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斯克热图斯基校尉到达切赫伦,就住在城里耶雷梅王公的别邸,他要在这里逗留一段时间,好让经过长途跋涉从克里木回来的人马能喘口气。由于这年冬天第聂伯河发洪水,水流异常湍急,任何船只都无法逆水航行,他们就只好走陆路。斯克热图斯基本人稍事休息之后,就去拜访前任监督扎奇维利霍夫斯基老人。这是位优秀的军人,尽管不曾在王公麾下当过差,却是王公的亲信和朋友。校尉想去问问他,从卢布内那边是否来了什么新的指示。回答是,王公没有发出任何特别的指示;只是嘱咐斯克热图斯基一旦得到汗的善意的答复,就不必匆忙赶路,可让他的人马好生将息,缓过劲来。王公之所以要去跟汗办交涉,是因为要求处罚几名鞑靼的穆尔扎,这些人恣意妄为,侵占了王公位于第聂伯河左岸的田产,尽管他已狠狠地收拾了他们,但仍希望汗能出面对他们进行惩治。对此,汗的答复自然是合乎王公的愿望:他允诺四月份将派遣专使去惩办那些不听话的鞑靼贵族。同时,为了要跟王公这样遐迩闻名的战将修好,汗又通过斯克热图斯基赠送他一匹良种骏马和一顶貂皮尖顶高帽。斯克热图斯基很出色地完成了这趟使命,而这件事本身就证明王公对他的宠信。使他感到非常高兴的是允许他在切赫伦逗留些时日,不必日夜兼程赶回去复命。可是扎奇维利霍夫斯基老人却为切赫伦一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事大为烦恼。这时他俩一同来到在城里开驿馆和酒店的瓦拉几亚人陀普沃的酒店消遣。虽说时辰还早,可这里已聚了一大帮贵族,因为适逢赶集的日子,又加上大批赶往王家兵营的牛群在这儿停栈,招来许多看热闹的人。贵族通常都聚集在这位于市场上的被称为“钟角”的陀普沃的酒店里。到这儿来的有:承租大贵族科涅茨波尔斯基家田庄的租户、切赫伦的市政官员、附近一带享有特权的田庄主、不依附任何人的有产贵族,再就是一些王室领地的管家、一些哥萨克的头目和一些小贵族。有租种别人土地的,也有经营自家田庄的。
这一大群人沿着几张橡木长桌坐在带靠背的长椅上高谈阔论,可大伙儿谈的全是城里发生的一件头等大事,也就是有关赫麦尔尼茨基逃跑的事。斯克热图斯基和扎奇维利霍夫斯基单另找了个角落坐下之后,年轻的校尉就问,大家谈得如此热烈的这位赫麦尔尼茨基,究竟是只何等样儿的凤凰鸟?
“怎么,阁下还不知道?”老军人回答说,“他本是扎波罗热驻防部队的一名文书,也是苏博图夫的贵族领主,而且,”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嗓门儿,“跟我还算是干亲家,我们相识很久了,还一起打过好几回仗。他在战场上表现得很出色,尤其是在策佐拉一役,更是立了大功。可以说在整个共和国再也找不到一个比他对军事更加谙练的军人了。关于这一点没有人公开讲,但他那副头脑就是当个统帅也绰绰有余。这是个铁腕人物,足智多谋;整个哥萨克对他都佩服得五体投地,所有那些哥萨克头目和军营统领在官兵中的威望都远不如他。这个人不能说没有长处,但是他为人太狂妄,太倔强,也太浮躁,太爱闹事;如果在他心里,仇恨占了上风——那会是非常可怕、非常危险的。”
“他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要从切赫伦逃跑?”
“他是跟本地的一位地方官员恰普林斯基结了怨。还不都是些没油盐的荒唐事!由于结仇、闹别扭,一个贵族搅得另一个贵族不得安宁,这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事。他不是头一个去整治别人的人,也不是头一个被别人整治的人。有人说,赫麦尔尼茨基勾引了那官员的妻子;也有人说,先是那官员夺了他的情人,跟她结了婚,而后赫麦尔尼茨基又去勾引她,让那当丈夫的戴绿帽子。这也是可能的事,因为……女人通常都是水性杨花。不过这都是表面现象,它掩盖着更深层的秘密。阁下,事情是这样的:在切尔卡瑟住着一位哥萨克老团队长,叫巴拉巴什,是我们的朋友。他拥有贵族特权约书,并保管着国王过去发给哥萨克的某些文书,关于这些文书,有人说都是煽动哥萨克反对贵族的。可老巴拉巴什为人厚道,施行德政,把哥萨克笼络在自己身边,也没有公布这些文书。那个赫麦尔尼茨基先是请巴拉巴什到切赫伦他的家里赴宴,后又派人到他的庄园去从他夫人手里骗取了国王的文书和特权约书,于是就带着这些文书溜之乎也了。如果因此而引起一场类似在奥斯特拉尼查发生过的哥萨克暴动,那就太危险了。我再说一遍,赫麦尔尼茨基是个很可怕的人物,他如今不知溜到哪里去了。”
斯克热图斯基校尉听了这番话就说:
“唉呀,这条狐狸!他骗了我!他声称是陀米尼克·扎斯瓦夫斯基王公麾下的一名团队长。昨天夜里我在草原上遇见过他,还把他从套马索里解救了出来。”
扎奇维利霍夫斯基猛地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我的上帝,您说什么?这怎么可能!”
“不仅可能,而且确实发生过。他对我声称是陀米尼克·扎斯瓦夫斯基王公麾下的团队长,是奉大统帅差遣到库达克去给格罗齐茨基大人送信的。不过我当时并不相信他这些话,因为他没走水路,而是偷偷摸摸地过草原。”
“这家伙真狡狯,跟乌吕塞斯一样!阁下是在哪里遇到他的?”
“在奥梅尔尼克河上,也就是在第聂伯河的右边。显而易见他是要去谢契的。”
“而且要避开库达克。现在intelligo。他身边的人马多吗?”
“大约四十个人。可是他们跟他会合晚了。要不是我手下的人,恰普林斯基的仆从们早把他勒死了。”
“请等一等。这一点很重要,是恰普林斯基的仆从们干的?”
“是赫麦尔尼茨基亲口讲的。”
“恰普林斯基又怎么会知道到哪里去找他呢?因为在这座城市里大家绞尽了脑汁都想不出他会跑到什么地方去。”
“这我也说不清。或许又是赫麦尔尼茨基撒谎,故意把一些普通强盗说成是官员的仆从,借以强调自己所受的欺压。”
“这倒不至于。反正这件事蹊跷得很。阁下是否知道,大统帅已经颁下文书,指示我们逮捕赫麦尔尼茨基并且把他监禁起来?”
校尉还没来得及回答,就有一个贵族咋咋呼呼地闯进了酒店,他一再把门摔得哐啷响,然后傲慢地扫视着众人,喊道:
“我向列位致敬!”
此人大约四十岁,五短身材,一副肝火旺盛的面孔,尤其是那双灵活的凸眼睛,像两颗李子似地瞪在脸上,更突出了他相貌上的那股好斗性。一望而知,这是个精力充沛、性子暴躁、喜怒无常的人。由于没有人立刻跟他打招呼,他就提高了嗓门儿,更大声地嚷道:
“我向列位致敬!”
“向您致敬,致敬!”有几个声音应道。
此人正是恰普林斯基,切赫伦市的副市政长官,掌旗官小科涅茨波尔斯基的心腹役吏。
在切赫伦,他是个很不讨人喜欢的人物。他好寻衅闹事,好打官司,好仗势欺人,可是由于他有很硬的后台,所以人们表面上又不得不跟他敷衍,对他表示敬重。
扎奇维利霍夫斯基是恰普林斯基不敢小看的一位老人,因为他为人严肃认真、德高望重、刚毅果敢,深得众人的崇敬。此刻,他一见到这位前任监督,就赶忙走到他跟前向他鞠躬致敬,可对斯克热图斯基只是傲慢地点了点头,然后拿了一大杯蜜酒,在他们旁边坐了下来。
“市政长官阁下,”扎奇维利霍夫斯基开口问道,“您可知道赫麦尔尼茨基眼下的情况?”
“他给吊死了,监督大人。如果他至今还没有被吊死,那么不久也是会被吊死的。我说的是不会错的,恰普林斯基就是恰普林斯基。如今既然有大统帅的文书,但愿他早点落到我的手里。”
他这么说着,同时使劲用拳头擂着桌子,震得杯子里的酒都泼了出来。
“阁下,请别把酒给弄泼了!”斯克热图斯基校尉说。
扎奇维利霍夫斯基插言说:
“阁下能抓到他?他不是逃跑了,谁也不知道他此刻在什么地方么?”
“谁也不知道吗?可我知道,我是恰普林斯基!监督大人,您该认识赫韦德科吧。那个赫韦德科替他效力,也替我效力。他就是赫麦尔的犹大。说来话长,赫韦德科跟赫麦尔尼茨基的那些年轻的哥萨克交上了朋友。他是个机灵鬼,对赫麦尔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他向我保证过,一定会把赫麦尔尼茨基给我弄来,问题只是让我见人还是见尸。他赶在赫麦尔尼茨基之前到草原去了,知道该在什么地方等着那家伙!……啊,那个该诅咒的魔鬼的子孙!”
他说着又用拳头擂桌子。
“请别把酒给弄泼了,阁下!”斯克热图斯基着重强调了一遍。不知怎么的,他一见到这位副市政长官就感到某种出奇的憎恶。
恰普林斯基的脸刷地一下红了,那对凸眼睛闪着凶光,他认为寻衅闹事的机会到了,就向斯克热图斯基投去了挑战的一瞥,可一见到对方身上那套维希涅维茨基家的红制服,立刻就收敛了自己的傲气。虽说他明知他的主子,掌旗官科涅茨波尔斯基跟王公不睦,但切赫伦靠卢布内太近,若是对王府制服表示不敬,那是很危险的。
王公挑选的也都是些惹不起的人物,谁想找他们的麻烦,都不得不三思而行。
扎奇维利霍夫斯基对这一切视若无睹,照样问道:
“您是说,赫韦德科保证过,定会给您把赫麦尔尼茨基弄到手?”
“不错,是赫韦德科。他一定会把赫麦尔尼茨基抓住的。恰普林斯基就是恰普林斯基。”
“不过我要告诉阁下,他抓不住。赫麦尔尼茨基已经安然突破了埋伏,到谢契去了。关于这件事今天还应该去报告克拉科夫的大统帅。赫麦尔尼茨基可不是容易对付的。简而言之,他跟阁下相比,脑子更聪明,手段更高妙,运气也更好。阁下是太浮躁啦。当阁下还在这儿昏头昏脑地吹牛的时候,赫麦尔尼茨基早已平平安安地溜走了。我再说一遍,如果阁下不信,就让这个年轻人告诉您,他昨天还在草原上见过赫麦尔尼茨基,此君健健康康,活蹦乱跳地跟他告别。”
“不可能!绝不可能是这样!”恰普林斯基吼叫着,一边使劲地揪自己的头发。
“还有,”扎奇维利霍夫斯基接着说,“就是在座的这位年轻骑士亲自解救了他,并且宰了您的那些仆从;尽管有大统帅的文书,他这样做也是无过的,因为他刚从克里木出使回来,关于文书的事一无所知。在草原上,他见到一个人遭强盗谋害,当然不能置之不理,就去帮了他一把。关于赫麦尔尼茨基遇救的事,我算是及时通知阁下了,他一准会带着那些扎波罗热人到阁下的庄园来登门拜访,而您,当然不会乐意再见到他。阁下跟他彼此勾心斗角,闹得也太出格了。唉!这种无聊事早该见鬼去!”
扎奇维利霍夫斯基同样也不喜欢恰普林斯基。
听老人这么一讲,恰普林斯基猛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恼怒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他那张脸完全变成了猪肝色,突暴的眼睛更加凸出了。他就这样立在斯克热图斯基面前,只能吐出一些断断续续的话语:
“什么!阁下……尽管有大统帅的文书!……我要对阁下……我定要……”
而斯克热图斯基校尉甚至没有从长椅上站起来,只是用一只胳膊肘儿支着头,盯着胡蹦乱跳的恰普林斯基,如同猎隼盯着麻雀。
“阁下干吗纠缠我,就像芒刺粘上了狗尾巴,粘上了就甩不掉?”校尉问。
“我要把阁下带到城堡去……我要控告您……无视文书……告您跟哥萨克通同一气……犯上作乱……”
他如此大喊大叫,以至整个酒馆都静了下来,客人们都纷纷把脸转向了恰普林斯基。寻瑕伺隙、惹是生非、跟每一个碰上了的人都找麻烦是此人的天性。可这一次使人们感到诧异的是,他竟敢跟这样两个人胡搅蛮缠:一个是他有所畏惧的扎奇维利霍夫斯基,另一个是身着维希涅维茨基王家红色制服的军人。
“安静点,阁下!”老掌旗官说,“这位骑士是我的朋友。”
“我要把阁下……把您带到城堡去……叫您上拷刑架!”恰普林斯基继续咆哮着,对任何事、任何人已全不在意了。
这时,斯克热图斯基也站了起来,将他那魁伟的身躯站得笔直,但并未拔出战刀,只是将那低垂在武装带上的刀鞘拎了起来,从中间握住往上一抬,以至那成十字形的刀柄直凑到恰普林斯基的鼻子下边。
“闻闻吧,阁下。”他冷冷地说。
“打呀,谁信奉上帝,就给我打!……我的仆从们!”恰普林斯基抓住刀柄吼叫着。
但他还没来得及抽出战刀,年轻的校尉就用手指头把他扭了个过儿,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脖梗子,另一只手揪住了他腰下部的裤子,像转陀螺似地举了起来,然后穿过排排长椅,大步流星地向门口走去,同时喊叫道:
“贵族兄弟们,给这长角的让开路,否则他会用角牴你!”
说完这话他已到了门口,就用恰普林斯基的身子撞开了门,把这位副市政长官抛到了街上。然后他就若无其事地坐回扎奇维利霍夫斯基身旁的原位子上。
片刻之间酒店里一派寂静。斯克热图斯基表现出来的力气给在场的贵族们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过了一会儿便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Vivant!维希涅维茨基的人!”有人喝彩。
“他给摔晕了,晕了,浑身是血!”另一些人叫喊说,他们出于好奇,一直在瞧着门外,想看看恰普林斯基给摔了以后如何动作。
“他的仆从把他抬走了!”又有人叫道。
只有少数恰普林斯基的追随者沉默不语,他们既没有勇气也没有理由站出来为他鸣不平,就只好阴郁地望着校尉。
“说真的,这条猎犬也是太傻了。”扎奇维利霍夫斯基说。
“他算什么猎犬,一条看门狗罢了。”有人边搭腔,边走近前来。来的是位身躯肥胖,大腹便便的贵族,一只眼睛长了白翳,额头上有个塔勒大小的洞,露出了白色的骨头。“他算不上猎犬,是条看门狗!请允许我,”此人面对着斯克热图斯基接着说道,“请允许我向您致敬,阁下,我愿为您效劳。我叫杨·扎格沃巴,我的纹章是‘在额头上’,大家一看便知,我额头上就有这么个洞。是我为了忏悔青春时代的罪过,到圣地去朝圣,碰上了个强盗,他一颗子弹正对我的脑门儿射来,留下了这么个纪念。”
“又胡诌啦!”扎奇维利霍夫斯基说,“上回您还说,是在拉多姆让人用啤酒杯给砸了这么个窟窿的。”
“是强盗的子弹,我敢赌咒!拉多姆那次是另一码事儿。”
“您说您到过圣地……也敢赌个咒吗?我敢肯定,您连圣地的影子都没见过。”
“不错,圣地我是没去过,因为我刚走到加拉塔就得到了殉教圣徒的棕树枝。如果我撒谎,那我就狗得不能再狗了,还算什么贵族。”
“您总是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好吧,就算我是个没皮没脸的坏家伙。就由您裁夺吧,校尉阁下。”
这时又有许多人来跟斯克热图斯基结识,并声明愿意为他效力。恰普林斯基是如此不得人心,以致人们见他当众出丑都感到由衷的高兴。这事在今天看起来有些蹊跷,而且令人难以理解:当时切赫伦一带的全体贵族,包括那些独立的小庄园主、那些贵族大地产的承租人,喏!甚至连那些替科涅茨波尔斯基当差的人,对恰普林斯基和赫麦尔尼茨基之间的纷争都一清二楚——这在邻里之间本是常情——且无例外地统统都站在赫麦尔尼茨基一边。诚然,赫麦尔尼茨基确实享有卓越战士的声望,在历次战争里,他都立下了非凡的战功。大家也知道,国王陛下亲自跟他有过接触,对他的意见做过很高的评价。至于他跟恰普林斯基之间的那些丑闻和纷争,人们只不过是把它看做贵族和贵族之间的一般龃龉和无谓之争罢了,类似的争斗比比皆是,多得数以千计,尤其是在罗斯地区。当时的情况是,谁善于为自己争取到更多的同情和好感,人们就随大流站在谁一边,但他们没有想到,从这种司空见惯的普通事件里,竟会产生出如此可怕的后果。在过了一段时间以后,所有这些人,包括贵族、天主教和东正教的僧侣,人人心中又都燃起了对赫麦尔尼茨基的仇恨之火,而这种仇恨的程度在这些人中间又几乎没有什么差别。
此刻,人们都来到斯克热图斯基身边,一夸脱一夸脱地向他敬酒,嘴里还不住地说:“喝呀,兄弟!”
“跟我也干一杯!”
“维希涅维茨基的人万岁!”
“这么年轻就在王公麾下当了校尉!”
“统帅的统帅耶雷梅王公万岁!”
“我们愿意跟随耶雷梅王公到天涯海角!”
“打土耳其人和鞑靼人去!向斯坦布尔进军!我们仁慈的君主瓦迪斯瓦夫四世国王陛下万岁!”喊得最响的要算这位杨·扎格沃巴爵爷,他一个人无论是喝酒还是咋呼,都顶得上一个团队。
“尊敬的贵族爷们!”他喊叫道,那嗓门儿之大,把窗户上的玻璃都震得呖呖响,“我已经到城堡对土耳其的苏丹提出了起诉,为了他在加拉塔对我采取的暴力行为。”
“别胡说八道啦,阁下,当心撕破你的嘴皮子!”
“尊敬的贵族爷们,怎么会呢?‘Quatuor articuli judicii castrensis:stuprum,incendium,latrocinium et vis armata alienis aedibus illata’——难道这不正是vis armata?”
“阁下可真是只吵吵嚷嚷的松鸡。”
“哪怕是把官司打到最高法院我也干。”
“安静点吧,阁下……”
“我会争取到对他的缺席审判,我要宣布他是个不名誉的人,而后就是战争,那时可就是跟一个名誉扫地的人作战,并非师出无名了。”
“祝列位爷们健康,干杯!”
于是,有人哄笑,斯克热图斯基也跟着他们哈哈大笑,因为他也是喝得有点晕乎,脑子里嗡嗡叫;可扎格沃巴也真是像只为自己的嗓门儿所陶醉的松鸡,嘎嘎叫个不停。幸好又来了一位贵族,打断了他的叫喊。只见那人走到他跟前,拉着他的袖子,用一种吟唱似的立陶宛口音说道:
“尊敬的扎格沃巴阁下,能不能请您把我向斯克热图斯基校尉引见引见……请您引见引见!”
“啊,当然,当然。校尉阁下,这位是波伏西诺加君。”
“波德比平塔。”贵族纠正他说。
“一样,都一样!他的纹章是泽尔维普卢德雷……”
“泽尔维卡普图尔。”贵族纠正说。
“一样,都一样。他是从普西赫基什基来的。”
“是从梅希基什基来的。”贵族又纠正说。
“都一样。我不知道究竟是老鼠肠子还是狗肠子哪一种强一点。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您那些地方我哪儿也不想去,因为到那儿去定居既不容易,而离开它们又不符合国情。”这时他指着那立陶宛人对斯克热图斯基说,“尊敬的阁下!不瞒您说,一周以来我喝酒全是由这位贵族掏钱。他腰间挂的宝剑跟他的钱袋一样沉,而他那袋子钱若是拿来跟他的脑袋瓜子相比又是相去无几。不过说实在的,如果我喝酒老是让他这么个大怪人破钞,那我可就要把自己称作糊涂虫了,糊涂到跟花钱买酒给我喝的人不相上下。”
“哈!哈!这个弯弯绕把他也给绕进去啦!”贵族们笑着叫喊道。
但是立陶宛人一点也不恼火,而是和颜悦色地微笑着,只是摆了摆手,又说了一遍:
“哎,安静点吧,阁下……听您嚷嚷真叫人心烦。”
斯克热图斯基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这位新来的人。“怪人”的称呼对他确实很贴切。乍一看,这是条高得出奇的汉子,头几乎顶到了天花板,而又瘦得异常,使他看上去显得更高。他肩膀宽阔,脖颈儿筋骨坚挺,表明他有非凡的力气,但整个人儿却是瘦得皮包骨。他的肚子从胸部以下瘪瘪的,完全可以把他看做一个食不果腹的饿鬼。然而他的衣着却相当讲究:穿了一件希维博津出产的灰色粗呢紧身外衣,窄袖口,足蹬一双刚刚流行于立陶宛的瑞典高统皮靴,系一条宽宽的、填充得鼓鼓的夹层麋皮腰带,可由于腰间搁不住,竟滑落到了股际;腰带上挂着一把十字军的重剑,它长得几乎伸到了这个巨人的腋下。
也许有人看到这把剑会感到不寒而栗,但只要朝这剑的主人脸上瞥上一眼,立刻就会放宽心。这张脸跟这人浑身上下一般瘦削,点缀着两道吊眉,一双垂视的眼睛,两撇同样下垂的亚麻色的胡须。可这张面孔是如此的朴实和真诚,宛如稚子一般,而那垂吊的须眉又给它平添了一种焦虑、忧伤而又有几分可笑的神色。此人的模样儿就像是个到处受人排挤的倒霉角色,可斯克热图斯基一见到他那副忠厚的相貌和他那身标准的军人装束就喜欢上了他。
“校尉阁下,”立陶宛人说,“阁下是在维希涅维茨基王公麾下效力的么?”
“是的。”
立陶宛人双手合掌,抬眼望天,仿佛在做祈祷。
“啊,一位多么伟大的战将!多么了不起的骑士!多么英明的统帅!”
“上帝,请赐给共和国更多这样的人物吧,这样的人是多多益善。”
“那是当然!当然!可我能否到他的麾下效力呢?”
“他一定乐于见到阁下。”
说到这里,扎格沃巴横插了进来:
“这样一来王公的厨房里可又多了两把铁扦了:一把是您这人,一把是您这剑。王公或者会雇您当厨师,或者会派您作绞架的用场,用您来吊死那些强盗;要不就是拿您当量制服呢的尺子!嘿,您羞不羞!一个大男人,还是天主教徒,可长得像serpens一样长,细得又像异教徒的矛!”
“听您嚷嚷真叫人心烦。”立陶宛人心平气和地说。
“能不能请您再报报名号?”斯克热图斯基问,“因为您一开口自我介绍,这位扎格沃巴爵爷就打岔儿,实在对不起,我始终没弄明白。”
“波德比平塔。”
“波伏西诺加。”
“梅希基什基的泽尔维卡普图尔。”
“这才真叫娘儿们逗乐哩!我喝着他的酒,可凭这名号,若是看不出他是个异教徒,就算我真是个糊涂虫。”
“阁下离开立陶宛很久了吗?”校尉问。
“嗯,我在切赫伦已经待了两个礼拜。自从扎奇维利霍夫斯基大人那里听说阁下要经过此地,我就一直等着,想求阁下把我向王公引荐一下。”
“阁下能否告诉我,因为我实在有点好奇,阁下身边为何挂着一把刽子手的行刑剑?”
“这可不是刽子手的行刑剑,校尉阁下,而是一把十字军的重剑。我挂着它,因为它是我们家族昔日的战利品。早在霍伊尼策战役它就在立陶宛人的手里,为我的家族立过功。所以我也总是佩着它。”
“可真是个大家伙,保准重得出奇,使它恐怕得用两只手吧?”
“可以双手使,也可以单手使。”
“请让我瞧瞧!”
立陶宛人拔出剑,递给了校尉,斯克热图斯基一接过立刻就感到手直往下沉。他挥舞起来,砍、劈、刺都不自如,又用双手试了试,还是感到太重。年轻的校尉有点难为情,就对在场的众人说道:
“列位,可有谁能舞出个花招儿来?”
“我们都试过啦,”有几个人回答,“只有扎奇维利霍夫斯基监督大人能举得动它,可要舞个花招儿就难了。”
“那么,您呢,阁下?”斯克热图斯基回头问立陶宛人,“能否耍两手,让我们见识见识?”
这贵族举起剑像拿芦苇,接着就轻松地舞将起来,立刻屋子里的空气就嗖嗖响,人们感到一阵阵剑风扑面而来。
“好样的!愿上帝保佑您,阁下。”斯克热图斯基赞叹道,“您准能为王公殿下立功!”
立陶宛人收住剑,说道:
“上帝知道,我多么渴望为王公殿下效力,因为在王公麾下我这把剑准不会生锈!”
“那还得看您的智力如何,”扎格沃巴说,“您那小脑袋瓜使起来可总不如您使剑那么利索。”
扎奇维利霍夫斯基站起身,正准备带着校尉离开酒店,这时又走进一个银发皤然有如白鸽的人来。他一见到扎奇维利霍夫斯基就说:
“监督阁下,我是特地来找您的。”
他就是巴拉巴什,切尔卡瑟的团队长。
“那就请阁下再劳神跟我到舍下去吧!”扎奇维利霍夫斯基说,“这儿乌烟瘴气的,熏得人什么也看不清。”
他俩一起走了,斯克热图斯基跟在他们身后。刚跨出门槛巴拉巴什就问:
“赫麦尔尼茨基没有什么消息吗?”
“有。他逃到谢契去了。这位军官昨天在草原上遇见过他。”
“这就是说他没走水路?我还派了急使到库达克去,让那边的人把他抓住。既然如此,那我就是徒劳了。”
巴拉巴什讲完这番话后,便用双手捂住了脸,反复说道:
“啊,基督救救我们吧!基督救救我们吧!”
“阁下为何如此惊慌?”
“阁下是否知道,他用阴谋诡计从我手中夺走了什么?是否知道,他在谢契公布这些文书又意味着什么?基督,救救我们吧!即使国王不会马上跟那异教徒开战,也是火星落到火药上,一触即发……”
“阁下是在预言一场暴乱?”
“我可不是预言,而是看到了一场暴乱。赫麦尔尼茨基比纳莱瓦伊科和沃博达都要厉害得多。”
“可谁会跟他跑呢?”
“谁?那些扎波罗热人,那些登记入册的哥萨克,那些市民,那些无知的贱民,那些庄稼汉,还有这儿这些人!”
巴拉巴什团队长说着就用手往市场上一指,市场上此刻正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又挤了一大群正要赶往科尔松犒赏军队的灰色犍牛,跟牛群一道的是一大群所谓察班牧人,他们一生一世都在草原和荒野上度过,是不信任何宗教的蛮野之民,照基谢尔总督的说法,他们是religionis nullius,他们中有些人与其说是牧民,不如说更像强盗,样子凶狠、可怕,穿着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破衣烂衫,而多数穿的是老羊皮袄,或者是反穿着未加工过的毛烘烘的生皮。虽已是数九寒冬,他们却都敞着前襟,露出经草原上风吹日晒而变成了褐红色的赤裸的胸膛。他们每个人都是武装起来了的,可他们的武器却是五花八门,无所不有:有的背上背着弓和箭袋;有的扛着火绳枪或是哥萨克称之为“笛子”的火枪;有的挂着鞑靼的战刀;有的扛着大镰刀;有的只拿一根长棍子,棍子头上绑一块马的颚骨。在这些人里边还混杂着不少尼什人,论野蛮、凶悍他们不亚于察班牧人,可他们的装备却要精良得多。他们通常是到军营去出售干鱼、野味和油脂的。跟在这些人后边的,还有带着盐巴的盐贩子、草原和森林的养蜂人、带着蜂蜜的制蜡人、带着树脂和焦油的森林住户;再后面就是赶着大车的农民、在册哥萨克、别尔哥罗德来的鞑靼人,还有一些只有上帝才知道是什么人的流浪者——从天尽头汇拢来的流浪者。整座城市里到处是醉汉,因为这些人正好是在切赫伦宿夜,因此在黑夜降临之前就开始了纵酒狂欢。市场上点起了一堆堆篝火,有的地方燃烧着整桶的树脂。到处是嘈杂声、喧嚣声。鞑靼笛子刺耳的尖啸、铜鼓的咚锵和哞哞的牛叫混成了一片,还有里拉琴奏出的比较柔和的曲调,盲人们伴着这曲调就唱起了当时他们喜爱的歌:
白色的雄鹰,
我的兄弟亲缘,
你高高地飞翔,
看得很远很远。
可是随着这歌声却响起了热烈而又充满了野性的呐喊:“呜哈!呜哈!”一大群满身油污、喝得醉醺醺的哥萨克在市场上顿着脚跳着特列帕克舞。所有这一切都表现得既野蛮又疯狂。对此情此景只消匆匆瞥上一眼,就足以使扎奇维利霍夫斯基深信巴拉巴什的忧虑是有道理的。只要一有机会,遍布乌克兰的那些狂愚好斗、抢劫成习的不逞之徒就定会兴风作浪;只要有一点动乱的火星,势必迅速燃成燎原之势。而在这群人的背后,屹立着谢契,屹立着扎波罗热。这匹脱缰的野马虽说最近在马斯沃夫-斯塔夫之后,给安上了笼头,使其就范了,可它还在焦躁地咬着马嚼子,念念不忘昔日的特权,仇恨钦命的监督,而且已经成了一股有组织的力量。这股势力还拥有极其广泛的农民群众的同情。这一带的农民较诸共和国其他地区的农民更少一点逆来顺受的耐性,因为这儿紧靠切尔托梅利克,而那儿是无主的土地,谁都可以持械抢劫,为所欲为。老掌旗官扎奇维利霍夫斯基对这一切洞若观火,虽说他身为罗斯人,又是个虔诚的东正教徒,对这一切也不能不感到忧心忡忡。
作为一位耆年老者,他经历过纳莱瓦伊科、沃博达、克雷姆斯基揭竿而起的年代,而且记忆犹新。他比罗斯地区的任何人都更清楚乌克兰持械抢劫之猖獗,同时,凭他对赫麦尔尼茨基的了解,知道那条汉子一个抵得上二十个沃博达和纳莱瓦伊科之流。因此他完全理解赫麦尔尼茨基出逃谢契的全部危险性,特别是他带走了那些国王颁发的文书,据巴拉巴什的说法,那上面有对哥萨克的许多许诺,无疑会鼓动他们起来反抗。
“尊敬的切尔卡瑟团队长阁下,”他对巴拉巴什说,“依我看,阁下应该到谢契走一趟,您去,能平衡一下赫麦尔尼茨基的影响,安抚安抚那里的民心。去平息一下吧!”
“尊敬的掌旗官,”巴拉巴什回答说,“我想告诉阁下的是,打自有关赫麦尔尼茨基带着文书逃跑的消息传开后,我那些切尔卡瑟人也有一半在今天晚上跟着他跑到谢契去了。我的时代已经结束啦——等待着我的是坟墓而不是权杖!”
确实,巴拉巴什是位好军人,可是他老迈年高,而且已经没有什么影响力了。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扎奇维利霍夫斯基的寓所;老掌旗官略微恢复了他那鸽子般的天性所特有的开朗情绪。他们坐下喝了半坛子蜜酒之后,谈话就轻松多了。
“这一切全是胡闹,就算像人们说的那样,正在praeparatur一场同异教徒的战争,而且似乎确在酝酿之中,尽管共和国不要战争,可议会已不止一次向国王施加压力,使陛下非常为难,然而国王也许有他自己的打算。很可能,这场战火最终要烧到土耳其人头上。而不管怎样,我们还有时间。我决定亲自到克拉科夫的大统帅那里去一趟,把形势跟他摆明;我会请求他,带着部队尽量走得离我们近一点。能否说服他,我不知道。因为,虽说他英勇、果敢,是个有经验的战士,可是他倔强得可怕,也太相信自己的部队。而您,切尔卡瑟的团队长阁下,您要牢牢控制住哥萨克;至于您,校尉阁下,您回到卢布内去后,要提醒王公,请他严密注视谢契。我再说一遍,即使他们已经开始行动,我们还有的是时间。目前在谢契的人并不多:人们都分散捕鱼、打猎去了,在整个乌克兰人们还都待在乡下。等他们把这些人集结在一处,不知又有多少水从第聂伯河流走了。何况王公的威望从来是令人敬畏的,一旦他们知道王公的眼睛在注视着切尔托梅利克,没准儿就会老老实实地待着。”
“我是整装待发,哪怕就在这一两天内离开切赫伦。”校尉说。
“这就好,早一天晚一天没什么要紧。切尔卡瑟的团队长阁下,您是不是也派出急使,把事情向大掌旗官和陀米尼克王公报告一下。可怎么啦?我看阁下似乎是睡着了。”
果不其然,巴拉巴什把双手交叉放在腹部,已经睡熟了;过了一会儿他甚至打起呼噜来。老团队长最爱的是吃、喝二事,只要一不吃喝,他就打瞌睡。
“您瞧,”扎奇维利霍夫斯基悄悄对校尉说,“华沙那些治国安邦之士居然奢望能通过这么一位耄耋老者来控制住哥萨克。愿上帝保佑他们!他们不仅信赖赫麦尔尼茨基,而且对他恩宠有加,没准儿宰相也跟他达成过某种协议,看来这位宠儿定会叫他们大失所望。”
校尉用一声叹息来表示对这位老掌旗官的同情。巴拉巴什的呼噜打得更响了,嘴里还发出喃喃的梦呓:
“救救我们吧!基督!救救我们吧!基督!”
“阁下打算哪天离开切赫伦?”掌旗官问。
“我应该在这儿待两天,专等恰普林斯基的反应,我让他当众出丑,他不会不找我算账,我溜掉不合适。”
“他不会来找您的。倘若您没穿王府的制服,他早就派自己的仆从来收拾您啦。但是跟王公较劲儿,即使是对于科涅茨波尔斯基家的奴才也是件可怕的事。”
“那我也得通知他,说我在恭候,我得过两三天再走。我身边有刀也有人,不怕他暗算我。”
校尉说完这话就起身向老掌旗官告别,走了。
这时,广场上堆堆篝火把城市上空照得通红,仿佛整个切赫伦都在燃烧。随着夜幕的降临,嘈杂声、喧嚣声和狂呼乱叫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犹太人都躲进了自己家里连头都不敢伸出来。在市场的一个角落里,一群察班牧人唱起了哀怨的草原歌曲。野性十足的扎波罗热人有的围着篝火跳舞,顿着脚,把帽子抛得老高,有的把枪放得轰隆隆地响,同时成夸脱地灌着烧酒。这里那里不断地发生斗殴,市政长官的人就出面弹压。到处挤得水泄不通,校尉不得不用刀柄来为自己开路。他听到哥萨克人的叫嚷和喧闹,有时不禁暗自想道,这些人吼出来的已经是叛乱之声了。他似乎还看到了凶神恶煞的眼神,听到了对他的悄声的诅咒。他的耳畔还萦绕着巴拉巴什的声音:“救救我们吧!基督!救救我们吧!基督!”他的心也怦怦地跳得更快了。
察班牧人越来越狂热地吼着他们的草原歌曲,而扎波罗热人则在一个劲儿地鸣枪,喝酒。
校尉甚至在自己的寓所上床睡觉时,耳边还在响着那枪声和“呜哈!呜哈!”的呐喊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