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桥圣一

在东京比较罕有的浓雾,正在街头的下层,布满着不安的漩涡。

汽车的玻璃窗外侧滞留着了好些水珠子。汀子把微温的额角靠贴在车窗上静静地凝视着那被头灯的光线撕开的绠纱般的夜雾流往车子的后头去。连平常那么华丽的霓虹灯都湿透了雾水现得像季节底感情的危险信号一般地闪烁着。

汀子这时已经很疲倦了。因为丈夫明天就从美国回来,她今天一早起来就跑了好几处重要亲戚家里预告迎接的事。此外还要买好些东西。就临时所想得到的已经有了睡衣,便衣,衬衫等等身上穿的东西。书斋里的案头灯坏了,水瓶的口也脱落了。这些均有必要买新的来代替。要不是明天这一天已经迫在眼前,汀子是不会想跑到外头去买物的。丈夫虽然出门了整整一年,但这一次的归来在汀子结局并不是幸福也不是不幸福。

她最后跑到三田的母亲家里坐谈了好一会。当她辞行上车时已经是十一点前后了。在疲惫的脑筋里,汀子朦胧地浮想起快要回来的丈夫的容姿,以及着实比自己更欢喜着丈夫底归来的继母底媚脸来了。

“太郎如回来,我想把片濑的别墅给你们去住。你们可以暂时休息休息,解散解散船上的疲劳。我都可以时时来陪伴你们。”

母亲老早就在这样说,但是汀子却觉得真够无聊。为了这事,汀子今晚竟发起性子故意拉住母亲做着对手争吵了好多时候。

“片濑的别墅我不要。还不如到有温泉的山上小旅馆去的好。我想我自己一个人去淴淴温泉倒也不错。”

“什么话?我是好意给你说的呢。”

“真的吗?那对不住了。那么我跟妈两个人去好不好?”

她竟然这样地口快。母亲一恼起来便把手上一串葡萄掷在地上了。碎了皮的青葡萄怪丑样地被抛在汀子的足边。

在这样的时候,汀子总是想起从前的母亲底淑静的温容来。而同时觉得自己渐渐地对于现在的母亲反抗起来了。她不则声地把那串葡萄蹂在自己的穿着白袜的足底下。汀子仿佛觉得自己是在蹂躏着小孩的脑袋。她感到那冰冷的青果汁飞上她另一脚胫。说起小孩,她曾有过一个夭折了的小孩呢。

母亲怒目圆圆地睁了她一会儿便“汀子,你的歇斯底里倒比我差不多哪”留了这样一句话,气愤愤地径往客厅去了。这葡萄倒是像死了的小孩底脑袋一样软的,汀子有了这样一个感想。她并不觉得可怕,只觉得它是一种神圣的东西,于是便拿出纸头来把它拾起来。

可是到了要回来的时候母亲却亲自送了她到门口叮咛地说了一句,“那么明儿十点钟,我坐车先到你那儿去,你可预先预备好了等着我。”

“但是,我已经有了睡早觉的习惯,我希望你能够早一个钟头来叫醒了我呢。”

“什么?丈夫出门了一年多。现在快要回来了,你怎么可以——”母亲似乎已经不生气了。她很怕生地替汀子戴上皮围巾。“这个人心上着实高兴的。但嘴里头却尽管说着谎!”上了车之后她还是不能够忘掉了母亲那个谄媚的笑脸。

刚刚在这时候,车子开慢了,在转弯。忽然看见头灯的前面跳出一个黑的人影,仿佛高举双手在叫停的样子。于是汀子马上便回到现实来了。

下一瞬间,跳上踏板来向着车内注视的,是一个竖起雨衣领襟的青年。

“是我。是湘二呢!你带我去好不好,汀子?”

话虽然听不了一半,但是那个声音却明明是深于忘不了的男人的。

车夫吃了一惊,忙把头翻过来看。如果汀子的颜色有所表示的话,他是会把这位没礼貌的青年毫不介意地摇落柏油道上去的。

“不要紧的。这位是我的熟识。”汀子把这意思用眼色传达了。于是车夫才放心地往左转弯驶去。湘二一进了车门把自己的身体一抛便靠近汀子身边坐下。

“设使有点礼貌不周,今晚还是请你原谅原谅。”

湘二说完,脱帽子。依然是当时的头发,额角,高鼻子。

“稍为喝了一点酒哪!要不是有了这样一个机会,我是决不会想来找你的。可不是吗?怎么,不是吗?”

“可是,好在你一见就知道是我。”

“那是所谓灵感吧!觉得很像你的时候我已经是车上人了。”

“常常喝酒吗?”

“当然是喝喽。还学好了醉呢。”

这样说着,他已经有两次滑了足,任意把身体软绵绵地倚偎在汀子身上。

突然间这样见了面,她真不知道谈起什么话来才好。她只有了一个冲动想把他那失了支持的身体紧抱在怀里。

“你还记得我们头一次喝酒的时候吗?”

“不是在船上吗?记得。”

那不只是酒。他们俩的初逢也是在那船上的。

在大连航线哈尔滨丸底餐厅里,坐在汀子家人们桌子对角的一位青年就是湘二。那一只桌子上恰好事务长也夹在他们里头,不时都有着热闹的话题。可是湘二却老是局促地一个人默坐着。汀子因为想给他开开玩笑,故意恭恭敬敬地只向他打了一个招呼,于是他便立即露出慌忙的样子连手上的肉叉都险些落到地下去了。但汀子却隐隐地看出了湘二时时在盗看着她的脸。

虽说是航海,但仅仅是三日的行程。到了第二天的黄昏前汀子终于强请着他参加了她们的甲板考尔夫球戏。

晚餐的时候,汀子已经同他熟识到了能够介绍他给桌上的人们的程度了。

“这位的叔父是铁路的××先生,是他叔父叫他来的。他是第一次。他在帝国大学文科读书,但常常写剧本给新剧团表演。”

父亲和继母都重新同他打了招呼。他红着脸,默默地点了头。

那天深晚,汀子在甲板上又碰见了湘二坐在救生艇后头的藤椅上吹冷风。这时船已经离开了黄海,稍为有点上下动了。

“喂,怎么好一个人逃在这里?”

汀子靠近他坐下。

“我有点不舒服。在这里吹吹风,现在好多了。”

“怎么,这么平的海也晕船吗,太没有勇气。我想到酒吧去喝点威斯忌就好了。”

“我从来没喝过酒。”

“但是,我想醉酒总比晕船好一点吧,不是吗?”

“去喝一点,一定好的。你怕走路,是吗,来,我来扶着你走。”

“用不着。我已经好了。”

“好的,你别去了。”

她终于拒绝了他的阻止,一个人跑到酒吧去了。她似乎已经对于这青年漠然地感到了爱欲。也许那是一种较轻的意味的游戏心吧。

不一会,湘二已经不拒绝喝她搬来的凡尔摩特了。他一杯再一杯地都干了它。这种喝法并不是他对于酒有着什么欲求,他现得好像是对于旁的东西有所感动。

“你呢,汀子,你不喝一点吗?”

“这是凡尔摩特,喝了它一杯也不见得就怎么样吧。”

“那么!”他把杯子递过去。

“你为什么这个时候也跑出来?”

“我怕妨碍了爸爸和妈妈。妈妈是后来的妈妈哩。”

这句话不知道怎的似乎刺伤了青年底纯真的感情。好好一个少女说这种什么话!他不觉对汀子盯了锐利的一眼。

“这是讲笑话。实在是因为想到你一定在这儿。”

汀子即刻订正了一遍。

然而湘二这时却真的苦起来了。波浪是相当高的,但苦却好像是为了初试的酒精。他说头痛得快要裂开了,把身子深深地沉在藤椅里头。“那么酒醉倒是同晕船一样的。”

但是汀子却渐渐地担心起来了。她不觉慢慢地伸出两只手来扶住了他底头。

她嘴里头虽然讲着那么懂事的话,可是在她这却是头一次抱进怀里的异性青年的肉体。于是他们俩儿互相拥抱着很久很久地停留在黑暗的甲板上头。

湘二终于忍不住了似的,摇摇颠颠地径往舷侧去了。他向着黑海中的白色波头吐出了一些东西。汀子在后拚命地捶背抚慰着。

“对不住,请给我一杯水。”

湘二一面吐着一面说。他接着汀子拿来的水漱了好几口。但当他吐出最后的一口水来时恰巧被一阵风一吹于是那水便全部洒在汀子身上的长袍了。

“呀,不对了。对不住。怎么办呢?”他一慌险些把水杯都落到海里去。可是奇怪得很,汀子并不以为它是污秽。

“不要紧。并不龌龊。”

汀子说这句话的时候连她自己觉得有点怪认真的调子。于是湘二便自制不住似的紧抱住了她小小的身体。他的全身这时已经整个地变成感动了。但是还有一道的理性使他缄着口。刚刚吐过污物呢!似乎有这反省在他脑袋里闪烁着。汀子这样一想,觉得男人真是无可如何地可爱。

她呈露着凌乱的样子,激烈地欲求着接吻。

“好哪,不要紧的。”听她这样一说,湘二更加燃起新的感动,连齿牙都抖颤起来了。

在很长,很长的接吻之后他开口。

“我是头一次。”

“我可不是吗。”

他稍为忧郁地望着海面。

“不能相信吗?不过我是没有办法使你相信的。”

他沉默地用力紧握一下汀子的手。

到这里为止汀子并没有欺骗他。但她始终没有告诉湘二为什么缘故她底父母会从大连带她回东京去。

到了东京之后,对于本来的目的失去了兴趣的汀子仍常与湘二瞒着父母的眼睛在外边相会。可是做亲的谈话却把她除开在圈外日日都在进行。

——直到湘二写好了毕业论文的时候,汀子才把这事实告诉了他。

“他叫做绘土川太郎,是一个布尔乔亚呢。他养着一点小胡子。妈妈极其中意他。她不晓得想他做女婿还是做什么似的爱着他。”汀子闭着眼睛一气地讲完。

“真的吗?那么,我没有法子了。我只好默默地对于你的做绘土川夫人表示敬意。我可以断念。”

他说着把杯中的草管子咬断了。

听了他这话,汀子不由得眼泪一滴滴落到金匙上来。但她仍鼓起勇气,“但是未免给你太失望了。我有责任呢。好,为减轻你的失望,我们俩不妨舍去一切的感伤立即出发旅行去。”这样提议着,她是认真的。她以为自己的一身自从哈尔滨丸的那时起已经是属于湘二的了。

湘二虽然稍为吃了一惊,但马上表示了理解和感激。两个人当天晚上便瞒着了家人跑到有温泉的山上小旅馆里过了一夜。一直到天亮无非是不绝的拥抱和各人半生的故事的交换。

自从那晚起两个人已经将近四年没有会合的机会了。在她丈夫放洋的一年中她虽然也曾招请过他两三次,但湘二总是不在汀子眼前出现。到了眼见得明天就要到来的今天突然间竟会在这街头碰着了他,她实在觉得他们俩的运命倒是辛辣到底的。

这时候醉昏昏的湘二把头偎在汀子的肩上已经被睡魔作祟着了。她虽然有许多话想给他讲,但也希望他好好地睡一会。她如在梦里一般地观玩着他的睡脸仿佛望见了一颗银灰色的珠露滞留在他那闭着的眼睑上,在那美丽的睫毛间闪着光。

这时在那更加深了的浓雾里,车子现得像一条鱼在那海底般的夜街上,无声无息的驰行着。

湘二像个少年一样地倒头睡着了。

汀子对于他肉体的各部都感到了怒潮般的爱欲,他那一缕一缕的黑丝发,那肤上的纵横的皱纹,那纤细的肌毛在她都现得是极可倾慕,极可怀念的东西。

然而在这千载一遇的邂逅里湘二却昏沉沉地睡着了。她难免有些怨言。好在他睡,她才得仔细地观玩他的脸。于是登时便很决心地紧握了一下他放在自己膝上的手。

她好像对着醒时的湘二讲着话一般地对着睡着的湘二开始讲话了。

“你写的东西我都看过了。无论是小说、随笔、短篇,一切我读过了。”

这是她遇见湘二时最初想跟他讲的一句话。

“你的小说写满着我的事。你对于我毫无定见。——你厌恶着我,想念着我,恼着我,爱着我。我每次读到它,一一都觉得悲哀。看你的小说只会使我悲哀。你老是动摇着,像年少人似的动摇着。这真是教我不安。你在小说里头写述着你怎么样开始喝酒。你不喝酒的晚上你总是看法国小说,看到天亮都不睡。——我每次读到它,都感到极度的不安,一夜晚不能够合眼。”

这样继续地讲着,她的眼珠子已经完全湿透了。车外是一层层的浓雾,罩满了的“银色之街”。内面是湘二无声无息地眠着。她底声音只在她自己耳朵里响得像什么好听的音乐似的。不一会,汀子已经深沉在眩奇的感情中了。

“我的丈夫已经去了美国一年了。这些日子我差不多每天都上舞场,上酒馆,到戏院去玩。我有了许多男朋友,女朋友,有了恋着我或想瞒骗我的人们。”汀子懒洋洋地把自己的下巴靠在男人的头上继续讲下去。

“但是你却一次也不来看我,老是在那儿写着同我挣扎的小说。——在这丈夫快要回来的前夜,你又这么醉醺醺地碰见我,而且在半句话未说完之前已经昏沉沉地睡了。湘二你可不是太叛逆的了吗?”

这时车在湿了雾水的柏油道上一滑,车体略动了一下。一看外面,已经到了将近汀子家里的麴町了。她忽然想起来了似的敲着隔开驰台的玻璃。

“先把这位送回去吧。他住本乡。沿着外濠去,很快就可以到了。”

车夫默默地举手表示了会意。但这时湘二急忙坐起来,仍闭着眼含糊地说:

“不行不行。先到汀子家里,然后送我一送就好了。用不着你这厚意。那太抱歉了。我们不能够颠倒地做。——车夫先生,一直到公馆,到绘土川夫人公馆去!”

他主张着——舌头仍有点不大灵转。

“好的哪。今晚回去,我也不能睡觉。老实说我想跟湘二多些时间在一块儿哩。你既然随便闯入人家车子就不应该说什么抱歉啦,什么啦,那样似乎素不相识的话。”

湘二这才微微地睁开了眼睛。着实是一对美丽的,含蓄着回忆的眼珠子。

“那么,你敢到我那里来睡一夜吗?”

“…………”

“你看,我知道你是不行的。所以我说你还是早一点回自己家里去。”

说着仍旧合上了眼。这句话起先使汀子极度心慌,继而使她大大地感动。

“那么,还是你到我那儿来住,怎么样,来不来?”

听了她这样认真的态度,湘二的眼睛渐渐地睁大了。于是她更进一步追问自己的提议。

“说呀,好吧!我不愿意就这样子别离呢。”

他的眼睛更加有着理智的光辉了。他似乎要透视女人心底真实似的凝视了她半晌。

“——好。”他点了点他的头。

“怎么,就这样子好了。”

复杂的感情顿时消散了。汀子再敲着玻璃说。

“取消了。还是开到家里去吧。好?”

车子这时候已经到了牛込见附。所以它再转了转弯便驰向九段那方面去了。

汀子和湘二互相拥抱着一直钻进了楼上卧房,便把门上了锁,烧起火炉来。

早上所买的东西已经送到了,大大小小的一箱箱高高地堆积在妆台旁边的桌子上。不但如此,连那一年间被人家当做无用长物放到堆货间里头去的丈夫的铁床,今天在她的出门中都被搬出来,并且盖着了一件新鲜的床巾。明天起丈夫又要在它上头睡了。汀子一眼看见了它这个观念就像丈夫的体力似的沉重地杀到她的脑袋来。

汀子仔细地拉下了窗帷之后才问要不要听留声机。他摇摇头。她又问要不要吃点东西。他又摇了头。于是她一面从碗橱拿下一瓶白葡萄酒来倒入玻璃杯,一面说:

“到昨天为止,还没这条床在这儿哪。所以里头比较清爽。女仆们倒是怪用心。这么局促的,着实连气都透不出来。”

进门后未曾发过一言的湘二仍是老沉默着,把人家倒给他的葡萄酒一气咽了半杯。

汀子跑进了隔室的洗澡间去,把龙头开了。热水滚滚地流入白磁的浴盆里来。

“洗浴吗?也许酒后不大好?”汀子向浴室喊着。

不一会湘二慢慢地跑进来了。

“来吗?那么水还是暖一点好。”

汀子试了试水温便留着他一个人跑出来。她曾有一次在山上小旅馆给湘二裸露自己的身体。她对于其余的男人平常也是极其奔放大胆的。但今夜却不知道为了什么怪难为情地。感到了一种新的羞耻。

她听着男的在浴盆内冲洗着身体的水声,虽然觉得很有刺激性,很够恼杀人家,但始终不敢脱衣衫跑进去同浴。

为要消散自己的感情,汀子就把买来的东西一包包把绳子来解开。这些为丈夫买来的东西还是把它改为这深更的访客买的吧,这么一想她心上似乎爽快了一点。然而汗衫,短裤虽各自一打中抽出了一件,但睡衣却只新买一件青色的。她把它们排在床上之后,便向着洗澡间叫了一声。

“汗衫短裤都有新的哪。”

裹着白色水蒸气和大毛巾的男子出来了。猛然一见,汀子觉得湘二的肩膀近边的筋肉都比从前壮了一点。被一种异样的羞耻袭击着她赶紧把视线伏下来。

“排在这里哪。都是新买的。好像是为你买来的。一点也不脏。”

她不敢看见男人的身体跑进洗澡间去了。因为湘二出来的时候未曾把橡皮栓放开,所以浴盆里还是满盆表面浮着肥皂和尘垢泡沫的温水。

她看了半晌,觉得目眩心乱地陷入了一种倒错心理。在哈尔浜丸的甲板上对于湘二吐在她身上的东西她并不知道龌龊,恰好是那种心理。她急忙地脱下了衣衫冷静地跨入那满浮着肥皂的泡沫的温水里,把身子浸没到颈部。

这个倒错的快感决不是由于她的既成习惯催促出来的。在她这恐怕是一生只有几次的表现。因为她对于旁的男人尤其是对于共同寝食的丈夫,总是保持着极度的洁癖,纵使是一丝毛发的不洁净,她的神经也是不能忍耐的。

她在环绕着自己胸前的温水表面上看见了湘二一根长头发在旋转着。她把它拿起来放到嘴里用牙齿去咬着它。这样反复了的几次。

汀子虽然故意不把洗澡间的门上了锁,但终于不见男人跑进来。她只听得外头纸声和布的摩擦声……好像湘二正在试穿她买给丈夫的那件青色睡衣。

当汀子由洗澡间出来的时候,男人已经仰躺在床上正抽着一支卷烟。

“刚好酒退了。但是酒一退却不安了。我以为还是醉着的好。”

“那么,再喝一点吗?亚勃桑,还是gin?餐厅里什么都有。我去拿来给你好吗?”

汀子对镜答着。

湘二沉默了半晌,才挺起身子来说:

“还是不再来的好。刚才如果一直醉下去就好了。如果重新来灌醉自己的话,那恐怕还要更加不安呢。”

“那没有的事,喝吧!一醉就不会不安了。”

“不,今天晚上我想我们还是不要睡。我们可以讲话讲

到天亮。”

“为什么缘故?”

“在半醒半醉的犯罪时间中是最不安的。——刚才在车里,我就经验着那么样的时间。好在那时你提起了你对于我的文学的感想。所以得打断了恶梦。要不然的话,也许我会起来绞断你的颈骨呢。一个人在那样时间中是怪可怕的。”

“如果你要绞断我的颈,我想我一定不抵抗。这是真的话。”

“那么,我们简直是同最危险的东西只隔着一重薄膜哩。今晚还是别睡,谈谈我的文学和你的人生才是上策。”

汀子由这话感到了湘二的轻度败北主义的感情,很有一点不服。她翻过头来探索着湘二的颜色,觉得湘二脸上似乎已经丧失了还在醉时那样热情的东西。

“还是醉沉沉地忘却前后一切才得勇敢一点吗?”

湘二独白般地说着又躺下去了。

汀子知道他是同一切的东西在斗争着。他想舍掉她,想杀死她,想使她混乱得变成“性的东西”。她知道他是同他的小说一样毫无定见的。她把粉扑到刚出了浴的颊上,好像对自己说一样。

“好吧。没有比自重更好的。与其冒犯不认真的过失,宁愿守着无聊的贞操比较明快一点呢。”

她觉得自己也在同什么东西激烈地挣扎着。

这时男人虽然静听着她的话,但她却很敏感地注意到他泄露了一些轻的叹息,窥视了他详细的心理动摇。

隔着一盏微亮的案头灯,躺在两条单人床上,两个人从未曾合过一次眼地过了所谓自重的一夜。

窗外虽然渐渐地发了白,但雾却仍未曾完全晴朗,还在混沌地流动着。

“还有三个多钟头妈妈才会来。你还是睡一会吧。”

湘二下了床,脱去那件青睡衣立即换上了自己的衣服。

“我们也许能够再碰见。再会吧。”他说完就在汀子的睡唇上印下了一个长吻。

当他的足音在门外消散了时候,她才激起夜来所忍住的眼泪,恸哭了。泪珠儿在满脸上纵横地奔流着。在这感情的泛滥中,她才明确地觉得她逸散了应该死的最后一个幸福的机会。于是激烈的后悔直冲着她心窍来。

翌日,雾晴后,横浜码头上的海空是碧绿一色的。

起先继母很埋怨着汀子,说她那为眼泪红胀了的脸是不吉之兆。但到了船快到的时候她已经完全恢复了原先的感情,自己一个人情不自禁地雀跃着。

归来的丈夫着实较前更有元气,脸色好,风采一表堂堂。

他在码头上毫不顾忌地搂抱着她,吻着继母的额角。继母很欢喜他的吻。汀子对于他们俩的大模大样,真有点制不住反感的形势。也许三个人从这儿到片濑的别墅去吧,母亲出了这样的意见,但结果遭了汀子的极度反对。

到了只跟丈夫两个人的时候,最先跑上来的话题却是逝去的婴儿。这似乎是最适合于他们俩之间的话。她以为这种话如果是对于湘二决不会就这样地讲起来。这时连昨晚蹂踏青葡萄时的感触都鲜淋淋地迫进她胸脯来了。

“没有办法的,只好听其自然。再来干一个就好了。”丈夫笑着说。

那天晚上,她早就把昨晚的睡衣烫平了它的皱纹。跑进卧房的她,在离开了一年的丈夫底爱抚之前虽然现得是一个顺从的妻子,但是她的辛辣的恶作剧却是把湘二穿过的睡衣照样递给了丈夫穿。

被丈夫的腕搂抱着呢还是被青色睡衣搂抱着呢,汀子渐渐地觉得连分别都有点模糊。睡衣上的青条纹现得像昨晚的浓雾似的,在床上卷起不安的漩涡来了。

她在漩涡中拾了许多的幻影。她望见银色的润湿的街头,在海底般的沉淀的空气中驱驰的鱼体般的车子和从玻璃窗突然伸出脸来的湘二的眼睛:望见了湘二的脸一会像恶魔一般地狞笑着,一会好像女人似的媚笑着。

连那熏染在睡衣上的微微的芳香都在一会儿变做酒,一会儿变做肥皂的泡沫,一会儿变做水蒸气,一会变做男人肌肉的香味。

这个倒错的poisonous的恶作剧!

可是她自己却一点不知道到底这是愉快呢,还是悲哀呢。只有昏沉沉地丧失她的意识才是她在这场合对于良人应采的唯一办法了。

舟桥圣一,一九○四年生于东京,入东京帝国大学,在学中已从事创作,并出杂志“朱门”。毕业后即加入戏剧运动,组织“心座”“蝙蝠座”等剧团。亦系“文艺都市”杂志同人之一。曾被列入新兴艺术派作家。著有小说戏曲多种。现任明治大学文科讲师。作品多取材于性生活方面,倾重心理描写,其变态气焰大有追击大师谷崎润一郎之概。是篇所译,系前年其发表于《朝日画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