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瑟琳海宫[5]中一室。
第一场
〔鲍勒特正打算撬开一个柜子,苏格兰女王的乳母汉娜·肯尼迪与他激烈争吵,鲍勒特的助手德鲁杰翁·德鲁利手执撬杠站在一边。
肯尼迪:
您在干什么,先生?真是放肆!
别碰这个柜子!
鲍勒特:
哪儿来的这些珠宝?
把珠宝从楼上往下抛,
准是用它买通了花匠,
该死的娘儿们的鬼蜮伎俩!
尽管我看守严密,搜查仔细,
仍然还有珍珠宝贝,秘密私藏!
〔说着就去撬柜。
既然有这一些,必然还有更多。
肯尼迪:
走开,胆大妄为的家伙!
这里尽是夫人的秘密。
鲍勒特:
我找的就是这个。(从柜里抽出一些文件)
肯尼迪:
全是废纸,闲暇时夫人练笔作文,
以此打发光阴,消愁解闷。
鲍勒特:
闲得发慌就会恶念丛生。
肯尼迪:
上面写的都是法文。
鲍勒特:
那就更加可疑!
英国的敌人才操这种言语!
肯尼迪:
这是夫人致英国女王的信稿。
鲍勒特:
我会转呈女王陛下——瞧!什么在发光?
〔打开一个秘密弹簧,从一个暗抽屉里取出许多首饰。
女王用的额头饰带,缀满了宝石,
还有法兰西的水仙花[6]当做装饰!
〔把饰带交给助手。
德鲁利!把它跟别的珍宝搁在一起!
〔德鲁利下。
肯尼迪:
啊,我们忍受着何等无耻的暴力!
鲍勒特:
只要她还拥有财富,就能为非作歹!
任何东西到她手里都会变成刀枪为害。
肯尼迪:
别夺走最后一件首饰,阁下,请发慈悲!
看到往日的荣华富贵,
会使可怜的夫人感到欣慰。
别的东西早被剥夺,一去不回。
鲍勒特:
一切全都妥为保管,
到时候自会原封不动,悉数奉还。
肯尼迪:
这儿简陋寒伧,萧然四壁,
谁能想到,一位女王在此憩息?
她座位上的华盖现在哪里?
她的纤脚习惯于柔软的地毯,
竟不得不踩着粗硬的地板?
她桌上用的竟是劣质的白铁器物,
连最低下的命妇也都不屑一顾。
鲍勒特:
她在斯特林[7]就是这样对待她的丈夫,
自己却和姘夫用金杯宴饮。
肯尼迪:
她连一面镜子也没有。
鲍勒特:
只要她还瞧见自己骄矜的面影,
她就不会断念,不会安守本分。
肯尼迪:
也没有书籍供她怡养精神。
鲍勒特:
给了她《圣经》,让她革面洗心。
肯尼迪:
连她的七弦琴也会给夺走。
鲍勒特:
因为她尽把淫歌荡曲弹奏。
肯尼迪:
这就是她的命运?她从小娇生惯养,
在摇篮里就已经当上女王,[8]
不是在梅迪契[9]显赫的宫廷中,
在充满欢乐幸福的环境里成长?
剥夺了她的权力,应该适可而止,
难道微小的尘世浮华都不能向她恩赐?
遇到巨大的灾难,高贵的心灵
最后会随遇而安,乐天知命。
可是生活没有点缀却使人伤心。
鲍勒特:
它们只能使她留恋浮华,崇尚虚荣,
她的心灵理应忏悔罪愆,深自反省。
她度过享尽荣华的罪孽深重的一生,
在贫困屈辱中才得以赎罪自新。
肯尼迪:
即使她年轻无知有了过失,
也该由天主和她的良心跟她清算,
在英国没有一个法官有权对她审判。
鲍勒特:
她在哪里作恶,就该在哪里受审。
肯尼迪:
锁链紧缠,她无从为非作歹。
鲍勒特:
可是她会挣脱锁链,伸出手臂,
把内战的火把扔向全国各地,
武装一批刺客,
对我们女王陛下暗下毒手——
愿上帝保佑女王陛下万岁千秋——
她不是从这监狱的墙里,
唆使恶棍帕里和巴宾顿[10]弑君犯上?
监狱的铁窗何尝阻止她,
把诺伏克[11]高贵的心勾入罗网?
岛上最优秀的人物为她送命,
在刽子手的利斧之下一命归阴——
这可悲的先例岂曾吓退那些狂人?
他们争先恐后地跳入火坑。
断头台上堆满了一批批新的牺牲,
他们全都为她送死丧生。
这个女人恶贯满盈,
她自己如不在断头台上殒命,
这些牺牲便永无止境。
这个岛国的海岸曾以好客精神
迎接了这个女妖精,
啊,这个日子,真是天大的不幸!
肯尼迪:
英国以好客精神把她欢迎?
啊,这个女人真是不幸!
她被逐出家园,离开故土,
在这里向亲人乞求援助和庇护,
从她踏上这个岛国的那一天,
他们就违反国际公法,押她下监,
丝毫不顾她女王的尊严。
她只好在严密看守的监狱里,
虚度芳信年华,嗟叹青春逝去。
如今饱尝铁窗之苦,受到控告诬陷,
混同于卑贱罪犯,被带到法庭前面。
他们竟要求把她押送刑场——
而她却贵为女王!
鲍勒特:
严重的暴行玷污了宝座,
她被迫让位,遭到人民的驱逐,
以凶手的身份来到英国。
她阴谋破坏英国的幸福,
把西班牙玛利亚[12]的血腥时代恢复,
使英国属于罗马教廷,
把英国出卖给法国人。
她为什么不肯放弃对英国的权利,
对签订爱丁堡条约[13]表示鄙夷,
不愿轻轻一笔使狱门洞开,
迅速脱离牢笼自由自在?
她宁肯备受虐待,继续留在监狱,
也不愿放弃徒有虚名的女王称号。
她为什么要这样执拗?
因为她自恃阴谋诡计,
坚信歪门邪道的威力。
她希望身在狱中,暗使阴谋,
整个岛国便能到手。
肯尼迪:
阁下,您在损人!寡情尚嫌不足,
还加上这种辛辣的嘲讽!
从前她是有过这样一些梦想,
而今她活埋在此,四面全是高墙,
没有亲切的话音,也无安慰的话语,
从亲爱的故乡传到她的耳旁。
除了狱卒的凶相,再也不见别的脸庞,
不久前她才得到一名新的狱卒,
此人粗野成性,是您的亲属,[14]
新装的铁栏把她团团围住——
鲍勒特:
任何铁栅也难防她诡计多端。
我怎么知道,这些栏杆是否已被锯断?
这房间的地板和墙壁,里面就没掏空,
虽然外表颇为坚固?
在我酣睡之际,就没有叛徒潜入?
这个女人阴险狡诈,蓄意兴妖作怪,
看守她真是受罪,这女人真是祸害。
我常从睡梦中惊醒,活像受苦的幽灵,
半夜三更到处游荡,
检查锁舌,试验狱卒的忠诚。
每天提心吊胆,坐等天明,
惟恐我的忧惧会变成事实。
总算万幸!万幸!这一切不久可望结束。
我宁可守卫地狱的大门,
监视永劫不复的罪人,
也不愿看管这诡计多端的贵人。
肯尼迪:
她自己来了!
鲍勒特:
瞧她手捧十字架[15],
心想傲慢和尘世的欢乐。
第二场
〔玛利亚头戴面纱,手捧耶稣受难像。前场人物。
肯尼迪(迎上前去):
啊,女王陛下!他们肆意践踏我们!
滥施淫威,跋扈飞扬,
每天都把新的凌辱,新的创伤,
加在您至尊女王的头上!
玛利亚:
不要紧张!告诉我,
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肯尼迪:
您瞧!您的书案被撬,
您的文件和您仅有的珍宝被抄,
这是您从法国带来的最后一点陪嫁,
我们救下它来,费了多少力气。
现在您再没有任何皇家饰物,
您被掠夺得一贫如洗。
玛利亚:
快平静下来,汉娜。
女王的威仪不在这些身外之物,
他们可以对我们百般凌辱,
但不能使我们低头屈服。
在英国我已学会对许多事习以为常,
这件事情我也能逆来顺受,可以忍让。
阁下,您用武力占有的这些财物,
我本来就打算今天自动交出。
在我的文件里有一封书信,
写给我的姐姐英国女王陛下,
请您保证,一定诚实地亲手面呈,
不要让它落入奸猾的布尔赖的手心。
鲍勒特:
我会考虑该采取什么行动。
玛利亚:
您该知道这封信的内容,阁下,
我希望和女王面谈一次,求她开恩。
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女王本人。
他们把我带上法庭,法官尽是男人,
身份地位和我都不相称,
我怎能信任他们?!
伊丽莎白和我同宗[16],
性别地位也都相同,
我只能向这位姐姐倾诉衷肠,
她既是女人又是君王,和我一样。
鲍勒特:
我的夫人,您已多次把荣誉和命运
托付给一些男人,
他们不配受您的尊重。
玛利亚:
我在信里提出另一个请求,
只有灭绝人性的人才不会接受。
我在狱中已经很久享受不到圣礼的恩泽,
教会的安慰也不可得。
她夺去我的王冠,把我囚禁,
甚至威胁我的生命,
她总不至于还把天堂的大门给我关紧。
鲍勒特:
按照您的愿望,英国国教的教长……
玛利亚(激动地打断他):
我不要什么教长,
我自己教会的神父,才合我的理想。
我还要求书记和公证人协助,
把我最后的愿望记录。
满腹忧伤和长期监禁
正消蚀着我的生命。
我怕我的日子已屈指可数,
我看自己走近了坟墓。
鲍勒特:
您这样做很有好处,
这些看法和您的实际最相符。
玛利亚:
天晓得,别人就不会迅速下手,
把这痛苦的慢性折磨加快?
我想立下我的遗嘱,
把我的财产预作安排。
鲍勒特:
您尽可自由支配您的财物。
英国女王并不想用它来发财致富。
玛利亚:
人们硬把我和忠实的女侍仆役拆开——
他们现在哪里?命运是好是坏?
我可以不要他们侍候,
可是我想知道,我的忠仆没有受苦受难,
没有缺吃少穿——这样我才心安。
鲍勒特:
您的仆人自会有人照料。(欲下)
玛利亚:
您要走,阁下?您又一次离开我,
我的心担惊受怕,充满了恐怖,
因为前途不定,生死未卜,
您没有让它摆脱这难堪的折磨。
您的手下警惕戒备,我和外界完全隔离,
没有任何消息越过高墙向我传递。
我的命运掌握在我敌人的手里。
一个月前,四十名使臣乘我不备,
在这宫里向我发起突然袭击。
他们鬼鬼祟祟,匆匆立起栏杆,
急忙置我于前所未闻的法庭前面。
我晕头转向,猝不及防,
全凭自己的记忆,没有律师的帮忙,
我要迅速回答指控,它措辞狡诈甚难猜度——
他们来去匆匆,活像幽灵出没。
一个月已经过去,漫长而又痛苦,
从那天起所有的人都对我保持沉默。
我徒然想从您的眼神看出,
究竟是我的清白无辜,
朋友们的热心奔走取得了成功,
还是我敌人的恶毒主意占了上风?
请您打破沉默——告诉我,
还存什么希望,还有什么灾祸?
鲍勒特(停了片刻):
您和上苍去算账吧!
玛利亚:
我指望获得上苍的恩典,阁下——
以及获得我人间法官的严酷法律。
鲍勒特:
您要受到法律公正的对待,对此不必怀疑!
玛利亚:
我的案子已经定了,阁下?
鲍勒特:
我不知道。
玛利亚:
我已被判刑?
鲍勒特:
夫人,我一无所知。
玛利亚:
您这儿办起事来喜欢速战速决。
难道刽子手也要像法官一样对我突然袭击?
鲍勒特:
您不妨把事情想成这样!
等您见到刽子手,您会更加不慌不忙。
玛利亚:
布尔赖的仇恨和哈通[17]的热情
操纵着威士敏斯特厅的法庭,[18]
他们放肆作出的任何判决
都不会使我吃惊,阁下——因为我知道,
英国女王会采取什么大胆行径。
鲍勒特:
英国的统治者别无畏惧,
只怕国会和良心。
正义毫无畏惧地作出宣判,
权力将在全世界面前予以实现。
第三场
〔前场人物。鲍勒特的外甥莫蒂默上场,对女王不理不睬,径直走向鲍勒特。
莫蒂默:
有人找您,舅舅。
〔说完下场,照旧对女王不加理睬。女王十分反感地看着他上下场。鲍勒特正想跟着莫蒂默同去,女王转身向着他。
玛利亚:
阁下,我还有一事相求。
您有什么话要说,怎么说我都能忍受,
我尊敬您的高寿。
可是这年轻人的无礼我无法忍受,
请别让我再看见他的粗野蛮横。
鲍勒特:
您觉得他面目可憎,恰好抬高他的身价。
他不怕娘儿们虚假的眼泪,
不是那种心慈手软的傻瓜。
他倦游归来,来自巴黎、赖姆斯,
带回来一颗古老英格兰的赤胆忠心。
夫人,在他身上您就无计可施!(下)
第四场
〔玛利亚。肯尼迪。
肯尼迪:
这粗鲁的家伙竟敢冲着您这样胡说!
啊,真叫人难过!
玛利亚(陷入沉思):
在尊荣显赫的日子里,
我们爱听谄媚之徒的甜言蜜语。
如今听听谴责非难的严肃声音,
好心的肯尼迪,这也公平合理。
肯尼迪:
什么?女王陛下!您这样低三下四勇气丧尽!
您平时对我百般安慰,总是高高兴兴。
我常常不得不责备您的浮躁,
甚于责备您的苦恼。
玛利亚:
我认出他来了。
他是达恩利国王的血影[19],
他怒气冲冲地爬出坟茔,
我的不幸不达极限,
他永远不会让我安生。
肯尼迪:
多么可怕的念头——
玛利亚:
汉娜,你已把往事遗忘,
可我清晰地记在心上——
去年发生的不幸事件,
到今天是一个周年。
我用忏悔斋戒把这个日子纪念。
肯尼迪:
快把这邪恶的鬼魂驱走,
您经受沉重苦难的磨炼,
长年悔恨,早已赎尽罪愆。
教会有权让您赎罪,
上天已经把您赦免。
玛利亚:
早已宽恕的罪过如今又鲜血迸流,
爬出埋得很浅的坟墓。
亡夫的阴魂要求复仇,
弥撒祭时的钟声无法把它驱走,
神父手里的圣爵[20]也无法赶它回坟头。
肯尼迪:
谋杀他的不是您,而是别人!
玛利亚:
可我事先知道,听任惨剧发生,
还用甜言蜜语把他诱入死神的陷阱。
肯尼迪:
年轻无知把您的罪过减轻,
您当时是多么不谙世情。
玛利亚:
不谙世情。可我年轻的生命
已压上沉重的罪行。
肯尼迪:
此人的骄横、残忍和轻侮
把您完全激怒,
他默默无闻,本是无名之徒,
您的爱情宛如女神之手,向他赐福,
把他带进洞房,领上宝座,
让他拥抱您那如花似玉的娇躯,
继承世代相传的王祚。
他怎能忘记,他那光彩夺目的命运
实际上是爱情的慷慨馈赠?
可他全都忘怀,这一文不值的小人!
他以卑鄙的猜疑,粗暴的行径
污辱您温柔的心灵,
于是您看见他便厌恶憎恨。
魔力从此消失,不再把您的眼睛迷住,
您满腔怒火,避开这无耻之徒的爱抚,
对他报以极度轻蔑。——而他如何行动?
他可曾设法重新获得您的恩宠?
可曾乞求您的宽恕?可曾满腔悔恨,
匍伏在您脚下,答应改过自新?
这人可厌可憎,对您顽抗,桀骜不驯,
分明是您垂恩,硬要装作您的主人。
他当着您的面下令杀害您的宠臣,
那位歌手里奇奥[21],他美貌英俊。
您只是用血腥的手段回答血腥的暴行。
玛利亚:
这血腥的暴行也将给我血腥的报复。
你在安慰我,却把我的判决宣读。
肯尼迪:
您听任这个惨案发生,
因为您已身不由己,
不再听从自己的意志。
盲目的爱情烈焰的疯狂把您攫住,
那该死的博思韦尔[22],
那可怕的诱惑者使您屈服。
他以放荡不羁的男子意志控制着您,
这个可怖的人用魔法和迷魂汤,
使您头脑发热,心摇神荡——
玛利亚:
他的法术无非是
他那男子的雄健和我的软弱。
肯尼迪:
我说:不对!
他想必求助于地狱里所有的魔鬼,
用妖索捆住您,使您昏昏入睡。
您的耳朵对女友的警告不问不闻,
您的眼睛再也不看正经的诗文。
娇嫩的羞恶之心离开了您,
您的面颊平素表现出谦逊的神情,
此刻布满了羞涩的红晕,
这时只被欲火烧得蒸腾。
您丢掉了秘密的纱幕,
男子的轻狂和邪恶
也把您的娇怯征服,
您于是肆无忌惮,耻辱之心全无。
您让这个杀人犯神气活现,
高擎着苏格兰王家的宝剑,
穿过爱丁堡的大街小巷,走在您的前面,
民众在他背后,戟指怒向,怨气冲天。
您用军队包围了您的国会,
在这里,在自己正义的庙堂里,
您演出了放肆的滑稽戏,
强迫法官开释杀人的罪犯——
啊,天主!您还走得更远。
玛利亚:
请你把话说到底!
我还在祭坛前和他举行婚礼!
肯尼迪:
啊,别提这事,永远对此保持沉默!
它叫人战栗,它令人发指,
只有彻底堕落的女人才会干出这种事——
可是您并非堕落的荡妇,
我了解您,是我把您从小照顾。
您的心肠柔软,它会感到耻辱——
您的罪过只不过是情痴轻浮。
我再重复一遍:
有些邪恶的精灵,趁人不防,
一时盘踞在人们的心上,
在我们心里很快干出可怕的勾当,
玷污我们的心灵,然后逃回地狱,
而在我们胸中留下了恐惧。
当时的行为使您一生蒙受污点,
从此之后,您再也没有犯过任何罪愆,
我是证人,证明您已弃恶从善,
请您鼓起勇气!别跟自己作对!
不论您有什么事情需要追悔,
反正您在英国清白无罪。
谁都无权审您,不论女王还是英国国会。
您在这里受到压迫,由于您弱敌强,
您是无辜受罪,完全可以理直气壮,
和这霸道跋扈的法庭对抗。
玛利亚:
谁来了?
〔莫蒂默出现在门口。
肯尼迪:
就是那个外甥。进来吧!
第五场
〔前场人物。莫蒂默怯生生地进来。
莫蒂默(对乳母):
请您走开,到门口去守候,
我有事向女王陛下启奏。
玛利亚(庄严地):
汉娜,你留下。
莫蒂默:
别多心,夫人。您先看看我是谁。
(递给玛利亚一张卡片)
玛利亚(看看卡片,惊愕不置地直往后退):
啊,这是什么?
莫蒂默(对乳母):
去吧,肯尼迪太太!
别让我舅舅冷不防撞见我们!
玛利亚(乳母迟疑不决,询问地望着女王。女王对乳母说):
去吧,去吧!照他说的办。
〔乳母走开,一脸惊讶的神色。
第六场
〔莫蒂默。玛利亚。
玛利亚:
这是我舅舅
洛林红衣主教[23]从法国的来信!(念信)
“请你信任呈上此信的莫蒂默阁下,
你在英国再没有朋友比他更忠实。”
〔不胜惊讶地望着莫蒂默。
这可能吗?不会是骗我的花招?
朋友近在咫尺,
我竟以为被人抛弃,孤苦无告——
我要找的朋友就是我看守的外甥,
我原来还把您看成最凶恶的敌人——
莫蒂默(匍伏在她脚下):
女王陛下,
请原谅我这面具,它的确可恶可憎!
要戴这副面具,我的内心激烈斗争,
可是多亏它,我才得以和您接近,
给您带来帮助和救星。
玛利亚:
请起来,阁下——您使我惊喜交集——
我怎能霎时间从苦难的深渊
一步登上希望的天梯——
请解释这飞来的幸运,使我深信不疑。
莫蒂默:
(站起身来)
时间在流逝。我舅父转眼就来,
还陪着一位可恶的钦差。
趁您还不知道他们的恐怖使命,
快听上苍如何给您送来救星。
玛利亚:
全能的天主显示奇迹送来了救星!
莫蒂默:
请允许我从自己谈起。
玛利亚:
请说吧,阁下!
莫蒂默:
我遵照严格的宗教本分长大成人,
从小对罗马教会怀着深仇大恨[24]。
驱使我奔向大陆的欲望不可克制,
女王陛下,那时我正好年满二十。
我离乡背井,向前疾驰,
离开幽暗的清教徒教堂,
怀着热切的愿望,穿过法兰西,
去寻找备受赞美的意大利。
恰好赶上盛大的宗教庆典,
南来北往的通途挤满信女善男。
鲜艳的花冠装饰着每座天主雕像,
就仿佛整个人类都在朝圣路上,
迤逦前进,络绎不绝地去天国朝圣——
虔诚信徒的人流裹挟着我,
把我带进罗马的街头。
啊,女王陛下,
豪华的列柱和凯旋门在我面前出现,
雄伟的科利赛姆[25]使我连连惊叹,
雕塑家崇高的精神把我引入明朗的仙境,
这时我心潮澎湃,激荡不宁。
我一生从未体验过艺术的威力:
把我抚养成人的教会
排斥一切造型,仇恨感官的魅力,
只崇敬没有形体的教义[26]。
走进天主教堂,天国的纶音从天而降,
墙壁屋顶画得满目琳琅,
栩栩如生,众多人物画像。
美奂绝伦的题材,崇高无比的内容,
展现在我眼前,使我如醉似狂。
我亲眼看见这些神圣的形象:
天使的问候,耶稣的诞生,
圣母玛利亚,三位一体从天而降,
耶稣圣容熠熠发光,[27]
接着我看见教皇身穿法衣,耀眼生辉,
他祈祷天主,祝福万民,
我的心潮翻滚,不能自禁。
啊,世上万邦君王何足道哉,
纵然一身金银,遍体珠光!
只有教皇笼罩着神圣的光芒。
真正的天国是他的教堂,
这里的千姿百态绝非人间模样。
玛利亚:
啊,饶了我吧!请您住口!
别把这鲜艳的人生地毯在我眼前展开,
——我困苦潦倒,是个阶下囚。
莫蒂默:
女王陛下,我从前也是囚徒!
可是突然监狱打开,美好生活迎面扑来,
我的精神顿时挣脱束缚!
于是我发誓唾弃那狭隘沉闷的说教,
用鲜花编织的花冠装饰我的腮帮,
心情欢畅地和欢乐的人们为伍。
许多高贵的苏格兰人热情地和我接近,
还有生性活泼的法国人和我交往。
他们带我去见您高贵的舅父,红衣主教
封·吉兹[28]——真是大丈夫!
他稳重、纯洁,性格刚强,
天生就能拨动人们的心弦,
具有王家神父的榜样。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教会神长。
玛利亚:
您见到了他那亲爱的面容?
他深受众人敬爱,德高望重,
是我青春年少时的导师,启我童蒙。
请告诉我他近况如何?是否还想念我?
身体依然安康?万事都还顺利?
这块教会的磐石[29],是否还卓然屹立?
莫蒂默:
这位出众的伟人亲自降尊纡贵,
向我解释至高无上的教理,
祛除我内心的种种疑虑。
他让我看到:冥思苦索的理性
永远把人引入歧途;
心灵应该相信的一切,
必须有目共睹,
教会需有一位首脑,人人都能看见,
真理的精神就在元老们的会上常驻。
他的理智所向无敌,
他的口才雄辩灵巧,
我幼稚灵魂的糊涂妄想,
仿佛全都云散烟消!
我又回到教会的怀抱,
向他发誓,从此把我的谬误抛掉!
玛利亚:
您便是他感化的万众之一!
他像那山上布道的天主[30],有崇高的神力,
以天赋的口才感动众人,
使他们灵魂得以超升。
莫蒂默:
不久,他被召到法国去就职,
他便把我送往兰斯,[31]
虔诚的耶稣会在那里昼夜忙碌,
为英国的教会培养神父。
我遇见了高贵的苏格兰人摩尔根,[32]
也遇见了您忠实的赖斯利,[33]
博学多识的封·罗斯主教,
他们郁郁寡欢,法国是他们的流亡地。
我和这些值得尊敬的人结下深交,
坚定了我的信仰——
有一天,我在主教府里举目四顾,
突然瞥见一幅女人的肖像。
它有奇妙的魅力,楚楚动人,
强烈地感动了我的心灵,
我站在那里,激动得不能自已。
这时主教对我说道:
看到这幅画,您是有理由感情激荡。
她是当今的绝代佳人,姿色无双,
可是命运也最悲惨,令人心伤。
她为我们的信仰而遭殃,
您的祖国是她受罪的地方。
玛利亚:
这正直的长者!不,我并未丧失一切!
因为我在灾难之中还有这样的朋友。
莫蒂默:
接着他便向我描绘您身受的苦难,
和您敌人的嗜血欲念,
说得感人肺腑,动人心弦。
他也让我了解您的家谱世系,
告诉我您是高贵的都铎王室[34]的后裔,
只有您一个人理应在天国掌权执政,
而不是那个僭取王位的女人。
她出生于她母亲[35]淫秽的床笫,
她父亲亨利[36]也把她斥为私生女。
我不想偏信主教提供的片面证据,
便请教所有的法律学家,
翻阅许多纹章学的古老典籍。
专家们都向我证实,
您提出王位的要求,完全合情合理。
于是我明白,您对英国拥有充分的权利,
这使您遭到不平的待遇。
这个王国是您的财物,
如今您在这里却成了囚徒,
清白无辜地忍受痛苦。
玛利亚:
啊,这充满灾祸的权利,
它是我蒙受苦难的惟一根源。
莫蒂默:
这时我听到一个消息,
说您已被带出塔尔波特府邸,
交到我舅父手里——
我似乎在这种安排之中,
看出了上天奇妙的拯救之手,
这消息对我不啻命运的大声呼喊,
命运选择我的手臂来使您获救。
朋友们高兴地表示赞成,
红衣主教给我忠告并向我祝福,
还教给我艰难的装假作伪的艺术。
计划很快订出,
我踏上归途,返回故土,
您知道,十天前我才在英国登陆。(略作停顿)
我看见了您,女王陛下——看见了您本人!
而不是您的肖像!——
啊,这座宫殿保存着什么样的宝藏!
这不是牢狱!是天神的庙堂!
比英王的宫廷更加灿烂辉煌!
有幸和您呼吸同样的空气,啊,无上荣光!
把您深埋在此的人自有道理!
倘若英国人看见了您——他们的女王,
英国全体青年就会起义,
没有一把宝剑会闲卧在剑鞘里,
愤怒的情绪将举起巨人的头颅,
走过这座和平的海岛,昂首阔步!
玛利亚:
祝福这位女王!
但愿每个英国人都用您的眼光看她!
莫蒂默:
但愿他们都像我亲眼目睹您的痛苦,
以及忍受屈辱时所表现的
温柔的天性和高贵的态度。
您不是历经磨难备受考验,
依然作为尊严的女王脱颖而出?
囚室的羞辱何尝夺去您美丽的光辉?
您失去了装点人生的万千花卉,
可是光明和生机总在您的周围。
我每次踏进这道门槛,
都因为痛苦而心碎肠断,
也因为能见您而满心喜欢。
然而决定命运的时刻已可怕地逼近,
危机紧迫,与时俱增,
我不能再多事耽搁——
向您隐瞒可怕的灾祸。
玛利亚:
是不是已经对我判刑?
请您直说。我能保持平静。
莫蒂默:
已经作出判决。
四十二名法官把您判刑。
上下两院和伦敦城催着马上执行。
只有女王还犹豫不定,
不是出于人道,也非对您怜悯,
而是巧施奸计,
装得要人家催促她去下定决心。
玛利亚(沉着):
莫蒂默阁下,您的话在我意料之内,
我不觉得惊讶,早有思想准备。
我已把这些法官看透。
经受了这些虐待之后,
我深知他们不会给我自由。
我知道,他们的目的何在,
他们想把我永远囚禁起来,
把我的复仇之念、我对权利的要求
和我一起在监狱的沉沉黑夜里活埋。
莫蒂默:
不,女王陛下——啊不,不!
他们并没有就此停步!
暴君做事决不会废于半途。
只要您一息尚存,英国女王就胆战心惊。
没有一座囚禁您的牢房埋得够深,
只有您的死才能保住她宝座安稳。
玛利亚:
她胆敢把我这戴王冠的头颅
放在刽子手的断头台上去蒙受耻辱?
莫蒂默:
她敢这样做。对此不要怀疑。
玛利亚:
她自己身为女王,
能这样把国王的威权放在尘土里践踏?
法国前来复仇,她难道就不害怕?
莫蒂默:
她和法国签订了永久的和约,
答应以宝座相赠,下嫁安茹公爵[37]。
玛利亚:
难道西班牙国王不会兴师问罪?
莫蒂默:
哪怕全世界出兵她也无所畏惧,
只要她和自己的人民和平相处。
玛利亚:
她想让不列颠人欣赏这出好戏。
莫蒂默:
夫人,这样的戏近来上演了好几出。
英国王室贵妇不止一个走下宝座,
登上断头台引颈受戮。
伊丽莎白的生母就走上这条道路,
还有卡塔琳娜·霍华德,
格莱夫人也是头戴王冠的贵妇。[38]
玛利亚(沉吟片刻):
不,莫蒂默!虚幻的恐惧使您神眩目迷,
这是您耿耿忠心产生的忧虑,
使您心生无端的惊骇恐惧。
我害怕的并不是断头台,阁下。
还有另外一些手段,更加隐蔽,
英国女王想以此谋得自己的安逸,
免得我提出对王位的权利。
在她为我物色刽子手之前,
定会收买一名刺客凶手。
阁下,这才使我浑身颤抖。
每次我把酒杯举到唇边啜饮,
我都感到胆战心惊。
这种惊恐可说是我姐姐赐我的恩情。
莫蒂默:
无论是隐蔽的暗害还是公开的谋杀,
全都不会得逞,
请您不必害怕。
我已把一切作了安排。
国内十二名高贵青年已经和我结盟,
今天早上领了圣体[39],
宣誓用坚强的臂膀把您救出这座府邸。
法国公使俄伯斯宾伯爵,
知道我们这个同盟,亲自提供帮助,
他的官邸供我们聚首商议。
玛利亚:
您使我浑身发抖,阁下——并不使我快活。
一种不祥的预感从我心头掠过。
您都在干些什么呀!您知道吗?
巴宾顿、提希本的结局没有让您害怕?
他们血淋淋的人头挂在伦敦桥上示众。
无数的人死于同样的冒险行动,
他们的毁灭难道不使您惊恐?
这一切只有使我的锁链变得更加沉重。
误入歧途的不幸少年,快远走高飞!——
趁密探布尔赖还没打听到您们的行动,
快逃离英国!趁叛徒还没派到您们当中。
保护过玛利亚·斯图亚特的人,
还没有一个受到过命运的恩宠。
莫蒂默:
巴宾顿和提希本悬首伦敦桥头,
他们的头颅鲜血直流,
这并没有使我发抖,
在同样的冒险行动中也死人无数,
他们的毁灭也没有把我吓住。
这些死难者获得了不朽的光荣,
为拯救您而捐躯,这本身就是幸福。
玛利亚:
这是徒劳!暴力和计谋都救不了我。
敌人高度警惕,大权在握。
把守牢门的岂止是鲍勒特和他的狱卒,
整个英国都看守着我。
只有听从自己良知的伊丽莎白,
才能把我监狱的大门打开。
莫蒂默:
啊,对此千万别抱希望。
玛利亚:
只有一个人能打开这座牢门。
莫蒂默:
啊,请告诉我他的姓名——
玛利亚:
莱斯特伯爵。
莫蒂默(惊愕地向后退):
莱斯特!莱斯特伯爵!
您的迫害者,最凶残的敌人!
伊丽莎白的宠臣——这个人——
玛利亚:
只有通过他我才能得救,
——您去见他。对他不要露尾藏头。
请呈上这封信,证明您是奉我的命令,
信里有我的画像一帧。
〔她从胸口掏出一封信,莫蒂默后退几步,犹豫着不去接信。
拿去吧。我把它揣在身上已经很久,
可是苦于无路可走,无门可投,
您舅父夙夜警惕,伯爵府无法接近,
好心的天使给我派来了您——
莫蒂默:
女王陛下——这个谜——
请您给我解释一下——
玛利亚:
莱斯特伯爵会给您解开这个哑谜。
请您信任他,他定会信任您——是谁来了?
肯尼迪(急急忙忙地进来):
鲍勒特先生带来一位宫廷大臣。
莫蒂默:
那是布尔赖爵爷。女王陛下,沉住气!
请您不动声色,听他给您带来什么消息。
〔从旁门下。肯尼迪随下。
第七场
〔玛利亚。英国财政大臣布尔赖爵爷以及鲍勒特骑士。
鲍勒特:
您希望今天获悉您的命运已定,
布尔赖爵爷阁下给您带来确切消息,
请您表示服从,忍受您的命运。
玛利亚:
我希望表示尊严,符合我的清白无辜。
布尔赖:
我作为法庭的使者来到这里。
玛利亚:
布尔赖爵爷卖力地为法庭效劳,
如今用他的嘴巴,以往用他的头脑。
鲍勒特:
听您的口气,似乎判决的内容您已知道。
玛利亚:
既然这判决由布尔赖爵爷来传达,
我就知道了个大概。言归正传吧,阁下。
布尔赖:
四十二名法官组成的法庭
对您进行了审讯,夫人——
玛利亚:
请原谅,爵爷阁下,
我一开始就不得不打断您的话——
您说,四十二名法官对我进行了审问?
这个法庭的审判我绝不承认。
我绝不能这样严重地损害
我的地位,我的人民和我的儿子的尊严[40],
以及所有君王的体面。
英国的法律规定,
每个被告受到审问,
法官应由地位相当的人担任。
审判团里和我地位相同的有哪位法官?
只有国王才有资格把我审判。
布尔赖:
可是您听人宣读了控告您的诉状,
并在法庭让人对您进行了审讯——
玛利亚:
是的,我中了哈通的奸计,
受骗上当,走错了一步。
为了维护我的荣誉,
并且坚信我的理由充足,
我才去听一听控告我的罪名。
并对这些控告的无稽进行论证——
我这是出于对爵爷们崇高人格的尊敬,
他们的职务,我根本不予承认。
布尔赖:
夫人,您是否承认他们,
这只是一句空话,
并不能阻止法庭的进程。
您呼吸着英国的空气,
享受着法律的保护和仁慈,
您也就屈服于英国法律的统治!
玛利亚:
我呼吸的是英国监狱的空气,
难道这就叫做生活在英吉利,
享受着英国法律的仁慈?
我对这些法律根本一无所知。
我从未同意加以遵守,
我并不是这个王国的公民,
我是一位外国女王,完全自由。
布尔赖:
您莫非以为,君王的称号可作赦免令,
使您在别国制造纷争,
不致受到严惩?
君王的贵宾犯法治罪与庶民相等。
倘若正义女神忒弥斯[41]公正的宝剑
不能同时触到乞丐和君王的头上,
那么国家的安全将会是什么景象?
玛利亚:
我并不想拒绝申述,逃脱责任,
只是这些法官我不承认。
布尔赖:
这些法官。夫人,什么意思?
难道这是一批歹徒选自贱民遭人唾弃,
是些无耻之辈,长着伶牙俐齿,
专门出卖权利和真理,
甘心让人收买去充当镇压的工具?
难道他们不是这个国家的精英,
有足够的独立精神,办事可以秉公而行,
高高地凌驾于世俗影响之上,
对君王不存恐惧,对贿赂能够抵抗?
难道不是这些人在管理着高贵的民众,
他们宽厚公正,治国有方,
只消一提他们的姓名,
任何怀疑都可以迅速地祛除涤荡?
居于这批法官之首的是民众的指导,
虔诚的坎特伯雷教长,
贤明的掌玺大臣塔尔波特
以及王国的舰队司令霍华德[42]。
他们盛德巍巍,全国景仰,
女王陛下选出他们
充当法官裁决这场君王之争。
请问,不选他们,选什么人?
即使我们设想,
偏心的憎恨对个别人会有影响——
难道四十名精选人士众口一词
作出判决,全是感情用事?
玛利亚(沉默少顷):
我听出这张嘴巴的威力,不胜惊讶,
它一向给我带来灾难,十分可怕。
我不过是个才疏学浅的女流之辈,
怎么比得过这样的演说家能言善辩!
好吧!倘若这些贵族确像您所描述,
我就只得缄默不语,他们若是说我有罪,
我也就毫无希望,只好认输。
您刚才提到这些姓名,连连称赞,
可我曾经看见他们在贵国的历史上,
爵爷阁下,把截然不同的角色扮演。
我看见英国的这批崇高的贵族,
在庄严的元老院犹如苏丹宫廷里的贱奴,
成天窥伺着苏丹王无常的喜怒,
他们对我叔祖父亨利八世[43],
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
我看见这座高贵的上议院
可以被人收买,像下议院一样卑贱,
他们遵照强有力的君王的意愿,
把婚约任意解除或者缔结,
把法律任意制订或者推翻,
今天用杂种的丑名辱骂英国的公主[44],
剥夺她们的王位继承权,
明天又把她们奉为女王,加上王冠。
这些上议院的议员信念不坚,瞬息万变,
历经四届政府,四次改变信念。[45]
布尔赖:
您说您对英国的法律颇为生疏,
可是您对英国的不幸却了如指掌。
玛利亚:
这些人来当我的法官!——财政大臣阁下!
我要对您说几句公道话!
尽管您是我的冤家。
人家说,您是为了女王,为了您的国家,
您廉洁奉公,夙夜警惕,不辞劳苦——
我愿意相信这种评价。
并不是个人的私利支配着您,
支配您的是君王和国家的利益。
正因为如此,高贵的爵爷,
您认为正义的事业必对国家有利,
请您别把国家的利益误认为正义。
我并不怀疑,除您之外,
还有一些高贵的君子在充当我的法官,
可他们是新教徒,热衷于英国的福祉,
现在来审判苏格兰女王,
我可是个天主教徒!
古话说:英国人对苏格兰人不可能公正,
——因此自古以来祖辈的风习得到公认。
英国人不得出庭作证反对苏格兰人,
苏格兰人也不得当证人反对英国人。
迫于形势,不得不制定这条古怪的法律;
这些古老的习俗含有深刻的意义,
必须尊重,阁下,不可大意——
大自然把这两个火暴脾气的民族,
抛在孤岛上,在大洋之中漂浮,
他们分配不均,因而互相火并角逐,
只有特威德河[46]狭窄的河床
把这些性情激烈的精灵隔在南北两方,
搏斗者的鲜血往往交融在河水之中流淌。
他们手握宝剑,隔河相望,
虎视眈眈,已有千年的时光。
没有一个胁迫英国的仇敌,
不曾得到苏格兰人的一臂之力;
没有一场焚烧苏格兰城镇的内战,
不是由英国人所点燃。
只有等到统一的国会把他们变成同胞,
团结友好,统一的王笏统治整个海岛,
那时仇恨才会云散烟消。
布尔赖:
一位斯图亚特王室的女王
竟会把这个幸福赐给英国?
玛利亚:
我为什么要否认这点?
是的,我承认,我是怀着这样的心愿:
把这两个高贵的民族在橄榄树阴里
自由而欢快地联合在一起。
我不信会成为这种民族仇恨的牺牲;
长期嫉妒,旧日不和,使不幸的烈焰飞腾,
我希望随着悠悠岁月会火灭灰冷,
就像我的祖先里奇蒙[47],
在流血争斗之后把两朵玫瑰扎在一起,
我也希望把英吉利苏格兰的两顶王冠,
通过和平方式合二为一。
布尔赖:
您企图通过邪恶的途径达到您的目的,
您把内战的火种四下散播,
想通过熊熊烈火登上宝座。
玛利亚:
凭着天主的圣名——我没有这种居心,
我什么时候这样想过?有何证明?
布尔赖:
我并不是来和您斗嘴争辩。
已经不必再为这事动用唇枪舌剑。
四十票对两票已经表明,
您触犯了去年制定的法令,
如今受到法律的严惩。
去年颁布的法令规定:
“倘若有人自称有权获得王冠,
以此人的名义,为此人的利益
在王国之内发动骚乱,
就要对他进行法律制裁,
直至把这罪人处死问斩。”
而现在已经证明——
玛利亚:
布尔赖爵爷!我毫不怀疑
为我制定了一条法律,
现在用来对付我,
这是为了置我于死地。
如果颁布法令和宣布判决同是一人,
那么这受害者就难以幸存!
制定这个法令就是要我丧命,
您难道能够否认,爵爷阁下?
布尔赖:
那道法令应该用来向您发出警告,
是您自己把它变成了圈套。
您亲眼看见面前是万丈深渊,
却不顾忠诚的警告,硬是往里跳。
您暗中勾结叛国分子巴宾顿,
和他的那伙杀人歹徒们。
您知道一切内情,并且从您的监狱
操纵这次谋叛,计划周到。
玛利亚:
我什么时候参与了这次谋叛?
请把证据拿给我看。
布尔赖:
不久以前在法庭上
已经给您看了这些证明。
玛利亚:
那全是抄件,笔迹陌生!
请把我亲自口授的信件
给我拿来当做物证,
我口授的内容和信件的内容必须相同。
布尔赖:
巴宾顿临刑之前已经招认,
他收到的信件就是您亲自口授。
玛利亚:
为什么你们不把他活着
带来见我?
为什么你们这样急于把他处死,
而不让他事先和我当面对质?
布尔赖:
您的两名秘书库尔和瑙[48],也发誓证明,
这就是他们根据您的亲自口授
记录下来的书信。
玛利亚:
你们要根据我仆人的口供大做文章?
竟然相信他们的忠诚和信仰?
他们背叛了我,他们的女王!
这些人出来作证诬赖我的这一瞬,
已经破坏了他们对我的忠诚。
布尔赖:
您从前亲自说过,这苏格兰人库尔
既有美德,又有良心。
玛利亚:
我从前认为,他确是这样的人——
可是只有危险时刻才能考验人的忠心,
严刑拷打可能把他吓得胆战心惊,
于是他随口招认,其实并不知情!
他以为虚假的证明可以救他的性命,
并不会有损于我——他的女王——的处境。
布尔赖:
他可是自己发誓作证,别人并未相逼。
玛利亚:
当着我的面他决不会发这样的誓!
您说呢,阁下?这可是两名活证人!
请让他们和我当面对质,
让他们在我面前重复一遍他们的证词!
你们为什么拒绝给我这一恩典和权利?
即便是杀人犯您们也不会拒绝给予。
我从我从前的看守塔尔波特那里知悉,
当今政府曾通过一条王国的决议,
命令把控告人带去见被告人。
我说的是否属实?
还是说我没有听真?
鲍勒特爵爷!我一直觉得您忠厚诚恳,
请您证明这点。请您凭着良心相告,
事情是否如此,英国法律可有这么一条?
鲍勒特:
是这样,我的夫人。我们法律有这一条。
事情确实如此,我必须据实相告。
玛利亚:
好了,我的爵爷!
既然英国法律压迫我时,
你们严格按照法律办事;
为什么这同样的国法可能对我宽大,
你们又回避这个法律?——请您回答!
为什么不按照法律把巴宾顿带来见我?
为什么不让我和我的秘书对质?
他俩双双都还活着!
布尔赖:
请您别发雷霆,夫人。
您和巴宾顿合谋并非惟一的——
玛利亚:
这是惟一的一条罪状,
使我暴露在法律的宝剑面前,
这是我惟一需要洗刷的一点。
爵爷先生,不要离题,不要躲闪。
布尔赖:
现在已经证明,您和西班牙大使
门多萨[49]交涉谈判——
玛利亚(激动地):
请您不要离题,爵爷!
布尔赖:
你们策划谋叛,
企图把我们的国教推翻,
并且挑唆欧洲所有的国王
向英国宣战开仗。
玛利亚:
要是我做了这事,那又怎样?
事实上我并没有这样干。
可是就算我干了!——我的爵爷,
是你们违背一切国际公法把我关押。
我并没有手执刀剑来到这里,
我是作为一个乞求者踏进这个国家,
投入女王的怀抱,她是我的至亲,
我只要求享受做客的神圣权利。
可是在我希冀获得庇护的地方,
暴力把我攫住,还给我把锁链戴上——
请您说吧!难道我的良心受英国的约束?
难道我对这个国家承担什么义务?
我企图挣脱这些桎梏枷锁,
用暴力摆脱暴力,推动各国来保护我,
我行使这种神圣的权利,完全出于被迫。
符合侠义精神的一切适当手段,
在正义的战争中,我都可以采用。
只有一件事与我的骄傲和良心不容,
那就是秘密的血腥暴行,暗杀行凶。
暗杀手段使我蒙受污点,丧失荣誉。
我说的是丧失荣誉——决不是说,
这就能判我有罪,让我屈服于法律,
因为在我和英国之间,
谈不上法律,只能谈暴力。
布尔赖(露骨地):
请您不要主张暴力,这种可怕的权利,
我的夫人,对身陷囹圄的人并不有利。
玛利亚:
我是弱者,她是强者——不错,
她尽可使用暴力,结果我的性命,
为了她的安全,尽可把我牺牲。
她只不过依仗强权,并没有根据公理,
这点她不得不承认。
叫她不要借助法律的宝剑,
来摆脱自己深恶痛绝的仇人,
分明是粗野的暴力,血腥的暴行,
却要用神圣的外衣伪装胆大妄为的行径。
这种骗人的把戏瞒不过天下人,
她可以把我谋杀,但无权对我审问,
她别把罪行的恶果和圣洁的美德相混淆,
谅她不敢露出自己的真实面貌!(下)
第八场
〔布尔赖。鲍勒特。
布尔赖:
她向我们负隅顽抗——而且将顽抗到底,
鲍勒特骑士,直到她踏上断头台的阶梯。
根本无法使这颗高傲的心屈服——
判决书可曾使她感到意外?
您可曾见她洒过一滴泪珠?
或者脸上变色?她并不向我们乞求怜悯,
她大概了解英国女王优柔寡断,举棋不定。
我们的担忧正好使她勇气倍增。
鲍勒特:
财政大臣阁下!这种虚弱的顽抗,
只要夺去它的借口,很快就会消亡!
如果允许我冒昧地说一句,
这次法律的程序是有些不大合适。
其实完全应该把巴宾顿和提希本
带去和她见面,
让她的两个秘书和她当面对质。
布尔赖(急速地):
不行!
这不行,鲍勒特骑士,这事不能冒险。
她对人们心灵的影响威力无边,
她的眼泪能动人心弦,凄婉缠绵。
如果现在叫库尔和她对质,
这位秘书的口供将决定她的生死,
那么库尔就会迟疑退缩,
推翻自己的供词。
鲍勒特:
这样一来,英国的敌人将把恶毒的谣言
向全世界传遍,
这场审讯气势庄严,
就像是个放肆的暴行,显得凶悍阴险。
布尔赖:
这正是女王陛下的忧虑——
要是这个肇成灾难的女人
还没踏上英国土地
就已经死去才好!
鲍勒特:
那我就要说声谢天谢地。
布尔赖:
但愿她在狱中得病憔悴而死!
鲍勒特:
那么这个国家就可以免遭许多不幸。
布尔赖:
可要是马上发生意外的天灾人祸,
让她一命归阴——我们就成了杀人凶手。
鲍勒特:
这倒是真的。人家爱怎么想,
我们无法禁止。
布尔赖:
证明又没法证明,
还将引起流言纷纷。
鲍勒特:
随它流言纷起!责备不在大声,
只有公正的责备才会伤人。
布尔赖:
啊!即便是神圣的正义行为,
也难逃人们的非难责备。
公众的舆论总是对不幸者极力袒护,
得胜的幸运儿总遭到众人的嫉妒。
法官的宝剑对于男子只是装饰物,
拿在女人手里就叫人无比憎恶。
天下大众不相信女人会办事公正,
只要另一个女人成了牺牲。
我们这些法官徒然凭着良心宣判!
女王自有权利开恩赦免。
她不得不使用这一特权,
因为后果难以设想,如果她要执法如山。
鲍勒特:
这么说来——
布尔赖(迅速插话):
于是就让她活下去?不行!
不能让她活下去!绝对不能!
正是这点使女王陛下担惊受怕,
使她辗转反侧,寝不安席——
我从她的眼睛看出她灵魂的斗争;
她的嘴不敢说出她内心的愿望,
可是她默默的目光询问着,意味深长:
我的臣仆当中竟然没人为我分忧,
免得我去做出抉择,这最令人发愁;
要么坐在我的宝座上永远胆战心惊,
要么残忍地杀死另一个女王,
让自己的至亲在刑斧之下丧命!
鲍勒特:
这事不得不办,不能更改。
布尔赖:
可是女王认为,此事还可更改,
只要她手下的臣仆更能体会圣意。
鲍勒特:
更能体会圣意?
布尔赖:
这些人善于心领神会
一道无声的命令。
鲍勒特:
一道无声的命令!
布尔赖:
如果把一条毒蛇交给他们看管,
他们不会把这害人精
当做神圣的珍宝照看。
鲍勒特(意味深长地):
神圣的珍宝就是良好的名声,
就是女王白璧无瑕的令名。
这个名誉怎么保护也不过分,阁下。
布尔赖:
这位夫人从席娄斯伯利府邸押走,
交付给鲍勒特骑士看管的时候,
舆论认为——
鲍勒特:
我希望,阁下,舆论公认:
人们想把最艰巨的任务,
托付给双手最洁净的人。
凭着上帝起誓!如果我不是想到,
这事需要英国最优秀的人去做,
我是绝不会接受这项差使去当狱卒。
别想叫我不顾自己纯洁无瑕的名声,
而对别的事情承担责任。
布尔赖:
把消息散布出去,让她日益憔悴,
然后让她病情日重,最后悄然而死。
这样她在人们的记忆之中也随之消逝,
而您的名誉依然清白纯洁毫无瑕疵。
鲍勒特:
然而我的良心受到玷污。
布尔赖:
如果您不愿亲自动手去干,
总不至于拒绝借助他人之手。
鲍勒特(打断他):
只要庇佑我家的天神保护她一天,
任何凶手不得接近她的门槛。
她的生命对我来说神圣不可侵犯,
英国女王的头颅也不见得更加尊严。
你们是法官!执法吧!尽可把死刑宣判!
到时候你们就让木匠带着斧锯
前来安装断头台——
对于执刑官和刽子手,
我府邸的大门将永远敞开。
现在她是托付给我看管,
你们尽可放心,我将严加防范。
既不让她为非作歹,也不让她遭到暗算。
〔两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