官?
你从哪个团里把他们调来?
副官:
从蒂芬巴赫团。
奥克塔维奥:
这个团是忠诚的,
让他们静候待命,呆在后院,
没有听见铃声,别让人家看见;
然后关上这座房子,严加看守,
你遇见的人,全都逮捕,一个不留。
(副官下)
我虽然希望用不着使用他们,
根据我的计划,应该不致有误,
可是事关皇帝的使命,是场豪赌,
宁可慎重有余,不可谨慎不足。
第五场
〔奥克塔维奥·皮柯洛米尼。伊索拉尼上。
伊索拉尼:
我来了——好哇!另外还有谁来?
奥克塔维奥(神秘地):
先和您谈谈,伊索拉尼伯爵。
伊索拉尼(神秘地):
要动手了?公爵打算采取行动?
您尽可信任我,对我进行考验!
奥克塔维奥:
会有的。
伊索拉尼:
老兄,我可不是言行不一之徒,
说起话来勇冠三军英雄盖世,
一旦行动,就逃之夭夭,极为可耻,
公爵大人待我如同朋友,上帝知道,
就是如此!我的一切全是他的恩赐馈赠,
他完全可以依靠我的忠诚。
奥克塔维奥:
到时候看吧。
伊索拉尼:
您得小心。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一条心。
这儿还有许多人都和宫廷有密切联系,
他们认为,方才被偷偷骗去的签名,
对他们并无约束之力。
奥克塔维奥:
是吗?告诉我,哪些先生有这种看法。
伊索拉尼:
见他妈的鬼!所有的德国人都这么说。
埃斯特哈齐[193],考尼茨[194],德奥达特[195]现在也都声明,
咱们应该服从宫廷。
奥克塔维奥:
我很高兴。
伊索拉尼:
您很高兴?
奥克塔维奥:
我高兴的是,
皇上还有那么好的朋友,那么正直的臣仆。
伊索拉尼:
您别开玩笑。他们并不都是坏人。
奥克塔维奥:
当然不是坏人。上帝保佑,我可不开玩笑!
看到正义的事业如此坚强,
我当真非常高兴。
伊索拉尼:
什么鬼把戏!这是怎么回事?
您难道不是一伙的?——我干吗到这儿来?
奥克塔维奥(神情肃然):
我简单明了地跟您解释,
您究竟想做皇上的朋友,还是皇上的敌人。
伊索拉尼(倔强地):
谁有资格向我提出这个问题,
我才向他做出解释。
奥克塔维奥:
这份公文会告诉您,我是否有这资格。
伊索拉尼:
什——么?皇上的御书,皇上的玉玺。(念)
“全军将校都该服从
朕的爱卿,赤胆忠心的
皮柯洛米尼中将的号令,
犹如服从朕的谕旨。”嗯——是啊——这样——是啊是啊!
我谨向您表示祝贺,中将大人。
奥克塔维奥:
您是否听从这道谕旨?
伊索拉尼:
我——不过,
您来得这样迅速,使我措手不及——
我希望——您会给我时间考虑——
奥克塔维奥:
两分钟时间。
伊索拉尼:
我的上帝啊,这事可是——
奥克塔维奥:
既清楚又简单。
您得宣布,您是愿意背叛您的主子,
还是忠心耿耿地为他效力。
伊索拉尼:
背叛——我的上帝啊——谁在谈背叛呢?
奥克塔维奥:
情况就是如此。公爵是个叛徒,
想把军队领去投向敌人。
您简单明了地表态。您想背弃皇帝?
卖身投靠敌人?您是否在打这个主意?
伊索拉尼:
您想什么呀?我背弃皇帝陛下?
我这么说了吗?我什么时候
说过这话?
奥克塔维奥:
现在这话是还没有说出口来。是还没说。
我正等着,瞧您是否会说出这句话。
伊索拉尼:
那您瞧,我乐于看见您自己为我作证,
我并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奥克塔维奥:
这么说,您背离公爵殿下啰?
伊索拉尼:
倘若他阴谋叛变——叛变就使恩断义绝。
奥克塔维奥:
您是否已经下定决心为反对他而战?
伊索拉尼:
他对我不薄——不过如果他是个无赖,
愿上帝惩罚他!我就和他一刀两断。
奥克塔维奥:
您顾大局识时务,我很高兴。
您今天晚上就悄悄开拔,
带上全部人马轻装上路,
仿佛是奉公爵之命行事。
集中的地点是弗劳恩堡,
戛拉斯将给您进一步指示。
伊索拉尼:
我一定照办。请在皇上面前也为我美言,
说我多么乐于为他效力。
奥克塔维奥:
我将大加赞美。
(伊索拉尼下,一仆人上)
是布特勒上校吗?好。
伊索拉尼(返回来):
也请您原谅我方才说话鲁莽,老兄。
上帝啊!我怎么能知道,
我面前是个多么了不起的人物!
奥克塔维奥:
这事就不必再提。
伊索拉尼:
我是个轻狂的老小孩,
我若酒后失态,胡言乱语,
脱口说了句冒犯宫廷的话,
那您也知道,这全无恶意。(下)
奥克塔维奥:
您不必
为此担心!——这一着成了!
但愿我们在其他人那里也吉星高照!
第六场
〔奥克塔维奥·皮柯洛米尼。布特勒。
布特勒:
我奉命前来,中将大人。
奥克塔维奥:
欢迎您,我尊贵的客人和朋友。
布特勒:
对我来说,是莫大的荣幸。
奥克塔维奥(两人就座之后):
我昨天向您表示好意,
您还没有给予回答。
您可能误认为是客套虚礼。
这番好意发自我的内心,
我和您结交,是真情实意,
当今时代善良的人都该紧密联系。
布特勒:
只有志同道合,才能做到这点。
奥克塔维奥:
我称一切善良的人全都志同道合。
我看人,只看他的性格
静静地驱使他做出的行为;
因为盲目误会的威力
往往使出类拔萃之士脱离正轨。
您途经弗劳恩堡,难道戛拉斯伯爵
没说什么?他是我的朋友,不必忌惮。
布特勒:
他只是白说了一气。
奥克塔维奥:
这话我可不爱听,他的忠告乃是好意,
我也可能给您一个类似的忠告。
布特勒:
那您就不必费神——也省得我窘困,
听到好心的忠告竟不领情。
奥克塔维奥:
时间宝贵,让我们开诚布公。
您也知道,这里是什么情形。
公爵在想叛变,我还可以告诉您详情,
他已经完成了叛变;几小时前
他已经和敌人缔结同盟。
信使已飞骑驰向布拉格和埃格尔,
明天他就带领我们投向敌人。
然而他是自欺欺人,因为聪明人警觉万分,
皇帝陛下在这里依然还有忠实的朋友,
他们势力强大,那看不见的联盟。
这份文告宣布他是罪人,
军队不再负有义务向他效忠听命,
它号召一切思想纯正的人
集合起来,听从我的号令。
请您选择,是和我们一起为正义事业效力,
还是和他一起分担邪恶者的厄运。
布特勒(起立):
他的命运就是我的命运。
奥克塔维奥:
这是您最后的决定?
布特勒:
正是。
奥克塔维奥:
好好思考一下,布特勒上校,
您还有时间,您那脱口而出的话,
将在我忠诚的胸中深埋。
收回这句话吧,请趋利避害。
您并没有选到好的一派。
布特勒:
还有什么吩咐,中将大人?
奥克塔维奥:
请看您的满头白发!收回这句话吧。
布特勒:
告辞了!
奥克塔维奥:
什么?您想在这样一场争吵中
拔出这把卓越的勇敢的宝剑?
您为奥地利忠心耿耿地服役四十年,
理应受到感激,却想让感激变成天谴?
布特勒(苦涩地大笑):
奥地利皇室的感激!(他想走)
奥克塔维奥(让他一直走到门口,然后叫住他):
布特勒!
布特勒:
有何见教?
奥克塔维奥:
你那伯爵怎么样了?
布特勒:
伯爵!什么意思?
奥克塔维奥:
我指的是您的伯爵称号。
布特勒(猛然暴怒):
真他妈的该死!
奥克塔维奥(冷冷地):
您申请获得这一称号。但被驳回。
布特勒:
您这样嘲笑我,不能不受惩罚。拔剑吧!
奥克塔维奥:
收起您的宝剑。心平气和地说说,
这是怎么回事。我以后不会不满足您的要求。
布特勒:
不妨让全世界知道我一时神昏智迷,
我自己也永远不能原谅我自己!
不错!中将大人,我是野心勃勃,
从来也受不了别人的轻视侮慢。
出身和称号在军队里竟比赫赫战功
更为值钱,这使我痛苦不堪。
我不想比我同类的人地位低下,
于是我荒唐地迈出了那一步,
在一个不幸的时刻——真是糊涂!
但是我为此受到的惩罚不该这样严酷!
——他们可以拒绝我的请求——为什么
要用伤人的轻视来增加我的痛楚?
为什么用沉重的嘲讽给我这个老头沉重打击,
把这个久经考验的忠仆打倒在地,
为什么这样粗暴地提醒他出身微贱的耻辱,
就因为他在软弱之际,一时忘乎所以?
放纵之辈嬉笑戏谑踩踏蠕虫,恣意作弄,
可是大自然却把一根尖刺赋与蠕虫——
奥克塔维奥:
想必有人诬陷了您。您是否猜出
那个对您进行阴损的敌人?
布特勒:
管他是谁!一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想必是个宫廷宵小,一个西班牙人,
不知道是哪个古老贵族世家的子孙,
我也许碍了他的前程,一个混蛋妒嫉心盛,
我靠自己赢得荣耀,使他头脸蒙上灰尘。
奥克塔维奥:
您说,公爵是否同意您的这一行动?
布特勒:
是他敦促我这样干的,他以高贵的朋友的热忱
亲自为我去争取。
奥克塔维奥:
是这样吗?您确切知道这点?
布特勒:
我读过他写的信。
奥克塔维奥(加重语气地):
我也读过——不过内容不同。
(布特勒惊愕不已)
这封信碰巧在我手里,
您不妨自己读一读。
(把信递给布特勒)
布特勒:
哈!这是什么?
奥克塔维奥:
我怕,布特勒上校,
有人跟您耍了一场可耻的把戏。
您说,是公爵敦促您采取这一步骤?
可是这封信里谈到您,他却是口气鄙夷,
认为您自负狷傲,他奉劝大臣阁下,
务必煞煞您的傲气。
(布特勒读完信,双膝颤抖,伸手抓过一把椅子坐下)
没有敌人迫害您。谁也不想损害您。
您所感受到的侮辱完全是公爵的意图;
他的意图非常清楚。
要离间您和皇上,使您和皇上反目,
他希望您会对皇上进行报复,
您久经考验,忠心事主,
倘若冷静思考,他永远无法使您背离皇帝。
他要把您变成一个盲目的工具,
鄙夷不屑地利用您达到他邪恶的目的。
四十年来,您走在正道上,坚定不移。
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他非常成功地
诱使您从这良好的道路上偏离。
布特勒(声音颤抖地说):
皇帝陛下能原谅我吗?
奥克塔维奥:
皇上的恩典还更加浩大。他还将消除
您无端受到的这种侮辱。
公爵出于邪恶目的允诺给您的馈赠,
皇帝陛下将自动予以确认。
您所率领的团队,归您所有。
布特勒(想站起来,又坐了下去。他的心情激动异常,他试图说话,可是说不出来。他终于从佩带上解下宝剑,递给皮柯洛米尼)
奥克塔维奥:
您想干什么?镇静一下。
布特勒:
拿去。
奥克塔维奥:
干什么?
请好好想想。
布特勒:
请拿去!我已经不配使用这柄剑。
奥克塔维奥:
请从我的手里重新接过这把宝剑,
请永远为了正义的事业光荣地使用它。
布特勒:
这样仁慈的皇上,我竟背信叛逆。
奥克塔维奥:
您可予以弥补。迅速脱离公爵。
布特勒:
我和他脱离!
奥克塔维奥:
怎么?您有顾虑?
布特勒(可怕地猛烈发作):
只是和他脱离吗?啊!他得为此丧命!
奥克塔维奥:
您随我到弗劳恩堡去吧!一切忠贞之士
全都聚集在戛拉斯和阿尔特林格的军营。
我将使其他许多人对自己的职责重新认清,
他们今天夜里将逃出皮尔森。
布特勒(情绪激动地走来走去,走到奥克塔维奥面前,目光坚定地):
皮柯洛米尼伯爵!一个背弃过忠诚的人,
是否有资格和您谈论名誉?
奥克塔维奥:
他已如此深切地感到悔恨,当然有资格谈到名誉。
布特勒:
那么请让我留在这儿,我以名誉起誓。
奥克塔维奥:
您想干什么?
布特勒:
请让我带着我团的人马留下。
奥克塔维奥:
我可以信任您。不过告诉我,您在想什么?
布特勒:
事实会告诉您。现在请别追问!
请相信我!您可以相信我!凭着上帝的名义!
您并没有把他留在他善良的天使手里——别了!
(下)
仆人(带来一份书简):
一个陌生人送来这书简,送完就走了。
公爵殿下的马匹也已经等在楼下。(下)
奥克塔维奥(读书简):
“请赶快离去。您忠诚的伊索拉尼。”
——啊,但愿我已离开这座城市!
难道我们会功亏一篑,输掉这盘棋?
走吧,走吧!我在这里早已不得安全。
可是我的儿子现在哪里?
第七场
〔皮柯洛米尼父子。
马克斯(情绪十分激动地上场,目光狂乱,步履不稳;他似乎没有注意到父亲,他父亲站在远处,正满怀怜悯地凝视着他。他大步走过房间,又站住脚步,最后倒坐在一把椅子上,呆呆地望着前方)
奥克塔维奥(走近马克斯):
我要出发了,我的儿子。
(他得不到回答,便去抓住马克斯的手)
我的儿子,别了!
马克斯:
别了!
奥克塔维奥:
你马上就跟着我来吧!
马克斯(没有看奥克塔维奥一眼):
我跟着你?
你的道路曲里拐弯,这不是我的道路。
(奥克塔维奥放下他的手,向后直退)
啊!倘若你真心实意,正直坦诚,该有多好,
那就决不会到这种地步,一切都会两样!
他就不会做出那可怕的事情,
善良的人会对他继续产生影响,
他也不会陷入坏人设下的圈套。
为什么像个小偷,或者小偷的帮手
在旁窥伺,阴险奸诈,贼头贼脑?
凶险的虚伪啊!万恶之源!
你给我们带来苦难,把我们彻底毁掉!
而真诚相待,纯粹的肝胆相照,
这能维系整个世界,解除我们的苦恼!
父亲!我不能原谅你,我做不到。
公爵大人欺骗了我,太可怕了,
可是你的行动也并不比他好多少。
奥克塔维奥:
我的儿子,唉!我原谅你的痛苦。
马克斯(站起身来,以怀疑的目光打量着他):
这可能吗,父亲?父亲?是你处心积虑地
想促使这事发展到这步田地?
他一败涂地你就飞黄腾达。奥克塔维奥。
我对这事可不感到欣喜。
奥克塔维奥:
天上的上帝啊!
马克斯:
我可真惨!我的天性都已改变,
怀疑如何钻进我自由的灵魂里面?
信任、信念、希望都已破灭,
因为我所极度尊敬的人,全都把我欺骗。
不,不,并不是所有的人!我还有她,
她真诚纯净,犹如万里无云的蓝天。
到处都是伪善、欺骗,
到处都是谋杀、下毒、背盟、背叛,
惟一纯洁的地方就是我们的爱情,
人性中就是它没有遭到亵渎和污染。
奥克塔维奥:
马克斯!最好你马上跟我走,这样好些。
马克斯:
什么,我还没有和她告别就走?
没有最后一次告别——决不!
奥克塔维奥:
省去
你那离别之苦吧,非离别不可。
跟我走吧!走吧,我的儿子!
(想拖他走)
马克斯:
不行!我向上帝起誓!
奥克塔维奥(更加急迫):
跟我走吧,我命令你,你父亲命令你!
马克斯:
命令我做符合人性的事吧。我留在这里。
奥克塔维奥:
马克斯!我以皇上的名义命令你,跟我走!
马克斯:
没有一个皇帝能规定人的心做这做那,
我的厄运只把一样东西给我留下,
她的同情,你难道还想把这也夺走吗?
难道残忍的事发生时也得残忍可怕?
难道我得把不可挽回的事
做得丧失尊严更加卑下,
像懦夫似的从她面前悄悄逃跑?
她应该看到我的痛苦,我的苦恼,
听到我那撕得粉碎的灵魂的哀号,
为我抛洒眼泪滔滔,——啊!
人啊真是残酷,但她却是个天使。
她将从苦难深重的绝望深处
拯救我的灵魂,哭出温柔的慰藉,
消除死亡的痛苦。
奥克塔维奥:
你摆脱不了自己,你办不到。
啊!来吧,我的儿子,拯救你的美德吧!
马克斯:
不要白白浪费你的口舌,
我跟随我的心,因为我只能信任它。
奥克塔维奥(控制不住自己,浑身哆嗦):
马克斯!马克斯!倘若那可怕的事打在我头上,
倘若你——我的儿子——我的亲骨肉
——我简直想不下去,你若卖身给这可耻的人,
给我们贵族家世打上可耻的烙印,
那么全世界就该看见可怕的事情,
在惨烈的决斗中,儿子的钢剑上
将会滴下父亲的鲜血淋淋。
马克斯:
啊!你要是一向把人想得好些,
你也会做出更好的行动。
该诅咒的猜疑!不幸的怀疑!
没有什么东西不可撼动坚定不移,
只要缺乏信仰,一切全都摇来摆去。
奥克塔维奥:
即使我信任你的心,
你能一直把握住自己,跟随你的心吗?
马克斯:
你没有征服我心灵的声音,
公爵也不可能让它屈服。
奥克塔维奥:
啊!马克斯,我看你永远不会回来了!
马克斯:
你永远不会看见我辱没你的。
奥克塔维奥:
我前往弗劳恩堡,我把帕彭海姆[196]
给你留下,还有洛林,托斯卡纳和蒂芬巴赫[197]
也留在这里掩护你。
他们爱你,并且忠于誓言,
宁可英勇奋战沙场捐躯,
也不离开统帅也不背离荣誉。
马克斯:
你放心吧,我或者在这里奋战而抛下生命,
或者带领他们离开皮尔森。
奥克塔维奥(出发):
我的儿子,别了!
马克斯:
别了。
奥克塔维奥:
怎么,不向我
投来爱的目光?也不握手告别?
我们是去投入一场血腥的战争,
前途未卜,胜负未决。
我们以前分别从来不是如此。
难道真是这样?我已经没有儿子?
〔马克斯扑进他的怀里,他们两人默默地久久抱在一起,然后分别向不同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