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崎长太郎
秋雨刚晴了的街上。
电车路就从这儿下斜坡去,那面是广小路的光亮的街巷。青,红,绿地在转动着的广告塔润湿着,各店头的灯光也被白朦朦的水蒸汽湿透了睫毛。街路的两边,大的叶子湿淋淋的枫杨树,并列着,苍白的街灯是像美女的痣一样地清凉。他和她慢慢地走着。
“虽不怎么华丽,你确实有点诱人的魔力。我每在Y先生的家里看见你,便觉得自己好像被你渐渐地幻惑去了一样,所以近来,我实在有点怕你。你不来的时候,我回去时总要‘今天不来了’地想起你。”
她的言语,像初下的雪一样,翩翩地,一片片,浸入了稍微兴奋了的他的心胸。长到二十七岁的今日才第一次从异性,虽说有些折扣,听到了这样的表白的他,于是便把那想合着掌去接受她的心藏在背心的下面,默默地走着。
“但是我,离开了你吧,不知道怎么的,想止住被你诱去的自己的思想,不时都在反射地动着。……这是理智的内声吧。”
他是约在一年前,在Y氏的家里初次会了她的。其后虽在同氏的家里见过了她七八趟,但这样地,只两个人来谈话今夜却是第一次。而他也从人们约略知道了她是跟着一个雕刻家住在郊外的。但是没有女朋友的他,一见了她也便微微地对她感起这些淡薄的食欲来了。将来想做画家的她,每月总有五六趟,来访问这方面的大家Y氏的,求他指正自己的作品,并在孩子很多的同氏的家里帮忙这些杂事。而他,他是同Y氏的长男有朋友关系的。他是一个只用着认真的原稿是房租都难拿到的新进作者。
“对不住,请问你几岁。”
“二十一。好像还老些吗?”
“呃,稍为。”
想学西洋画而叛了亲人,从北方的镇里越过海峡远远地到这东京来的是在初恋受伤的十八岁过了不久的春天。其后有时去住在画家的家里一边做女仆,一边用功,有时去做模特儿而描空去走研究所,这样过了两三年她便装得一身能够巧能地穿过人群生活上去的法术和靠自己生活的女性所有的冷静。也许是气质的关系吧,这实在使她有了像寂寞的湖山一样的阴影。中等身材,在日本的女性是比较的整齐的身体,丰腻的皮肤,像表示着生长在雪国一样地柔细,又疏竹似的清凉。
坐着高架线,过了三四个车站,他们就下来走往银座去。行人很少,路又很阔。一块钱的公用汽车的行进曲也不多。不见有将要灭亡的阶级的徽章一样的芦藤手杖和黄金的耳环,店面的灯光只把那成熟了的柿子似的香味毫不啬惜地投在那淋湿的沥青铺道上,夜空里是处处可以看见晴朗的星座的。
“喝点茶吧。”
这是一间卖化妆品和外国制药品的店兼营的吃茶部,它的好处是清静少有客人。他们便在最后面的一个厢座里坐下。疲乏了的草菊花在人造大理石的台子上散撒着白色的牙状瓣。
“你抽烟的吗?”他问。
“对啦。但是Y先生不知道的。”她答应。
金星牌和朝日牌的烟儿升上。远处是这些穿紫色的女招待们的视线的飞射。其中戴着无框的近视眼镜的一个是他暗中所好的女人。可是今夜是月夜。想起这个,她便推了他两三趟。出来后:
“哟,要不要到我那儿去?”
“……在I换了××路的车,第三个站就是的。”
“……不,只我和一个女学校时代的朋友两个人。正有味呢,三个房间一个月只十块钱。”
“……K只给我房租和另外一点钱。可是我帮帮Y先生的忙也可以拿得这些钱。当然总有饿的日子。但是我是有画的。就是减吃一点,也要在那方面用功的。”
“……他一个月前,就到横浜去了。他因为这一次在××会被选入了两点作品,所以到现在还反对着他的父亲也就迁就了给他建筑了画室。听说K每天都是满身泥土的指挥着工人们。他家里很有钱。听说有一时险些儿要破产,可是他们是很可以使日本的落花生的市价自由地腾落的经纪人。K是他们的第六个儿子。”
“……是的。常常有信,也常常自己出来。”
高架铁桥。有乐町驿。
“哟,一块儿去吧。我们可同T三个人来打牌。”
稍为乱视的他的眼睛红了。
吃了手制的烧饼,苹果,弄一会花牌,三个人去睡的是那夜的两点过后。第二天下了雨。和她同居的剪了发的女人当先起来烧好了饭,说要“找亲戚去”,披上她昨天所穿的小豆色的外套便走了。他先离开了床。他是穿着有她的肌味的草纹的便衣,束着橙色的细丝带的珍奇的样子。像摇出黎明的海中的渔船一样,他浸入了她睡着的小房间去。他想使未开的蓓蕾在一息之下开放。可是她却是个老不开嘴的介壳。
“你想我是旧式的女人?”
他是火热的败兴的样子。
“假如是旁的人,我或者已举着全身送给了他了。但是你的时候,我实在有点怕……怕就这样子,以后什么都消灭了……”
两个人不自然地相对着。
“那么来接吻吧?”
他们的意识像阳光一样地消失了。他是生来头一次知道了不是商女的异性的嘴唇的魔力的。她也抚弄着他那半向后梳的头发,继续着湿润的疏叶似的呢喃。
“你若是愿意,我就来你这儿也好。”
“好,你让我想想看吧!”
他颊上感觉着她的睫毛,尽使理性的针狂乱了。
“K叫我画室竣工后即刻去。他说他父亲已经了解了,要Y先生做媒,给我们举行结婚式……”
“但是,我总不想到横浜去。若是同K做了一块,就说他有理解,也总要忙碌家事,又是靠近他双亲的家里,劳劳碌碌,我想对绘画一定不能用功。我不要因为家庭的原因而失去了自己的生活。那是我到底不能忍受的。——”
“我没有做妻子的资格,你看这席上的散乱的脏袜子。我觉得过了饭还要收拾那桌上的东西真苦,现在幸而有T给我做,才得吃饭。老婆的役务在我是真没味的。我也不想去做它。……”
“是的。是这种性格,所以不但是K,我只要同男的做着朋友,自己赚钱,自己来自由地研究绘画。”
“请你做了我的好朋友吧,虽然我是这样的女人。能够这样,就可以安心。”
“横浜,的确不去的吗?”
“对啦。”
“那么K呢?”
“若是这样决定了,他那种柔弱的,不知道社会的人我想只好发了狂……虽然他替我做了许多。”
在不能殉情于男子的爱的她,雕刻家向她提出的为丈夫的要求,是她最近的苦痛。
不一会比他先出了房间的她,就去对着放在前房的一角里的怪样的镜台坐着。自制的画架上是排着这些从夜市里买来的东西。她开始梳起那没有膏油的,稍为带着褐色的,分量不多的头发来了。他便走到散乱的厨房去。提桶里只有一点点水。提起来正要走出去汲时,走来的她急忙止住了他。
六叠的房间是她的画室。毛玻璃的光线下浮出许多的作品,有挂着的,有放在地板上的,有贴在壁上的。他抽着朝日牌,一张张重新来看它。风景和静物居多。她好像还没有自己的调子一样,各张的氛围气都是两样的。说是在××研究所的展览会得了奖赏的,昨夜她夸示了他的路巷的风景画是用着女人的纤细的色调和素直的笔致描写出来的稳健的作品。头一次要拿到国家经营的“日展”去的风景画也已经成功了九分,同画在三十号大的画布上,一张是有温室的庭园,一张是梧桐白树飙朦的郊外。K作的未完成的首像,和盛着粘土的壶也杂在壁龛的中间。看了半会他觉得好像喝了手掬的清水一样。春秋的展览会定要去看的他是一个好画家。除开调色板,在椅上坐下,抽起朝日牌来时,她进来了。她是满开的樱花。画了眉,颊儿点上胭脂,像翅膀一样地披着一件水色的松花绉丝的外套。
“真漂亮了。”
他站起来拿刮去了皮的苹果吃。
简单的早餐吃完了。雨还不停。谈话谈累了,两人仍不脱去衣服便在小房里躺下。她又从贫乏的钱袋里搜了一些钱去买些茶点来装肚子。雨一直下到日暮还不停止。住在附近的雕刻家K的友人的弟弟,说是放课回来的,制服的裤子上弄得满是污泥,走进来,三个人便再打起牌来了。少停,同她结着同性爱的剪发的女人也拿着些茶点和喀尔美烧饼的原料回来。
感激着预想不到的新事实,过了快乐的三四天的他,像被花瓣所诱的蜜蜂一样渺渺濛濛,换了××路的车,便在第三个小车站下来。衣袋里放的是想法弄来的五块钱。昏暗的小路的四围是这些萝卜的青叶的条纹,和这些干枯的稻草。不一会,路就来到一边有樱花,一边有酒酱店和茅屋的香烟店的地方。过了此地又进小路。晴朗的夜空满是星光。田圃的近处远处,树丛和竹林罩着银灰色的烟幕,小房屋的灯光对着四围的静寂的风景送着暖漫的伴奏曲,而那像处女的肌肤一样的透明的夜气里也有断断续续的虫声。
在干饼店的斜对面的一间平房里,背靠在纸门上抱着膝头的她正和一个受了K的依托来监视她和每天来同她作伴的额角很狭,身躯很大的学生喝着冷茶,谈着刚才送到车站去的一个洋画家的事。那个洋画家正用热热的角度向着一个暗地里出了家过了两天也不见回来的断发的,脸色微黛的不好看的女儿。他来了。三个人觉得那不自然的空气,便各自寻话装饰感情。
“我想带你去看戏。”
对于歌舞伎剧不大亲熟的贫穷的他,有一个相熟的记者要他写这剧评。
“s演剧场是吗?正好。我长久不看戏了。”
“好的座位,又不要钱。”
“我很想去。我爱K的舞。可是后天‘日展’已经到期了。所以明天不得不拿画到Y先生那儿去。给他看了之后,补上最后的笔触,也要明天整天的。”
他等着她的站起来,但是连那学生也不见得有这种的样子。
“I那面去散步好吗?”
“不是已经十点多了吗。”
“那么这面就好。”
他只希望两个人,但她却一定要三个人走。故意走着远路,来到林木的前头时,他便忍着像针刺着他软弱的心脏一样的苦痛,对她要求使跟在数十步的后面来的学生回去。他不再倔强了。学生也对着跨出了范围的她留了几句怨言,转过那像无力的气球似背回去。看了他这样子,他想起了自己的恣情……
“他像爱着你。”
“胡说,他正清白呢。”
他发见了满腹的愤怒无处可泄的自己。他是指导车,她是连结车,二辆结连的电车,顺着路慢慢走往东京市内去。
“但是我好像对于K很难为情。”
“怎么说呢?”
“这样隐匿地走来找你。”
“那有什么呢。做做朋友有什么不好。”
“你横浜真的不去吗?”
“呃,对啦。”
“我觉得你像是他的姨太太。得到他物质上的补助,而又忘了他……若说是K的朋友,总应该朋友一样地……”
“你别这样看住我。我那想做K的专有物。那样或者物质上可以得点舒服,然而那种污浊的模糊的事体是我不敢领教的。不属于任何人,自己自由地自活自吃是我的本意。但是画还是卖不到钱,做了女打字员或是女店员那种职业妇人又没有用功的时间。想到此后真是黯然。但没有心到横浜去,只有直进一条路而已。我想在近日中同K断绝了以前的关系,而重新做朋友。早点脱离了这不即不离的地位,来画这些杂志新闻的长篇的插画,一边去帮着Y先生的忙继续我的细细的炉火,这是我的决心。我已经叫两三个相知替我找职业了。”
同是想用功,又被生活迫着,虽然从性质上爱着她,然而不能迷着她的他,说是对于靠着男子生活的以前的型的女性不如说是想自力生活的异性,除抱着种种的幻想之外,又像一个成长做一个无产者之子的,具有普洛列达里阿精神的青年一样,更伸着了亲爱的手。
“这真好。这正是像你这样的女人应当走的健全的道路。我也知道几个儿童专门的杂志社和给这小镇的新闻写长篇的通信社,做得到总替你尽力。”
在这社会里,有专门的教养的人且不说,女人要自己过活,是同男人一样困难的。但是薪水少而肯出力服务,这个在雇用的人正是好的条件,所以听说在办事员方面比男子更有人要的……”
于是他便把这些新的明日的时代约我们的,对于从男子手中解放出来的女性有益的权利,用了他自己的浪漫的性情和热心讲了一大半天。她又是她,从生活方面着想,只期待她的画能够在“日展”入选。
“像你一样,我也是很适合同女人做朋友交际的一个。实事上男的朋友,女的朋友全是一样的。同你谈话和同男的朋友谈话在我心里是没有两样的。我们做朋友互相扶助吧。我虽是很穷,做不到物质上的什么……”
“我也感激你的!我们虽然穷困,可是有一个高高的艺术的梦。”
他们是在旺盛的青春。他们走进车站前的小贩车去。他因为身体不大好,近来禁了酒,然而她却自己一个人喝了两合的一瓶。她是喝了五六杯电气白兰地也不现露纷乱的样子的女人。出了那儿时电车已经没有了。他心里倒希望着它。她一路唱着流行歌,两个人一块儿回到家里来。额狭的学生起初只一个人弄着纸牌,但不一会便回去了。接着是个脸色严重的长发的洋画家,脱着靴子走上来。
“那面也不在着,不知道到那儿去了。”
雕刻家K的朋友的画家,在镍框的近视眼镜的后面张着两颗快要哭出来的瞳子。
“不晓得怎么了。是什么都肯跟我打开胸脯的T呢。”
她也是湿润的声音。一会儿画家便从小房里拿出两种原稿来叫他念。断发的她,起初见了他的晚上也曾说她要学文学。他眉间现着神经质的深深的筋痕,把五六张的小品文念下去。描在温柔的笔里的是没有形式的年青的女性的憧憬。洋画家用像登着急直的斜坡一样的心一边忖度着那作品的程度,一边想由表在那儿的她的心情和热度量出恋人对于自己的角度。
“梨子已经酸败了呢……”
“汁像要浸透入齿肉去了。”
“前几天我看了M的戏曲《爱着》,真被感动了。”
“那篇说是去年文坛第一的杰作。”
他说那《爱着》的主人公的驼背的画家因要忘记对于想从自己离去的女人的苦痛,对于绘画尽力用着功的地方很能迫入他的胸脯来。洋画家也说那主人公当不起对于女人的爱,竟拿出那要能够做着女人的朋友的欲求来的矛盾是可以理解的。最后青年画家说那为着无论用艺术热或是别的什么东西都不能抑制的对于女人的爱,终于杀了爱人而把自己也随之破灭了的地方好像是写着他的将来的。听了他这表明,她觉得好像脸上被人投了石头一样,急忙咬着下唇。但他,他想这虽是荆棘之路,但把这举身没入恋人去的画家比了不曾知道得恋和失恋的滋味的自己的性格,的确是可以羡慕的。这时忽然那学生来了。他从头上盖着一件铺绵的便衣。她给他丢了尖锐的一眼,随后便又做出温存的愁脸。一会,四个人各各睡了。但洋画家却老是不能合眼。她也寻话安慰着画家,陪着他很久。
秋冷的一夜明亮了。
他睁大了眼睛时学生和青年画家已经不在了。但是他觉得家里的四围好像有人张视着,而对于她的食欲也不感起来。向东的毛玻璃上的早晨的阳脚是光亮的。他叫了她的名字。她也“呃”地简明地应了他。
“起来吗?”
“呃。”
她离床把散乱的头发略修一修,仍穿着睡衣,戴上了镍框的眼镜,便去对着画布坐着,握着画笔的她的身体只对着风景试着水平的运动。她那种可爱的热心使他滚出床外来了。他也不想洗脸,便去站着看她运笔。
“那桐树,旁边的。树梢不太白了吗!”
“啊,对啦。”
她把笔引到那面去。
“对不住,我本是门外汉。”
“不,谢谢你,我原不懂的。”
他连颜色的混合的加减都插嘴进去。她并不把他当做恶意。全是笔尖秃了的一共三枝,颜色筒都是消瘦的。
略为修改了之后,她便把两张画的背面并在一起。他也替她把它包入大包布里用小绳缚起来。
“能够通过就好了。”
“第一趟的我不敢期待什么……。”
“就出去吗?”
“呃。对不住,早饭外头吃去好吗?”
“好,I那面可以的。”
“T若是真的去了,我想叫妹妹来替我料理厨房……。”
他们便约定在Y氏的住宅的近旁分别。她换了衣服,轻轻地施了薄粉,正不晓得穿三四双全是脏了的袜子的那一双好时,戴着巴拿马帽子,穿着古旧的薄绒的裤子的长发的K来了。他觉得在Y氏的家里曾见过两三次的雕刻家的长形的脸子,今天稍有点微黑。她只说他是来找她去看戏的,余的都不说。雕刻家也不时好人似的露着细的眼睛,对于他的存在理由似乎不大介意。性情可爱的他也就向着长发的他提出这些浮泛的话题。
“我以为你今天会慢一点来的。有没有什么事体?”
暴君是她。
“只是找找你的,哈哈哈哈。”
“我想拿画去看Y先生。你在此地待我?”
“不,我们一块儿去吧。”
可是雕刻家的嘴这一次尖锐起来了。那是除了雕刻以外什么不插嘴的,虽然长在鲍尔乔沃的中间,而却不染着那种环境的恶臭的,爽朗而单纯的K。三个人于是走出来。包布是雕刻家拿着。让他走当中,他们呼吸着早晨的清水般的秋天的空气,轻谈着。
“那风景画,我题作《初秋》。不是好题吗?”
“初秋?唔。强得真好,你想出来的吗?”
“对啦。我很能干吧。”
“不见得吧。”
他首先笑了。随着三个人都笑了。路的两边是盛开的草菊花圃。薄荷般凉快的竹林上扶出一个有大钟的白塔的尖头来。在有樱树的路上别了他们俩的他,便抱着像刚洗过了脸的感情跳上那上街去的古旧的公共汽车。
“日展”当选发表的第二天。
他们在Y氏家里会了。女的先回去。不过十分钟男的也出去。她在附近的吃茶店里的一角待着他。
是无线电话的消息正在街上散布的时候——无产政党的县议会选举战的好成绩——伯爵夫人的秘密泄露——警察厅的搜捕Modern girl,Modern boy——冒名共产主义者的强盗的出没——电车和汽车的正面冲突——休业银行的整理困难——失业者的救济难——自杀流行的兆子——奉天的排日热——中国的赤化——美国禁止学生们坐汽车上课,他们便说要坐飞机来。
空中是患了不眼症的人的瞳子一样的新月。他和她在那些临时屋错杂的后街走着。他先开口安慰了她的落选,但是她却不表出什么感情。她本是缺乏表情的女人。
“明年应该大大地奋发。”
“不错的,应该用功。你近来写些东西吗?”
“唔,一点点。那个人怎么样了?”
“M吗?他在I新租了一所房子,近日中T也要去了。”
“哦,那正好了。”
“但是,不是很普通的步骤吗?”
他不答应,一会便来到了一个震灾的纪念的积着破碎的砖头的空地。转弯的电柱下蹲着一条发着抖的赤狗。
“那天有点不妙……K以后来过没有?”
“呃。前天。”
“不知道他对我怎么想。”
关于雕刻家的话不会使她愉快。
“因为是早晚的问题,所以我便全对他讲了。我说:我们做做时时来往的朋友还是不错,但你也知道我是这样的女人,一块儿住起来,会相斗气是很明白的。横浜既不能去,我想要脱离了你的保护,一个人来自立。这样,虽是很难说,我总明明白白地对他宣言了。于是K便说:我现在不能马上给你答应,但让我来想想看。我现在若是同你脱离了,若不能断念,只好变做decadant。我想我不要因为我对于K的感伤的感情生出不好的结果来。”
他听着,觉得一种沁骨的寒冷。路消入荒凉的旷地去了。烧焦了的木片立在处处的暗黑的地面上。裂开了焦黑的枯木的树头,看得见这些高地的青泥土。荒地的那面是断崖,从那儿望下去是一面的街市。那是点满着渔火的夜海。许多的广告塔正鲜明地活动着。他们俩并着肩眺望着。
“瞧,出了车站了。看得见吗,五辆连结着。”
“呃。好像童话。”
一会他们转步回去了。
“就是‘日展’不能通过,也有地方肯给我画些插画的吧。”
“我有个朋友在专门干这些地方新闻的长篇的通信社,我去问问看。我想东京的新闻不知道怎样的。”
“带我去吧。每个月有五十块钱,我就可以不碰到什么不自由用功着的。”
她并不是不好奢华,但是比较的她是有那抑制自己的物质欲的力量的。他也说若是插画方面他是还可以介绍她的。
“那么明天一块儿去看看?”
“呃,明天。好。带我去看。我恰好有空。”
经过了庙的境内,他们便从那急斜的石阶下去。她说她想上新剧的舞台看。这个他很赞成,便举出了两三个他所知道的剧团的名字。他觉得他替她尽力的时间,好像便是她肯做着他的朋友的唯一的时间。
经过了美丽的红灯并列的妓馆的门口他们走出电车路来了。但是往W去的电车却不马上就来。她郁闷起来,便造了许多口实说要回去。他自顾着没有一块公用汽车的代钱的,她以外没有女朋友的,一时曾热着她的自己,不一会便把她赶进走来的电车里去了。于是电车便从那曾在秋雨晴了的晚上他感激着她对于他的表明走下去的斜坡反对地登上去。
生了根的,他三四年来所住的客栈里的小房——装饰品只有排在三尺来宽的壁龛的青壁上的两张木版画。小书棚上是这些旧杂志代着藏书。十六烛光的电灯也没有罩子。
“已经是不好叫茶的时间了。”
“不要紧,不要管它。”
他把一次两三张买来的绘画展览会的画片和这些石版印的剪下来的画,展开给她看。
“啊,险些儿忘啦。”
她放下画片,把她带来的包布打开,拿出一瓶罐头来。
“波罗蜜,我们来吃吧。”
“但是没有罐头刀呢,女仆又已经睡了。好,就这个来。”
他从抽屉里拿出上锈了剃刀来,用小石头打着它的上头咕咕地穿了一个孔。
“好了,有筷子吗?”
“也没有。那么那个来。”
把扇子的柄子折做两断,当作筷子。吃过了后两个人便把被单弄做铺被睡了。
第二天早晨,是醉人的秋晴。
出了客栈,两个人就进简易食堂去。
一会便往那大厦高耸的街上找工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