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里特兰公爵夫人的客厅。
第一场
〔特尔茨基伯爵夫人。苔克拉。诺伊布隆小姐。后二人正在做女红。
伯爵夫人:
你没什么问我吗?苔克拉?一句话也没有?
我等你一句话,等了好久,
这么长的时间,你连他的名字
也不提一提,你能够忍受?
怎么着?是不是我已成多余的人,
除了通过我,还有别的途径?
跟我坦白说吧,外甥女。你见过他吗?
苔克拉:
这两天我都没有看见他。
伯爵夫人:
也没听人说过他什么?什么也别瞒着我。
苔克拉:
一句话也没瞒你。
伯爵夫人:
你的心情竟然能够这样平静!
苔克拉:
我是很平静。
伯爵夫人:
你先出去一下,诺伊布隆。
(诺伊布隆小姐离去)
第二场
〔伯爵夫人。苔克拉。
伯爵夫人:
恰好现在他这样安静,
我很不喜欢。
苔克拉:
怎么恰好现在!
伯爵夫人:
在他知道了一切之后!
苔克拉:
若要我明白你的意思,就把话说清楚些。
伯爵夫人:
就为了这个目的我才把她支开。
苔克拉,你已经不再是小孩。
你的心已经成年,因为你在恋爱,
勇气寓于爱情之中,你很勇敢,你已证明。
你更像你父亲的精神,不像你母亲。
因此你可以听些事情,
而你母亲承受不起,会胆战心惊。
苔克拉:
我请你进入正题,别再绕圈子,
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听了这番开场白,什么都不会更使我害怕。
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不妨直截了当。
伯爵夫人:
只希望你别大吃一惊。
苔克拉:
你就直说吧!我求你了。
伯爵夫人:
现在就指望你给你父亲
帮个大忙——
苔克拉:
靠我帮忙!可能是什么呢——
伯爵夫人:
马克斯·皮柯洛米尼爱上了你。
你可以把他和你父亲牢牢地拴在一起。
苔克拉:
这难道还用得着我?他不是对我父亲赤胆忠心?
伯爵夫人:
过去是这样。
苔克拉:
为什么现在就不是这样?
为什么不是永远这样?
伯爵夫人:
他也忠于皇上。
苔克拉:
他这是忠于职守,维护荣誉,仅此而已。
伯爵夫人:
我们要他证明他的爱情,
而不是证明他的荣誉——职责和荣誉!
这些名词极为暧昧,具有多种含义。
你得向他解释这些概念,
他的爱情得向他解释什么是他的荣誉。
苔克拉:
怎么回事?
伯爵夫人:
在皇上和你之间,他得做出取舍。
苔克拉:
他将很乐意陪伴父亲告老返乡,
你自己也听他说过,
他多么希望丢开刀枪。
伯爵夫人:
他不该丢开刀枪,我们的意见是,
他该为你父亲拔剑挥刀。
苔克拉:
倘若我父亲蒙受羞辱,
他将欣然为我父亲抛洒热血,
牺牲头颅。
伯爵夫人:
你是故意不想猜出我的心思——
那你听好,你父亲已经脱离皇上,
正准备带着他的全部军队
投向敌方。
苔克拉:
啊,我的母亲啊!
伯爵夫人:
需要有个崇高的榜样,
让官兵争相效法。皮柯洛米尼父子俩
在军中颇有威望,他们主宰舆论,
他们的进退举足轻重,有巨大影响,
儿子的行动使我们能稳住父亲,
——此举在很大程度上由你决定。
苔克拉:
啊,可怜的母亲!死神在跟你
开什么样的玩笑啊!——她受不了这样的刺激。
伯爵夫人:
她会顺从形势,随遇而安。
我了解她。她胆小怕事,
遥远未来的事使她担惊受怕,
但安于天命,忍受不可更改的现实。
苔克拉:
啊,我的心灵充满不祥的预感——现在,
现在这只冰冷的恐怖之手已到这里,
抓住我快活的希望,使我不寒而栗。
我早就知道——啊,我一走到此地,
我那惊恐万状的预感就立即向我示警
我的头上已笼罩着不祥的星辰——
可是为什么我现在首先想到自身——
啊,我的母亲!我的母亲!
伯爵夫人:
镇静一些,
不要发出空洞无谓的悲叹哀泣。
为你父亲留住朋友,为你自己留住恋人,
那么一切还能转危为安,大吉大利。
苔克拉:
大吉大利!什么?我们将永远各分东西!——
唉,现在已经再也谈不上这些。
伯爵夫人:
他不会撇下你!他不可能和你分离。
苔克拉:
啊,他可真不幸啊!
伯爵夫人:
他若真的爱你,就会很快
下定决心。
苔克拉:
他会很快
下定决心,对此你不必怀疑。
决心!这里还有决心可下?
伯爵夫人:
镇静点,我听见你母亲走来。
苔克拉:
我怎么能平静地和她见面!
伯爵夫人:
镇静,镇静。
第三场
〔公爵夫人。前场人物。
公爵夫人(对伯爵夫人):
妹妹,刚才谁在这儿?
我听见有人在热烈地谈话。
伯爵夫人:
没人在这儿。
公爵夫人:
我提心吊胆。有什么声息
就像有信使跑来把不幸的消息传递,
你能告诉我,妹妹,现在情况如何?
他会遵照皇上的旨意,
派骑兵到红衣主教那儿去?
你说他在克威斯腾堡临走时
没有给予令人满意的答复?
伯爵夫人:
没有,他没有给人家这样的答复。
公爵夫人:
啊,那一切都完了!我看到大祸临头。
他们将把他罢官免职,
一切又会像累根斯堡[198]那次。
伯爵夫人:
不会
变成那样,这次不会。你尽可放心。
(苔克拉心情无比激动,扑向母亲,抱着母亲大哭)
公爵夫人:
啊,这个男人不屈不挠,桀骜不驯!
我们的婚姻灾难深重,险象环生,
我什么苦没吃,什么罪没受!
我提心吊胆地和他一起过了一辈子,
就仿佛捆在一只喷吐火焰的轮子[199]上,
急急忙忙拼命向前滚动,无休无止,
他拽着我向前,令人晕眩,时刻面临深渊,
老有猝然失足跌落的危险。
——不,别哭,我的孩子。别让我的苦恼
变成你这一生不祥的预兆,
别让它破坏了你面临的婚姻。
世上没有第二个弗里特兰;我的孩子,
你不必害怕会遭到你母亲的命运。
苔克拉:
让我们逃走吧,亲爱的母亲!
快,赶快!这儿不是我们呆的地方。
此后每个小时都会发生
新的可怕的情况!
公爵夫人:
你的命运将风平浪静!——即便是我们,
我和你的父亲也曾经有过美好的光阴;
我现在想起婚后最初几年至今依然欣喜万分。
那时他还是个快快活活的青年,努力上进,
他的勃勃雄心还是一股柔和的火苗给人温馨,
还不是熊熊燃烧的狂野火焰。
皇上对他恩宠有加,表示信任,
他着手进行的事,都能办成。
可是累根斯堡那个不幸的日子,
他从显要地位被一下打到底层,
从此之后,他情绪波动郁郁寡合,
变得疑虑重重,抑郁阴沉。
再也不得安宁,不信往日的幸运,
也不兴高采烈,自己的力量也不相信
而把自己的心灵转向暧昧的法术,
这种法术还没让任何人交过好运。
伯爵夫人:
你亲眼看到了这点——但是
我们就用这番谈话来迎接他吗?
你也知道,他很快就要到这儿来,
难道要他看到小姐正眼里噙着泪花?
公爵夫人:
来吧,我的孩子。
擦去你的眼泪,让你父亲看看
灿烂的笑靥,——瞧,蝴蝶结也散了——
头发得束得整整齐齐不能松散。
来吧,擦干眼泪,眼泪只会让你
美丽的明眸变丑,我刚才想说什么?
对了,这个皮柯洛米尼可是
出身名门身份高贵,而且战功显赫。
伯爵夫人:
是这样,姐姐。
苔克拉(惊惶地对伯爵夫人):
姨妈,原谅我,
我能不能告退?
(想走)
伯爵夫人:
上哪儿去?你父亲就来。
苔克拉:
我现在没法见他。
伯爵夫人:
他可会想到你,
问起你的。
公爵夫人:
她干吗要走?
苔克拉:
看见他,我受不了。
伯爵夫人(对公爵夫人):
她不舒服。
公爵夫人(担忧地):
这亲爱的孩子有什么病啊?
(两人向公爵小姐走去,忙着留住她。华伦斯坦上场,一面和伊洛说话)
第四场
〔华伦斯坦。伊洛。前场人物。
华伦斯坦:
军营里现在还平静无事?
伊洛:
全营都很平静。
华伦斯坦:
不出几小时就会从布拉格
传来消息,这座首都已属于我们。
那时我们就可以抛开我们的面具,
同时让这里的部队知道
我们已经采取成功的步骤。
在这种情况下,榜样的威力无穷。
人是善于模仿的造物,
谁站在最前列,就率领群众。
布拉格的部队别无所知,
只知道皮尔森的民众已效忠我们,
而在皮尔森的人们得向我们宣誓,
因为布拉格人已经树立榜样,先迈一步,
——你说,布特勒已亮明态度?
伊洛:
他是自觉自愿,不召而来,
向你献上他自己和他的队伍。
华伦斯坦:
我认为,并不是每一种
发自心里的警告都可以信任。
为了使我们迷惑,说谎的精灵
往往模仿真理的声音,
广为抛撒种种谜语,欺骗世人。
布特勒是有尊严的汉子,铁骨铮铮,
我有些冤枉他,要请他原谅,
因为在他身边总有一种感情
向我袭来,我无法控制,
我不愿把这种感情称作胆战心惊,
它阻止我欢快地向他表示亲近。
精灵叫我警惕这个正直的人,
他却第一个向我提供幸福的保证。
伊洛:
他那备受敬重的榜样,将会为你赢得
军中的优秀官兵,对此不必怀疑。
华伦斯坦:
你现在马上去把伊索拉尼叫来,
我不久前刚刚把他起用,
我打算让他带头。去吧!
(伊洛下,与此同时其余的人又走了过来)
华伦斯坦:
瞧,母亲带着爱女!
咱们也该歇歇,不让公务缠身——
你们过来啊!我渴望着在家人当中
欢快地呆上一阵。
伯爵夫人:
我们好久没有这样家人团聚了,大哥。
华伦斯坦(对伯爵夫人一旁说道):
她能听我说吗?有思想准备吗?
伯爵夫人:
还不行。
华伦斯坦:
过来,我的女儿,坐到我身边来。
你能说会道,口齿伶俐,
你母亲对你的口才称赞不已,
你的声音柔和,悦耳动听,
能使人神志昏乱心灵迷醉,
我现在就需要这样一付嗓子,
来驱散妖魔,赶尽魑魅,
它们鼓动翅膀,我头上一片昏黑。
公爵夫人:
你的七弦琴在哪儿,苔克拉?
来呀,让你父亲听你演示一下
你的技艺。
苔克拉:
啊,我的母亲!上帝啊!
公爵夫人:
来呀,苔克拉,让你父亲高兴高兴。
苔克拉:
我做不到,母亲——
伯爵夫人:
怎么?这是什么意思,外甥女!
苔克拉(对伯爵夫人):
饶了我吧,现在——
心情沉重,担惊受怕——在他面前唱歌——
他把我母亲都逼进了坟墓!
公爵夫人:
怎么,苔克拉,发脾气了?你慈祥的父亲
竟然白白地表达了他的愿望?
伯爵夫人:
七弦琴在这儿。
苔克拉:
啊,我的上帝——我怎么能——
(她的手颤抖着拿起乐器,她的心灵激动异常,正要开始唱歌的时候,她浑身战栗,扔掉乐器,快步跑了出去)
公爵夫人:
我的孩子——啊,她病了!
华伦斯坦:
这姑娘怎么啦?她老是这样?
伯爵夫人:
现在她自己暴露了,我也就不能再缄口不语。
华伦斯坦:
怎么回事?
伯爵夫人:
她爱上他了。
华伦斯坦:
爱!爱谁?
伯爵夫人:
她爱皮柯洛米尼,
你难道没有注意?姐姐也没发现?
公爵夫人:
啊,使她心里难受的,原来是这事?
上帝祝福你,我的孩子!你不必为你的
选择感到羞耻。
伯爵夫人:
这次旅行——
即使不是你的本意,也要把它
算在你的账上。你完全应该
另选一名陪同才是。
华伦斯坦:
小伙子可知道这事?
伯爵夫人:
他希望拥有她。
华伦斯坦:
希望
拥有她——这小子疯了吗?
伯爵夫人:
该让她亲自听见你这话。
华伦斯坦:
他想
把弗里特兰家的姑娘娶走?好啊!我喜欢
这个念头!说明他口味不低。
伯爵夫人:
因为你一直对他恩宠有加,
所以——
华伦斯坦:
他最终也想继承我的家业。
真有意思!我爱他器重他,但是这和
娶我女儿为妻有什么关系?
难道表示恩宠是把女儿,
把惟一的孩子搭上去?
公爵夫人:
他思想高尚,品德——
华伦斯坦:
应该争取我的心,而不是我的女儿。
公爵夫人:
他的阶级,他的祖先。
华伦斯坦:
祖先!什么!
只是个臣仆,我要在欧洲各国的
宝座上寻找我的女婿。
公爵夫人:
啊,亲爱的公爵!我们不要爬得太高,
这样我们也不会跌得太低。
华伦斯坦:
我付出这样高的代价,
才身居要位,出人头地,
凌驾于芸芸众生之上,左右睥睨,
就为了到末了与平庸之辈结亲,
来结束我这宏伟的一生?——我为此——
(突然停住,平静下来)
她是我留在这世上惟一的根苗,
我要看见她头戴王冠,
否则我宁可猝然死去。
什么?一切——一切!我把一切都孤注一掷,
为了使她地位显赫,——是啊,就在我们
谈话之际——(他思索一下)难道叫我
像一个心肠极软的父亲
使相爱的恋人以市民方式成婚连姻?
现在,恰好是现在,我的事业即将大功告成,
要我在这上面再加上花环一轮——
不行,她是美玉瑰宝我珍藏已久,
是我财富中的旷世奇珍,无人拥有,
我不想把她廉价抛售,
必须找到手握王笏的配偶。
公爵夫人:
啊,我的夫君!你建造高楼不停,
一直造到云端,还拼命建造无止无休,
你没想过,这狭窄的地面是否能够
承载那摇摇晃晃令人晕眩的高楼。
华伦斯坦(对伯爵夫人):
你有没有告诉她,我在哪里
给她安排了寓居之地?
伯爵夫人:
还没有,你自己告诉她吧。
公爵夫人:
怎么啦?我们不回刻恩腾了?
华伦斯坦:
不了。
公爵夫人:
这么说也不回到你的任何庄园里去?
华伦斯坦:
你们在那儿不会安全的。
公爵夫人:
在皇上的国土之上
受到皇上的保护,竟然会不安全?
华伦斯坦:
弗里特兰的夫人别指望得到皇帝的保护。
公爵夫人:
啊,上帝啊,你已经把自己弄到这个地步!
华伦斯坦:
你在荷兰会得到保护。
公爵夫人:
什么?
你要把我们送往信奉路德教的国度?
华伦斯坦:
弗朗茨·封·劳恩堡公爵[200]将陪你前往。
公爵夫人:
劳恩堡?
就是和瑞典勾结,反对皇上的那位?
华伦斯坦:
皇上的敌人已经不再是我的敌人。
公爵夫人(惊恐万状地凝视着华伦斯坦公爵和伯爵夫人):
这么说,这事是真的?是这样?你已经
遭到贬抑?已被褫夺兵权?削职为民?
啊,天上的上帝啊!
伯爵夫人(在旁对华伦斯坦公爵说):
我们就让她以为事情是这样。
你瞧,她经受不起事实的真相。
第五场
〔特尔茨基伯爵。前场人物。
伯爵夫人:
特尔茨基!他怎么了?怎么一脸惊恐!
就像见了妖魔鬼怪!
特尔茨基(把华伦斯坦拉到一边,神秘兮兮地):
是你下令叫克罗地亚骑兵开走?
华伦斯坦:
我一无所知。
特尔茨基:
我们被人出卖了。
华伦斯坦:
什么?
特尔茨基:
他们都跑了,昨天夜里走的,猎骑兵也不见了,
周边各村全都空无一人。
华伦斯坦:
伊索拉尼呢?
特尔茨基:
是你把他派走了。
华伦斯坦:
我?
特尔茨基:
不是吗?你没有把他派走?也没有
派走德奥达特?他们两个都已无影无踪。
第六场
〔伊洛。前场人物。
伊洛:
特尔茨基告诉你——
特尔茨基:
他全都知道了。
伊洛:
也知道马拉达斯、埃斯特哈齐、葛兹、
科拉尔托、考尼茨,都离你而去?——
特尔茨基:
混蛋!
华伦斯坦(摆摆手)
安静!
伯爵夫人(心惊胆战地在远处观察他们,走了过来):
特尔茨基!上帝啊!什么事?出了什么事?
华伦斯坦(正打算出去):
没事!咱们走吧!
特尔茨基(想跟他走):
什么事也没有,德蕾莎。
伯爵夫人(拉住他):
没事?我难道没看见,
你们脸色惨白,活像死人,
一点血色也没有,连大哥也是故作镇静?
侍童(上):
有个副官求见特尔茨基伯爵。(下)
(特尔茨基随侍童下)
华伦斯坦:
听听看,他带来什么消息——
(对伊洛)如果不是蓄意谋叛,
不可能搞得这样秘密——
各个营门口谁在站岗?
伊洛:
蒂芬巴赫的部队。
华伦斯坦:
立刻把蒂芬巴赫的部队撤下,
把特尔茨基的掷弹兵换上——听着!
有没有布特勒的消息?
伊洛:
我遇见过布特勒,
他马上就到这儿来。他跟定了你。
(伊洛下,华伦斯坦想随他同下)
伯爵夫人:
姐姐,别让他从你身边走开!拉住他——
现在大祸临头——
公爵夫人:
伟大的上帝啊!出什么事了?(依偎着他)
华伦斯坦(挣脱她的胳臂):
镇定些!让我走!妹妹!我的爱妻,
我们身在军营!营中生活就是这样,
时而风狂雨骤,时而阳光普照,老是变幻无常,
很难驾驭性格暴烈的兵将,
身为统帅,永远不得宁静安康。
既然我得留在这儿,那你们走吧!
女人的怨诉会对男人的行动产生影响。
(他想离去,特尔茨基返回)
特尔茨基:
呆在这儿,得从这扇窗户往外看。
华伦斯坦(对伯爵夫人):
你们走吧,妹妹!
伯爵夫人:
我绝对不走!
华伦斯坦:
我要你们走开。
特尔茨基(把她拉到一边,郑重其事地指一指公爵夫人):
德蕾莎!
公爵夫人:
走吧,妹妹,既然他下了命令。
(两位夫人下)
第七场
〔华伦斯坦。特尔茨基伯爵。
华伦斯坦(走到窗前):
有什么事情啊?
特尔茨基:
各个部队奔来跑去,扎堆聚集。
谁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极端神秘,一片阴森的寂静,
每个军团都在自己旗下聚集队伍,
蒂芬巴赫的士兵摆出狰狞的面孔,
只有瓦龙兵独自呆在自己营中,
离开众人,谁也不让进去,
和往常一样,非常老成持重。
华伦斯坦:
是否看见皮柯洛米尼在他们当中?
特尔茨基:
大伙儿找他,可是到处不见他的影踪。
华伦斯坦:
副官带来什么啦?
特尔茨基:
是我的部队派他前来,
他们再一次向你表示忠心,
求战心切,只等着作战的号令。
华伦斯坦:
可是怎么从营中传来喧闹的声音?
这事应该在军中严加保密,
直到我们在布拉格胜局已定。
特尔茨基:
要是你能相信我就好了!昨天夜里
我们还苦苦哀求你,不要让奥克塔维奥
这个善于谄媚的伪善者离开营地,
而你却为他逃遁提供自己的马匹。
华伦斯坦:
老调重弹!说过一次,以后别再提起,
不要再提这愚蠢的怀疑。
特尔茨基:
你也信任伊索拉尼,
而他却是第一个弃你而去。
华伦斯坦:
我昨天才把他救出困境,
让他走吧!我从不指望人家感激涕零。
特尔茨基:
所以他们大家全都如此,一个个全都一样。
华伦斯坦:
他这样离开我,有什么不公平?
他追随的是他在赌桌上侍奉终生的那个神,
他是和我的幸运结盟不是和我,
他是和我的幸运一刀两断。
我对他算什么,他对我又算什么?
我只是一条船,他把希望装上我这条船,
情绪欢快地在自由的海上游弋,
如今他看到这船在礁石上航行,
险象环生,赶快救出他的货品。
他从我身边飞去,像只飞鸟,
轻易地飞离树枝,它曾在上面筑巢。
我们之间人性的纽带没有扯断丝毫。
是啊,在没有头脑的人身上寻找良心
这样的人理应受骗被欺。
人生的图像在光滑的额头上
刻上迅速消逝的印记,
没有什么会落进心胸寂静的深处,
欢快的思想驱动着轻快的血液,
可是没有一个灵魂温暖人的肺腑。
特尔茨基:
可是我宁可信任皮肤光滑的额头,
也不信任额头已印上皱纹的深沟。
第八场
〔华伦斯坦。特尔茨基。伊洛愤怒地上场。
伊洛:
全都背叛,全都叛乱!
特尔茨基:
哈!又怎么啦?
伊洛:
这些蒂芬巴赫的官兵,
这些忘记自己职守的无赖!
我下令把他们撤了下来。
特尔茨基:
怎么样?
伊洛:
他们竟拒绝服从命令。
特尔茨基:
那就把他们全都枪毙!啊,快去下令!
华伦斯坦:
镇定些!他们有什么理由?
伊洛:
他们说,除了皮柯洛米尼中将,
谁也无权向他们发号施令。
华伦斯坦:
什么——怎么说的?
伊洛:
他就是这样留的话,
奉的是皇上亲笔手谕。
特尔茨基:
皇上的手谕,你听见了吗,公爵!
伊洛:
在他的怂恿之下,
将校们昨天也都纷纷离去。
特尔茨基:
你听见了吗!
伊洛:
蒙特库库里、卡拉法
和其他六位将军也已消失,
他说服他们,让他们随他而去。
皇上给他的这些手谕,
他早就放在手头,
前不久他还和克威斯腾堡商定步骤。
(华伦斯坦跌坐在一把椅子上,以手蒙面)
特尔茨基:
啊,你要是相信我该有多好!
第九场
〔伯爵夫人。前场人物。
伯爵夫人:
担惊受怕——我再也受不了这份惊吓,
看在上帝分上,告诉我,出了什么偏差。
伊洛:
各个团队纷纷背离我们。
皮柯洛米尼伯爵是个叛徒。
伯爵夫人:
啊,我的预感!(冲出房间)
特尔茨基:
要是信了我就好了!
现在你瞧,星象如何向你撒了谎!
华伦斯坦(站直身子):
星辰并没有骗人,这事的发生
完全违背星辰的运行和命运。
观星术正直无欺,这虚伪的心灵
把欺骗带进了真实的天庭。
算命预卜只建立于真实的基础,
一旦大自然幌出了它的界线,
一切卜术全都失误。
如果不用这样的怀疑
来侮辱人的形状,这就算是迷信,
啊,那我绝不因这弱点而羞愧难当!
宗教存在于动物的冲动里,
即使野人也不和他的受害者共饮酒浆,
如果他要把利剑刺进此人的胸膛。
奥克塔维奥!这不是英雄行为,
并不是你的聪明才智战胜了我的智慧,
是你邪恶的心灵击毁了我刚正不阿的心,
你才这样卑鄙可耻地获胜。
没有一张盾牌接住你这谋杀的一击,
你卑鄙无耻地击向我无遮无挡的心胸,
而对这样的武器,我只是一个孩童。
第十场
〔前场人物。布特勒。
特尔茨基:
啊,瞧瞧!布特勒!还有一个朋友!
华伦斯坦(张开双臂迎着布特勒走去,亲切地拥抱他):
紧贴着我的心,你这老战友!
此时此刻春天的阳光也比不上朋友的脸靥令人欢畅。
布特勒:
我的将军——我来了——
华伦斯坦(靠着布特勒的肩膀):
你可知道这事?
他向皇上出卖了我,那个老头。
你说什么?我们共同生活
出生入死有三十年之久。
我们同睡一张行军床,
共饮一杯酒,分吃一块干粮,
我曾经依靠他,
就像我现在依靠你这忠实的肩膀,
正当我的胸膛贴着他的胸膛,
充满爱充满信任,他却狡诈异常,
看到有利可图,伺机而动,
缓缓地把利刃刺进我的心房。
(他把脸埋在布特勒的胸前)
布特勒:
忘记这个虚伪的家伙吧。告诉我,您想怎么办?
华伦斯坦:
说得好,说得好。随它去吧!
我依然拥有众多朋友,不是吗?
命运依然还爱我,因为恰好在此时此际,
正当它向我揭穿伪君子的阴谋诡计,
它又给送来一颗忠实的心,一个兄弟。
不再谈他。别以为失去他我会痛苦,
啊!使我痛苦的只是他的谎言骗术。
因为他们两个我都器重,我都爱,
那个马克斯,他是爱我,出自真心,
他没有欺骗我,他没有——够了,
不再谈他!现在需要迅速把对策安排——
金斯基伯爵[201]派来见我的骑使
随时都可能从布拉格驰来。
不管他带来什么,他绝不可以落在
谋叛者的手里。因此赶快,
派一个可靠的信使迎上前去,
通过秘密通道把他给我带来。
(伊洛打算下)
布特勒(拉住伊洛):
我的统帅,您在等谁?
华伦斯坦:
等急使给我送来消息,
告诉我,布拉格如何得手。
布特勒:
哼!
华伦斯坦:
你怎么了?
布特勒:
这么说,您还不知道情况?
华伦斯坦:
什么情况?
布特勒:
这喧闹之声
如何传进军营?——
华伦斯坦:
怎么?
布特勒:
那个信使——
华伦斯坦(充满期待地):
怎么样?
布特勒:
他已经来了。
特尔茨基和伊洛:
他已经来了?
华伦斯坦:
我的信使?
布特勒:
已经来了好几个钟头。
华伦斯坦:
而我竟然不知道这事?
布特勒:
卫兵已经把他抓获。
伊洛(以脚跺地):
真该死!
布特勒:
他的信
已经拆开,传遍全营——
华伦斯坦(紧张地):
您知道信的内容?
布特勒(令人疑虑地):
别问我!
特尔茨基:
啊!我们这下可惨了,伊洛!全面崩溃!
华伦斯坦:
什么也别瞒我。最坏的消息我也能听。
布拉格失陷了!是不是?坦白地告诉我。
布特勒:
布拉格丢失了,驻守在布特魏斯,塔波尔,
布劳瑙,刻尼金格莱茨,布吕恩和茨奈姆[202]的
各个部队都已背弃了您,
又重新向皇帝宣誓效忠,
您自己连同金斯基,特尔茨基,伊洛都成了罪人。
(特尔茨基和伊洛显出惊恐和愤怒,华伦斯坦表现得坚定而又镇定)
华伦斯坦(少顷):
大局已定,这样很好——我很快
就克服了一切怀疑的磨难,
心胸又豁然开朗,精神又清朗明艳。
我的星辰若要光辉灿烂,周遭必须是黑夜一片。
我拔出宝剑犹豫不决,心情动摇,
总是有些抵触反感,
因为我一直还有选择的余地!还能回旋!
如今非下决断不可,疑虑顿时消散,
我现在是为我的脑袋,为我的性命而战。
(下,其余的人随下)
第十一场
特尔茨基伯爵夫人(从侧室走出):
不,我再也受不了啦——他们在哪里?
屋里空无一人。他们撇下我独自一人——独自一人,
留在这可怕的惊恐之中——我在姐姐面前
必须显得若无其事,强打精神,
把折磨我心灵的一切痛苦
都深藏在心——这我可无法忍受!
——倘若我们失利,他得空着双手投向瑞典,
作为逃亡者而不是备受尊重的盟友,
体体面面地率领着一支大军前去会合——
倘若我们得从一国向另一国漂流,
像普法尔兹伯爵[203],作为可耻的纪念标识,
让人想起不复存在的旧日辉煌——
不,我可不愿看见这样的时光,
哪怕他自己还能忍受这样沉沦,
我可受不了,看他这样一蹶不振。
第十二场
〔伯爵夫人。公爵夫人。苔克拉。
苔克拉(想拉住公爵夫人):
啊,亲爱的母亲,您别进去!
公爵夫人:
不,这里还有一个可怕的秘密瞒着我!
为什么妹妹老是躲着我?
为什么我看她到处乱跑惊恐万状,
为什么你老是一脸惊慌?
你老是偷偷地和她交换眼色,神情诡秘,
究竟什么意思,你们这样默默示意?
苔克拉:
没什么,亲爱的妈妈!
公爵夫人:
妹妹,我想知道实情!
伯爵夫人:
对此保密,还有什么用处!
这事还瞒得下去?她迟早必须
学会听到这事,学会承受!
现在不是迁就弱点的时候,
我们需要勇气,心情必须镇静,
我们必须学会坚强,不能柔弱。
因此最好让她的命运做出决定,
一言以蔽之,——姐姐,他们骗了你,
你以为,公爵被罢官去职——公爵
并没有罢官——他是——
苔克拉(走向伯爵夫人):
你想要她的命吗?
伯爵夫人:
公爵是——
苔克拉(用手臂搂住她母亲)
啊,坚强些,我的母亲!
伯爵夫人:
公爵奋起造反,打算投敌,
部队纷纷背离,
事情完全失利。
(她说这些话时,公爵夫人身子摇晃,晕倒在她女儿的怀里)
第十三场
〔弗里特兰公爵家的一个大厅。
华伦斯坦(身披铠甲):
奥克塔维奥,你达到了目的,——
我现在几乎又众叛亲离,
犹如当年离开累根斯堡诸侯会议。
那时候我身边没有一人除了自己——
你们已经领教过我可以有所作为,即使单人独骑。
你们砍掉了我繁茂的枝叶,可是我这
失去枝叶的树干依旧傲然挺立!
我的躯干内骨髓里有生机盎然的创造之力,
它将孳生出一个世界,充满旺盛的精力。
曾几何时我孤身一人对你们来说
就抵得上千军万马,你们的军队
遇到瑞典强大兵力就像冰雪融化,
你们最后一个保护人悌里阵亡在莱希河畔[204];
古斯塔夫率领大军犹如暴涨的江河急流,
涌进巴伐利亚,皇帝陛下
呆在维也纳的宫殿里瑟瑟发抖。
当年士兵殊为值钱,因为大多数人
跟着幸运行走,——这时大家的眼睛
都直盯着我,于困厄之中把他们拯救,
皇上的傲气只好在我这深受伤害之人面前低头,
我得重新复活,口吐神言,再创宇宙,
使空荡荡的军营里将士云集熙熙攘攘。
我于是照办。战鼓擂响。我的名字
犹如战神一般传遍四方。
人们蜂拥而至,抛下犁杖,离开工场,
聚集到久已谙熟的旗帜之下,满怀希望!——
——我觉得我现在依然是当年的风采,
是人的精神把人的肉体塑造出来。
弗里特兰将使他的军营又将士如海。
你们尽管大胆地率领成千上万的士兵和我对阵,
他们却习惯于在我的麾下战斗奏凯,
而不是和我交锋,让我败下阵来。
倘若头脑和躯干分离,便知灵魂何在。
(伊洛和特尔茨基上)
鼓起勇气,朋友们,勇气!我们并未一败涂地,
特尔茨基的五个团还是我们的人马,
还有布特勒的骁勇战士——明天有支部队
来和我们会合,一万六千瑞典人会到我的麾下,
九年前我为皇上出兵征服德国之时,
兵力并不见得比现在更有声势。
第十四场
〔前场人物。诺伊曼上,把特尔茨基伯爵拉到一边和他说话。
特尔茨基(对诺伊曼):
他们找谁?
华伦斯坦:
有什么事?
特尔茨基:
帕彭海姆团的战士
十名甲骑兵以全团的名义
要求和你对话。
华伦斯坦(很快地对诺伊曼说):
让他们进来。
(诺伊曼下)
我指望得到一些转机。你们注意,
他们还在怀疑,所以还可以争取。
第十五场
〔华伦斯坦。特尔茨基。伊洛。十名甲骑兵,由一位排长率领,列队齐步上场,听从口令在公爵面前排成一行,举枪敬礼。
华伦斯坦(用眼睛打量他们一阵之后,对排长说):
我大概认得你。你家在佛兰德斯的布吕格,
你姓麦尔西。
排长:
我叫亨利希·麦尔西。
华伦斯坦:
你在行军途中和大队失去了联系,
为黑森兵围困,最后得以杀出重围,
以一百八十名兵士对抗他们千人之众。
排长:
是这样,我的将军。
华伦斯坦:
你这英勇行为
得到什么褒奖?
排长:
我的统帅,我获得
我要求的荣誉,允许在这团里服役。
华伦斯坦(转向另一个士兵):
我在阿尔腾堡要志愿军出列
去夺取瑞典人的大炮,
其中有你。
第二甲骑兵:
是这样,我的统帅。
华伦斯坦:
只要和我讲过话的人,
我一个也不会忘记。
说说你们的事吧。
排长(下令):
枪放下!
华伦斯坦(对第三个士兵):
你叫里斯贝克,出生在科隆。
第三甲骑兵:
科隆的里斯贝克。
华伦斯坦:
你俘虏了瑞典上校杜巴尔特,
把他带进纽伦堡军营。
第三甲骑兵:
那不是我,我的将军。
华伦斯坦:
完全正确!
那次立功的
是你哥哥,——你还有
一个弟弟,他在哪儿?
第三甲骑兵:
他在奥尔米茨皇上的部队里。
华伦斯坦(对排长):
现在你说说吧。
排长:
有一份皇上的谕旨传到我们手里,
我们……
华伦斯坦(打断他):
是谁选出你们来的?
排长:
每个小队通过抓阄选出自己的人。
华伦斯坦:
好,现在言归正传吧!
排长:
有份皇上的谕旨传到我们手里,
命令我们,不再听从你的号令,
因为你是卖国贼,你是敌人。
华伦斯坦:
你们做出了什么决定?
排长:
我们的
弟兄们在布劳瑙、布特魏斯、布拉格
和奥尔米茨的已经服从,忠于皇上,
蒂芬巴赫,托斯卡纳的各团也效法他们的榜样,
——可是我们不信,你是敌人和卖国贼同党。
我们把这些话只看成谎言,
欺骗,西班牙人的胡诌乱讲。
(掏心掏肺地)
你得亲自告诉我们,你打什么主意,
因为你一向对我们真心实意,
我们对你高度信任,毫无芥蒂,
我们是杰出的统帅和优秀的战士,
我们之间不许别人插嘴说三道四。
华伦斯坦:
从这番话我看出你们真是我的帕彭海姆部队。
排长:
你的团队跟你交底:
皇上是把兵权交给你的,
这个兵权应该属于你,
你的目的若只是把兵权掌握在你手里,
继续担任奥地利合法的统帅,
我们愿意支持你,保护你,
对任何侵犯你良好权利的人予以抗击,
即使其他所有团队全都背弃你,
单单我们也愿对你忠诚,
为你牺牲一切,甚至把生命抛弃。
因为这是我们这些骑兵的责任,
宁可死于非命也不让你沉沦下去。
可如果事情正如皇上的谕旨,
倘若你真的想背信弃义
把我们带去投敌,
那么上帝保佑!我们也要服从
这份手谕,离你而去。
华伦斯坦:
听着,孩子们——
排长:
你用不着多费口舌,你只要说
是还是不是,我们也就满意。
华伦斯坦:
你们听好,我知道,你们深明大义,
独立思考,独立判断,绝不随波逐流,
因此你们也知道,我对你们另眼相看。
一直看重你们,比对众多官兵高过一筹,
因为统帅迅速一眼,只看见众多军旗,
看不见个别人头,看不见人与人的差异,
钢铁的命令起着作用,盲目而又严厉,
在这里个人对于个人都没什么稀奇——
你们也知道,我从未把你们看成杂草飞絮;
你们在这个粗野的行业里
自尊自爱,你们的额上
透着人性的思绪,
我就把你们当作自由的人,
承认你们有自己做主的权利。
排长:
是的,你一直很尊重我们,
我的统帅,你信任我们,我们感到光荣,
你给我们的恩宠超过其他团队的弟兄。
我们现在也不听大伙随大流,
你也看到了!我们要忠于你。
你只要说一句话,我们就满意,
你只要说你并没有想叛国,
并不想带着部队去投敌。
华伦斯坦:
他们背叛了我,出卖了我!
皇帝向着我的敌人,牺牲了我,
我勇敢的军队若不救我,我非倒台不可。
我把命运交给你们。你们的心
是我的堡垒!你们瞧,他们就瞄准了这个心窝!
指向这颗白发苍苍的头颅!
这就是西班牙人的感恩戴德,
我们在那座古老的城堡里浴血奋战,
在吕岑平原上忘我厮杀,得到的就是这个!
我们就为此把赤裸的胸膛扑向锋利的长枪;
把冰雪覆盖的大地和坚硬顽劣的石块
变成我们的卧榻眠床,没有一道
湍急的河流我们不蹚,没有一座浓密的树林我们不闯。
那个曼斯斐尔德逃走[205],像蛇一样,
路线曲里拐弯,我们穷追不舍,
我们的一生就是永无歇息的行军,无比漫长。
犹如旋风呼啸而过,无家可归。
我们奔突在战乱频仍的大地上。
现在,我们完成了繁重工作,结束了
这吃力不讨好,遭人诅咒的东拼西杀,
以不知疲劳的忠实手臂来推开
战争的重负,却走来这个皇帝陛下的年轻儿郎,
他要轻松愉快地摘取和平,
把理应成为我们头饰的橄榄枝
编织在他那少年人的金发之上——
排长:
只要我们能够阻止,绝不让他得逞。
你战功显赫,功勋卓著,
除了你,谁也无权结束这场可怕的战争。
我们进入这血腥的战场,是你率领我们出征,
也应该是你,而不是任何别人,
带领我们回到美丽的和平原野,回到故乡
和我们一同把长年辛劳的果实分享——
华伦斯坦:
怎么?你们终于想到在垂暮之年
享受果实?这话千万不要相信,
你们永远也看不到这场战争的终结!
这场战争将把我们大家吞噬绝灭。
正因为奥地利不愿见到和平,
我寻求和平,所以必须倒台下野。
奥地利不管不顾,漫长的战争
是否耗尽部队官兵,摧毁整个世界,
它只希望日益扩大版图,不断增强国威。
你们受到了感动——我看见你们战士的
双眼炯炯发光,知道你们义愤填膺。
啊,但愿我的精神像从前一样英勇无畏,
我多次率领你们英勇作战,现在也能鼓舞你们部队!
你们愿意帮助我,愿意用武器
维护我的权利——这是多么高贵!
但是你们不要以为,你们这支小小的部队,
能够完成这个事业!你们有可能白白地
为你们的统帅牺牲掉自己!(推心置腹地)
不行!让我们稳健行事,寻找朋友,
瑞典人答应给我们援助,让我们表面上
利用他们,直到我们把欧洲的命运
掌握在手里,对瑞典和皇帝都形成威胁,
从我们的军营出发,把修饰美丽的和平
带给欢欣鼓舞的世界。
排长:
那你只是表面上和瑞典人交往,
并不想背叛皇上,并不想把我们
变成瑞典人?——瞧,这就是我们
想从你那里得到的惟一消息。
华伦斯坦:
瑞典人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恨瑞典人,
像恨地狱里罪恶的深渊。我打算仰仗上帝,
尽快把他们赶过波罗的海,撵回家乡,
我关心全局大计。你们瞧!有颗良心,在我胸膛,
德意志人民的苦难使我痛苦悲伤。
你们只是寻常百姓,可是思想并不寻常,
我觉得你们值得信任,与众不同,
我要和你们说几句话,推心置腹——
你们瞧!战争的火炬已经燃烧了一十五年,
至今没有一处停战。不论天主教徒还是路德教徒!
瑞典人还是德国人!谁也不肯向别人让步!
每只手都反对另一只手!
谁都有帮有派,是非无人公断,你们说,哪儿该是尽头?
这团乱麻越滚越大,越理越乱,
谁来把它解开?只好一剑把它斩断。
我觉得我就是命运选中的人,
希望在你们的帮助下把这一事业完成。
第十六场
〔布特勒。前场人物。
布特勒(风风火火地):
这样做可不好,我的统帅。
华伦斯坦:
什么事?
布特勒:
这必然会伤害我们,失掉好心的朋友。
华伦斯坦:
出了什么事?
布特勒:
这简直是公开宣布叛乱!
华伦斯坦:
究竟出了什么事?
布特勒:
特尔茨基伯爵的部队
扯下旗子上面皇帝的鹰徽[206],
装上你的徽章,以振军威。
排长(对甲骑兵):
向右转!
华伦斯坦:
这主意真该死,是谁出的这个主意?
(向列队退下的甲骑兵)
站住,孩子们,站住——这是场误会——
听我说,我会严惩这事——你们听啊!别走,
他们不听。(对伊洛)你跟着去,对他们说明,
要不惜一切代价带他们回来。
(伊洛匆匆下)
这事彻底毁了我们——布特勒!布特勒啊!
你可真是我的魔障,为什么你报告这事
偏要在他们面前——原来一切都很顺畅——
他们几乎被争取过来了一半——
这些疯子,不假思索地胡乱帮忙!——
啊!命运给我开的玩笑真是残忍!
是朋友的热心使我彻底完蛋,
并不是敌人的仇恨。
第十七场
〔前场人物。公爵夫人冲进房间。她身后是苔克拉和伯爵夫人。然后是伊洛。
公爵夫人:
啊,阿尔布莱希特[207]!你都干了什么事啊!
华伦斯坦:
现在又来这个!
伯爵夫人:
原谅我,大哥。我没法再瞒下去,
她已知道一切。
公爵夫人:
你干了什么啊!
伯爵夫人(对特尔茨基):
已经毫无希望?难道一切
全都输光?
特尔茨基:
全都完了。布拉格已经落到皇上手里,
部队又都重新宣誓效忠皇帝。
伯爵夫人:
阴险恶毒的奥克塔维奥!——马克斯伯爵
也走了吗?
特尔茨基:
他该呆在哪儿呢?
他和他父亲一起投向了皇帝。
(苔克拉扑进她母亲的怀里,把脸埋在母亲的胸上)
公爵夫人(把苔克拉搂在怀里):
苦命的孩子!更加苦命的母亲!
华伦斯坦(和特尔茨基一起走到一边):
赶快准备一辆旅行马车,
停在后院,把她们带走。(指一指这几个女人)
谢尔芬堡[208]可以和她们同行,他忠于我们,
他送她们到埃格尔,我们跟在后头。
(对这时又上场的伊洛)
你没把他们带回来?
伊洛:
你听见人声鼎沸?
人们正蜂拥而来,整个帕彭海姆团的人马
他们要求得到他们的上校马克斯,
他们说马克斯在这府邸里被你扣押,
你要是不释放他们的长官,
他们就会用刀剑来解放他。
(大家都惊讶万状)
特尔茨基:
这话从何说起?
华伦斯坦:
我不是已经说过?
啊,我那未卜先知的心啊!他还在这里。
他没有背叛我,他不可能背叛我——
我对此从来没有怀疑过。
伯爵夫人:
他要是还在这里,啊,那就一切全都好办。
那我就知道,什么能永远把他拴住!(拥抱苔克拉)
特尔茨基:
这不可能。想一想吧!
那老家伙出卖了我们,投向皇帝,
当儿子的怎么还敢留在这里?
伊洛(对华伦斯坦):
几小时前
我还看见你不久前送给他的
那辆四轮马车驰过市场。
伯爵夫人:
啊,外甥女,那他不会走远!
苔克拉(目光紧盯着门口,大声叫道):
他就在那儿!
第十八场
〔前场人物。马克斯·皮柯洛米尼。
马克斯(走到大厅中央):
是的!是的!他就在那儿!我不能再
轻手轻脚地绕着这房子转悠,
偷偷地静等着那有利的时候——
这惊恐,这等候,
我再也无法忍受!
(径直走向苔克拉,苔克拉扑进她母亲的怀里)
啊,仔细看着我!我温柔的天使,别把目光转开吧。
请自由自在地在众人面前承认。谁也不要怕。
我们彼此相爱。谁愿意听,就听吧。
何必瞒着这件事情?幸运的人
才有秘密,绝望的不幸
不再需要任何面纱,
它可以行事在众目睽睽之下。
(他看见了伯爵夫人,伯爵夫人正眉开眼笑地瞅着苔克拉)
不,特尔茨基姨妈!不要以期待、希望的目光
看着我!我来不是为了留下。
而是为了告别——一切已经了结。
我不得不离开你,非走不可——苔克拉!
可是我不能带着你的仇恨离去。
我求你哪怕只是以同情的目光看我一下,
请说,你并不恨我。请告诉我,苔克拉。
(他握住苔克拉的手,心情十分激动)
啊,上帝啊——上帝!我没法离开此地。
我办不到——我这只手没法放下。
说啊,苔克拉,你同情我,
你自己确信,我只能这样,别无他法。
(苔克拉避开马克斯的目光,用手指指自己的父亲,马克斯转过身去,这时才发现公爵,他对公爵说道)
你在这里?——我在这里寻找的并不是你。
我的眼睛不该再看见你。
我只和她一个人有事了断。我想在这里
求得这颗温柔的心的宽恕,谅解,
对于其他一切我已经不再在意。
华伦斯坦:
你以为我是个傻瓜,会让你离去,
和你扮演一场宽宏大量的好戏?
你父亲对我的行为,已证明他是无赖,
你对我来说也只是他的儿子而已,
不能让你白白地陷入我的手心,
不要以为我还会念及旧日的友情,
你父亲已把我们的旧情彻底破损,
相亲相爱温柔照顾已成往事,
现在轮到的该是报仇雪恨,
我也会像他一样失去人性。
马克斯:
你可以随意处置我,你手里有权,
可你也知道,我既不会对抗你的怒气,
也不怕你大发雷霆。你清楚知道,
是什么把我留在这里。(握住苔克拉的手)
你瞧!一切——我曾愿把我的一切都归功于你,
我曾愿从你父亲般的手里
接过幸福者的命运。
如今你破坏了它,可你一点也不在意。
你把家人的幸福恣意践踏在泥土里,
你侍奉的上帝,并不是仁慈的主。
你只听从你内心狂野的冲动,
就像没有心肝的盲目的元素,
没有什么东西和这可怕的东西结盟。
有些人信赖你,被你和蔼可亲的外表迷住,
依靠着你建造他们幸福的茅屋,
这些人可是苦不堪言,苦不胜苦!
在寂静的夜晚,那火焰喷口奸刁恶毒,
出人意表地把岩浆迅速喷出,
狂野的洪流,挟着破坏一切的盛怒,
令人战栗,以汹涌澎湃之势,
席卷人类所有的成果器物。
华伦斯坦:
你描绘的是你父亲的心。正如你所描述,
这颗心就形成于他的五脏六腑,
形成于这阴险的伪君子的胸膛内部。
啊,这魔鬼的伎俩把我骗得好苦。
地狱的深渊把最善隐蔽的幽灵,
把精通说谎技艺的幽灵派到我的身边,
让他成为我身边的挚友心腹。
这地狱的威力有谁能够抵挡!
我把这条致人死命的毒蛇放在胸上,
用我心头的热血把他喂养,
他乐陶陶地大口吮吸我爱的乳浆,
我从未对他有丝毫恶意奸计,
我向他敞开心扉亮明思想,
并把智慧谨慎的钥匙扔到一旁——
我的眼睛在浩渺无垠的星空中,
在广袤辽阔的宇宙间寻找敌人,
这敌人却深锁在我心灵的核心之中,
——倘若我和斐迪南[209]的关系
就像奥克塔维奥和我那样,
我将永远不会向他宣战——我绝不会这样。
他只是我严峻的主子,并非我的友人,
皇上并没有无保留地信任我的忠诚,
当他把兵权交到我手里的时候,
我们之间便已爆发战争;
战争存在于使用计谋彼此怀疑的人们,
只有互相信任信赖的人们之间才有和平。
谁若毁了信任,啊,他在母体里
就谋害了即将出生的一代人!
马克斯:
我不想为我父亲辩护。
我真惨,没法为他说话!
不幸的严重事件已经发生,
一个恶行把另一恶行引发,
环环相套,令人害怕。
可是我们毫无过错,怎么陷进了
这灾祸和罪行的圆圈之中?
我们到底背叛了谁,对谁不忠?
为什么父辈双重的罪责和恶行
要像两条巨蟒可怕地缠绕着我们?
为什么父辈不可调和的仇恨,
要活活拆散我们这深深相爱的一对恋人?
(他心情无比痛苦地拥抱苔克拉)
华伦斯坦(一直默默地注视着马克斯,现在走了过去):
马克斯!留在我身边,——别离开我,马克斯!
你瞧,那年冬天人们在布拉格
冬季营地[210]里把你带进我的帐篷,
一个娇弱的男孩,不习惯德国的严冬,
你握着那面大旗的手冻得僵硬通红,
你要表现男儿气概,握住那面旗子死也不放,
我就抱起你,把我的大衣盖在你的身上,
我自己当你的保姆,不羞于
像女人一样去做那些琐碎事情,
对你认真照料体贴关心,
直到你被我温暖,在我的心头
又欢快地感觉到你年轻的生命。
在那以后,我何尝改变过我的感情?
我使好几千人富甲一方,
馈赠他们豪华庄园,大片田地,
用荣誉席位酬报他们——而你和我则凭着爱来维系,
我把我的心,我整个人都给了你。
他们大家都是外人,而你则是我们
自家的孩子,马克斯!你不能弃我而去!
这不可能是真的,我不可能,也不愿意相信。
马克斯会把我抛弃。
马克斯:
啊,上帝!
华伦斯坦:
从你孩提时代起我就搂着你,
抱着你——你父亲为你做的事情,
哪一件我没有加倍地去做?
我在你身边把一张爱情的网织起,
你若能够撕碎,你就撕去——
每一根心灵的纽带轻柔纤细,
每一根天性的神圣锁链能使人们
彼此相连,把你我拴在一起。
你走吧,离开我吧,去侍奉你的皇帝,
让他们用一根小小的仁慈的金链,
用一枚金羊毛勋章来奖励你,
抛弃了你的朋友,你少年时代的父亲,
那至高无上的神圣感情对你已不值分文。
马克斯(内心激烈斗争):
啊上帝!我能有什么别的办法?我能不这样做吗?
我的誓言——我的职责——
华伦斯坦:
职责,对谁?你是谁?
倘若我对皇上不义,那是我不在理,
而不是你。你难道属于你自己?
你难道是主人,主宰着你自己?
你在这世界上像我一样天马行空,自由无羁?
以至于你自己的行动取决于你自己?
你是靠在我的身上,我是你的皇帝。
属于我,服从我,乃是你的
自然法则,你的荣誉。
倘若你生活和寓居的星体
脱离轨道,燃烧着撞向
另一个星体,使它熊熊火起,
你无法加以选择,是否随之而去,
它拽着你以雷霆万钧之力,
连同它的星晕和它的行星一同飞去。
你参加这场争执,过错不值一提,
大家不会为此指责你,只会
称赞你为朋友献身的侠胆义气!
第十九场
〔前场人物。诺伊曼上。
华伦斯坦:
有什么事?
诺伊曼:
帕彭海姆团的官兵哗变,
他们徒步逼近,决心用手中的刀剑
冲进这幢楼房,
他们要解救伯爵,他们的团长。
华伦斯坦(对特尔茨基):
把炮弹
抬出去,把大炮推出大门,
我要用连发炮弹迎接他们。
(特尔茨基下)
竟然用刀剑来对我发号施令!去,诺伊曼,
叫他们撤退,立即撤退,
这是我的命令,叫他们秩序井然地静等,
等我高兴下一步如何进行。
(诺伊曼下,伊洛向窗前走去)
伯爵夫人:
放掉他吧。
我求求你,放掉他吧!
伊洛(在窗口):
该死,混蛋!
华伦斯坦:
什么事?
伊洛:
他们爬上市政厅,
掀开了屋顶,把几门炮
都向这幢房子瞄准——
马克斯:
这些疯子!
伊洛:
他们正准备
向我们射击——
公爵夫人和伯爵夫人:
天上的上帝啊!
马克斯(对华伦斯坦):
让我
下楼去,跟他们说——
华伦斯坦:
站着别动!
马克斯(指着苔克拉和公爵夫人):
可是她们的性命!你的性命!
华伦斯坦:
你带来什么消息,特尔茨基?
第二十场
〔前场人物。特尔茨基返回。
特尔茨基:
我们忠诚的部队传来消息。
士气可用,不能再把他们压抑,
他们请求,允许他们发起攻击,
布拉格门和弥尔门已在他们手里,
你只消下定决心发出命令
他们就可以从背后袭击敌人,
腹背夹击把敌人困在该城,
狭窄的街道可以轻易制服敌人。
伊洛:
啊下令吧!别扑灭他们的热情,
布特勒手下的官兵忠于我们,
我们的兵力还占上风,可以压倒他们,
平息皮尔森这里的暴乱险情。
华伦斯坦:
你要让这座城市变成战场,
让杀红了眼的兄弟互相仇杀,
在这里的大街小巷杀人如麻?
怨愤使人耳聋,不听长官的命令,
你想让怨愤来做出决定?
这里无法打斗,只能屠杀,
愤怒的复仇女神一旦释放出来,
就没有一个主人的声音能把她们再召回去。
好啊,可能是这样!我曾对此深思熟虑,
那就让它迅速爆发,血流遍地。
(转向马克斯)
怎么样?你愿意和我一起试着走这一趟?
你有离去的自由。那就和我对垒。
带领他们前去打仗。
你能征善战,我有几招你已学会,
我不会为我的对手感到羞愧。
你找不到更妙的良辰吉日
来向我付出学费。
伯爵夫人:
事情
竟发展到这种地步?侄儿,侄儿,你受得了吗?
马克斯:
我曾答应,把交给我指挥的团队
带回给皇帝,矢志忠诚,
我将信守诺言,或者以身相殉。
没有任何职责向我要求更甚。
倘若我能避免,我不会和你对阵,
即使是我敌人,你的头颅对我依然神圣。
(两声枪响。伊洛和特尔茨基冲到窗前)
华伦斯坦:
出什么事了?
特尔茨基:
他倒下了。
华伦斯坦:
倒下了!谁?
伊洛:
蒂芬巴赫的手下
开枪射击。
华伦斯坦:
开枪打谁?
伊洛:
打诺伊曼,
你派去的——
华伦斯坦(勃然大怒):
该死,混蛋!那我要——
(欲下)
特尔茨基:
你去当他们盲目怒火的靶子?
公爵夫人和伯爵夫人:
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别去!
伊洛:
现在别去,我的统帅。
伯爵夫人:
啊,拦住他,拦住他!
华伦斯坦:
放我走!
马克斯:
别这么干,
现在别去,这血淋淋的突发行动
已经激起他们怒火,等待他们追悔吧——
华伦斯坦:
走开!我犹豫不决的时间已经太久,
他们所以胆敢干出这样放肆的暴行,
是因为他们没有看见我的脸——他们应该
见到我的脸,听到我的声音——
这难道不是我的部队?我难道不是
他们的统帅,他们敬畏的主人?
让我看看,他们是不是已经不再认得这张面庞,
鏖战昏天黑地之际,这脸曾是他们的太阳。
用不着动用武器。我只要走上阳台
向这些叛乱的军队露一露面,
他们就会很快驯服,就会心神收敛,
叛乱思想又会返回到旧日驯从听命的规范。
(华伦斯坦下。伊洛、特尔茨基和布特勒随下)
第二十一场
〔伯爵夫人。公爵夫人。马克斯和苔克拉。
伯爵夫人(对公爵夫人):
他们一看见他——还有希望,姐姐。
公爵夫人:
希望!我可没有希望。
马克斯(在上场戏中一直站在远处,处于明显的思想斗争之中,这时走近):
我受不了这个。
我到这里来时,下定决心,义无反顾,
原以为我的行动光明正大正确无误,
可我不得不站在这里,一个应该痛恨的匹夫,
备受诅咒的粗野家伙,人性全无,
遭到一切我亲爱的人们的憎恶,
眼看我爱的人毫无尊严地被逼进困境,
我其实说一句话就可以使他们幸福——
我的心不得安宁翻腾不已,
两个声音在我胸中互争高低,
我脑子一片昏黑,我不知道孰是孰非。
啊,真对,父亲,你说得可真对,
我过于信任我自己的心,
我摇摇晃晃站立不稳,不知该进该退。
伯爵夫人:
你不知道该进该退?你的心没告诉你?
那我要告诉你如何行动!
你父亲卑鄙无耻地背叛了我们,
阴险恶毒地出卖了公爵的头颅,
把我们推进耻辱的泥潭深处,
结论清楚,你作为他的儿子该做什么,
你该树立一个忠诚虔信的榜样,
把这无耻之徒所犯的罪行予以弥补,
以便皮柯洛米尼这个姓氏在华伦斯坦家族
不致变成邪恶的标志,蒙受耻辱,
遭到永恒的诅咒,永劫不复。
马克斯:
哪里有一个
真理的声音,可以供我追随,不再徬徨?
我们大家都情绪激动,由于激情,由于愿望。
但愿现在有位天使从天而降,
以纯洁的手为我从纯净如水的光源之中
汲取正确无误的,毫不掺假的光芒!
(这时他的眼光落到苔克拉身上)
怎么?我还要寻觅这位天使?我还期待着
另一位天使?(他走近苔克拉,用手搂住她)
我要把我的命运
放在这里,放在这颗心上,
放在这颗永不舛错,圣洁纯净的心上,
你的爱情只能使幸福的人幸福,
遇到不幸的罪人它会掉头不顾,
我要问你的爱情,我若留下,你是否还会爱我?
你说你会爱我,我就属于你们家族。
伯爵夫人(着重语气):
好好考虑——
马克斯(打断她的话):
不要考虑,怎么感觉就怎么说。
伯爵夫人:
想想你的父亲——
马克斯(打断她):
我问的不是公爵的千金,
我问的是你,是你,我问的是我的恋人!
你天质聪颖,定会想到
不是为了去赢得王冠一顶。
而是关系到你朋友心灵的安宁,
和上千名勇敢的英雄的幸运,
他们将把你朋友的行为当做榜样。
我该玩忽职守,违背誓言背叛皇上?
我该向奥克塔维奥的军营
射出子弹弑杀生身之父?
因为子弹一旦离开枪膛,
就不再是阒无生命的工具,而是一个活物,
一个精灵进入它的体内,
复仇女神,那惩戒恶行的复仇者,把它攫住,
不怀好意地把它引上邪恶至极的道路。
苔克拉:
啊,马克斯。
马克斯(打断她):
不,你也不要急于回答。
我了解你。对于高贵的心灵
最沉重的职责似乎也最为贴近。
不看事情是否宏伟,看它是否合乎人性。
你想一想,公爵一向如何待我,
也想一想,我的父亲又如何对他回报。
啊,好客精神和朋友间的忠诚
激起的美好自由的感情波动
对于心灵而言,这也是一种神圣的宗教。
野蛮人粗野地玷污这些感情波动,
天性的战栗将对他们予以严惩。
请把这一切认真衡量,你再说话,
让你的心做出决定。
苔克拉:
啊,你的心
早已做出决定,你就听从你最初的
感情波动吧——
伯爵夫人:
这不幸的女人!
苔克拉:
这颗柔弱的心
没能立即理解马上领悟的事情,
怎么可能正确无误?
去吧,去尽你的职责。我将永远爱你。
不论你做出什么抉择,你将始终行动高贵
符合你的身份——
但是不该让悔恨骚扰你
破坏你心灵美好的安宁。
马克斯:
那我不得不离开你,和你诀别!
苔克拉:
你忠于了你自己,也就忠于了我。
命运把我们分开,我们的心永在一起。
弗里特兰和皮柯洛米尼两家
因为血淋淋的仇恨永远不共戴天势不两立,
但是我们不属于我们自己的家庭。
——走吧!快走!赶快献身于你善良的事业,
摒弃我们家的不幸。
上天的诅咒追逐着我们,
我们注定了遭到劫难,
我父亲的罪过将使我也陷入沉沦。
不要为我悲伤,不久即将
决定我的命运。
(马克斯把她搂在怀里,激动万分。只听见后台发出响亮的狂野的持续不断的喊声:“斐迪南万岁!”夹杂着阵阵军乐的伴奏。马克斯和苔克拉紧紧相拥,一动不动)
第二十二场
〔前场人物。特尔茨基。
伯爵夫人(迎向特尔茨基):
这是什么?这大声叫喊是什么意思?
特尔茨基:
完了,全都输光了。
伯爵夫人:
怎么,他们见到了他没有表示?
特尔茨基:
没有。一切全都白费。
伯爵夫人:
可他们高呼万岁!
特尔茨基:
那是“皇帝万岁”。
伯爵夫人:
啊,这些家伙,全然忘记了自己的职责!
特尔茨基:
他们根本连话都不让他说。
他一开始说话他们就奏起
震耳欲聋的军乐,打断他的话头。
——他来了。
第二十三场
〔前场人物。华伦斯坦在伊洛和布特勒的陪同下上场。接着一些甲骑兵上。
华伦斯坦(一面走进来一面说):
特尔茨基!
特尔茨基:
我的公爵?
华伦斯坦:
下令我们的部队
做好准备,今天就开拔,
入夜之前我们离开皮尔森。
(特尔茨基下)
布特勒——
布特勒:
我的将军?——
华伦斯坦:
埃格尔的城防司令
是你的朋友和同乡。马上写封信
派紧急信使给他送去,叫他准备接应,
明天迎接我们大队人马进城——
你自己带着你的团队与我们同行。
布特勒:
遵命,我的统帅。
华伦斯坦(走到紧紧拥抱在一起的马克斯和苔克拉面前,把他们分开):
分开。
马克斯:
上帝啊!
(甲骑兵拿着上了刺刀的步枪走进大厅,聚集在舞台后部。同时可以听见下面有人在唱帕彭海姆进行曲中几个雄壮的段落,似乎在呼唤马克斯)
华伦斯坦(对甲骑兵):
他就在这儿。他行动自由。我不再把他扣留。
(他转过脸去,站着,使得马克斯无法靠近他,也无法接近苔克拉小姐)
马克斯:
你恨我,愤怒地把我推开。
要猛然扯断我们旧日爱情的纽带,
而不是把它轻轻解开,决裂使我痛苦,
你要使我因而更加痛苦!
你知道我还没有学会
没有你而生活——我走进沙漠一片,
把我珍贵的一切全都留在外面——
啊,请你不要转过脸去,不看我一眼!
请你再一次让我看到
你永远亲爱的、备受尊敬的容颜。
别把我推开——
(他想抓住华伦斯坦的手。华伦斯坦把手抽了回去。他转向伯爵夫人)
难道这儿没有另外一只眼睛,
对我表示同情——特尔茨基姨妈——
(伯爵夫人别过脸去;马克斯转身向着公爵夫人)
尊敬的母亲——
公爵夫人:
您走吧,伯爵,
到您的职责召唤您的地方去——这样,将来您可以成为
我们在皇上驾前的一个忠实的朋友,
一个善良的天使。
马克斯:
您给了我希望,
您不想让我完全绝望。
啊,请别用空洞的妄想来把我蒙骗,
我的灾难确定无疑,感谢上天!
它给了我结束这场灾难的手段。
(军乐又复奏响。大厅里充满了越来越多的武装士兵。马克斯看见布特勒站在那里)
您也在这里,布特勒上校——您不想随我同去?
好吧!但愿您忠于您的新主人
甚于旧日的主人。来吧!答应我,
请伸手给我,向我保证,
您将保护他的生命,使他不受伤害。
(布特勒拒绝把手伸给马克斯)
皇上已经宣布,公爵不受法律保护,
任何一个想要领取赏金的杀手
都可加害于他尊贵的头颅;
现在他需要朋友的真诚关怀和亲人
真挚的爱护。临别之际我看到
他置身于挚爱之中。
(马克斯向伊洛和布特勒投去疑信参半的目光)
伊洛:
到您父亲的身边,
到戛拉斯的军营里去寻找叛徒吧。
这里仅仅还有一个叛徒。走吧,别让我们
再看见叛徒嘴脸,令人憎恶。走吧。
(马克斯再做一次尝试去接近苔克拉。华伦斯坦阻止了他。马克斯举棋不定地站在那里,痛苦万状;与此同时大厅里挤满了越来越多的士兵,楼下响起号角声声,越来越咄咄逼人,间歇越来越短)
马克斯:
吹吧,吹吧!——啊,但愿这是瑞典人的号声,
但愿我能从这里径直走向死亡的战场,
我在这里看见的已经出鞘的利剑,
全都洞穿我的胸膛!
你们想要什么?你们前来把我从这里拽走——
啊,别逼得我发疯绝望!
不要这样!你们会为此悔恨悲伤!
(大厅里装满了武装士兵)
还不仅于此——现在分量越来越重,
你们人多势众,拽拉着我沉重地坠落。——
你们想想,在干什么。你们把绝望的人
选作领袖,这样做并不聪明。
你们拉着我离开我的幸福,那行,
我就把你们的灵魂献给复仇女神!
你们选择了自己走向毁灭,
谁若跟我同行,要准备沙场殒命。
〔马克斯转身向着后台,在甲骑兵中激起一片骚动,他们簇拥着他,陪伴着他,人头攒动,乱成一团。华伦斯坦一动不动地站着。苔克拉晕倒在她母亲怀里。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