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河与一

香港浮在低低的雨云中。在包着全岛的水蒸汽的白幕中,那温和的暖气,在从半寒带来的我,是觉得很爽快的。

坐在临海的露台的椅上一眺,九龙半岛和它的市街,每当雨少停的时候,总像蜃气楼一样映入眉间。

雨是南国的魔术师。望后一看,那像蛇一样地爬在濡湿了的苍郁的山麓的几条有段阶的街路,走入眺望中了。横在那些街路上的花岗石阶,和错杂在这中间的赤白的建筑物——这些光景,偶然受了阳光的回照,就像明鲜的水果一样光闪闪地辉耀着。

  西风忽送潇潇雨,

  满路槐花出故关。

我想起王渔洋在山中吟的绝句,感到旅愁。

用花岗石造的露台上排着好几盆花。在这儿无论那一个人家都把鲜丽的花草排在外面,使街路变成一个乐园。叶是浓绿,而花是血红的。开在热带的一切的花的先驱者,表征丰润的南国的四季开花的玫瑰——它的一群在那雾水一样的雨中湿透了。

我是一个为要探察商略上的机密,过来到这岛里的旅行者。

香气高雅的茉莉花茶搬来了。香熏的豚肉,鲤鱼的饼酥,甜蜜的莲子——我正开始着健康的早餐。

我的爱美利阿来了。

爱美利阿是我的有聪明的容貌的向导。她虽然会跳舞,唱歌却不高妙。她有丰富的肉体和颈部。她是西班牙人,但是中国话和日本话都很好,英文只知道,Mister,Love和Sweet-heart三个单语。她还有革命的思想。从这一层她也可以说是孙逸仙的朋友。

“早安,刚吃饭。”

“早安,今天多么早哪。”

她不响,坐在旁边的椅上,一会儿笑着说:

“就是我来,你也可以不用急忙吃哪。”

“我不急,爱美利阿。你要窘迫我吗?”

“那有这样的事。”

她今早想陪我去参与广东政府的首相伍廷芳博士的讲演会。

“呃,我们一定去吧!我很爱他的思想。”

吃完之后,两个人就坐汽车到会场去。不一会,在拍掌声中,一个白髯的穿中国衫的老人登坛了。那是雷霆似的掌声。这老人正是我从前在丸善的标准辞典的卷头中,在那些许多西洋人的编纂关系者的照相中所看见的唯一的东方人伍廷芳先生。他在政治上是没有孙逸仙那么重要。但是这世界的学者在孙的派下确是革命底广东政府的潜势力。

但是这老人的雄辩,在不懂得广东话的我却不过是马耳东风。对于听不懂的人有什么趣味呢。我便留着爱美利阿一个人,想去外边散步,走出了那儿。

“别到危险的地方去,我爱的。”她说。

“不要紧,爱美利阿。我不那么样轻浮。”

可是我刚走到有许多仓库的海岸街的时候,早就被一个很瘦的不好看的穿着黑色的中国衫的中年的男人叫住了。

“喂,喂,”

在那明亮的孤房里,有年青的中国女人丑恶地笑着。可是我并不去看它。因为爱美利阿对我说“别走进小巷去,这岛里,就是白天也有许多杀人事件”的话使我起了恐惧。

要跌落陷阱而失踪迹的时机还很早哪,我这样想着,就使那丑恶的孤房是会临时变做什么美丽的宫殿的东西。

但是走不几步,那人又追来了。他这一次却从怀中掏出五六个纯金表来。

“老实说,这是瞒了英国关员的私运品,便宜点卖给你吧。”他用英文在我的耳边这样说。

随后他便把指环和宝石一个个拿出来。

“这是印度的红玉,这是‘搭果兮斯’。”

他那种不安的样子使他很卑贱。

这时候,一个眼光闪闪,有钟馗髯的印度巡捕从斜坡下来了。一注意到他,这中国人就把物品急忙塞入怀里飞也似地溜了。巡捕从腰间的皮袋拔出六响的短枪追去。但是大概追不上了他,走回头来,在我脸上凝视了一回,"Be careful not to buy stolen goods."

他用像风琴一样的声音说。于是问也不问,就大步走往海岸去了。比较神经质的日本巡捕,他是多么大陆的动作呵,这时我想。

这样我对于这街市的空气,却比调查商略上的机密感到更有趣味。我想,就花了两块钱买他一个“搭果兮斯”也不错。同时就跟那妖怪一样地笑着的穿桃色的中国衫的女人开个玩笑也不错——我这样想。或者这中间有什么意外的桃源。或者有引这世界入美妙的梦境的鸦片和毒酒。或者能够在醉梦中调笑那些裸体的女人们的痴情也未可知。

但是我一想到爱美利阿,就踏上这犯罪者的巢窟似的斜坡,向中华会馆那面回去。爱美利阿一定等得了不得了。

我刚踏上石阶,她就在上面说:

“怎么了,叫人家等了大半天。”

“我刚被一个人吓了一惊,”我回答。

“被吓了吗?那么这回我要带你到一个还要吃惊的地方去啦,”她这样说。

我本想从她得到这些要紧的知识。像她这种人必定知道些关于政治的机密的。但是她总懂得她的使命。或者她是我的亲密的敌人也未可知。

跟着她走出电车通行的土沥青铺的街上,对面就有一间三层楼的照相馆。

“你瞧。”

依着她走过电车路时,看见馆的正面挂着好像女明星的茶色的相片。中央是一个军人的半身像。下面写着“孙逸仙先生”几个字。

“真伟大的孙先生。”

她亲密地眺望着。但是我觉得这澎湃的大广东政府的大统领,在这街上的照相馆里也不过只当做一个不尊贵的招牌而已。

可是,回头一想,这照相既然做了在街上漂泊的下级人们的憧憬的对象,在下级人和劳动阶级的友人的孙逸仙,做这路旁的招牌或者本是他的愿望。

这时站在我身边的一个穿浅黄色的老人,忽然兴奋地用英文对我讲起孙文的故事来。

“二十五年前我是在星加坡。那时做着医生的孙先生当然是年纪很轻的。我是穷得药钱都没有的。但是孙先生却一厘也不向贫贱的我们要。他真个对我们施诊了。”

他这样对我说。我就把这革命成功的第一年,民国元年,只带着一个皮箱进广东城来的平民的将军的高洁的风貌仔细地由这街上的照相想了起来。无产者的朋友孙文!

这浅黄服的老人或者是整日地站在这儿赞美孙文的吧。

“去吧。”

爱美利阿像不愿我同这老人说着英文似地说。

“我是讲着孙文的。”

“但是。”

爱美利阿摔了我的手。她有一个肉体的催促我的癖。

这是一条像银座的华丽的街路。红的招牌,彩色的壁——一丈来宽的人行道,上面盖着遮日幕,造成一条空气很好的廊。

我们想再访问许多孙逸仙的朋友,便沿着街路的左侧一直往东走去。

忽然孙逸仙的朋友有好几个像牛一样地在这湿淋淋的路上歪躺着。那些大都是穿着很脏的浅黄色的衣服而跣足的人们。中间也有些赌着铜货的。这些许多苦力们全是没有家,没有妻子的街上的下级劳动者。像豚一样一堆堆地睡在人行道的苦力。但却是南方中国大统领孙文的友人!

“爱美利阿,你到底带我到这种地方来干什么呢?”

“你瞧,这孙文的许多的朋友们。恐怕这些人要向你描准短枪呢。”

“我是很尊敬孙文的。但是想一想,或者日本的商人要放弃了广东政府而选香港总督做他们的卖买的对手也未可知。”我像打到了要处一样地说。

“我相信这些人们不久就会抬头起来。我听了伍廷芳先生的讲演,真兴奋起来了。”

我的亲友,又是女革命家,这样说明着,急忙地贬着香港总督而称赞广东政府。但是她依然还想引我进再奇怪的社会去。这好像是比她的政略更强健的肉体的欲望。她的爱情的技巧,也有革命一样的激烈。

我们刚要踏上石阶的时候,我无意中看见了邻家的私室。

“密斯脱。”

爱美利阿低声用她所知道的三个英文字中的一个叫我。我们在这儿看见了非常难看的丑态。若不是她和我的关系是在肉亲以上的,她必定像高贵的妇人一样地故意候着庄重的态度,不肯去看他们。在我眼前展开着的是这样的光景。

“这儿是这样的地方。但是在这儿的女人们全是孙文的朋友呢。”

她像要吓我一样地再这样说。我觉得她说得太奇怪了。孙文的朋友!是何等地多,而可惊异的多样的朋友啊——

但是我一边说听着她的说明,一边叹赏着我这个向导,革命家,这岛里的我的最亲爱的朋友的大胆的技巧。她又在我手里挖了一个热情的指甲印了。

可是在英领香港的孙逸仙的友人的多数,实在使我吃了一惊。那个,这个,这一个——卖笑妇和化子,这一类的东西一概在内。恐怕那个偷了表来卖的男人,讲孙文的故事的穿浅黄衫的人,而当然这爱美利阿。

虽然爱美利阿没有说这句话,我觉得“要加入这革命的,可怜的孙文的朋友们真达到了可怕的大多数。”

走进房里了。爱美利阿把身体歪在沙发上。那是非常大胆的姿势。金色的枕头丢下来了。

往外一望,接连着错杂的中国街的灯火,那爽朗的维多利亚街的灯火高高地正照在那南国之夜空上。海里的各国的轮船正愈快地点着夜间的碇泊灯。

她——心里当然想陪我碇泊在这房里。我觉得就是政略上我也有征服她的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