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房雄
文部省在外研究员,黑田九郎氏在伊顿宫饭店的三层楼上,裹在毡子里,正困郁着旅愁。
窗外是六月的夭空。这绅士的伦敦的非绅士的喧嚣的声音,向着它那晴朗的穹窿,猛烈地直冲上去。穿透那骚音,从附近的却铃·克鲁斯的车站里,汽筒的鸣声,频繁地响了过来。跟着那嘘嘘的金属的颤音一块儿跳出来的,青色的铺席,透亮的纸窗和“回来了呢”的妻子的陈腐的日本语——这些日本帝国的抒情的幻影,在他的旅愁上增加了许多爱国的色彩。
他从加莱越过海峡来到道佛是一个礼拜前的事。来迎接的大学的同期生,驻英大使馆员白井四郎氏,在这一礼拜中,上从威斯明斯脱寺院下到皮林戈斯该脱的鱼市场,把这些名所旧迹不留余隙地,像哥哥对着从乡下来到东京观光的弟弟一样地带他各处去游玩,因此他便觉得心神都很疲乏。今天本是预定到市外去找房间的,但他让白井氏一个人去替他做,自己却从早上就躺在旅馆里的床上,打算排遣一礼拜来的疲乏。
躺在床上,他想起了许多东西。——独自一个人住在小房间里,十月一到,迷雾从海峡爬起来的时候,不寂寞吗?就是照这一礼拜的印象看起来,伦敦的郊外也似乎像东京的郊外一样地泥深风劲,而孩子们和汽筒的声音也是在西洋梧桐的叶荫间嘘嘘地悲鸣着的吧……他这么一想,竟像十月的雾一样悲哀,泪腺也像湿了雾水的桐叶一样地润湿起来。
无奈何,他便把昨天从斯托朗特的旧书店买来的达林登的《伦敦指南》拿出来把那红色的表纸翻翻看。像毛虫一样细的活字乱杂地排着。
“旅馆。——伦敦旅馆近年设备甚为完全,大可与各大国首都并驾齐驱。宏大之旅馆,悉以伟大之速力纷纷创办,而其需用每超过其供给,在节期内如不先日预定,往往不能觅得一床也。”
这个不错!可以做个不住上等旅馆的辩解。——他这样想着,翻到后面看去。
“剧场,茶园及其他娱乐地。——伦敦约有剧场六十,茶园五百。每年所吞吐之观客约十万万。……主要剧场如下。”
这样写着,下面就列出,阿迪尔非剧场,卡德剧场,喜剧,小歌剧,笑剧专门的笑舞台的许多名字。
“啊,对啦,去看看戏。”
把台子上的电铃一扭,侍者来了。在鼻梁底下的两只深凹的碧眼光闪闪地在表示着伶俐。
“你去买张笑舞台的票子给我。”
“喳。”
侍者从黑田氏手里接到了一张新的一镑的钞票,很恭敬地向他行了一个礼便向廊下走去。但是走不到五六步就匆忙地转回来。
“对不住,先生,不知道您这张钞票是从什么地方拿到的?”
“怎么呢?”
“不,并不。”
“大概是从斯托朗特的旧书店。——不,我忘了。但是总在伦敦拿到的。”
“是这样的吗?”年青的侍者现出严肃的脸色。
“这是我一个人的愿望,您可不可以把这张钞票一镑钱让给我?”
“让给你?……一镑换一镑?”黑田氏,眼皮抖了几抖。“是什么珍奇的钞票吗?”
“喳,……正是珍奇的钞票。”
“那么,让给你吧。但是,是怎么样珍奇,你总得说个理由。”
“理由……却……”
“那么,不行。理由不明的交换,我不要。”
被侍者的那种不安的奇怪的态度挑动了好奇心,黑田氏故意为难着他。又盘问了两三句,那侍者才像决了意似的这样说。
“那么,给您说吧。……在我是真不好讲出来:这一张钞票是假造的。又是很巧妙的假造。你们外国的绅士当然没有注意到。”
“但是……”
“不,不用说,责任是在我们的。请您原谅我们的没廉耻的同胞。明知道是假造的而故意拿给你们外国的绅士。我不过是一个侍者。但是,是一个大英国国民,同胞的罪——大英国的国耻,我不愿暴露在外国的绅士的脸前。一拿到账柜去,事情就会马上在您的脸前暴露出来。我只想在这以前,用我一点微力来赔赎同胞的这罪恶在未然之前。我的做英国国民的义务命令我这样做。”
瞬间的感激冲上胸脯来了。
“好。你是大英国的绅士。不肖也是一个日本帝国的绅士。对于你的爱国的至情我要表示敬意。那种不正的钞票,你去自由地处置吧。哪,我再交你这新的钞票。这一张是大英国的钞票了吧。”
“喳,不错。那么我马上就送票子来给您。祝您高贵的绅士道的鸿福!”
两个爱国的绅士便紧紧地握手了。
第二天,友人白井四郎带着在郊外发见了适当的房间的消息,来访了。在餐室里黑田氏在一边喝着茶,一边就把这感激的事件详细地报告给他听。可是听者忽然现出像吞下了铁钉一样的表情。
“一镑钞票的赝造?——没有这么事。若是五镑钞票,那我可不知道了。”他说着,便身边掏出一张在日本人的眼睛看起来好像是百货店的收单一样的英兰银行的五镑钞票,给他看。“奇怪的不是你的一镑钞票,却是那个侍者。”
“但是……”
“有什么但是呢。我去问问经理看。好,好,让我来。”
没有五分钟,白井君便右手拿着一张一镑钞票,意气扬扬地回来了。
“怎样,是这样的。我问那经理,他说那个侍者从前也曾一次用同样的手段骗了一个东洋的绅士,后来仍然暴露出来。他说那时只警戒了他几句话,未曾给他发表出来,但是这一次再也不能容忍了,一定要把他开除。经理还讲了许多道歉的话呢。哈哈哈哈,是怎么绅士道和爱国心的一回事呢。”
“哈啊,是这样的吗。”
黑田九郎氏含糊地回答着,想,——爱国心好像是一个美丽的便器。把美丽的装饰套在邪恶的意志的外面!
十多年过去了。
往年的年青的文部省在外研究员荣进到头发半白的带有旭日章的教授黑田九郎氏了。
有一次,他受了播音局的嘱咐,传播了一场演讲。演讲中,从黑田氏自己的口中有了下面的一个插话。
“那是我逗留在英京伦敦时的事。有一天晚上,我想驱车去看戏,叫旅馆的侍者来拿一张五镑钱的钞票,要他去买票子。可是那侍者一拿到了钞票,便现出庄严的脸色,说要我把钞票让给他。我不懂,便种种追问了他,他才说这钞票实在是赝造的。他说,我们英国人中的一个把这赝造的钞票拿给了你,这是不肖做英国国民的一人所不能忍耐的。我是一个穷侍者,但是为要赔赎我们的同胞的罪,我实在不惜把我一个礼拜的薪水全部抛弃了的。
“听他说了这话,我不禁拍掌喝彩。正是浸入在这一介的侍者的爱国心,才能使大英国有了今日的!于是我便从那侍者的手里拿回那张五镑的钞票,在他的眼前撕碎,另外拿出新的钞票给了他。从爱国的至情出来的行为会怎样地动人,就从这一个例里也可以明白了。
“反之,看到我国的现状……”
这样,教授黑田九郎氏叹息着现代青年的士气的不振,便缕缕地说我们应该怎么学那英国的侍者,应该怎么把爱国心发挥到日常的普通行为去的必要。
这时在郊外的家里,这也是须发半白的,曾任驻英大使馆员,白井四郎氏,在那扩声器的前面举着晚酌的杯子,正倾耳听着他的友人的演讲。话刚讲到这儿时,他急忙放下杯子,现出好像吞下了铁钉一样的表情。他想——爱国心正像弯曲的镜子,喜欢自己把事实弄歪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