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以后,校尉一行人扬鞭策马朝卢布内方向疾驰而去。过了第聂伯河,他们就行进在一条宽阔的草原大路上,这条路连着切赫伦和卢布内,再往茹基、色米-莫吉韦和霍罗尔延伸。还有一条同样的大路从王公领地的首府通向基辅。在过去的年代里,在茹凯夫斯基统帅的索沃尼查会战之前,还没有这些大路。从卢布内去基辅要经过草原和大森林;去切赫伦要走水路,而从陆路回来时就得经过霍罗尔。一般说,第聂伯河沿岸大片地区本是古老的渔猎之地,也是与大荒原相差无几的一片荒凉的旷野,人烟也比那里稠密不了多少。鞑靼人经常在这一带出没,扎波罗热的匪帮在这儿也是通行无阻。

苏拉河两岸是几乎不见人迹的一望无边的大森林。有些地方——苏拉河、鲁达河、希莱波鲁德河、科罗瓦伊河、奥佳维茨河、普肖尔河以及其他大小河川沿岸的低洼处,形成了许许多多的沼泽,一部分长满了稠密的灌木和松林,一部分开阔地则成为牧场。各种野兽很容易在这些松林和沼泽中找到栖息处。在森林最深部的幽暗处,群居着无数大胡子的原牛、熊和野猪,而与它们为邻的是大群的灰狼、猞猁、貂、狍子和肥美的高鼻羚羊;在沼泽和河湾处海狸构筑自己的群落巢穴。扎波罗热人中有种种关于海狸的传说,其中有的说海狸中有百岁寿星,老得像雪一样白。

高处是干燥的大草原,那儿漫游着成群的野马,它们头上长着长长的鬃毛,瞪着血红的眼睛。那些河流里有大量的鱼群和水鸟。这是块奇异的土地,半是沉睡的荒漠,却又带有昔日人类生活的痕迹。到处都能见到几百年前城池的废墟,卢布内和霍罗尔就是在这类遗址上兴建的;到处都能见到墓茔,有新墓,也有古冢,它们覆盖着参天的松林。这儿也跟大荒原一样,魑魅魍魉一到夜间就出来活动。扎波罗热的老人们围着篝火讲述着稀奇古怪的故事。他们说,就从那些密林的深处有时会传出不知是什么野物的悲号,半似人嚎,半似兽嗥;还有种种恐怖的喧闹声,像是战场的厮杀,又像是围猎的追击;水下往往会传出被淹没了的城池的钟声。这片土地既难以接近,又不能流连;既不是祥和之地,也不是好客之乡;有的地方过于湿软,有的地方又被晒得龟裂、干焦,饱受缺水之苦。到这儿来的移民往往要承担风险,当他们勉强定居下来,刚刚建立起家业的时候,鞑靼人就会来袭击,把粮食、牲畜抢劫一空。经常到这儿来营生的只有扎波罗热人,他们到这儿来狩猎、捕鱼、捉海狸。在和平时期,大部分尼什人都从谢契到这一带来狩猎,照他们的说法,是到这儿来“办实业”。他们到过所有的河流、沼泽、深谷,踏遍了所有的森林、丛莽,甚至那些鲜为人知的地方都留下过他们的足迹。

到这儿来的移民竭力在这片土地上谋求发展、定居,有如植物顽强地用它的根部去盘住土壤,虽几经摧拔,但只要能在哪儿扎下根,它就往哪儿扎下去生长。

于是荒漠的旷野就逐渐出现了城市、居民点、移民区、自治村和庄园。这一带不少地方土地肥沃,而自由的生活对许多人又很有诱惑力。但是直到这方土地为维希涅维茨基王公家族所拥有,这一带才算是繁荣兴盛起来。米哈乌王公跟莫希兰卡结婚后,便着手认真经营自己在第聂伯河左岸的领地。他移来农家垦殖荒原,保证他们享有人身自由和蠲免劳役三十年;他兴建了教堂、修道院,实施了王家法律。甚至有的不知何时迁移到这片土地上来的移民,总还把耕耘的土地当成自己的,尽管他世世代代开拓的土地实际上已被兼并,尽管他已降为王公的租户,他也还是乐意的。因为他缴纳了代役租,就能得到王公强有力的保护,保卫他免受鞑靼人和往往比鞑靼人更坏的尼什人的侵扰。然而这一带的生活真正上正轨,那还是始于年轻的王公耶雷梅的铁腕统治。他的领地从切赫伦郊外开始,一直延伸到科诺托普和罗姆内。可这远非王公的全部产业,因为他的领地从桑多梅日起,遍及沃伦、罗斯和基辅各省。然而第聂伯河流域的领地,对于这位普蒂维尔战役的胜利者而言,不啻是额下的眼珠子。

鞑靼人长期在奥热乌河及沃尔斯克拉河上窥伺着,在试图纵马扑向北方之前,像狼似地进行着一番侦察。尼什人再也不敢挑起冲突。地方上的不逞之徒纷纷投靠到王公门下,改邪归正。野蛮的、抢劫成性的刁民,从前一向以暴力和袭击为生,而今都已受到控制,在边界地区建立了一些“村落”,如同用链子锁着的看家狗,在国境线上龇牙咧嘴地威吓着入侵之敌。

于是一切都欣欣向荣,到处充满勃勃生机。古道的辙印上,铺展开新的驿路,因持械抢劫而被抓获的鞑靼奴隶或尼什人为河流垒筑堤坝。从那些昔日夜间只听到凄厉的风声和狼及溺水鬼的嘶叫的芦苇丛中,如今传来的是水磨欢快的轰隆声。在第聂伯河沿岸用来磨谷物的水磨就有四百多座,密密地散布于各处的风磨更是不计其数。四万个租户为王公的库房交租纳贡,森林里蜜蜂成群,边境上不断出现新的村落、庄园、自治村。草原上再也不只是游荡着成群的野马,也放牧着整群整群的家马和家牛。茅舍袅袅的炊烟,东正教和天主教教堂镀金的钟楼,都给那一望无际的松林和草原单调的景观增添了色彩。荒原已变成了人烟相当稠密的富饶之乡。

斯克热图斯基校尉踏上这片土地后,便不急不忙,信马由缰地走着,如同在自家的土地上漫游,感到心旷神怡,一路上得到了充分的休息。时值一六四八年一月初,正遇那怪异的反常时令,使人感受不到一丝儿严冬的痕迹。空气里弥漫着春天的气息,土地软化,融雪的水闪闪发光;地里的新苗绿油油,而太阳又晒得那么厉害,以至到了正午,走路时背脊上的皮袄还热得灼人,像夏天一样。

校尉的随行队伍扩大了不少,因为在切赫伦又有一个使团加入了他们的行列——瓦拉几亚公派遣罗兹万·乌尔苏出使卢布内。使团有由十几名护送兵组成的侍卫队和押送车辆的仆役。此外,跟校尉结伴同行的还有我们的熟人,纹章是扯下修士头巾的龙金·波德比平塔骑士。他腋下挂着那把长剑,带着不多几名仆从。

风和日丽的好天气,超前到来的春天的芳香使人的心中充满了欢乐,而校尉尤其感到愉快的是,他从漫长的旅途中终于要回到王公的屋檐下,到了那儿也就是回到了自己的家。这一次使命他完成得很出色,因此肯定能受到热烈的欢迎。

但年轻的校尉之所以如此心花怒放,也还有别的缘由。

在卢布内等待着他的,除了他衷心爱戴的王公溥施恩荣外,肯定还有一对甜得像蜜一样的黑眼睛。

这双黑眼睛属于阿露霞·博若博哈塔-克拉辛斯卡。她是王公的内主格雷泽尔达王妃的门客,是所有王府女官中最美的一个姑娘,一个娇媚的尤物——卢布内所有的男人都为之倾倒,可她对谁都不认真。虽说格雷泽尔达王妃家规森严,门风整肃,但这并不妨碍那些年轻人向阿露霞的玉容投去火辣辣的目光,为她唉声叹气。斯克热图斯基跟别人一样,被那双黑眼睛弄得神魂颠倒,每逢单身只影待在自己的驻所时,他就会拨动诗琴,唱起了:

你是美中之美奇上之奇……

或是唱:

像鞑靼的汗掠人为奴,

你把这么多颗心俘虏!……

但他是个心胸开阔的人,是个热爱自己职业的忠心赤胆的军人,他决不因阿露霞向谁微笑而耿耿于怀,被弄得英雄气短。那姑娘的确时常冲他微笑,但同样也冲瓦拉几亚团队的贝霍维茨、炮兵团队的武尔策尔、龙骑兵团队的伏沃迪约夫斯基微笑,甚至也冲铁甲骑兵团队的巴兰诺夫斯基微笑,尽管此人已经是头发斑白,并且由于被一颗火绳枪的子弹打碎了颚骨,说话发音不清。不错,我们的校尉曾经为阿露霞甚至还跟伏沃迪约夫斯基动过刀子,但是如果让他长期待在卢布内无所事事,也不去征讨鞑靼人,那么即使是天天看到阿露霞冲他微笑,他也会因日子过得平淡无奇而浑身不舒服。一旦调他出征,他立刻便欢欣雀跃,一踏上征程,他就既不伤怀,也不思念。

不过,每次跟阿露霞重逢,他都是非常高兴的。如今这一次,他顺利完成了使命,从克里木回来,心情舒畅,不禁哼起了那些歌曲,同时催动坐骑,赶上龙金,跟他并辔而行。波德比平塔骑一匹高大的因弗兰蒂牝马,跟往常一样心事重重、满脸忧郁的样子。使者罗兹万跟他的侍卫和随行车队都远远落在了他俩后边。

“这会儿,使者大人像块木头躺在车上呼呼大睡。”校尉开口说,“他向我谈起过许多他那瓦拉几亚的奇事,我听得津津有味儿,可他讲着,讲着,就疲乏了。没得说的!那是个富饶之邦,气候宜人,物产丰富,黄金、美酒、水果、蜜饯,多得不得了。当时我就想,我们的王公出自瓦拉几亚的公主莫希兰卡,他比谁都有权继承瓦拉几亚公的宝座,这个继承权米哈乌王公是明示过的。再说瓦拉几亚对于我们骑士并不是什么陌生的去处,我们的前辈在那儿打过土耳其人、鞑靼人、瓦拉几亚人和谢德米奥格罗德人。”

“在切赫伦时扎格沃巴爵爷跟我讲过,说那儿的人性格比我们柔顺,比我们驯服,”龙金说,“而当我不大相信他的话时,他竟在祈祷书上找到了论点,证实他说得对。”

“祈祷书上是怎么说的?”

“我自己就有这么一本,可以拿给阁下瞧瞧,我总是随身带着的。”

说着他就解开了鞍上的带子,取出一本用小牛皮精心装帧的不大的书,先是虔诚地吻了吻,然后翻过了十来页说:

“您自己看吧。”

斯克热图斯基读了起来:

“‘我们都来寻求您的保护,上帝的圣母……’哪里有什么涉及瓦拉几亚人的话?您说的是什么!这是应答轮唱的赞美诗!”

“您往下读呀。”

“‘……但愿我们不愧对主基督的千金之诺。阿门。’”

“好啦,这儿马上就有一个提问……”

“‘提问:为什么瓦拉几亚的骑兵被称之为轻骑兵?回答:因为它逃跑时跑得很轻快。阿门。’啊!真有其事!在这本祈祷书里把什么事儿都混在一起了,真怪!”

“因为这是本军人用的祈祷书,除了祈祷文,还串进了各种各样的instructiones militares,从中您可以学到有关各国各族的知识:哪些国家哪些民族最高尚,哪些低贱、卑微。至于瓦拉几亚人,这儿说他们都是些胆小如鼠的家伙,而且还是寒盟背信之徒。”

“说他们是背信弃义之徒,这毫无疑问,因为从米哈乌王公的奇遇性的经历就可以看出来。不错,我也有过耳闻,说他们士兵的气质天生就不怎么好。但话说回来,我们王公殿下倒有个很出色的瓦拉几亚团队,贝霍维茨就在这个团队里当校尉,但stricte,我不知道从这个团队里是否能找出二十个瓦拉几亚人。”

“您认为,校尉阁下,王公手下的兵力强大吗?”

“除去屯戍的哥萨克有八千人马。不过扎奇维利霍夫斯基对我说过,现正在招募新兵。”

“或许上帝会保佑我们在王公麾下进行一次征讨?”

“有人说,正在准备跟土耳其人打一场大战,说国王要率举国之兵御驾亲征。我还知道,已经不再向鞑靼人赠礼了,他们也不再敢贸然来袭击我们。关于此事,我是在克里木听说的。他们在那里对我的招待之所以如此honeste,是因为有消息说,一旦国王统领各路统帅大战土耳其人,我们的王公就会去攻打克里木,并把那儿的鞑靼人彻底消灭。这是十分确凿的,除了我们的王公,他们不会责成别的任何人去成就这样一番大事业。”

龙金骑士举起双手,两眼望天,说道:

“仁慈的上帝,请赐给我们这样一场圣战吧,让基督教和我们的民族光耀万世!请允许我这有罪的人实现自己的誓愿,或者in luctu能得到些许安慰,或者光荣地战死疆场!”

“怎么?您打仗还要立下誓愿?”

“这话说起来就长了。”龙金回答,“不过,对像阁下这样可敬的骑士,我是应该敞开心扉,将一切隐秘和盘托出的。既然阁下乐意听,那我就incipiam:您知道,我的纹章叫‘扯下修士头巾’,这可是有一段渊源的。那还是当年在格伦瓦尔德战役中的事,我的先人斯托韦伊科·波德比平塔曾见到三名戴着修士头巾的骑士并排策马向他冲了过来,他就径直朝他们扑去,宝剑一挥,一下就砍掉了他们三颗脑袋。对这光荣战绩,古代编年史上都有过记载,对我的先人大加赞美……”

“您那位先人的手劲儿绝不亚于您,把他称为‘扯下修士头巾’真是太确切了。”

“可不是,国王也因此而赐给他一个族徽,在银白色的衬底上镂刻着三颗山羊头,以示纪念他一下砍掉三名十字军骑士的脑袋;而刻上山羊头,那是因为在他们的盾牌上也都刻有同样的羊头。于是我的先人斯托韦伊科·波德比平塔就将那纹章连同这宝剑传给了儿孙,嘱咐他们要努力保持家族和这宝剑的荣耀,使之光照千秋万代。”

“没得说的,阁下是出身于一个英雄世家!”

可这边的龙金骑士却一声声长吁短叹。过了一会儿他的心情稍微平静了一些,又继续说道:

“我们家族传到我这一代,就剩下我这一个单丁了。作为家族的最后一人,我在特罗基曾向最纯洁的圣母盟过誓,定要仿效我的先人斯托韦伊科·波德比平塔的光辉榜样,一剑劈下三颗敌人的首级,否则我就矢志保持童贞之身,决不结婚。啊,仁慈的上帝!您是看到的,我是竭尽全力做到了我所能做的一切!时至今日,我仍是孑然一身,不沾女色,强使我这颗不乏柔情之心寂如枯井,不为情欲所动。我到处寻找打仗的机会,也打过仗,可是我不走运……”

校尉的八字胡下露出了笑意。

“阁下始终没有一剑砍下那三颗脑袋?”

“啊!没遇到机会!我不走运!一剑劈下两颗首级的事倒是间或有过,但从未一剑劈下过三颗。我未曾碰到过这样的机遇,可我又难以去请求敌人,让他们三人一排站好吃我一剑。唯有上帝看到我的悲哀:我骨头里有的是劲儿,口袋里有的是钱……可是我的adolescentia却在白白地流逝,我都快满四十五岁了,一个人到底难以做到心如木石,我也会为情爱而七颠八倒,我的家族眼看也就要香烟断绝,可是那三颗脑袋没有就是没有!我就是这样一个‘扯下修士头巾’的人,成了人们的笑柄。扎格沃巴说的真是一针见血!可我总是耐心地忍受着这一切,我献身于上帝,静候主耶稣的安排。”

立陶宛人又是一阵长吁短叹,他胯下的那匹因弗兰蒂牝马显然是出于对主人的同情,也发出了呜咽般的嘶鸣。

“我能对阁下说的只是,”校尉开口道,“倘若您在耶雷梅王公的麾下找不到机会,恐怕就永远也找不到它了。”

“愿上帝保佑我。”龙金骑士回答,“因此我才来请求王公殿下垂怜。”

陡然间一阵异乎寻常的鸟翅膀的拍击声打断了他俩的交谈。正如前面提到的,这年冬天河流没有封冻,候鸟没有飞过大海,尤其是沼泽地带到处都是水鸟。此刻校尉和龙金骑士正好靠近了卡哈姆利克河岸,他们头顶上方哗啦啦飞来了一大群灰鹤,它们飞得那么低,简直是用根棍子就能将其打落。鸟群飞着,也带来一片大声的喧闹,它们本要落到芦苇丛里栖息,可骤然又腾空飞起。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驱赶它们。”斯克热图斯基校尉说。

“啊!您瞧!”龙金骑士说着,同时用手指着一只白色的鸟,它正扑扇着翅膀斜向划过天空,试图向鹤群扑来。

“猎隼!猎隼!是猎隼在妨碍那群灰鹤归巢。”校尉叫喊说,“使者有一只猎隼,莫不是他放出来的?”

就在这时,使者罗兹万·乌尔苏骑着匹安纳托利亚高原黑马急驰而来,紧跟其后的是他的几名侍卫。

“校尉阁下,我来请您看一场游戏。”他说。

“这是阁下的猎隼么?”

“不错。您会看到,它有多么厉害……”

他们三人纵马向前驰去,一个瓦拉几亚驯鹰人带着鹰环紧跟其后,他的眼睛紧盯着那只猛禽,拼命地吆喝着,鼓动猎隼去进攻。

这勇敢的鸟儿已经逼得鹤群向上飞,然后它又闪电般地向上冲刺,飞得更高,悬在了鹤群的上方。鹤群被迫打了个漩流似的大转,拍击着翅膀,形成了暴风雨般的轰响。可怕的喧闹声响彻空间。那些灰鹤一只只都伸长了脖子,向上探着像矛似的长喙等待着进攻。猎隼在它们上方盘旋,一会儿低飞,一会儿高翔,似乎是在盘算着是否该向下俯冲,可又一时犹豫不决,因为下边有上百只利喙正等待着戳向它的胸膛。它那洁白的羽毛在阳光里闪耀,在晴朗的蓝天下跟太阳一样熠熠生辉。

陡然,它不是扑向鹤群,而是像箭一般地射向了远方,不久就消失在树丛和芦苇后面了。

斯克热图斯基头一个策马全速尾随而去。使者、驯鹰人和龙金骑士也都随他追了上去。

校尉追到道路拐弯的地方就勒住了马,因为又有一番新的奇景扑入了他的眼帘:一辆翻倒的轻便马车躺在大路的中央,轮轴已经折断。两名哥萨克小厮牵着已经卸了套的马匹,却不见马车夫,想必是到哪里求救去了。马车旁立着两个妇女,其中一个身穿狐皮大氅,头戴圆狐皮帽,面容严峻,男性味十足;另一个是位年轻姑娘,身材颀长,带有贵胄气派,她螓首蛾眉,端庄典雅。那猎隼就静静地蹲在这年轻姑娘的肩头上,正用喙啄理着自身胸前的羽毛。

校尉猛然勒住坐骑,马蹄竟埋入路上被踹起的砂土中。他有些慌乱,手抬到了帽边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先向两位女士问安呢,还是直接说说那猎隼?而当姑娘的一双明眸从那貂皮风帽下向他投来匆匆的一瞥时,他更加局促不安了。他生平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眼睛,乌黑、温柔、顾盼神飞,泪光辉耀而又炽热似火。阿露霞·博若博哈塔的那双眼睛若与这双眼睛凑在一块儿相比,那就如同一线烛光放到了火炬旁边,立刻黯然失色。这双眼睛的上方,两道丝绸般的黑眉轻盈婀娜地弯成了精美的弓形。姑娘那嫣红的面庞如同最娇艳的蓓蕾初绽,她那马林果般的瑰丽红唇微微张开,露出灿烂如珍珠的皓齿。风帽下面流泻出两条秀发如云的乌黑而粗大的辫子。“是朱诺下凡,还是什么别路女神来到人间?”校尉一见到这姑娘窈窕挺秀的身姿、丰满的胸脯和蹲在她肩头的洁白如雪的猎隼,就不由自主地这样想道。年轻的校尉这时就脱帽呆立着,俨如置身于奇迹中的圣像之前,只有他那双眼睛在闪闪发光,而且似乎有只手揪住了他的心。他正想开口说“倘若你是人间佳丽,而不是九天神女……”的时刻,使者、龙金骑士和带鹰环的驯鹰人都先后赶到了。这仙女见此情景,就朝那猎隼伸过一只手来,那鸟儿立刻离开她的肩头,转移到她的手中,换了换脚就在她手上舒舒服服地蹲下了,校尉赶在驯鹰人前边想来取鸟,这时突然出现了一个奇异的预兆。人们看到,猎隼一只脚停留在姑娘手里,另一只脚抓住了校尉的手掌,它没有移过去,而是欢快地鸣叫起来,而且使劲把两只手往一处拽,使两手不得不碰到了一起。这一碰触,校尉周身涌起一阵战栗。直到驯鹰人给猎隼的头戴上了帽状环,它才服服帖帖地给抱走了。而这时那位年老的夫人开口说话了。

“骑士们!”她说,“无论你们是谁,总该不会拒绝给妇人帮忙吧。她流落在大路上孤立无援,自己简直不知如何是好。这儿离我们家不超过三波里地,可是轻便马车的轴断了,恐怕我们只好在这荒郊野外过夜了;我已把车夫打发回去,叫我的儿子们派车来,哪怕是能来辆板车也好,可是等马车夫打个来回,天就黑了,而留在这魔鬼出没的地方实在吓人,附近到处都是坟墓。”

这位年高的贵族妇女说话很快,嗓音又是那么粗,使校尉听了暗自吃惊。但他还是彬彬有礼地回答说:

“请别这样想,尊敬的夫人,好像我们会对您和您这位美丽的千金不管不顾,让你们留在大路上似的。我们是给耶雷梅王公殿下当差的军人,正要去卢布内,好像跟你们是朝一个方向走,这样我们大家就是同路。即便是不同路,我们也乐意拐个弯,只怕我们的陪伴会使二位感到厌烦。至于马车,我是没有,因为我和我的伙伴都是骑马,不带辎重;不过使者倒是有车,而且是辆很宽敞的大马车,他又是位谦和热心的骑士,我想他定会乐意用他的马车为您和您的千金效劳。”

使者连忙摘了摘他那貂皮尖顶帽,因为他懂波兰语,明白是怎么回事,立刻就以温文尔雅的大贵族风度向夫人和小姐致意,说了一大堆动听的恭维话,然后就吩咐驯鹰人快马去把马车调来,因为车队落在后面已经很远了。在这段时间里,校尉的目光始终不曾从姑娘身上调开,姑娘受不住这贪婪的盯视,垂下眼睛望着地面,而那位有副哥萨克面孔的贵妇人仍在滔滔不绝地说着:

“愿上帝报答列位骑士的慷慨相助。到卢布内路程还很远,我能否请求列位别嫌弃我和我儿子们的蓬门荜户,列位若能赏脸到寒舍小憩片刻,我将会感到不胜荣幸。我们是罗兹沃吉-希罗马赫人氏,我是库尔策维奇·布韦加公爵的未亡人。这位其实并不是我的女儿,而是我丈夫的兄弟老库尔策维奇的遗孤,由我们照看。我的几个儿子这会儿全都在家,而我是到切尔卡瑟的最圣洁的圣母祭坛捐款后回来的。没想到在回程的路上发生了这样的事故,要不是列位的美意,我们准得在路上过夜。”

要不是出现了从后面急驰而来的车队,这位公爵夫人还会继续往下说。使者的侍卫和斯克热图斯基校尉的亲兵也随着车队匆匆赶上来了。

“这么说,尊敬的夫人就是瓦西里·库尔策维奇的孀娥么?”校尉问。

“不!”这贵妇人断然否认,甚至似乎有些恼火。“先夫叫康斯坦丁,而这位正是瓦西里的女儿,海伦娜。”她指着那姑娘说道。

“在卢布内大家经常谈到瓦西里公爵。他可是一位伟大的军人,而且是过世的老王公米哈乌的心腹股肱。”

“卢布内我可没去过,”库尔策维卓娃夫人带些傲气地说,“有关他的军威、军德我一无所知,他晚年的那些过失也无须重提,反正大家都清楚。”

听到这话,海伦娜公爵小姐把头垂到了胸口,宛如一朵鲜花被人砍了一镰刀。校尉连忙回答说:

“夫人快别这么讲。瓦西里公爵是由于人类司法的一个可怕的error才被判处死刑和抄没家产的,他不得不出逃自救。可是后来发现他是无辜的,也给他昭雪了,恢复了他作为一位有德贤才的名誉。可以说,他受的屈辱越大,他的声望也就越高。”

公爵夫人向校尉投去了阴冷、锐利的一瞥,她那张令人不快的、严峻的面孔上露出了明显愤懑。可是斯克热图斯基校尉虽说年轻,却是气度不凡,目若朗星,威风凛凛,充分显示出骑士的庄重风范,公爵夫人那种寓意明显的瞥视,也只表明她并不敢跟这样的人争长论短。于是她转身对海伦娜公爵小姐说道:

“小姐听这种谈话可不合适。你去打点一下,把我们的行李从轻便马车上搬出来,送到这些好心人让我们坐的马车上去。”

“请小姐允许我也去搭个帮手。”校尉接茬儿对海伦娜说。

于是他们俩就朝那辆轻便马车走去了,当两人刚刚在车门的两侧面对面地站定,公爵小姐那丝绒般的眼睫毛就抬了起来,她的目光落到校尉的脸上,仿佛是射来一缕春阳,璀璨而又温暖。

“我该怎样向阁下表示感谢呢……”她说,这声调在校尉听起来是那么甜美,不啻诗琴和长笛奏出的音乐。“我该怎样感谢您如此维护家父的声誉,在家父受到最亲近的亲属的委屈时为他鸣不平呢?”

“尊敬的小姐!”校尉回答道,可他感到自己的一颗心在融化,如同积雪遇到了温暖的春阳。“愿上帝助我,为了您这种感谢,我就是赴汤蹈火、流血牺牲也在所不辞;只是我的贡献太少,不配接受小姐嘴里说出来的这番感恩的奖赏。”

“要是阁下蔑视我这点儿谢意,那我,一个可怜的孤女就再也没法表达我的谢忱了。”

“并不是蔑视。”校尉说话的语气越来越有力,“可我渴望用长期、忠诚的效劳来赢得如此巨大的恩惠,我只是请求,求小姐垂青,接受我这样的效劳。”

公爵小姐听了这话,脸上泛起了红潮,神情有些惶遽,紧接着那张绯红的脸蛋儿突然又变得煞白,她用手捂住脸,悲戚地说道:

“这样的效劳只能给阁下带来不幸。”

校尉把头探过车门,悄声却很温柔地说:

“全凭上帝的恩赐,带给我什么,我接受什么,哪怕是痛苦;我随时准备拜倒在您的脚前,乞求这种施与。”

“让人难以置信,骑士,您不过是刚刚见到我,就有这么大的愿望,要为我效劳。”

“我一见到您,就完全忘记了我自己,我这个至今还是自由的军人,恐怕从此就要变成无自由的奴隶了,不过这显然是上帝的意旨。爱情就像一支箭,总是在猝不及防的时候穿透人的心。此刻我就感受到被这支箭射中了。要是在昨天,即使有什么人对我这样讲,我也是不会相信的。”

“如果昨天连您自己都不信的事,又怎能叫我今天就相信呢?”

“时间是最有说服力的,定会使您相信,哪怕就是此时此刻,您也不仅可以从我的话里听到,而且也从我脸上看到我的真诚。”

公爵小姐眼睛上那道丝绒的帷幔再次提了起来,她的目光落到年轻骑士那张刚毅高洁的脸上,跟他那充满赞叹和陶醉的目光相遇,她的脸颊重又覆盖上一层玫瑰般的红晕。但是她再也不忸怩俯视地面了。片刻之间,他从这对神奇的眼睛里尽情吮吸着甜美之蜜。他俩就这样四目对视着,两个年轻的生命虽说只是在草原的大路上刚刚才邂逅相逢,可都感受到一种一见倾心的欢乐,就在这一闪念之间,他们就彼此选中了,他们的灵魂立刻就飞向了对方,像两只白鸽。

就在这相见恨晚、心心相印的时刻,康斯坦丁公爵夫人又尖起嗓子叫唤海伦娜,这刺耳的喊声惊扰了两只正在精神世界比翼双飞的白鸽。使者的宽敞马车驶过来了。侍卫们七手八脚一起把那大大小小的包裹从轻便马车上搬过来,不一会儿,一切都收拾停当了。

谦恭有礼的大贵族罗兹万·乌尔苏使者把自己的轿式马车让给了两位妇女。校尉也跨上了坐骑。一行人出发了。

夕阳西下,落日的余辉和嫣红的晚霞照耀着卡哈姆利克河漫溢的水面。高远的天穹上一团团淡淡的浮云,逐渐变红,慢慢飘向地平线的遥遥远方,仿佛在天空漫游倦了,要回到那在九重霄外无人知晓的摇篮里小憩。斯克热图斯基骑马走在公爵小姐的这一边,但并没用娓娓动听的话语给她解闷,因为当着外人的面,像方才那样推心置腹的倾谈是不行的,而那些社交场合的无聊空话,他又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他只是在内心深处感到无上幸福,脑子里嗡嗡然,好像饱饮过什么玉液琼浆。

一行人精神饱满地向前行进,只有马打响鼻儿或是马镫擦着马镫的碰击声偶尔打破这旅途的宁静。过了一会儿,殿后的车上的侍卫开始唱起了忧伤的瓦拉几亚歌曲,不久这歌声也就停息了。但接着又响起了龙金骑士鼻音很重的吟唱,只听他虔诚地唱道:“在天国,我让无尽的光明普照,而我又像浓雾,弥漫了尘世的每个角落。”这时夜幕已经降临。天上繁星闪烁,湿漉漉的牧场上升起了白色的雾霭,四野朦胧,宛如无边无际的大海。

他们进入了森林,但刚走几个斯塔耶的距离,就听到了马蹄声,并且有五个骑马的人出现在车队前面。他们正是年轻的公爵,听到马车夫报告轻便马车出了事故,就特地赶来迎接母亲,还带来了一辆四轮马车。

“是你们么,我的孩子们?”老公爵夫人叫喊道。

骑马的人都来到了轿式马车跟前。

“是我们,妈妈!”

“你们好,孩子们!多亏了这些好心的骑士,我已经不需要你们帮忙了。这些都是犬子,请骑士们多多关照:他叫西蒙,他叫尤尔,他叫安德热伊,他叫尼古拉——咦,那第五个是谁呢?”公爵夫人说着就仔细看了看,“嗨!如果我这昏花老眼在黑地里没看错的话,那准是博洪,对不对?”

公爵夫人忽然把身子缩回了轿式马车里面。

“我向您请安,公爵夫人!海伦娜公爵小姐,我向您致敬!”第五个骑马的人说。

“博洪!”这老妇人嚷道,“我的雄鹰,你是从团队来的么?可你还带着一把捷奥尔巴琴?哎,孩子们,你们该向骑士们问好呀!我已经请他们赏光到罗兹沃吉过夜,现在你们来向列位骑士鞠躬致敬吧!客人到家,就如上帝莅门!一俟列位贵脚踏入敝庐,就是蓬荜生辉,柴门有庆了。”

少公爵们全都摘下了帽子。

“我们恭请列位驾临寒舍。”

“尊敬的使者大人和尊敬的校尉都已经答应过我愿意赏光。他们统统都答应屈尊过访。我们家可要迎接贵客啦,就怕招待不周,粗淡的饮食不合这些习惯于宫廷、王府美酒佳肴的贵人的胃口。”

“夫人,我们是当兵吃粮的,可不是生来就在宫廷、王府享福的那种人。”斯克热图斯基校尉说。

而罗兹万·乌尔苏使者则补充说:

“我倒是领略过贵族之家好客的招待,我知道,那是别有一番风味儿的,宫廷、王府的招待都无法与之比拟。”

车队在辚辚向前,老公爵夫人也在喋喋不休地说着:

“我们的好时光可是老早老早就过去了。在沃伦,在立陶宛都还有姓库尔策维奇的人,他们钟鸣鼎食,前呼后拥,何等荣耀!可他们把穷一点的本家、亲戚都视同陌路,愿上帝惩罚他们!我们过的几乎是哥萨克的清寒日子,我恳请列位见谅,我们将竭诚奉献,也请列位诚挚地接受。我跟五个儿子就住在这么一个庄子里,另外只有十几处庄园。跟我们生活在一起的还有这位由我们监护的年轻姑娘。”

校尉听见这番话,心里好不骇异,因为他在卢布内听说过,罗兹沃吉是一份不小的贵族产业,而且是属海伦娜的父亲瓦西里公爵所有。这份产业是如何转到康斯坦丁和他的遗孀手里的呢?他真想问个明白,可又觉得不合适。

“公爵夫人不是有五位公子么?”罗兹万·乌尔苏问。

“不错,而且五个犬子曾经就像五头雄狮。”公爵夫人说,“可是长子瓦西里的一双眼睛给别尔哥罗德的异教徒用火炬烫瞎了,因而他精神上也受了创伤,从此萎靡不振。每逢他的几个弟弟出门打仗,家里就只有我守着他过日子,当然还有这个丫头,跟她在一起也是痛苦多,安慰少。”

老公爵夫人提起她的侄女时,那种轻蔑口吻是如此明显,不会不引起校尉的注意。他的胸中翻腾着一股怒气,几乎要脱口叫骂,只是当他朝公爵小姐瞥了一眼,在目光下看到她那双热泪盈眶的眼睛,到了嘴边的话才又被吞了下去。

“您怎么啦?为什么哭?”他悄声问了一句。

公爵小姐沉默不语。

“看到您的泪眼我心里好难受。”斯克热图斯基校尉俯身对她说道。这时老公爵夫人正和罗兹万·乌尔苏使者聊天,并没有朝这边看,他就进一步追问:

“您哭什么?看在上帝的分上,说句话吧,上帝可以作证,只要能给您些微安慰,我愿献出我的健康,我的鲜血。”

突然他感到,五个骑马的人中有一个向他狠狠地挤了过来,以至两匹马的侧部猛地碰撞了一下。

同公爵小姐的交谈给打断了,斯克热图斯基又惊又恼,就转身冲那胆大妄为者看了看。

月光下他见到两只眼睛正狂妄、挑衅,同时也不乏讥讽地盯住他不放。

这对吓人的眼睛,俨如幽暗森林中的狼眼在闪着凶恶的红光。

“怎么?碰到鬼啦!”校尉思忖着,“真是魔鬼,还是别的什么?”接着他也对着这双冒火的眼睛逼视,并喝问道:“您干吗催马撞我?您的眼睛又干吗这么恶狠狠地盯着我?”

那骑马的人一声不吭,可仍然是那样执拗、狂妄地盯着他。

“您如果嫌路黑,我可以让人打个火;而如果是嫌路狭,要跑马就请到草原上去!”校尉说这话时也提高了嗓门儿。

“该离开的是你,波兰人。既然你看着草原顺眼,那就赶快从这轿式马车旁滚开!”骑马的人回答。

校尉是个行动迅捷的人,他二话没说就冲那袭击者的马腹狠狠踹了一脚,那马哼了一声,猛地一蹦,就跳到了大路边上。

骑马的人当即把马勒住,刹那间,他似乎又想朝校尉再次发起冲击,可蓦地响起了老公爵夫人尖声的呵喝。

“博洪,你干什么?”

这一声立刻起了作用。骑马的人使马打起转来,跑到了轿式马车的另一边,靠近了公爵夫人。

“你究竟在干什么?”公爵夫人又说,“你不是在佩列亚斯拉夫,也不是在克里木,而是在罗兹沃吉,给我记住!现在你到前面去,给车队领路,马上要过深谷,那里黑得很。走吧,你这个流浪儿!”

斯克热图斯基校尉又是愤怒,又是惊诧。这个博洪分明是找机会跟他过不去,而且差点儿就找到了机会。可是为何要跟他过不去呢?这次的意外袭击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校尉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此事多半跟公爵小姐有关。当他又朝海伦娜的脸上瞥了一眼之后,便更加肯定了这个想法。因为尽管夜色苍茫,他还是看到了那张脸毫无血色,像一块白布,而且明显地流露出恐惧。

这时博洪已听从公爵夫人的吩咐,骑马到前边去了。公爵夫人望着他的背影,半是自言自语,半是故意说给校尉听:

“这是个疯子,是个哥萨克魔鬼!”

“看得出来,他精神是不大正常。”斯克热图斯基校尉不无轻蔑地回答说,“可是夫人,这哥萨克不是给您的少爵爷们当差的吗?”

老公爵夫人把背往车后一靠,说:

“阁下在说些什么!这是博洪呀!一位副团队长,一条鼎鼎大名的好汉。他跟我那几个儿子是朋友,我也就把他当第六个儿子看待。阁下不可能没听说过他的名字,因为他是个众所周知的人物。”

的确,这名字斯克热图斯基校尉是熟知的。在各路团队长中间,在各路哥萨克首领中间,此人可是非同小可,在第聂伯河两岸,他的名字几乎是挂在了所有人的嘴上。卖唱的盲人在集市上,在小酒馆里,把有关他博洪的奇闻逸事编成歌演唱;在各种晚会上,人们闲聊时更是把这位年轻的首领说得神乎其神。他是什么人,是从哪里来的,谁也说不清道不明。但有一点确凿无疑,那就是抚育他成长的摇篮是大草原,是第聂伯河的急流险滩,是布满迷宫般的河湾、海峡、岛屿、悬崖、深谷和芦苇荡的切尔托梅利克。从孩提时代起,他就生活在这种地方,跟这蛮荒世界结下了不解之缘。

和平时期他跟别人来这儿捕鱼狩猎,踏遍了第聂伯河的每个角落,跟一群半赤裸的伙伴跋涉于沼泽和芦苇荡之间,或者是钻进密林深处,一待就是几个月。他的功课就是在大荒原游荡,闯进鞑靼人的禁区抢劫牧群,就是伏击、打仗,就是征讨鞑靼人的沿河村庄,就是到别尔哥罗德、瓦拉几亚去一显身手,或者是驾着平底驳船出航去黑海。除了在马背上度过的,他不知有别的白昼;除了在草原篝火旁度过的,他不知有别的黑夜。他很早就成了整个尼什的宠儿,很早就开始领导别人,而且很快就以非凡的胆略雄踞于一切人之上。他能率上百的兵马占地攻城,哪怕是去巴赫奇萨赖,就在汗的眼皮下放火,他也毫不畏惧。他放火焚烧鞑靼人的村庄、城镇,杀戮居民,活捉到“穆尔扎”就来个五马分尸。他来如风暴,去如死神。他翻江倒海,发疯似地去攻击土耳其的大桡战船。他深入布齐亚克要塞,如同人们所说,扑入狮口。他来去如狂飙,横扫一切;他的有些征战简直就是一种疯狂的发泄。多少没有他那么胆大妄为的人,多少没有他那么铤而走险的人,都纷纷死于斯坦布尔的刑柱上,或成了土耳其大桡战船橹下的腐尸;而他却总是安然无恙,带着大批的战利品满载而归。有人说,他积聚了大量财富,藏在第聂伯河沿岸的丛莽之中,时常还有人见到,他用泥污的脚践踏那些绫罗绸缎,把贵重的壁毯铺在马蹄之下任其踹踩。也有人见到,他穿着锦缎衣裳却在焦油里打滚,故意对那些豪华服饰、金缕衣衫表现出哥萨克的蔑视。他在任何地方都不坐热板凳。异想天开是他行事的动力。他时而去切赫伦、切尔卡瑟,或是去佩列亚斯拉夫,跟别的扎波罗热人花天酒地,玩得死去活来;时而又像个修士,过着苦修的生活,对谁都不理不睬,往草原里逃遁。可时而又被一群卖唱的盲人团团围住,整日整夜地听他们弹琴唱歌,撒大把大把的黄金赏赐他们。在贵族中,他懂得当个温文尔雅的王孙公子;在哥萨克中他就是最粗野放荡的哥萨克;跟骑士们在一起,他就是骑士;跟杀人越货者在一起,他就是江洋大盗。有人把他当成了疯子,因为他本来就是个桀骜不驯、反复无常、狂热疯癫的怪人。他为什么要活在人世上,他有什么要求,有什么欲望,活着干什么,又该为谁去出力——他自己一概不知。他是随兴而为,在草原上“干买卖”,旋风似地抢劫、打仗,为爱情和自己的异想天开效力。正是这种异想天开的想象力使他有别于其他那些愚昧顽钝的粗人和残暴凶狠的土匪头目。那些人把抢劫、掠夺视为生活的目的,抢鞑靼人还是抢自己人,对于他们并没什么两样。博洪看重的并不是一般的拦路抢劫、杀人越货,而是堂堂正正的打仗,取的是战利品。对恋爱他敢于冒险,也钟情于魅力。为了爱情他可不惜牺牲生命;为了那些颂扬他的歌吟他可不惜大把撒黄金;为了追逐名誉,他可豁出一切,对什么都不管不顾。

在所有的哥萨克首领中,唯有他博洪最完整地体现了哥萨克-骑士的特征,因此许多民间歌谣都取材于他的事迹,把他视为宠儿,而他的名字也就传遍了乌克兰全境。

最近他当上了佩列亚斯拉夫的副团队长,而实际上他拥有团队长的权力,沃博达老迈年高,团队长的权标已经在他那僵直的手上拿得不稳了。

斯克热图斯基校尉对博洪其人当然是了解的,他之所以向老公爵夫人询问这哥萨克是否在给她的儿子们当差,是出于有意的轻蔑,因为他预感到此人将会成为他的仇敌。不管这首领的名声有多么大,一想到哥萨克对他竟敢如此狂妄无礼,校尉就不能不感到自己浑身热血沸腾。

他同时也猜测到,这事一经开头,就不会随便了结。斯克热图斯基校尉颇有点像带刺的黄蜂,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再说他又极其自尊自爱,不屈不挠,坚信无论遇到什么艰难险阻,他都能所向披靡。他甚至这会儿就想策马去追赶博洪,只是因为正陪伴着公爵小姐,才忍住了。再说车队已经过了峡谷,罗兹沃吉的灯光已经灿然在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