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四七年很不寻常,这年天空和地上都出现过形形色色预示灾难和突发事件的先兆。

据当时编年史家们回忆,这年初春时节就有大群蝗虫从大荒原铺天盖地而来,把田里的青苗和牧场上的嫩草吞噬殆尽,这是鞑靼人入侵的征兆。夏天,先是天上发生日全食,不久又出现一颗硕大的彗星。华沙有人看到城市上方云层凝聚如坟,云层上堆起的十字赤红似火;于是人们纷纷厉行斋戒,施恩布德,因为有人说,瘟疫就要肆虐于全国,灭门绝户。年末又出现了史无前例的暖冬,就连最年老的人也记不得有过类似的暖和天气。南方各省的水面竟然不曾结过冰,积雪见天融化,洪水漫出河床,淹没了堤岸。阴雨连绵不断。草原积水,变成了无边无际的水乡泽国,出太阳时又炽热异常。真是奇怪至极!在布拉茨拉夫省和大荒原,早在腊月中旬草场和田野上就已覆盖了一层新绿。蜂房里的蜂群开始躁动不安,嗡嗡叫个不停,牛栏里的牛也哞哞地叫。大自然似乎是时序混乱,季节颠倒;生活在罗斯地区的人们都惶惶然,瞪圆了眼睛注视着、等待着不寻常的事件,尤其是警惕着大荒原的方向,因为那儿比其他任何地区都更容易出现危险。

然而在大荒原并未发生什么特别的变故,既没有大规模的战争,也没有厮杀。至于那里长年不断的小争小斗,知道的也不过是那些老鹰、鹞子、乌鸦和荒地野兽罢了。

因为那片荒野历来就是如此。南进定居者的足迹到离第聂伯河沿岸的切赫伦不远处便中止了,而在德涅斯特河沿岸,定居点也是在离乌曼不远的地方即止。再往前去,便是一片广袤的大地,一直向河口和大海伸展,除了草原还是草原,这两条河似乎构成了两道镶框,把它框在了中间。在第聂伯河急转弯处的尼什地区,离河中石槛瀑布不远,还有些哥萨克人过着沸腾的生活,但是在那片大荒原上却再也无人居住。只是沿着河岸,这里那里建立了一些哥萨克“村落”,宛如散布在大海中的星星点点的岛屿。这片土地de nomine属于波兰共和国,却是空旷荒凉。共和国允许鞑靼人在这儿开辟牧场,而由于哥萨克人经常禁止他们来这儿放牧,于是牧场也就变成了战场。

在那片土地上进行过多少场战争,有多少人在那儿丧命,谁也不曾计算过,也没有人记得清。真正见过他们拼杀、格斗的也只有那些老鹰、鹞子和乌鸦。倘若有谁从远处听见鸟群的翅膀扑扇得窸窣响,听见它们的聒噪声,看到鸟群围着一个地方盘绕回旋,他就会知道,那儿准有一堆人的尸体或是骸骨未被掩埋……在那莽莽原野上,人捕猎人,跟捕猎狼或高鼻羚羊没有什么两样。谁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受到法律缉捕的人逃进荒原,藏身于草莽,牧人用武装保护自己的畜群,骑士到那里探险猎奇,盗匪到那里拦路抢劫。凡是哥萨克都想捕猎鞑靼人,凡是鞑靼人都想捕猎哥萨克。有时为了保护畜群成帮的牧人跟成队的盗匪大打出手。那大草原既荒凉又热闹,既宁静又可怕,既和平又充满杀机。大荒原由于荒蛮而形成了它的野性,然而这野性也源于人的野蛮气质。

有时大规模的鏖战遍及它的全境。那时鞑靼的骑兵、哥萨克的团队、波兰人或瓦拉几亚人的连队,就像浪涛在草原上汹涌澎湃;夜晚马的嘶鸣应和着狼的嗥叫,战鼓咚咚应和着铜号的呜咽,那声音响彻了奥维陀夫湖上空,一直飘向了黑海,而在黑海通道,在库奇曼大路上,真可谓是人如潮涌。共和国的国境线,从卡缅涅茨直到第聂伯河,戍边的任务均由哥萨克的“村落”和哨所担当;每当无数的鸟群为鞑靼骑兵所惊吓,振翅北飞,这时一看便知各条道路上都挤满了人流。但是如果鞑靼人从黑森林里冒出来,或是从瓦拉几亚那边渡过德涅斯特河,那么他们就会跟鸟群一起,穿过大草原来到南方各省。

可是在那个冬天,鸟群并没有带着喧闹的聒噪声飞临共和国的国境。大草原上甚至比平常还要宁静。就在我们的故事将要开场的这一刻,正是夕阳西下时分,嫣红的晚霞照耀着一片空荡荡的旷野。在大荒原北端,沿奥梅尔尼克河直到河口,哪怕是有双最锐利的眼睛,也看不到一丝儿人影,在那幽暗、干枯、凋萎的草丛里甚至连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太阳只是以半个圆盾的形状露在地平线之上。天空逐渐昏暗了,然后草原也慢慢变得越来越朦胧。在河的左岸,有个略微隆起的处所,与其说它是山丘,还不如说它更像座坟墓,在这小山丘上,孤零零地闪现出石围的哥萨克村落遗址,那还是泰奥多雷克·布恰茨基当年兴建的,此后又为不间断的袭击所摧毁。那废墟投下了一道长长的阴影。相距不远,泛滥的奥梅尔尼克河波光粼粼,它在这儿拐弯,流向了第聂伯河。天边的晚霞和地面的光线都在逐渐熄灭。空中传来一群向大海飞去的灰鹤的啼鸣。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任何声响打破这一派寂静。

黑夜降临到荒野,而幽灵出现的时辰也随之到来。当年在边防哨所值勤的骑士们都说,那些在荒野暴亡和凶死的人,他们的幽灵一到夜间就要显现,他们成群结队地围着圈子跳轮舞,无论是十字架还是教堂,都把他们无可奈何。还说标志午夜来临的火绳即将烧尽时,边防哨所里便开始为死者做安魂祈祷。也有人说,有些骑马的幽灵时常在荒野上逛荡,拦住过往行人,呻吟着,乞求人们为他们画个圣十字。幽灵中偶尔还能遇到吸血鬼,他们哭喊着追逐行人。不过一双有经验的耳朵从老远就能分辨出究竟是鬼哭还是狼嚎。有时还能见到成团的幽灵军队朝村落开来,他们离得那么近,以致哨兵不得不吹号报警。这种情况通常预示要爆发一场大战。遇见单个的幽灵自然不是什么好兆头,可也并非都是不祥之兆,因为有时也会有个把活人突然出现在行人面前,立刻又像幽灵一般消逝,常常被误当了幽灵。

既然黑夜已经笼罩了奥梅尔尼克河,那么在废弃的村落周围,无论是出现活人还是出现幽灵,都不值得大惊小怪。月亮从第聂伯河后面冉冉升起,洒下一片银色的清光,照亮了荒野,照亮了飞廉的梢头,照亮了辽阔的大草原。这时,在草原的低洼处便有某种夜行动物在悄然活动。飘浮的云朵不时遮挡了月光,于是地面上的这些形体就时而清晰可见,时而又倏然泯灭。有时竟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融化在夜色中了。头一个爬上山丘的骑马的人,就静静地立在了那里,别的骑手也都向山丘移动,都那么怯生生的,小心翼翼,动作迟缓,时而驻马不前。他们的行动蕴含着某种恐惧,一如这大草原,表面看去是如此平静。从第聂伯河方向不时吹来一阵风,干枯的飞廉被吹得歪歪斜斜,瑟瑟颤抖,发出凄凉的声响,似乎是受到了惊吓。最后,那些形体全都在废墟的阴影里隐没了。苍茫的夜色中,除了立在山头的那名骑手,别的什么也看不见。

飞廉的响动终于引起了此人的注意。他策马走到山丘边缘,向草原纵深处谛视。这时,风停了,簌簌声也随之静止,寂静笼罩了一切。

蓦地听到一声刺耳的呼啸,接着各种混杂的声音开始发出令人惊悸的喧闹:

“安拉!安拉!”

“耶稣基督!”

“救命呀!”

“杀呀!”

响起了火绳枪的轰鸣声,红色的光划破了黑暗。嘚嘚的马蹄声和叮当的铁器声混成了一片。你会说,在这寂寥而又不祥的荒野上陡然出现了一场风暴。人的凄惨的呻吟伴随着震天骇地的喧嚣,最后一切又归于宁静:战斗结束了。

显然,这是大荒原最常见的一幕,它匆匆表演一回又匆匆结束。

骑手们在山丘上集合队伍,有人下马,很仔细地搜寻着什么。

不久,黑暗里就响起了一个有力的声音在发布命令:

“喂,那边的!打个火,点燃火把!”

火石的火花迸溅着,干枯的芦苇和松明立时燃起了熊熊的火光。从大荒原过往的行人总是自带火把的。

有人将一根粗棍戳在了地上,棍子上挂了一盏灯,明亮的灯光从上边径直射向地面,清晰地照着十几个人,他们都弯着腰,凝视着一个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人。

这些都是军人,穿的都是王府的红制服,头戴一色的狼皮兜帽。其中有一个骑着高头大马,模样儿像个队长。他跳下马,走到那个躺在地上的人跟前,问道:

“怎么样,军士?他活着还是死了?”

“他活着,校尉阁下,喉咙里咕嘟咕嘟响;套马索把他勒得透不过气来。”

“是个什么人?”

“不是鞑靼人,很像个有点地位的。”

“这就该感谢上帝了。”

说到这里,骑兵队长更仔细地看了看那个躺着的人。

“看样子像是个统领。”他说。

“而且,他骑的那匹鞑靼马才叫好哩,就是在鞑靼的汗那儿也找不到比它更好的骏马了。”军士回答说,“那就是,他们正牵着呢。”

这位身为骑兵队长的校尉朝那匹马瞥了一眼,脸上立刻放出了光彩。就在他身边,两名士兵正牵着那匹马,果真是匹了不起的鞑靼龙驹。但见它夹起尾巴,耷拉着耳朵,翕张着鼻孔,向前探着头,用一种惊骇的眼神望着自己的主人。

“这马,校尉阁下,该是我们的吧?”军士用探询的口吻问道。

“你呀,狗东西,到了草原你就想劫走一个基督徒的坐骑啦?”

“因为它是战利品……”

被窒息的人嗓子里发出了更粗重的咕嘟声,他们的谈话被打断了。

“给他嘴里灌点烧酒。”校尉说,“松开他的腰带。”

“今夜我们就在这里宿营?”

“不错,卸下马鞍,燃个篝火。”

士兵们立刻忙活起来。一些人开始揉搓那个躺着的人的身子,让他恢复知觉;另一些人跑去弄芦苇,准备生火;其他人就在地上铺开骆驼皮和熊皮,准备过夜。

这位校尉再也无须为那被窒息的人担心,便松了松腰带,靠近篝火,舒张着四肢躺在铺好的毡斗篷上。他看上去很年轻,体型消瘦,肤色微黑,仪容修美,相貌堂堂,一副如精工雕琢的面孔,生就一个触目的鹰鼻。他的眼神流露出极富幻想而又勇敢、坚毅的光彩,脸上的表情却是温文尔雅,质朴敦厚的。由于他口髭很浓,加之下巴又显然长时间未曾修整过,使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威严。

这时他的两名亲兵正忙着准备晚餐:把大块现成的羊肉架在火上烤;有人从马背上拿来白天捕猎的几只大鸨、几只柳雷鸟和一只高鼻羚,一个亲兵正在忙着剥羊皮。篝火烧得很旺,将很大的一圈耀眼的红光投射在草原上。那个被窒息得昏迷了的人开始慢慢地恢复了知觉。

有一阵子他睁着一双充血的眼睛环视身边这许多陌生人,审视他们的面孔;接着他试图站起来。先前跟校尉讲话的那名军士把手伸到他的腋下把他扶了起来;另一个人递给他一把长柄斧。这个不知姓名的人就把全身的重量支靠在斧子上。他的面色还红得发紫,额上青筋暴突。终于他用勉强发出的声音吐出了第一个字来:

“水!”

有人给他拿来烧酒,他一口接一口地喝着。这显然对他很有用,因为他喝了一阵就把酒瓶从嘴边推开,用清晰的声音问道:

“我落在什么人的手里了?”

校尉站了起来,走到了他跟前,说道:

“您落在救您的人手里了。”

“这就是说,用套马索套住我的不是你们列位啦?”

“阁下,我们的武器是马刀,不是套马索。请您别胡猜乱想,侮辱我们这些好样儿的战士。抓您的是一群装成鞑靼人的强盗。如果您感兴趣的话,可以去瞧瞧,他们都躺在那里像宰过的羊。”

校尉边说边用手指着山丘下边躺着的一些黑色的躯体。

而这陌生人却说:

“请让我歇口气。”

有人递给他一个羊毛毡的马鞍,他坐在了上面,昂着头默默无言。

这是条年富力强的汉子,中等身量,宽肩膀,体格可算是壮实的大块头,浑身线条很引人注目。他脑袋很大,容颜萎靡,肤色黝黑,黑眼睛,眼角微微斜吊,颇似鞑靼人。在那狭窄的嘴唇上蓄着稀薄的口须,下端作两绺分开,变作宽宽的两撇。他那副大脸盘显得果敢而带有傲气。那张脸上有某种气质很吸引人,可又是拒人于千里之外——那是哥萨克统领的威严,又兼有鞑靼人的狡狯,温厚中夹杂着粗野,侠义里伴着凶残。

他在马鞍上坐了一会儿,就站起身,完全出人意料地竟连一句道谢的话也没说就跑去察看那些尸体。

“好个粗人!”校尉嘟哝了一句。

这时陌生人正仔细地端详着死者的每一张面孔,一边不住地点头,似乎是早已猜到了一切。然后他缓缓向校尉走来,拍了拍自己的腰,下意识地寻找腰带,显然是想把手插进腰带里。

一个刚从绞索里救出来的人身上竟有这等傲气,年轻的校尉看在眼里,心中颇为不快,就想挖苦他两句:

“有人会说,您是想在这伙强盗里寻找您的熟人,或者您是在为他们的灵魂做安魂祈祷。”

陌生人严肃地回答说:

“阁下,您讲的确实不错,可也错了:说您没讲错,是因为我正是在找熟人;说您错了,是因为他们并不是强盗,而是某个贵族的仆从。那贵族还是我的邻居哩。”

“这么说就清楚啦,您跟那位邻居准是喝不到一眼井里的水。”

陌生人的薄嘴唇边掠过一丝古怪的笑意。

“在这一点上,您又说错了。”他透过牙缝嘟哝道。

过了片刻,他提高了点嗓门儿补充道:

“请您原谅,阁下,对于您的auxilium我理应首先表示谢意,是您的有效救援,才让我死里逃生。是您的快马金刀补救了我的粗心大意,因为我是离开了自己手下的人才遭他的暗算的。不过,我的感谢会与您的好意相称。”

他说着就向校尉伸出手来。

但是高傲的年轻人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并不急于伸出自己的手,反而说道:

“我首先想知道的是,我是不是在跟一位贵族打交道。尽管我对此并不怀疑,但是,接受一个不知姓名的人的感谢,对我而言是不相宜的。”

“我看得出来,阁下身上确实有股审慎多思的骑士气质。您说得不错,我理应首先通名报姓,再表示我的谢忱。我叫泽诺毕·阿丹克,是基辅省的贵族,庄园主。阿丹克家族的纹章是个十字架。我在陀米尼克·扎斯瓦夫斯基王公麾下的哥萨克骑兵团队任团队长。”

“我叫杨·斯克热图斯基,在耶雷梅·维希涅维茨基王公殿下的铁甲骑兵团队任校尉。”

“啊,阁下,您可是在给一位赫赫有名的战将效力。现在请接受我的谢忱,请伸出您的手。”

校尉就不再迟疑。诚然,铁甲骑兵团队的军官对于其他兵种的人通常都是有些藐视的,但此刻斯克热图斯基校尉是置身于草原,又是在大荒原,对此他也就不怎么计较;再说,他又是在跟一位团队长打交道。关于对方的身份,由于不久他就目睹了证物,也就确信无疑了。因为当他的士兵们把刚才为抢救阿丹克而从他身上解下来的腰带和佩刀交还给他的时候,又交还他一根短短的权标,标身是骨质的,标头是用磨光的野牛角拼成的圆球,哥萨克的团队长们通常都拥有这样的权标。何况泽诺毕·阿丹克的衣着极为讲究,谈吐也很文雅,这更表明了他的敏捷才智和社会教养。

于是斯克热图斯基校尉就请客人共进晚餐。烤肉的香味正从火堆上飘散开来,刺激得人的鼻孔发痒,满嘴生津。一个亲兵把烤肉从火上取下,装在红锡盘里给他们端了上来,他俩便美滋滋地埋头大嚼。当送上羊皮囊盛着的摩尔达维亚葡萄酒时,两人便开始了热烈的交谈。

“但愿我们都能平平安安地回家!”斯克热图斯基说。

“阁下这是回家?从哪里回来的?能告诉我么?”阿丹克问。

“从很远的地方,从克里木回来。”

“阁下到那里去做什么?莫非是去送赎金?”

“不是为赎金,团队长阁下,我是特地去觐见汗的。”

阿丹克好奇地竖起了耳朵。

“啊,真的吗?您可是出了一趟美差!去觐见汗,总该不会是平白无故的吧?”

“是为耶雷梅王公殿下去送一封信函。”

“这么说,阁下还是位使者!王公殿下给汗的信里都写了些什么?”

校尉朝这位团队长投去了锐利的一瞥。

“阁下,”他说,“强盗盯上了您,用套马索将您套住,差点要了您的命,这才是您该关心的事;至于王公给汗写过些什么,这既不关您的事,也不关我的事,而是他们俩的事。”

阿丹克诡秘地笑了笑,回答说:

“刚才我不过是有些纳闷,王公殿下怎么会派遣一个这么年轻的人作为使者去谒见汗,可听到阁下的回答之后,那就一点也不感到奇怪了,因为我看到,阁下虽说年纪轻轻,但在阅世和才智方面却都很老练。”

校尉吞下了这八面玲珑的奉承话,只是扭了扭他那年轻的八字胡,然后反问了一句:

“阁下能否告诉我,您到奥梅尔尼克来又有何贵干?为什么是单人独骑来到这里的?”

“不,我不是独自到这里来的,只是把手下的人马留在了路上,我是奉命去库达克,到格罗齐茨基大人那里去,他是那里的防务长官,大统帅派我去送信给他。”

“您为什么不乘船,走水路?”

“为了执行大统帅的命令,他让我走陆路,我怎好违抗呢?”

“统帅大人发出这样的命令,好不奇怪,叫您走旱路过草原,受长途跋涉之苦,差点儿把命都搭上了。要是走水路,这一切本来都是可以避免的。”

“阁下也知道,眼下草原是平静的;而且我跟草原打交道也不是自今日始。至于我在这儿遭遇的事,完全是恶人之所为,是出于invidia。”

“用这种手段对付阁下的是什么人?”

“说来话长。是一个恶毒的邻居,校尉阁下。他毁了我的根基,把我赶出了家园,剥夺了我的产业,杀死了我的儿子,还有这……您是亲眼目睹了,就在这儿,他竟用套马索勒住了我的脖子。”

“但是,阁下不是随身带有战刀么?”

阿丹克威严的面孔上闪现出仇恨,两眼迸射出阴郁的凶光。他缓慢而语气沉重地说:

“我带着战刀,愿上帝助我,除了用刀收拾他们,我不会去寻求用别的方式对付我的仇人。”

校尉还想说点什么,但草原上骤然传来了嘚嘚的马蹄声,或者应该说,是马蹄践踏软草发出的急促的扑腾声。立刻就见到,被派去放哨的校尉的亲兵匆忙跑回来报信说,有一队人马正在往这儿逼近。

“一定是我的人。”阿丹克说,“他们就是在塔希米纳那边跟我分手的。我不曾料到会有人暗算我,答应过在这儿等他们。”

顷刻间就来了一队人马,成半圆形把山丘围住了。在篝火照耀下能看清昂着的马头,马都翕着鼻孔,打着响鼻儿,它们都累坏了。马背上的骑手都探着身,仰着脸,迎着火光,用手遮挡着眼睛,向亮处逼视。

“喂,来人!你们是谁?”阿丹克问。

“上帝的奴仆!”黑暗里有人回答。

“不错,果然是我那些年轻的哥萨克。”阿丹克回头对校尉说道,“你们过来!过来呀!”

有几个翻身下马,向篝火走来。

“我们一个劲儿地赶呀,赶呀,真是累得够呛,头儿。您怎么样呀?”

“我遭了暗算。赫韦德科这个叛逆,他知道我要从这儿路过,就带了一伙人在这儿等着。他是赶在我前面把一切都准备就绪了。竟然用套马索勒住了我!”

“感谢上帝,您平安无事!可这些莱赫在您身边是干什么的?”

他们一面这么说着,一面虎视眈眈地打量斯克热图斯基校尉和他的伙伴们。

“这些都是好朋友。”阿丹克说,“赞美上帝,我活着,连一根毫毛也没少,我们马上就可以继续赶路了。”

“赞美上帝!我们都准备好了。”

新来的人都把手伸在篝火上烘烤,因为夜虽然晴朗,却很冷。他们共有四十来个人,清一色的彪形大汉,装备精良。看起来他们一点也不像登记入册的哥萨克,这使斯克热图斯基校尉颇感诧异,尤其是人数如此之多。似乎一切都值得怀疑。如果确是大统帅派阿丹克到库达克去,那就该给他配备登记入册的哥萨克卫队;再者,是何原因命令他走旱路过草原去切赫伦,而不走水路呢?要渡过经大荒原流入第聂伯河的所有大小河流,势必耽误行程。这看起来倒像是阿丹克可能恰恰是想绕道避开库达克。

阿丹克本人也使年轻的校尉觉得非常可疑。通常哥萨克们对自己团队长的态度都是亲昵而不拘形迹的,可他注意到,这些哥萨克对阿丹克竟是出奇地尊敬,俨如对待一个法定的统帅。此人必定是位铁腕骑士。尤其使斯克热图斯基大惑不解的是,他对乌克兰和第聂伯河两岸的情况可谓是了如指掌,可偏偏对这位本该是很有名气的阿丹克却一无所知。同时,这条汉子的相貌也有些独特,仿佛有股隐蔽的力量从他脸上放射出来,如同从火焰放射出炽热,显示了某种不屈的意志,表明这个人在任何人、任何事面前都不会退缩。如此的意志力,只有在耶雷梅·维希涅维茨基王公这样的人脸上才能看到,而那是王公天生的禀赋,是源于他的贵胄出身和权力,是他崇高的社会地位之使然。一个在荒漠的草原上闯荡的无名之辈竟能表现出这等的意志力,就不能不令人费解了。

斯克热图斯基反复思量了许久,脑子里萦回着各种想法:此人或许是个凶悍的流窜犯,受到法律的缉捕,逃到大荒原来藏身;也许是个杀人越货的匪帮头目。不过后者的可能性很小。此人的衣着和谈吐都说明不是这么回事。校尉一时不知该怎样对待他,就只好保持警惕。

阿丹克这时已吩咐给他把马牵来了。

“校尉阁下,”他说,“该上路的人时间到了,请容我再次感谢您的救命之恩。但愿上帝赐我一个能同样报效您的机会。”

“我还不清楚搭救的是什么人,因而也就不配接受感激。”

“您的谦虚,可以说,是和您的豪情侠胆一样令人佩服。现在请您接受我这枚戒指。”

校尉皱起了眉头,后退了一步,同时瞪着眼睛打量阿丹克,而那位却继续说了下去,在他说话的语调和姿态里几乎带有某种父辈的威严:

“你瞧一眼吧!我送你的这枚戒指并不贵重,却有许多别的可贵之处。我年轻时曾在异教徒那里受过奴役之苦,当时是一位从圣地朝圣回来的香客把它送给我的。在这戒指的孔眼里还留有耶稣墓上的尘土。这样的礼物,即便是出自罪人之手,你也是不应拒绝的。阁下很年轻,又是名军人,而即便是你到了晚年,离坟墓已经不远了,你也未必就能知道在自己的最后时刻到来之前会遇到什么灾难,更何况阁下,你是这么年轻,前面的日子长得很,少不得还要面临许多艰险!这戒指会使你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而当最后审判的日子到来的时候,它又会保佑你不受地狱之苦。我还想告诉你的是,这最后审判的日子已经在穿过大荒原一步步走来。”

片刻之间寂静无声,只听见篝火烧得噼啪响和马打响鼻儿的声音。

从远处的芦苇里传来阵阵凄凉得瘆人的狼嚎。阿丹克忽然仿佛自言自语似地又重复了一遍:

“最后审判的日子已经在穿过大荒原一步步走来,而它一旦到来,这整个世界也就要灰飞烟灭了。”

校尉机械地接过了戒指,他被这不寻常的汉子的一席话说得目瞪口呆。

而阿丹克此时却在向草原黑暗的远方眺望。然后他缓缓转过身子,跨上了马背。他的那些年轻的哥萨克已经在山丘下边等着他。

“上路!上路!……再见,军人朋友!”阿丹克对校尉说,“如今这世道,兄弟信不过兄弟,又有什么办法呢?无怪你不知道自己搭救的是什么人,因为我并没有把真实姓氏告诉你。”

“那么阁下并不是阿丹克?”

“这是我家族的纹章……”

“那您的姓氏是?……”

“博格丹·泽诺毕·赫麦尔尼茨基。”

他一报过姓名,就拨转马头下了山丘,纵马扬鞭疾驰而去,而他那些年轻的哥萨克就紧跟其后。不久他们就被尘雾和夜色所笼罩了。走出了大约半个斯塔耶的距离,风中就传来了他们那哥萨克的歌声:

啊!伟大的上帝

请解放我们这些可怜的奴隶,

从沉重的奴役里

摆脱异教信仰的漩涡——

来到灿烂的晨光里,

来到宁静的水乡,

到那幸福欢乐之邦,

到那基督教统治的福地——

啊,上帝,请听听我们的乞求,

请听听这些不幸的人的祈祷,

请听听我们这些奴隶的哀号。

歌声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然后就与从芦苇上拂过的清风融为一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