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川未明
将 军
将军爱了一个中国女人,可是真奇怪,他所爱的女人的脸他都想不起来。
虽说是想不起来,却不是看着她的脸会不知道是她。假如是这样,那就可以知道他的精神有点异状;只是将军虽一心地想把他所爱的女人的脸想出来,那脸却很朦胧,浮不到他的头上来。但是不能够为了这原故,便说将军没有真实地爱着她。将军真心地爱着她是不错的。
“我这头脑真奇怪了。”将军有时自己独语着。
但是当他在头里空想到别的女人的时候,那女人的脸,连她的笑声却每次都很明白地想得出来,所以这不能够说他的头脑是狂乱了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将军不能不疑惑起来。
“我想我是真心地爱着那个女人的,但从旁边可看不出吗?……”将军有一天,这样问他雇用了很长久的年老的中国仆人。
“将军,那有你不爱着那女人这回事?那是真过于光荣的。在我们的眼里,你的溢满的爱情是很看得出的。”老人回应。
将军听了这话,一边点着头说:
“这样地爱着的女人的脸却常常自己想不出来,这是为了什么呢?是我的头脑狂乱了的吗?这一定有个原故。”
老人闪动着眼皮,暂时沉默着,于是说:
“将军,这是真有个原故的。不怕地狱的女人,你这样待她,她却一点都不爱慕你。身体中没有灵魂的人是等于幽灵的,就想要明白地把它想出来,也不能在眼里明白地描出它的……”
将军忽然感到胸中好像被骚扰着了似的心境。从来的这样心情,在她却一点没有反应。这样一想,就感到无限的悲哀了。
“难道是这样的吗?你对于这事,可知道些什么吗?”
老人恐怖地举着头望了将军。
“你想不出女人的脸来,就是最明白的证据了,这是因为你没有捉住女人的灵魂的。”
将军有点怒意了。老人虽然很谨慎地讲话,将军却感觉得好像受了侮辱一样。
“即使万一她不爱着我也好的,不想着我也好的。这些都是和我爱着她这事没有关系的。爱着她是我的自由啊。”将军说。
老人只是沉默着。于是,将军好像催促着老人的回答似的,从他头上说:
“可不是吗?”
老人浮出寂寞的笑脸,嘴边牵动着,回答说:
“用你的权力,是什么都可以自由的。”
一瞬间,将军的眼睛有了焰光,脸色变成苍白。
“是说用权力强求服从吗?那末,几年间你的服从也是怕权力怕暴力的吗?但是我并未曾强迫人家做奴隶过。”
好像很微弱的老人,怕着将军的权力,手足都在颤动着。
“那敢,像我这样的人,是无用的东西。除了这样地替将军擦皮鞋以外,是什么也没有用的东西。……”好像求着怜悯一样,老人把头低下去。
看了他这个样子,将军虽有满腹的不满,却也不能再加愤怒了。朦胧地把眼睛由老人的秃头移开,只是默想着。
这时,老人却重新举起头来了。
“你倘要想起她的脸,你只想戴在她的手指上的那黑色的宝石的指环就是了。你若是这样做,她的脸是会自然而然地浮出来的。”
“……唔,是什么道理?”
“因为她的灵魂是在那黑色的宝石里面的。”
将军闭了眼,像试一试看一样地沉默了片刻,忽然非常热心地说。
“到——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把它说一说吧。”
老人在白色的颊上浮着冷冰冰的笑容,显出好像在看远方的白云一样的眼色。
“那我不能,请你现在不要问吧。”
将军终究不能拒绝老人的恳求。
把那紧紧地咬着雪白的女人的手指的那黑宝石的指环在眼里描摹着,女人的脸就真的自然而然地浮了出来……将军现在已经没有那为要想出他所爱的女人的姿态,而感到烦躁的事了。
“这一定有个理由,我要知道它。”
他知道这个问女人是无益的。因为女人是对谁也都不大开口的。将军要知道这底细,不得不责成老人。
“我是不愿说她的秘密的。但是你的权力叫我说。”老人这样说。
一天,坐在将军面前的老人讲出下面的故事来,给将军默默地听着。
……她曾有一个相爱的青年。青年是一个志士,因此不能和她常常在一起。又因为是有今天没有明天的生命,所以不能和她安乐地一块地度日,仅仅以会合来做安慰而已。青年是中国南方的人。他不知道在那儿怎么样地弄到的,拿了一个镶宝石的指环来送给了她。那宝石是黑的,但那时候,在夏天的夜空下却又显着青色。而且它有时又像有雾的薄暮一样灰色;有时又像光亮的盛着红酒的酒瓶那样的红色。加之,青年又向她说:
“这块石是印着你的心影的。你悲哀时,它就变为悲哀的颜色;你欢喜,它就变为欢喜的颜色。倘若你想我,我就在这石中露出来。”
她很爱惜这指环。她寂寞的时候,就定着眼睛凝视自己的手指。
这是老人对将军说的话。
“青年已经死了。她完全是你的了。”
虽然老人这样说,可是将军却觉得有几分寂寞。自从那时起,每遇着这女人,那有黑石的指环就映入他的眼里。
他想把女人的姿容唤到眼前的时候,就把那戴在纤白瘦弱的指上的——那黑石说它是方的,却不如说它是长方形的——指环想出来。然后,那眼皮浮突着的,平时俯首时又大又黑的眼睛总被它盖了的,有点带忧愁的脸就浮出来。
“真的,和老人所说的一样,她的灵魂确是在那指环中的。”
将军有时看着那指环,就感到嫉妒。但是青年已经死了,现在再讲起嫉妒,那是应该自己知羞的。这样想着,将军就把一切都隐藏在心里,对于她的指环,一句话也不去讲起。
将军恰好在南方。入秋后,头上的苍空里的行云是常常纷乱着的。四围的山里刮起风来,树林的枝叶,不论白天夜里,时时呜咽着。
不但季节,就是世界也都像不安起来了,将军想。一天,他所爱的女人,说要暂时回到故乡的辽东去一次,向将军请求。
将军疑她是要永久离开他去了的,踌躇着不回答她。
“我是马上就回来的。未到冬天以前一定回到这儿来的……”她说。
在辽东有她的年老的父母,和一个她和那青年所生的男孩子。但孩子的话却未曾上过她的嘴,这也是将军从老人那儿知道的。
“你把你的指环交给我,就准你去……”
将军这样说着,就想读女人的眼色。
女人率直地脱了指环,交给将军说:
“我回来时,请你还给我。”
南方的海色,北方的薄暮的空色,有时匕首的锐利的闪光,以及恋人的笑颜,这块黑石会把这些东西映出来,是只限于她的。她去了后,将军虽把指环拿出来,在日光透亮的窗前或在灯光的下面看了好几回,可是映到他眼里的,却只有她的姿容。他本不想看别的东西,所以他也是满足。
山景变成荒枯,像要下雪的冬天渐渐近了。将军近来天天都在等她回来。她真的并不失约回来了。
“故乡里没有什么事?”
将军问着不开口的,像旅行疲倦了的她。
她一边眼里露着玻璃一样的冷光,一边说,“我和以前的丈夫的中间曾有了一个儿子。现在他刚到了十岁,他那头发的卷缩的样子,和眼色,是和先夫没有两样的。外祖母,不知道为什么,并不喜欢这小孩。这小孩却极会忍耐,有了痛苦,也不肯给人知道,只开大着嘴笑着;这也很像他死去的父亲的。因为太像了,所以我感到非常的难过。同时也觉得可爱。我将要离开他们的时候,他是用了怎样的怨恨的脸色看着我的呵……”说完,她拭泪了。
将军知道她手指上没有指环,但却故意不去说到它。
“好像我把你从小孩那儿夺了来的啊。”
“是这样啊。”
将军暂时沉默着。
“而且,小孩又是病着。已经病了好久,因此身体很瘦,只有头显得很大。”
“你不曾忘记那小孩吧。”
“怎能不想念……”
“就马上回去看他,好吗?”
“路太远了。回到家的时候气候一定是寒冷了的,那时孩子或者已经死了也说不定。他说他死了要变做乌鸦。”
“做乌鸦?……”将军将头斜倾了。
她是眼不移地凝视着将军。于是说,“我对你约定下雪以前回来,现在我回来了,请把指环还给我。”
将军,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她,可是忽然大笑起来。
“指环?……哦,不错,好像有那样的东西寄在我这里。可是,不知在那儿失掉了。好,我就买一个新的你爱的指环赔你吧。”
听了这话,她的脸像褪色的花瓣一样地变成苍白了。强者常常对于弱者可以没有履行契约的义务。而且用权力,什么都可以听其自由。是谁也不会去谴责将军的行为的。
此后不久,有史以来未曾有的战争起来了。
这是荒凉的旷野,留着激烈的战争的痕迹。四周的树木有被炮火裂开的,有烧焦的。野草染着黑色的血,一望都是人的尸体。敌人,自家,都没有分别地混在一起。俯着的,仰着的,高举着手的,重垒着的,都紧咬着牙齿,反映着最后的痛苦。接着刚过去的大声的呐喊袭上来的,是一种凄凉的沉默。
偶或听到远方大炮轰轰的声音,广野的长天和平常没有变异,白云连结起来,片刻又解开了。在那中间的清朗的碧苍,使人想到自然的悠久。
有谁会想到倒毙在那儿的人,在故国的时候,是良善的父亲,是勤勉的儿子呢。但是现在一切都在腐朽着去了。这时在许多的尸体中,只有一个还在动着,又好像还有呼吸的。
看他的服装,那是将校的,但是腰间似乎穿透过了弹丸一样,不能站起来。他像是早已有了知觉,但是还静着等待人们的救助,他把手放到袋里去,一会儿取出一个镶黑石的女人戴用的指环来。他定着眼睛看着它。他就是将军。
在黑石的里面,那一天的光景一层层都映出来了,——而且还只是和她离别的一个月前的事。
“对啦,把我从小孩那里夺了来的是你。我的小孩是刚十岁的。长久病卧着,只有头很大,身体是消瘦了的。将要离别时他怨恨地看着我,说他死了要变做乌鸦。”……她是这样说的。
这时,不知道在那儿,乌鸦啼了。忽然看见黑黑的影子,像弹丸一般地向前后飞来。黑色的乌鸦落下来在尸身上,好像啄着什么东西似的。将军拚命地挣起上身来,想去看它。
“呵!在啄着眼睛!”他这样喊。
刚才以为都是死人的,不意偶然听到了人声的黑鸟们,就都向这边袭来。
将军知道他是要被乌鸦啄死的了。但这时,他觉得这也像是命运。便拔出佩剑来,但却不能赶开围集在他身边的无数的乌鸦。一头身子很瘦头儿很大的乌鸦,早已就止在那树枝上,窥候着空隙,飞来把将军的一只眼睛啄去了。黑血流了满面。战疲了的,负伤了的将军,仰天倒毙。这时,黑的乌鸦们开始把他的肉不停地啄食着了。
她笑的时候
父亲和女儿两个人,营着俭约的生活。
父亲是在一个机械工场里做工的勤勉的职工。——昨天和今天当然不会有什么改变的。大街上人们依然一群群的跑着路。电车在轨道上走着,它来到弯曲的地方就发出铁和铁摩擦着的声音。这样,这一天又即刻就要被人们忘却了……。
至少,她不能忘记这一天。是这天的午后,父亲在工场里误触着了齿轮的。无神经的机械将抓住的人不客气地卷了进去。由齿轮间滴滴地流出来的赤黑色的血,被从玻璃窗透射进来的钝色的光线照得很明白。那齿轮将一只腕和一只脚夺了去后,就把那失神的人抛出到冷冰冰的混凝土的上面了。这还是幸亏那伙伴在惊慌里把机械的运转停止了的。
“真的,我们都是在认真地工作着的,我们干的并不是骗人的生活啊……”
骚闹了一阵,伙伴就这样叹息着。
在别人是和平素一样并没有变动的这一天,在女儿却永久地留下了一个很深的印象。为什么呢?……因为在工场里起了那悲剧的时候,在大街上的金银铺里恰巧是一个从汽车中下来的太太正在物色着一支镶钻石的编针。并且在一间美食家们常集会的料理店里,是一位绅士看着菜单,想把肚子用美味的东西来装得满满,把滋养分贮藏着,好使天亮时不致没有气力。还有,在银行的支收处是钞票一束束的由这手经过那手;那样子好像要说要得一二块工钱,劳动者的拚命地工作是不成问题的一样轻快的。……女儿怎么能够不想到自己们的身上去呢?
她,从此以后,就变做一个不像从前一样会说会笑的女子了。
她把变成残废了的父亲放在一辆小小的手推车里,推到热闹的街上,两个人分开了坐位,各在面前铺着草席,女儿就在那上面放着这些小孩子的玩具,父亲就放着那天的报纸卖给过路的人们。
父亲是在那边红色电杆的下面,女儿是住小巷的巷口,都老凝视着一个地方。
“妈,买水枪……”从面前走过的一个小孩子,手被他妈牵着,眼睛落到席上说。
年青的母亲强把小孩子的手曳着,像叱着似的说:
“别这样胡闹,家里不是有枪了吗?”
“买水枪……”
但是小孩终于被牵走了。女儿只是不能即刻忘去刚才年青的母亲对她儿子所说的话。……世间的人们若是真的把这买玩具的钱都节省起来,那末到底我们的生活要怎么样呢?
她暂时无心地眺望着在眼前走着过去的男女的脚尖。白的脚,黑的脚,都像很有趣地动着。最后,它们就好像离开了人们,自己活着似地,在近旁巡游起来。突然,她把头伸进那涡卷中去,无数的脚就像早已等着她来的一样,踏着她的头了。……她耽在这样的幻想中。
一天晚上,把卖剩的东西弄在一块,放在父亲坐着的车里,从黑暗的路推回家里去。街市的嚣声,已在后面渐渐地远去了。路的这一边的商家大都关了门。另一边是成为大邸宅的外侧的土墙,墙上是这繁茂的树木和枝叶高高地把天空遮盖着。
呼呼地鸣着的夜风吹着树木。黑沉沉的像天盖一样的树梢在星光疏稀的朦胧着的空中摇动着。在黑夜的底里,父亲所坐的小车不过是一个在地面爬行的甲虫而已。很微弱的车的轧轹声,使人觉得它像是被四面的静寂吞没了的。
这时恰有一辆绕着前面的路角迅速地驰来的汽车。遇着了那眩目的照灯的光,她的眼睛是撩乱的了。想把父亲所坐的车强推在路旁躲避的瞬间,像野兽一般的汽车竟罩上了那小车,把它轹得粉碎,还把它拖走了五六尺远。父亲的悲鸣,接着汽车夫的狂喊,她听见了;但是喊声好像是轹了后发的,很可以想到这时车夫确是在打睡。
她做了咖啡馆的女招待,是这以后的事。心里的隐痛是长久到什么时候都不会痊愈的。于是,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连她的性质都被变换了。不知道在她的过去发生的悲惨的事件的人们,常这样说:“有那么好看的脸儿,为什么不再爱娇一点儿呢?”
她常坐在椅上默看着一个地方。窗子的上面,映出着种种的色彩,有趣地,可笑地,人生的影子流着去了。拭得很明亮的镜里,女伴们虽把燃着青春的血的唇儿像花一样地照着,可是她却一个人似乎忘了欢笑一般,心里像被那无论怎么也再想不出来的东西占住了一样地沉默着。
在这社会上,常识所不能理解的事是很多的。想要使老不开口的女人独自向自己一个人饶舌起来,而还要使她笑,这样欣欣地自负着而来玩的客人也不少。
为这种目的来的男子们本来是不会引起她的注意的,但是听着了现在坐在一边的桌子旁的她认识的客人,对他朋友说的话,她却不知不觉地想那话题中的男子真是一个怪人。
“……他所愿望之职业那里找得到呢?想要自由地看书,旅行,在服务的身体是不可能的。他却每天一从下宿出来,就在街上乱走,探求着:可没有这样的职业?那当然是没有的啊。终于下宿都被他吃穷,被赶了出来,就再找别家,这样一家又一家。……
“恰好这时候,他的叔父来找他谈话。这在他是再幸福也没有的了。好像是说,他们远亲中几年前曾有一对年青的夫妇到南洋去谋生。他们俩一到就专心地作工,遂得耕着广大的土地,又生了一个儿子,过着那很圆满的生活,可是忽然一天那丈夫死了。现在那年青的妻子怎样能够抛去那广大的土地回来呢。就是这样,这一段的姻缘就走到他身上来了。他又是在穷困中,而且丝毫不费劳力,而可做富翁的,这不是再好也没有的吗。但是他却拒绝了……”
“真是怪人,可是伟大的。”
“没有饭吃,伟大有什么用呢?你静静听我来说,他于困苦之极,不知道怎么样想,竟卖起卜来了。自己的命运都不知道,却想看别人的运势,你说大胆不大胆。就在F公园前的那一半已经破烂的三层楼的最上层租了一间房间,在那儿看着白云而笑,听着风声而想的……”
“那样的地方可以生活的吗?其实他那样的怪人,做那样的生意倒是很适宜的也未可知。”
“他确实同我们两样地看这世界的。”
这时,听了这话的她举起头来看客人,
“无论谁去,他都愿意看的吗?”
两个客人对着她,“那是他的生意啊……你想要他看吗?”
“啊啊,所以你不时忧郁着。”
那个汉子虽然是自求地住到三层的屋顶去,但毕竟是像被抛出了大地外去的一样的。在那狭窄的满是尘埃的房中央,放着一张像经几一样的小桌子,上面就放着木签,筮竹,和相面的大眼镜。
这些相命的职业,确是世界大战以后增加起来的。好像世界是要回复到迷信时代去了的。但是这儿并没有很多的客人来。
在等着这寥寥不多的客人的他,因常盘坐在小桌前,不久就生起脚气病来了。两脚渐渐地重起来,肿起来。自从变成了这样以后,他是怎样的恋慕起大地来的呵。
“倘若赤着脚在冷冷的地面上跑,这病是会好的……”他这样地不知道想了多少次。
但是现在却不能容易地从这三层楼上下去了,因为职业和生活紧紧地将他囚在这屋顶。他从那又长又狭的格格地出声的黑暗的楼梯下去到街上去的,是只在日暮要到公共食堂去的时候。就说是出去也只是吃吃饭就到这屋顶上回来的。
房里有一个小窗。有时也可以听见厢下麻雀的叫声。暴风的日子,凄凉的风声也可以从那儿听到。但是在天气好的日暮,却有像石竹花一样红的飞云从小窗来探窥着他说,“倘若到南洋的岛上去,水波是白光光的啊。椰子是青青地绿着,又有满装着香花的园圃……怎么你不想去看了呢?”
那云在斜照里,半边的翼上染着黄金色,像大鸟飞着一样,一刻便不知到那儿去了。
当他的叔父对他说亲的时候——他曾梦想着在绝海的那边的岛里的一个寂寞的森林。他眼睛是不得不描出筑在那森林中的只有一个的坟墓的。这时歪着在那下面的人,是自从来到那儿的那天起到死的那日止,四肢被日光烧得漆黑,满身泥土,天天都是劳动着的。他的土地我怎么可以拿来当做我的呢?……他曾这样想着。
“我是没有那样的欲念的。所以被人家看做傻子。这些世间的事情,没有一件是我想要真心地去做的……”
公园的附近,虽然有种种的人在过路,但是也许因为招牌太小,眼睛看不到的缘故,上来相命的人是非常的少。他只是无聊赖地向着桌子,等待着。
偶然扶梯边有了声音,便想不可是有谁来了吗,于是便回头去看;但是那却是一只从后面的纸壁的破洞里出来的老鼠,正在想把放在房角处的,用报纸包着的吃剩的面包碎片拖了去。恐怕住在这儿的老鼠,因为未曾嗅过美味。是常常都饥饿着的吧。
这个他也知道。但是他并没有特别想去赶它的意思,回转头来,即刻就去看着窗外,显出着忧郁的脸色。
“唉唉,脚儿痛。”
他好像记起来似地这样叫着。便伸直了脚,开始擦起痛的地方。他在这样的时候,是真实地感到大地的可恋的。虽然是自己愿意选移到这儿来的生活,只因为踏不着大地他就感到不幸了。他走近窗边,向下一看,无数的人们,正浴着眩目的日光,把影子落在沥青的铺道上,像散布着蚂蚁一样;他们是并不觉得自己的幸福,在动着的。
他暂时看着。恰好这时,有一个张着华丽的阳伞的年青的女人,离开了群众,走进这所房子的入口来。
“是到我这儿来的吗?不然就找二层楼的裁缝师……”
他奇怪地感到好像发生了异常的经验似的心境。要是那女人真的到这屋子里来呢……就回到桌前,头里继续着空想。
“为什么我会感觉到这些?第六感……她的姿态……步势……”
他像等着当然到他这儿来的人一样地,倾着耳听着。他甚至觉得这好像是长期的约定。
果然小小的,一级,一级,像拾东西似的女人的足声,上来,近来了。这回,他的胸里却和平日两样地奇怪地颤动起来。
常到店里来的客人的朋友就是这人吗?女人一边这样想一边就不绝地看着他。他摇了摇筮竹,就卜起卦来了。
“此后,你的运势是渐渐地向着好的方面来的,”他说。
“要怎么样,才能够走上好的运势呢?”
“不外是工作呵,认真地工作着,幸福就渐渐地向这儿来。”
“就是这个不懂。人们不是都认真地工作着吗?若是不骗诈,不偷别人的东西,怎么能够得到幸福?就是这个不懂。”
“唉唉,这些事易上是不明白的。”
“我以为易上是可以明白的。所以我来……”
他的眼睛放出光辉,苍白的脸上生出血气来了。
“真的,你说得有理。但是易上是卜不出它来的。唉唉,我不想做这生意了……”
“你这样自由地过日不是很好的吗?听到人家说你是自己拒绝了做富人,不要和人们,愿意和云,鸟,风说话的怪人的时候,我真不禁地喜欢起来的。”
“错了,我也一样地恋慕着大地的啊!”他说。
她现着惊呆的脸色,——
“唉唉……”这样地叹了一口气。
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我是因为你才这样决心着的;我原是一个若是为自己,什么事也做不出来的……”
“你甚么时候这样决心的?”
“刚才,就是我从这屋顶上看到下面的街上,看见你将要走进来的姿势的瞬间……”
“呀……”
她眼睛张大了。然后她天真地,很满足地微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