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诸位使者将伊巴密浓达的这番表态,向阿卡狄亚同盟大会以及同盟各邦作了通报。(1)曼丁尼亚人以及其他那些对伯罗奔尼撒事务颇为关切的城邦,如爱利斯人和阿凯亚人(2)等都一致认为,底比斯人的意图昭然若揭,他们是想极力削弱伯罗奔尼撒人的势力,这样他们可能更容易控制以致奴役伯罗奔尼撒人。
[2]他们说,“世界上为什么只有他们想让我们彼此交战,相互消耗,以至于最后两败俱伤,不得不有求于他们呢?为什么我们明确告诉他们现在我们不需要他们出兵,他们仍在厉兵秣马,准备出战呢?他们准备出兵,其目的是显而易见的,就是想对我们下毒手。”
[3]于是,他们派使者前往雅典,(3)请求雅典人出兵增援。同时,爱巴里提也派人前往拉栖代梦,说他们愿意援助拉栖代梦人,一旦需要,他们愿意和他们一道粉碎任何想奴役伯罗奔尼撒的企图。至于领导权的问题,他们很快就会作出安排,原则上是每一个加盟城邦在本邦境内皆应享有最高领导权。
[4]这期间,伊巴密浓达紧锣密鼓地准备对外用兵。这支军队是以全体波奥提亚人、优波亚人以及许多色萨利人打头阵的。色萨利人当中既有支持亚历山大的,(4)也有反对他的。然而,佛基斯人并未参加此次出征,他们说按盟约规定,只有当底比斯人遭到他人攻击时,才有出兵相助的义务,盟约并未规定底比斯人主动进攻其他城邦时,他们也有此项义务。
[5]然而,伊巴密浓达对此并不介意,认为在伯罗奔尼撒还有大批的支持者——阿尔戈斯人、美塞尼亚人,还有部分阿卡狄亚人都站在他这一边。而那些如泰格亚人、麦加洛波里斯人、阿色亚人、帕兰提昂人等,国小民寡,且处于其他城邦的包夹之中,只能跟随其他城邦一起行动了。
[6]于是,伊巴密浓达加速行军。但是,当他推进到涅米亚(5)时,大军停了下来,希望活捉途经那里的雅典人。(6)他预料,在盟邦看来,这将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因为不但可使盟军大受鼓舞,而且能让敌人闻风丧胆。一言以蔽之,雅典人的每一点损失,对于底比斯人来说都是一分收获。
[7]伊巴密浓达驻留涅米亚期间,那些与底比斯为敌的城邦也陆续在曼丁尼亚集结。不久,伊巴密浓达接到报告,说雅典人已改变行军计划,不走陆路,而取海路,经拉栖代梦前去增援阿卡狄亚人。在这种情况下,伊巴密浓达率军从涅米亚开拔,直抵泰格亚。
[8]在我看来,伊巴密浓达的作战部署虽算不上周详,但此次远征中应预先审慎思考的事宜和激励战士的举措,他大致都做到了。首先,我由衷佩服他将营寨安扎于泰格亚城内,因为这比在城外安营要安全得多,无论采取什么行动都不会受到敌军的干扰;其次,安营于城内更易于获取一切所需,而对手却安营于城外。这样,他可以更准确地判断敌军行动正确与否;其三,尽管他相信自己的实力比对手强,但在敌军占据地利之时,他从不贸然进攻。
[9]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看到不再有城邦投靠底比斯一方时,便下定决心采取行动,否则他一世英名将付诸东流,他也必定会自取其辱。他得知敌军已占据曼丁尼亚周边的有利位置,正派人寻求阿格西劳斯和拉栖代梦人的全力援助;又得到情报,说阿格西劳斯已经率军启程,抵达培林尼。(7)鉴于这种状况,伊巴密浓达命令军队立即就餐,(8)然后直接向斯巴达进军。
[10]事有凑巧,有一位克里特人前来向阿格西劳斯报告了底比斯军队正在开进的情况。此时斯巴达完全是一座空城,毫无抵抗力量,若不是此人报信,斯巴达必定落入伊巴密浓达之手。由于及时得到情报,阿格西劳斯率军折回,在底比斯人抵达之前回到了斯巴达。斯巴达人将为数甚少的公民加以部署,各就其位,严加防守。原来,这时候斯巴达的骑兵和他们的雇佣军都在阿卡狄亚,重装步兵的12个营队中,有3个也不在国内。(9)
[11]伊巴密浓达进入斯巴达城区后,(10)放弃了沿地面推进的打算,因为这样敌人可从屋顶上投掷器物,会给他们以重大杀伤;他也不打算在狭窄的区域作战,这样无法发挥其人数上的优势。他想首先占据有利地势,然后命令士兵居高临下,向城内冲锋。
[12]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只能有两种解释:一种解释是神意所为,一种解释是哀兵必胜。阿奇达姆斯一马当先,率领不足百名士兵突破前进唯一障碍(11),顺着山坡向上追杀敌人。此刻,这些在琉克拉特(12)战无不胜的英雄们,这些无畏的勇士们,尽管在任何一点上都不落下风,且在地利上占尽优势,却抵挡不住阿奇达姆斯军队的冲锋。他们调转方向,仓皇溃逃。(13)
[13]伊巴密浓达的先头部队被斯巴达人冲得七零八落,大都丧命。斯巴达城里的士兵受到获胜消息的激励,追击敌人的时候有些忘乎所以,结果反而尽被底比斯人杀死。看来,双方取胜的界限似乎是由上苍冥冥之中划定了的。阿奇达姆斯在获胜之地竖立起一座胜利纪念碑,并且按照停战和约,归还了敌方阵亡者的尸体。
[14]伊巴密浓达考虑到,阿卡狄亚人肯定要前来增援拉栖代梦人;如果这两路人马合二为一,伊巴密浓达就要面对他不想看到的那种情况:既要对阿卡狄亚人作战,又要与拉栖代梦全军对决;(14)尤其是因为眼下敌军刚刚获胜,而本方遭到挫败。因此,他迅速引军回撤至泰格亚,让重装步兵在那里休整一下,派骑兵队前往曼丁尼亚,恳请他们要不惜一切代价拖住敌人;他还向他们面授机宜,说曼丁尼亚所有牲畜很可能都在郊外,尤其是此时正值麦收季节。(15)
[15]于是,骑兵队奉命开拔。雅典的骑兵队从埃琉西斯出发,在科林斯地峡就餐,穿过克列奥奈(16),恰好逼近曼丁尼亚,或者已经驻扎在城内的营房里。曼丁尼亚人看到底比斯的骑兵朝他们的城市开进,便恳请雅典人尽其所能援助他们。因为他们所有的牲畜、劳力以及许多自由公民的孩子和老人都在城外。在他们的恳求下,雅典的骑兵战士虽然未吃早饭,马匹也未上料,但他们仍决定出城迎敌。
[16]难道我们不应该为这些士兵的英勇行为击节叫好吗?尽管他们看到敌众我寡,尽管他们的骑兵不久前才在科林斯遭受重创,(17)他们也未尝不知道他们的对手是最骁勇善战的骑兵——底比斯人和色萨利人的骑兵,不过他们现在根本没有把这些放在心上。他们唯一看重的是荣誉,如果身在曼丁尼亚而不对其盟友伸出援手,这才是他们最大的耻辱。考虑到这些,敌人一出现,他们就杀入敌阵,渴望赢回祖辈们所建立的英名。
[17]战斗开始了。雅典人确实保住了曼丁尼亚人城外的所有一切,但是双方都有不少勇士中枪身亡。(18)因为双方的武器都够长,能刺中对方要害。雅典人并未抛下本方阵亡者的尸体,同时也按休战协议将敌人的尸体归还。(19)
[18]伊巴密浓达考虑到,过不了几天他必须离开那里,因为确定的作战时限即将期满。(20)但是,如果他把同盟者的人民就此撇下,失去保护的他们定会遭到敌人的围攻,这会极大地损害他的威名。尽管其麾下有一支强大的重装步兵,但他们先是在拉栖代梦被对手以少胜多,继而其骑兵又在曼丁尼亚遭遇败绩。而且,他亲率大军攻入伯罗奔尼撒反而导致了拉栖代梦人、阿卡狄亚人、阿凯亚人、爱利斯人和雅典人联合对抗底比斯的局面。鉴于此,对他而言,与敌人之间的一场大战是无论如何都无法避免的。他的想法是,如果获胜,则可尽雪前耻;假如战败身亡,这样的结局对一位一心为其祖国征服伯罗奔尼撒的人物来说,也未尝不是一项荣誉。
[19]此时伊巴密浓达有这样的想法,在我看来这不足为奇:这就是有雄才大略之人的思想。但是,他已经将麾下将士带到这样一种程度,无论白天与黑夜,他们都不畏辛劳,不惧艰险,无论食粮短缺与否,他们总能服从调遣,始终如一。在我看来,这乃是其更卓越之处。
[20]这时候,他最后一次给士兵们下达命令,要求他们做好决战的准备。骑兵们擦亮了铠甲,阿卡狄亚步兵在盾牌上画上条纹,(21)就如同底比斯人一样。所有人都磨亮长矛和短剑,擦拭盾牌。
[21]当他准备完毕,即将率军出发时,他的部署也颇值得注意。首先同往常一样,将军队排成战斗队形,表明他已经为交战做好了准备。但当军队按其指令整队待命时,他并未下令就近冲向敌阵,而是朝泰格亚城西的山上进发,给敌人以一种当天免战的错觉。
[22]伊巴密浓达到达山地后,复查了本方的阵列。他下令麾下将士把武器放置在山脚的地面上,仿佛准备就地安营。他的这一举动,不但使大多数敌人备战的士气有所下降,还使得敌人的战阵松散下来。这时,他命令陆续到达的军队转身进入他所在的那一翼的阵列,使本方战阵呈楔形。(22)随后,他下达命令:“拿起武器,跟我冲啊!”他自己身先士卒,部下紧随其后。
敌人看到他们突然压上来,顿时乱作一团,没人能保持原来的位置:有些人慌忙跑到自己的位置上去,有些人赶紧列成战斗队形,有些人匆匆勒紧马缰,有些人仓皇穿上胸甲,仿佛部队已经遭到重创一样。
[23]伊巴密浓达率军杀入敌阵,就如同一艘三列桨战舰乘风破浪,勇往直前,势如破竹;他要横扫对手,全歼敌军。因为他所率士兵乃是全军最精锐之师,而将较弱的士兵安置于后部,他知道如果他们战败,就会长敌人的士气,灭自己的威风。再者,敌军骑兵列阵如步兵方阵一样,纵深为六排,中间没有布置步兵。
[24]伊巴密浓达还组织了一支强悍的骑兵纵队,并在其中部署了步兵作为策应。这样,一旦突破骑兵防线,他就可将敌人全军击败,因为很难看到有人在本方全线溃败时,还能坚守自己阵地的。为防止左翼的雅典人增援邻近军队,伊巴密浓达将骑兵和重装步兵部署于在雅典人对面的几座小丘上,使雅典人明白,如果他们增援毗邻的盟军,这支军队就会从其背后发起攻击。
于是,伊巴密浓达下令发起总攻。战局的发展并未令他失望。他们攻下并且控制了敌方阵地,致使敌军全线溃逃。
[25]然而,在伊巴密浓达本人阵亡之后,位于左翼的其他底比斯人皆不能充分利用这些有利条件,即使他们获胜也是如此。尽管敌军方阵在底比斯方阵面前溃退,但底比斯人并未杀死其一兵一卒,也未进一步推进到战场之外;尽管敌军骑兵也在他们面前溃逃,但底比斯人并未追击,也未杀死一名骑兵或步兵,反而如战败者一般,惊慌失措地从溃散的敌阵中向后退缩。只有骑兵纵队中那些策应的步兵和轻盾兵如同胜利者一般,杀入敌阵的左翼,却大都死于雅典人之手。
[26]战争所带来的后果与人们事先预料的恰恰相反。全希腊所有军民齐聚于此,站在两条敌对的阵线上彼此决战;没有一个人不这样预想,一旦战斗打响,胜者将成为统治者,败者将沦为其臣民。但是,神祇却做出如下安排:交战双方各自竖立起一座胜利纪念碑,仿佛他们都是获胜者,并且互不干扰对方立碑;(23)双方都如同获胜者一样,依据休战协议将阵亡者尸体归还给对方,同时,双方都依据休战协议接收本方阵亡者的尸体,仿佛他们又都是战败的一方。
[27]尽管双方都宣称本方获胜,但是任何一方的局势都没有丝毫好转,与战前相比,双方的版图、城市和影响力也没有任何增加;而战后的希腊却比战前愈加混乱和无序了。
我也就此搁笔了。其后的事件,或许会有其他作家关注。
* * *
(1) 公元前362年。
(2) 阿凯亚此时再度处于寡头派统治之下。
(3) 在公元前362年曼丁尼亚加入之前,雅典、阿卡狄亚、阿凯亚、爱利斯、弗琉斯已订立攻守同盟条约。条约文本镌刻于一块石碑上(下部有破损),现保存于雅典卫城博物馆。
(4) 关于斐莱的亚历山大,参阅VI. 4. 34—37。公元前363年,底比斯人曾派佩罗皮达斯率军进军色萨利,支持其同盟者和弗提亚的阿凯亚人以及玛格内特人一起反对亚历山大。他们在交战中击败亚历山大,但佩罗皮达斯阵亡。据普鲁塔克记载,底比斯人得知他战死的消息,立即派玛尔基塔斯(Malcitas)和狄奥吉顿(Diogiton)统率7000步兵和700骑兵为其复仇。他们发现此时亚历山大势力弱小,就强迫他退出此前占领的城市,撤出在玛格内特和阿凯亚的驻军,并保证以后无论底比斯人征伐谁,他们都须出兵相助。参阅普鲁塔克:《传记集·佩罗皮达斯传》,XXXV;狄奥多洛斯:XV. 71.2–4。
(5) 在阿尔戈利斯境内。希腊独立之初,曾以此为首都。
(6) 他预计雅典军队会途经那里。
(7) 指拉哥尼亚境内的城镇培林尼,位于攸洛塔斯河畔。参阅波桑尼阿斯:III. 20;斯特拉波:VIII. 7. 4;波里比阿:IV. 81,XVI. 37。
(8) 类似情况可参阅色诺芬:《论骑兵长官的职责》,IV. 9。
(9) 参阅色诺芬:《希腊史》,VII. 4. 20;《斯巴达政制》,XI. 4。
(10) 到达斯巴达城外围区域。因为所谓斯巴达城并没有城墙。
(11) 即对阿奇达姆斯军队的防御。底比斯人未能阻止阿奇达姆斯的冲击,真是有些不可思议。
(12) 参阅色诺芬:《希腊史》,VI. 4. 24;狄奥多洛斯:XV. 39,56。
(13) 斯巴达城坐落于攸洛塔斯河谷平原上,但是该平原并不平坦。河谷左岸,自西向东,地势由高而低,坡度和缓;河谷右岸,自西向东,地势渐次隆起,坡度陡峭。斯巴达城区总的地势是东高西低。从色诺芬的记载可以看到,伊巴密浓达选择由斯巴达城东侧发起攻击,居高临下,而阿奇达姆斯率军由西向东发起绝地反击,并且以少胜多,这样愈加突显其获胜之不可思议。
(14) 参阅色诺芬:《希腊史》,VII. 5. 10。
(15) 大约在5月底。
(16) 城镇,在阿尔戈利斯。
(17) 参阅色诺芬:《希腊史》,VI. 5. 51,52。
(18) 阵亡者当中很可能有色诺芬的儿子格里鲁斯。
(19) 参阅地标《希腊史》,第308页地图。
(20) 显然,他和底比斯当局或者与其同盟者有过一个协议。
(21) 这是底比斯军队的标志。有学者认为,其具体形状大概类似于扑克牌中的“梅花”。
(22) 伊巴密浓达所率军队,行军时是一个长长的纵队。到达指定地点后,士兵们“向右转”,便组成一个扁平状的战阵,伊巴密浓达位于左翼,他想增加这一翼战阵的纵深。于是,他下令中军和右翼的士兵“向左转”,顺着战阵向他靠拢,这样左翼的厚度不断增加。整个战阵一边厚,一边薄,如同“楔子”。伊氏创立这种“楔形方阵”,是对古希腊重装步兵方阵的重大发展,不但增强了军队的机动性,并且能够集中优势兵力,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楔形方阵”也成为日后称雄希腊的“马其顿方阵”的前身。
(23) 这意味着双方也都公开承认对方是胜利者,对敌方获胜没有异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