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尔策维奇·布韦加家族是一个以“库尔奇”作纹章的古老王公世家,出自科里亚特,可实际上似乎是源于留里克王公。这个王族的两个主要分支中,一支定居在立陶宛,另一支定居在沃伦。瓦西里公爵是沃伦这一支众多后裔中的一个,也是从他开始,一部分库尔策维奇家族的人才移居到第聂伯河流域。瓦西里虽已是位没落的王公,势穷力竭,却不愿留在那些显贵的亲属之中仰人鼻息。于是就投奔米哈乌·维希涅维茨基王公,也就是赫赫有名的耶雷梅的父亲,在他的麾下做一名骑士。
由于他为米哈乌王公屡建奇勋,功成德立,王公就将克拉斯内-罗兹沃吉——意思是美丽的牧场——赏赐给他,作为他的世袭领地,可由于那里经常有大群豺狼出没,有人就又给它起了个别名:罗兹沃吉-希罗马赫,即狼的罗兹沃吉。瓦西里就在那里建立了庄园,定居下来。一六二九年他按拉丁仪式接受了基督教,并跟祖籍瓦拉几亚的名门贵族千金拉霍齐昂卡结了婚。婚后一年,他们的女儿海伦娜出世;母亲却遭了产褥之灾,与世长辞。瓦西里公爵再也没有想过续弦,而是全心全意经营领地,抚育独生女。他是个性格坚强、品德高尚的人,由于精明干练他很快就挣得了一份中等家产,而且立刻就想到了落泊的兄长康斯坦丁仍然困处沃伦,为显赫族人所不齿,被迫佃地谋生。于是瓦西里就把兄嫂,连同他们的五个儿子统统接到罗兹沃吉来,跟他们分享每一片面包。就这样,库尔策维奇两兄弟在一起过着平静的生活,直到一六三四年底,瓦西里跟随国王瓦迪斯瓦夫四世前往斯摩棱斯克。就在斯摩棱斯克城外,发生了那宗断送了他的前程的不幸事件:在国王的营盘上截获了一封写给俄军统帅谢因的密信,信上签署的是瓦西里公爵的姓氏,还盖有库尔奇的印章。如此明白无误的叛国罪证,竟和一个迄今一直以高风亮节、誉满一方的骑士美名连在一起,顿使所有的人都感到震惊和困惑。瓦西里也徒劳地指天发誓,说这信不是他写的,签字也不是他之所为,可是印章上的库尔奇族徽却消除了一切疑点。尽管公爵一再解释说他那镶嵌家族纹章的戒指曾经丢失过,可是谁也不相信。不幸的公爵最终就以pro crimine perduelionis被定罪,被判处削爵毁誉和枭首,使他迫不得已出逃自救。
一天深夜,他回到罗兹沃吉,哀求兄长康斯坦丁凭一切神圣的名发誓,把海伦娜当做自己的亲生女儿抚养成人。从此便销声匿迹。有人说,他还从巴尔城给耶雷梅王公写过一封信,乞求王公法外施恩,别剥夺海伦娜口中的那块面包,让她能在康斯坦丁的监护下,在罗兹沃吉平安成长;此后,他这个人便如石沉大海。关于他只有种种传言。有的说,他当时就已猝死;也有的说,他参加了帝国军队,在战争中阵亡于德意志某地。可是谁又能肯定呢?但他既然从此再也没有探询过自己爱女的消息,想必一定是死了。于是人们就再也不议论他的事,直到他无辜被判刑的真相大白于天下,人们才又记起他来。有个名叫库普策维奇的维捷布斯克人临死时坦白,是他在斯摩棱斯克城外给谢因写了那封信,并用他在营地捡到的镶嵌有库尔奇纹章的戒指盖了印。面对如此无讹的证明,怜悯和惶悚笼罩了所有人的心。判决被撤销,瓦西里的不白之冤得到昭雪,公爵的名誉得到恢复,可这一切对于瓦西里所受的委屈和苦难的报偿,来得已是为时晚矣。至于罗兹沃吉的产业,耶雷梅王公根本就没打算没收,因为维希涅维茨基一家更了解瓦西里,他们从来不曾认真相信过瓦西里有罪。他原本甚至可以在王公强有力的保护下留下不走,对判决一笑置之,他之所以要逃亡,那只是由于他受不了如此的羞辱。
海伦娜在伯父的悉心监护下,在罗兹沃吉平静地成长,直到他去世后,才开始了她的辛酸岁月。康斯坦丁的妻子来自一个出身可疑的家族,她是个严酷、暴躁而又刚强的女人,只有丈夫能够驾驭她。待丈夫一死,她就在罗兹沃吉实行铁腕统治。仆役们见了她都吓得打颤,随从们怕她如同畏火,很快左邻右舍也都尝到了她的厉害。在她掌管庄园的第三年,曾两次武装袭击布罗瓦基的西文斯基家族,她本人都是身着男装,骑马佩剑,率领家丁、仆役和雇佣的哥萨克把对方打得落花流水。有一次,耶雷梅王公的团队击溃了在色米-莫吉韦一带抢劫的鞑靼匪帮,公爵夫人竟带领自家的人马把逃窜到罗兹沃吉的鞑靼残部彻底收拾了。她在罗兹沃吉待得很舒服,也就逐渐把这份产业视为她和她的儿子们的世袭领地。她像母狼爱狼崽一样爱自己的五个儿子,但由于她本是个蒙昧的粗人,当然也想不到让儿子们接受合乎身份的教育。一个来自基辅的希腊正教僧侣,曾教会了他们读书和写字,他们的学业也就到此为止。要知道,卢布内离他们并不远,而维希涅维茨基王府就在卢布内。年轻的公爵们本可以到王府提高文化修养,学习礼仪,整饬仪表,还可以在官厅见习公务,或者参加王公的亲兵队,接受骑士的教育。公爵夫人出于自身的考虑,无论如何不肯把她的儿子们送到卢布内去。
万一耶雷梅王公记起罗兹沃吉是谁的产业,想查点一下海伦娜的监护人,或者出于对瓦西里的怀念,而乐于亲自担起对海伦娜的监护,那时会出现什么样的局面呢?到那时,她恐怕就不得不迁出罗兹沃吉到别处谋生了。因此,公爵夫人宁愿叫卢布内的人全然忘记还有什么姓库尔策维奇的人活在世上。这样一来,年轻的公爵们就半野蛮地自生自长,与其说是按贵族的准则,莫如说是按哥萨克的方式被教养成人。当他们还是乳臭未干的少年时,就已参与了老公爵夫人的各种纷争,去袭击过西文斯基家族,也参加过对鞑靼股匪的讨伐。他们对读书、写字有一种天生的厌恶,整日里拉弓射箭、舞刀弄锤,或是练习抛套马索子,并乐此不疲。当家理财暂时也不是他们的事,因为母亲把经营领地的权力紧紧抓在自己手里,说什么也不放松。见到这些身上流着王家血液,出自名门贵胄的后生,行为举止竟如此顽劣,如此粗鲁,不能不令人感到惋惜。他们头脑愚钝,心如铁石,恰如未经垦殖的草原。然而他们一个个长得跟橡树一样健壮;他们深知自己是粗人,也自惭形秽,羞于与贵族为伍,相反,却很乐于跟那些野性十足的哥萨克首领打交道。他们很早就到尼什人中觅朋结友,那里的人们也跟他们称兄道弟。有时他们在谢契一待就是半年,甚至更长;跟哥萨克们一道去“办实业”,参与他们对土耳其人和鞑靼人的征讨,这一套最后居然成了他们主要的和喜爱的营生。母亲也不反对他们这样干,因为他们经常带回丰厚的战利品。可有一次,在这类征战里,老大瓦西里落到了异教徒的手上。虽说在博洪以及他那些扎波罗热人的帮助下,弟弟们把长兄夺了回来,可他已被烫瞎了双眼。从此瓦西里不得不困守在家;而这个早先性子最野的老大,后来竟变得那么温驯,终日沉湎于思忆和祈祷之中。他的四个弟弟继续到处干仗,终于得了个“哥萨克爵爷”的诨名。任何人只要对罗兹沃吉-希罗马赫瞥上一眼,就能大致猜到住在这里的是些什么样的人。使者和斯克热图斯基校尉带着车队走进庄园的大门后,见到的远不是领主的深宅大院,而是用大块橡木板钉起来的宽大的木棚,窗子开得很狭小,看起来酷似射击孔。仆役的住处、哥萨克的住处、马厩、粮仓、贮藏室都直接跟正屋连在一起,构成了一个无规则的、奇形怪状的建筑物,由许多高矮不一的部分拼合而成。从表面看,它是如此简陋,如此寒碜,以至如果不是窗口露出的灯光,就很难把它看成是人的住所。屋前的场院里,立着两台井架,带着长长的取水吊杆;靠近门口处,有根木柱,顶端扣了只铁环,铁环上锁着一头驯养的棕熊。大门又大又重,也是用粗大的橡木板钉起来的,它卡在通向场院的入口处,而场院周围还挖有壕堑,围着栅栏。
显然这是个设防的村寨,抵御进攻和袭击是很安全可靠的。它在各方面都令人想起边境上哥萨克设防的村落,或者是大部分边境上的贵族住宅,只不过是在规模上多少有些差别罢了。但这座庄园与任何别的贵族庄园相比,看起来更像个什么匪窟。打着火把出来迎客的仆役,看上去贼头贼脑,与其说是仆役,莫如说是强盗。场院里的巨型大狗,使劲地抻着铁链,面目狰狞地狂吠着,似乎要挣脱链子扑向来人。马厩里马匹在嘶叫,年轻的布韦加们跟母亲一起开始向仆役们吆喝着,咒骂着,下达着各种指令。就是在这样一片喧嚷声中,客人们走进了屋子。罗兹万·乌尔苏使者起初见到这庄园的土气和寒碜,几乎后悔不该接受邀请前来宿夜,可一看到屋子里的景象,他又大吃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屋子里的陈设与它简陋的外表完全不相称。最初他们进入了一个宽敞的前厅,墙壁上几乎挂满了甲胄、兵器和各种兽皮。
在两个庞大的火塘里燃烧着整段的原木,借助熊熊的火光可以看到漂亮的马具、闪闪发光的铠甲、镶嵌着闪光宝石的土耳其锁子甲、环扣上带有镀金钮扣的环甲、护胸甲、护腹甲、护心镜、贵重的钢甲、波兰和土耳其的头盔以及带护颈护肩的银顶头盔。在对面的墙壁上,挂着时下已经不再使用的盾牌,旁边就是波兰的矛和东方的短柄标枪。砍杀的兵器也相当多,从马刀、双锋剑直到土耳其弯刀,无所不有,那些刀把、剑柄在火光的照耀下宛如天上的繁星,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在各个墙角上悬挂着成捆的狐皮、狼皮、熊皮、貂皮和银鼠皮,这些都是少公爵们狩猎得来的果实。在稍低一点的地方,顺着墙壁一排猛禽戴着环箍在打盹,有鹰、隼和金雕,这些金雕是从遥远的东方草原上弄来的,专门用于追捕狼。
客人们从前厅走进一个很大的客厅。这儿有座带烟囱的壁炉,烧着金灿灿的炉火。这间房里的陈设比前厅更加阔绰。光亮的护墙板上都覆盖着织锦,地板上铺的是华丽的东方地毯。客厅中央放了一张用普通板料做的有着十字腿的长桌,那上面摆的高脚大酒杯,有的是镀金的、有的是用威尼斯玻璃雕制的。墙边摆着一些小桌子、抽屉柜和搁架,上面放着箱笼、精致的雕花青铜匣子、铜烛台和铜钟,它们都是当年土耳其人从威尼斯人那儿劫掠,后又由哥萨克人从土耳其人手上夺来的,最后才到了这里。整个客厅被大量奢靡的物品挤得满满当当,经常是连主人都不知道它们有何用途。到处是极度的豪华跟极度的草原的粗野混杂在一起。镶饰着青铜、乌木、珠母的价值连城的土耳其抽屉柜旁边是没有刨过的木板搁架,简陋的木椅挨着柔软的盖着呢毯的沙发。按照东方时髦躺在沙发上的靠垫,有着锦缎或丝绸的套子,可里面填充的很少是羽绒或丝绵,经常塞的是干草或豆秸。这些贵重的织物和奢华的物品,都是所谓的土耳其或鞑靼的“财富”,其中一部分是随便花点小钱从哥萨克手里买来的,一部分是老瓦西里公爵在历次战争中缴获来的,也有一部分是年轻的布韦加们跟尼什人一起在征战时夺来的。这些年轻的公爵宁愿驾着平底船去闯荡黑海,而不愿成家立业、经营领地。所有这一切对熟知边区贵族家庭的斯克热图斯基校尉而言,都是不足为怪的,但瓦拉几亚的大贵族却感到非常震惊。这位使者看到,这些年轻的库尔策维奇们置身于靡丽豪华的财物之中,却穿着生牛皮靴和老羊皮袄,跟仆役们的打扮毫无二致;龙金·波德比平塔骑士习惯于立陶宛的风俗习惯,看到这里的一切如此不同,也大为惊诧。
这时年轻的公爵们都来热情、诚挚地招待客人,可他们见的世面很少,毫无贵族风度,一副笨手笨脚、愣头愣脑的样子,斯克热图斯基校尉差点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老二西蒙首先开了腔:
“我们非常高兴见到各位,感谢各位的恩典。我们的家就是各位的家,请各位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我们向各位好心的人鞠躬致敬,各位的到来,给寒舍增了光。”
从西蒙说话的语调上既听不出有什么谦卑之处,也没发现他因接待的是大大高于自己的人士而显得局促不安,可他行礼却是按照哥萨克的习惯,鞠躬时头都低到了腰带上。哥哥鞠罢躬,接着是弟弟们,一个接一个地鞠躬,他们认为这是礼节需要。
“我向列位致敬!致敬!”他们边鞠躬边说。
这时公爵夫人扯住博洪的衣袖,把他领到了另一个房间。
“你听我说,博洪,”她急急忙忙地说,“我没时间跟你长谈。我看到,你对那个年轻贵族咬牙切齿,你想找他寻衅闹事。”
“妈妈!”哥萨克回答,一边亲吻着老人的手,“世界大得很,他走他的路,我走我的路,我既不认识他,也没听说过他。不过,他最好别给我往公爵小姐身上靠,否则,只要我活着,定会拔出刀来在他眼前晃晃。”
“唉呀,你疯了,疯了!哥萨克,你的脑袋长在哪儿啦?你给什么糊涂油蒙住了心窍?难道你想毁掉我们和你自己吗?你可知道,他是维希涅维茨基麾下的军人,一位校尉,一个出色的人物,正因为如此王公派遣他出使汗国,谒见大汗哩。要是他在我们屋顶下,别多说,哪怕就算碰掉他一根头发,你知道,那将会是怎样的局面?总督大人就会把眼睛转到罗兹沃吉来,就会替他报仇,就会把我们撵出家门,往四面八方轰,就会把海伦娜接到卢布内去,到那时看你怎么办!你还能跟王公较量吗?你能去进攻卢布内吗?你若是想尝尝刑柱的味道,那你就去试试!你这个不可救药的哥萨克!……不管那贵族会不会往姑娘身上靠,都要由他去,他怎么来的,就得让他怎么走,但求个平安无事。你得耐着点性子,打落的牙也得往肚子里吞,你要是办不到,我就只好请你滚,你从哪儿来的就到哪儿去,因为你待在这儿会给我们惹祸招灾!”
哥萨克咬着胡子,喘着粗气,但他明白,公爵夫人的话有道理。
“他们明天就走,妈妈,”他说,“我可以忍一忍,但有一点,就是别让那黑眼睛姑娘走出房门来见他们。”
“这有你什么事?是想叫他们以为我在关姑娘的禁闭?她定要露面,因为我想这么做!你可别在这个家里指手画脚,因为你不是这儿的主人。”
“别发火嘛,公爵夫人。既然没有别的法子,我就照您的意思办好了。我对他们准能像土耳其糖果一样甜。我一不咬牙切齿,二不摸刀柄,哪怕是气得要爆炸,哪怕是我的心在呻吟,在滴血!照您的意旨办就是了!”
“啊,这话才说得对!我的雄鹰,拿上你的捷奥尔巴琴,弹弹琴,唱唱歌,你的心情就会舒畅了。现在你该见客去。”
他们一道回到了客厅。客厅里几位少公爵正不知如何侍候客人,只知道一个劲儿地请他们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又一个劲儿地向他们鞠躬,头都低到了腰带上。博洪一进来,斯克热图斯基校尉立刻就朝他的眼睛投去了锐利而傲慢的一瞥,但他在对方的眼神里既没有发现寻衅,也没有发现侮慢的意味。年轻哥萨克首领的一张面孔显得彬彬有礼,喜气洋洋,他伪装得那么好,就连最有经验的眼睛也得上当。校尉仔细地端详着他,因为原先是在暗处,看不清他的相貌。此刻他看到:年轻的哥萨克身材匀称,像棵挺拔的杨树。微黑的脸,点缀着又浓又黑的下垂的胡须。在这张脸上透过乌克兰式的沉思露出一丝儿喜悦,如同透过浓雾露出一轮太阳。他的脑门儿又高又宽,粗硬如马鬃的黑发梳成卷曲的单绺垂落在额上,齐眉修剪成整齐的齿列形状。他浓眉大眼,鹰钩鼻,大鼻孔,一口雪白的牙齿,咧嘴一笑就熠熠生辉,给他这副面容增添了一点凶猛的韵味。不过总的来说,他仍不失为乌克兰美男子的典型,豪放、热情、勇猛好斗。他服饰华丽,在身着老羊皮袄的少公爵们的衬托下,更显出这位草原年轻哥萨克的卓尔不群。博洪身着银色软缎紧身长袍,罩一件红色外套,这是所有佩列亚斯拉夫哥萨克都喜爱的色调。他腰间束着一条绉绸腰带,从腰带上垂下的一根丝质饰带上挂着一把华丽的佩刀,腰带上插了一把土耳其短剑,与这极为名贵、绚烂的短剑相比,他的佩刀和衣着就全显得黯然失色了。那短剑的剑柄和剑鞘上嵌满了珠玉、钻石,令人感到它宛若火星飞溅,光照逼人。看他这般打扮,任何人都会立刻认定,这是位簪缨世胄的王孙公子,而不是什么哥萨克。尤其是他无拘无束,风流潇洒,一副豪门显贵的派头,丝毫不露出身低微的痕迹。
博洪走到龙金骑士跟前,听他讲述先人斯托韦伊科一刻削掉三个十字军骑士脑袋的故事,而后又转向校尉,仿佛他们之间没有发生过任何不快,从容不迫地问道:
“阁下,我听说您是从克里木回来的?”
“是的。”校尉干巴巴地回答。
“那儿我也去过。虽说没有到达巴赫奇萨赖,不过,如果听到的那些好消息是真的,那么,我迟早也是会去的。”
“阁下说的是什么消息?”
“听说,只要仁慈的国王陛下跟土耳其开战,那么总督,维希涅维茨基王公就会用火与剑去收拾克里木。听到这消息,在整个乌克兰和尼什,大家无不欢欣鼓舞。在这样的统帅麾下,我们若是不能到巴赫奇萨赖去乐一乐,那就永远也别想去了。”
“上帝在天!我们准能去乐一乐!”库尔策维奇们吆喝道。
这哥萨克首领提起王公时所表现出的恭敬迷惑了校尉,于是他脸上露出了笑意,说话的语气也温和多了。
“阁下率领尼什人进行过那么多的征战,还不满足么?其实,我看那些征战已经使您享有盛名了。”
“那算得什么?打点儿小小不然的仗,得点微不足道的荣誉;打大仗才能赢得大的荣耀。科纳舍维奇·萨哈伊达奇内不是在平底船上,而是在霍奇姆战役建功立业的。”
这时客厅的门打开了,库尔策维奇家的长子瓦西里在海伦娜的搀扶下慢慢走了进来。他已经完全是个成年人,苍白、枯瘦,一副清心寡欲的忧伤面孔,使人想起拜占庭的圣徒画像。他那披到双肩的长发,由于不幸和痛苦已经过早地白了,眼窝里不是眼球,而是两个殷红的洞;他的手里擎着个铜十字架,就用它在空中画了个十字,为这房间和所有在场的人祝福。
“以上帝和圣父的名义,以救世主和最贞洁的圣母的名义,”他说,“列位若是上帝的使徒,带来了天国的佳音,列位定能受到基督徒的全家欢迎。阿门。”
“请列位见谅,”公爵夫人说,“他神经错乱,讲的都是昏话。”
瓦西里仍在画着十字,继续说:
“正如‘使徒录’里说的:‘为信仰而流血牺牲者,灵魂将得救;为尘世的利益,为贪财或为虏获而死者,将受到诅咒,灵魂永堕地狱……’祈祷吧!你们要遭难了,兄弟们!我也要遭难了,因为我们为虏获而打仗!上帝啊,请对我们这些罪人发发慈悲吧!上帝,请大发慈悲吧……你们,远道而来的诸君,你们带来了什么佳音?你们是使徒么?”
他住了嘴,似乎是在等待答复,因此过了片刻校尉就答道:
“我们是打老远从很高层的人士那儿来的。我们都是军人,随时准备为信仰而牺牲。”
“那么,你们将会得救。”盲人说,“不过,对于我们,得救的时辰尚未到来……你们要遭难了,兄弟们!我要遭难了!”
他说出的最后几个字几乎变成了痛苦的呻吟,他脸上显出了那么深沉的绝望,使客人们简直不知如何是好。这时,海伦娜将他安置在一张椅子上坐好,自己却跑到了前厅,不久她手里拿着一把诗琴进来了。
客厅里响起了轻悄的琴声,随之公爵小姐唱起了一首虔诚的歌:
主啊!我日日夜夜把你呼唤,
愿你救我脱离苦难,
愿你为我把悲伤的泪水擦干,
愿你成为我这罪人的慈父,
愿你能听到我的呼唤!
盲人仰着头,听着歌词。这歌就像镇痛的香膏一样发挥了作用,因为痛苦和恐惧的神情已逐渐从盲人的脸上消逝;最后他的头垂到了胸口,处于一种半睡眠半麻木的状态。
“只要再唱下去,他就会完全平静下来。”公爵夫人悄声说,“列位看到了,他的癫狂就表现在一直期待着使徒的到来,只要家里来了个什么人,他立刻就会问,是不是使徒到来了……”
这时海伦娜接着唱道:
请给我指路,至高无上的主,
我是在茫茫荒漠里苦修,
又像一叶迷航的孤舟,
在汪洋大海上颠簸、漂流。
她那甜美嗓音越来越高,手里抱着诗琴,两眼凝视着上方,她这等超凡绝俗的美,使校尉看得目不转睛。他就这么盯着她看,不觉心荡神迷,忘记了世上的一切。
直到老公爵夫人的声音把他从神魂颠倒中惊醒。
“够啦!他现在一时半刻醒不了。列位,现在请赏光,同我们共进晚餐。”
“请列位赏光,接受我们的面包和盐!”年轻的布韦加们跟着母亲嚷嚷道。
罗兹万使者作为礼仪周到的骑士向公爵夫人伸出了胳膊,斯克热图斯基校尉见机,立刻走到海伦娜公爵小姐跟前。一感觉到她的前臂挎在自己的胳膊上,他那颗心就像蜡一样熔化了,他的双目闪亮,犹如燃烧着火。他说:
“恐怕就连天使在天堂放歌,也比不上小姐你唱得这么美妙。”
“骑士,拿我唱的跟天使相比,是有罪过的。”海伦娜回答。
“我不知道是否有罪过,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只要我能至死听到你唱歌,我宁愿一双眼睛给人烫瞎。——啊!这真是急不择言!倘若我真成了盲人,就看不见你的玉容,那同样也是使人无法忍受的折磨!”
“快别这么说,阁下,明天您一离开这里,就会把什么都忘到九霄云外了。”
“啊,绝不可能!因为我已经深深爱上了小姐,我这一辈子就只爱你,绝不会再爱上别人。”
灿烂的红霞飞上了公爵小姐的面颊,她的胸脯开始不停地起伏。她想说点什么,可她的嘴唇在一个劲儿地哆嗦。于是斯克热图斯基校尉接着说:
“怕是小姐会把我忘到九霄云外去,你身边有那么个漂亮的年轻哥萨克,他还会用巴拉莱卡琴为你唱歌伴奏。”
“绝不!绝不!”姑娘悄声说,“不过,阁下对他可得提防着点儿;这是个可怕的人。”
“个把哥萨克对我算得什么,哪怕是整个谢契都跟他一起对付我也不在话下。为了你我无所畏惧,什么都敢干。对于我,你是无价的瑰宝,你是我的天,我的地,我的世界,不过你得让我知道,你对我是否也有同感?”
悄悄的一声“是”传进斯克热图斯基校尉的耳中,听起来就像天堂的音乐,他顿时感到,在自己的胸腔里至少有十颗心在跳动;他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格外明亮,宛如阳光普照,万物生辉;他感到自己浑身充满了某种前所未有的力量,感到自己肩上生出了翅膀。晚餐时博洪的面孔在他眼前晃了几次,那张脸变得很厉害,一点儿血色也没有,可校尉既已博得海伦娜的钟情,对这个竞争者也就全不在意了。
“他是自作自受!”校尉心想,“但愿他别挡我的道儿,否则,我可要收拾他。”其实他的心思并没放在博洪身上。
此时此刻,他感受到的只是,海伦娜坐得离他这么近,胳膊肘子几乎碰到了她的胳膊肘子,他看到她脸上的绯红并未消退,感受到从那火样的红霞辐射出的热,他看到了她那起伏的胸脯,看到了她那双眼睛时而温柔地低垂,丝绒般的睫毛盖住了明媚的双眸,时而又闪闪发光,宛如两颗璀璨的星星。因为海伦娜虽说经常受到老公爵夫人的呵斥,孤苦伶仃地在忧郁和恐惧中成长,可她毕竟是个有着火一般热忱的乌克兰姑娘。一旦有道温暖的爱情之光投射到她身上,她立刻就会像玫瑰花绽蕾怒放,就会唤醒她那迄今还在沉睡、鲜为人知的新的生命。她脸上闪现出幸福、果敢和激奋之光,那发自心灵深处的激情与少女的羞怯交织在一起,使她那玫瑰般娇媚的面庞大放异彩。斯克热图斯基校尉也是差点儿没灵魂出窍。他喝得醉醺醺,但并非只是蜜酒之使然,因为他早已被爱情的琼浆灌得飘飘然如沉醉乡了。他坐在桌旁,看到的只是自己的姑娘,别的人他一概视而不见。他没看到博洪的脸越来越苍白,并且越来越频繁地用手去摸剑柄;他没有听见龙金骑士第三次谈起他那先人斯托韦伊科的英雄事迹,也没听见库尔策维奇几兄弟谈的那些捞“土耳其财富”的出征。除了博洪,所有的人都在喝酒,老公爵夫人做出了最好的表率,她一会儿为客人们的健康干杯,一会儿为仁慈的王公长寿干杯,一会儿又为瓦拉几亚公卢普乌的长寿干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桌旁的谈话又转到瞎眼的瓦西里身上,谈起他昔日的骑士威风,谈起他那次不幸的征战和他今日的癫狂。老二西蒙解释说:
“请设身处地想想,列位,哪怕是最小的一丁点儿草屑落入人眼,都会妨碍视力,更何况是大滴大滴的焦油往眼睛里滴,又怎能不使人失去理性,不发疯呢?”
“啊,眼睛可是非常娇气的instrumentum。”龙金骑士说。
这时老公爵夫人发现博洪脸色大变。
“你怎么啦,我的雄鹰?”
“我的心在滴血,妈妈。”他阴郁地回答,“可是哥萨克说出的话不是一阵烟,因此我得强忍着。”
“忍着点吧,我的儿,你会得到报偿。”
晚餐已经结束,但还是一个劲儿地往酒杯里斟蜜酒。又招呼来一些哥萨克仆役,忙着张罗舞会。巴拉莱卡琴、手鼓都弹了起来,敲了起来;伴着这琴声、鼓声,昏昏欲睡的仆役们开始跳舞。接着年轻的布韦加们也开始蹲下身子跳出伸腿的舞步;老公爵夫人则双手叉腰,开始在原地蹬动着两条腿,唱着,跳着。见此情景,斯克热图斯基校尉就领着海伦娜离席去跳舞了。当他用双手搂住她时,觉得是把整个天国都贴在了自己心头。他俩飞速地旋转,她那长长的发辫缠住了他的脖子,仿佛是姑娘想把他永远系在自己身边。这贵族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了,当他认为无人注视他们时,就低下头,用尽浑身的力气吻了她那甜蜜的娇唇。
夜阑人静,斯克热图斯基和龙金骑士单独待在一间安置他们就寝的房中,校尉没有睡,而是坐在沙发床上,说道:
“阁下明天得跟另一个人一起到卢布内去了!”
波德比平塔正好念完主祷文,就瞪大了眼睛问道:
“怎么回事?难道阁下要留在这里不成?”
“不是我要留在这里,而是我的心要留下,跟我一起走的只是dulcis recordatio。阁下看到,我是多么激动,万种柔情使我简直喘不过气来。”
“阁下莫非是爱上了公爵小姐?”
“可不是!真实到就像我活生生地坐在阁下面前一样。睡意已经从我的眼皮底下溜走了,我只想叹气,到时候我恐怕整个儿都会在叹息中溶化。我之所以对阁下讲,是因为阁下有一颗多情的心,也渴望爱情,一定能理解我的苦楚。”
龙金骑士也开始长吁短叹起来,表明对这情爱的折磨能够理解。过了一会儿,他忧戚地问:
“莫非阁下也盟过什么誓要保持童贞?”
“阁下问得真有点儿荒唐,若是大家都盟那么个誓,那么genus humanum岂不是要绝种了吗?”
这时一个仆役走进房来,打断了他们的交谈。这是个年老的鞑靼人,一双敏锐的黑眼睛,皱巴巴的像只干苹果的脸。他一进屋就向斯克热图斯基校尉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问道:
“爵爷们想要点什么不?上床前要不要来杯蜜酒?”
“不要,用不着。”
鞑靼人走到斯克热图斯基校尉跟前,嗫嚅道:
“我从小姐那儿来,有句话让捎给阁下。”
“你简直是雪里送炭!”校尉高兴得叫嚷起来,“你可以当着这位骑士的面讲,我什么都不瞒他。”
鞑靼人从袖子里摸出一段丝带:
“小姐派我给阁下送来这绦带,并且让我告诉阁下,她是用整个灵魂爱您。”
校尉一把夺过绦带,心荡神驰地吻着,又把它紧紧地贴在胸口,等他稍微平静了一点儿之后,才问:
“小姐让你给我捎来什么话?”
“她说,她是用整个灵魂爱着阁下。”
“奖你一个银币,报答你这一次的辛劳。她是说,她爱我?”
“是的!”
“再奖你一个银币:愿上帝祝福她。她是我最最亲爱的人。请你也这样转告她……或者,你等一会儿,我写封信给她,去给我拿墨水和纸笔来。”
“拿什么?”鞑靼人问。
“拿墨水、笔和纸。”
“这些东西我们家里可没有。瓦西里公爵在的时候倒是有过,后来少爵爷们跟修士学习写字的那阵子也有过,可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斯克热图斯基校尉急得把手指掰得咔吧响。
“波德比平塔骑士,阁下也没有墨水和笔吗?”他又问。
立陶宛人把两手一摊,抬眼望着上方。
“呸,真是见鬼了!”校尉嘟哝道,“会遇到这样的麻烦!”
鞑靼人蹲在炉前,边拨弄着炭火边说道:
“干吗要写信?小姐也睡觉了。阁下要写的,明天就可以亲口告诉她。”
“既然找不到笔墨纸张,就只好这样了。看得出来,你对公爵小姐很忠实。这是第三枚银币,这枚塔勒也奖给你。你侍候公爵小姐很久了吗?”
“嗬!嗬!那还是四十年前的事,瓦西里公爵俘虏了我,从那时起我就忠心侍候他,就在他要隐姓埋名出逃的那天夜里,他把女儿托付给了康斯坦丁,同时对我说:‘诚实的人!你要寸步不离地跟着姑娘,要像爱护眼珠一样爱护她。’除了真主没有别的神!”
“你就一直这么做的么?”
“不错,我一直这么做,眼睛老盯着她。”
“说说,你见到了什么?公爵小姐在这儿过得怎么样?”
“他们对她可不好,尽打她的坏主意,要把她给博洪,那家伙是条该下地狱的狗。”
“哼!他们办不到!会有人出面保护小姐!”
“可不是!”老人说,同时拨弄着烧得很旺的木柴。“他们要把她给博洪,让他像狼叼羊羔似地把她叼走,他们就可以安安稳稳地待在罗兹沃吉了。因为罗兹沃吉是她的,是瓦西里公爵留给她的产业,不是他们的。博洪是准备这么干的,因为他藏在丛莽里的金银比罗兹沃吉的沙子还多。可是自从他当着小姐的面用长斧子把一个人劈死了之后,小姐就恨他。自从发生了这起流血事件,憎恨就不断增长。真主是唯一的主宰!”
这一夜校尉就无法入睡。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看着月亮,脑子里权衡着各种解决问题的方式。他现在明白了布韦加们打的是什么如意算盘。倘若邻近的某个贵族娶了公爵小姐,他一定会提出对罗兹沃吉的业权要求,而且理由充分,因为这领地本来就是属于她的;或许还会要求审查他们充当监护人时的账目。正是由于这个缘故,已经哥萨克化的布韦加们就决定把姑娘嫁给一个哥萨克。想到此,斯克热图斯基校尉就攥紧了拳头,在身边摸宝剑。他下定决心要粉碎这一图谋,而且感到自己有力量办到。须知耶雷梅王公也拥有对海伦娜的监护权。首先,罗兹沃吉是维希涅维茨基家恩赐给老瓦西里公爵的,其次,瓦西里本人也曾从巴尔城致函王公向他请求过对女儿溥施洪恩。只是由于忙于公务、战争和各种安邦治国的大事,王公才未能顾及到那姑娘。但只需一句话就足以提醒他,也就能做出公正的解决。
斯克热图斯基校尉上床睡觉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可他睡得很酣畅,等他一觉醒来,对如何行动便已成竹在胸。他和龙金骑士都匆忙穿好了衣服,车队已准备停当,校尉的亲兵们也都已上了马,正待命出发。客厅里,使者正在几位年轻的库尔策维奇和老公爵夫人的陪伴下津津有味地喝汤;博洪却不在那里,不知是在睡觉,还是已经走了。
吃过早餐后,斯克热图斯基说道:
“尊敬的夫人!Tempus fugit,过一会儿我们就要上马起程了,我们应该衷心感谢府上的盛情款待,不过在致谢前,我个人有件重要的事想找公爵夫人和几位少爵爷单独谈谈。”
公爵夫人的脸上露出了惊诧的神情;她看了看几个儿子,看了看使者,又看了看龙金骑士,似乎是想从他们脸上的表情中猜出点什么,然后略带点不安的口气回答说:
“我悉随尊意,阁下。”
使者站起来打算告退,可她没同意,而是领着校尉和儿子们走进了那个挂满甲胄和兵器的前厅。年轻公爵们并排站在母亲身后,公爵夫人则站立在斯克热图斯基对面,问道:
“阁下想谈的是什么事?”
校尉那锐利、几乎是森严的目光盯在了公爵夫人的脸上,只听他说道:
“请原谅,夫人,还有你们,年轻的爵爷们,我的举动有点儿不合习俗,不是派来像模像样的媒妁,而是自作冰人,亲来委禽,求结姻好。事出唐突,可是没有别的办法,不得不如此;既然是万不得已,也就不能犹豫不决了。现在我郑重地向作为海伦娜公爵小姐监护人的公爵夫人,以及各位少爵爷提出我谦卑的请求,请答应把公爵小姐嫁我为妻。”
即使是此时此刻,在这隆冬时节,罗兹沃吉的场院里突然响起了一声炸雷,它给公爵夫人和她的儿子们带来的惊吓,也远不如校尉的这番话给他们的惊吓来得猛烈。顷刻之间,他们个个震惊得目瞪口呆地望着这说话的人,而他,站立在他们面前,挺直、平静,带着令人惊奇的傲气,仿佛他不是在求婚,而是在给他们下命令,把他们弄得哑口无言,一时竟找不出一句话来回答。终于还是公爵夫人开了口:
“怎么回事?阁下求婚?是为海伦娜么?”
“是的,我求婚,尊敬的夫人,而且这是我坚定不移的意愿。”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我在等待您的答复呢,尊敬的公爵夫人。”
“请原谅,阁下,”公爵夫人冷静了下来,她的嗓音也变得冷峻、干巴巴的了,“有这样一位骑士来求婚,对于我们,当然是莫大的荣幸。但这事是不会有结果的,因为我已经把海伦娜许配了别人。”
“请尊敬的夫人,作为一个明智的监护人考虑考虑,您这样做是否有违公爵小姐本人的意愿;请权衡一下,比起您把她许配的那个人来,我是否更好些,更合她的心意。”
“尊敬的阁下,究竟谁更好,该由我来品评。阁下有可能是最好的,可这对我们没有意义,因为我们不认识您,对您不了解。”
校尉听了这话,更加倨傲地挺直身子,他的目光变得冷冰冰,像刀子一样锐利。
“可我了解你们,一群恩将仇报之徒!”他气愤地说,“你们打算把自己的亲属嫁给一个乡巴佬,只要他让你们非法地占有这份产业。”
“你才是恩将仇报之徒!”公爵夫人叫嚷说,“你就是这样报答我们对你的款待?你心怀的就是这等感激吗?你这毒蛇!你是什么东西?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年轻的库尔策维奇们把手指掰得咔吧响,眼睛都向墙上挂的兵器张望,校尉却呵斥道:
“异教徒!你们霸占了一个孤女的产业,可你们会竹篮打水一场空。这件事王公殿下今天就会得知详情。”
一听此言,公爵夫人就冲到房间后边,抓起一条长矛转身朝校尉扑来。几位少公爵跟着也都去抓兵器,各人能抓到什么就是什么,有持马刀的,有持链锤的,有持匕首的,有持长剑的,他们站成个半圆形围着校尉,像一群发了疯的狼似地喘着粗气。
“你想去报告王公?”这老妇人喊道,“可你知道,你就能活着离开这里?这不是你最后的时辰?”
斯克热图斯基两手叉在胸前,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可是作为王公的使者出使克里木回来的,”他平静地说,“你们不妨试试,让我在这儿流一滴血,三天之内,这个地方保准连灰都剩不下,而你们也全都要在卢布内的地牢里烂掉。看看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力量能救得了你们?别威胁我,我是不怕你们的!”
“我们会死,但你会死在我们前头。”
“那就动手吧,冲我胸口来吧!”
在母亲的率领下,少公爵们都将兵器指向了校尉的胸口,可是却似乎有条看不见的锁链拴住了他们的手。他们气喘吁吁,咬牙切齿,在无力的疯狂中徒劳地挣扎,竟然谁也不敢贸然进攻。维希涅维茨基的威名令他们胆寒,使他们动弹不得。
斯克热图斯基校尉控制了局面。
公爵夫人无底气的愤怒变成了滔滔不绝的谩骂:
“你这狡猾的骗子!你这没皮没脸的东西!你这穷光蛋!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打王家血统的主意,那是痴心妄想!我们把海伦娜嫁谁都行,就是不嫁给你。你就是搬来王公给我们下命令,我们不听,他也无可奈何。”
斯克热图斯基校尉回答说:
“至于我的阀阅门第,这会子没工夫跟你们啰嗦,不过我想,像你们这等公爵,给我们家执剑持盾,或者还勉强凑合。再说,既然在你们眼里一个乡巴佬都是好的,那我就该更好。就我个人的财产,跟你们比也不相上下。你们既然说,不把海伦娜嫁给我,那就请你们听仔细了:我本来打算把罗兹沃吉留给你们,也不要求审查你们充当监护人时的账目……”
“罗兹沃吉不是你的,给不给由不得你。”
“不是说现在就给,只是我应允将来给你们,而且以骑士的千金一诺为凭。现在由你们抉择:要么就向王公了结作为监护人时的账目,搬出罗兹沃吉,另谋生路;要么就把姑娘嫁给我,保住地产……”
长矛慢慢从公爵夫人手中垂下了,过了一会儿就哐啷一声落到了地板上。
“请你们做出抉择。”斯克热图斯基校尉重复了一遍,“aut pacem,aut bellum!”
“真是运气,”库尔策维卓娃的语气已经和缓多了,“幸亏博洪带着鹰走了,因为他昨天就猜到你的图谋,连看都不想看你,否则非得闹出一场流血事件不可。”
“尊敬的夫人,我佩着把战刀,也不是为了抻腰带的。”
“您也该想想,这样做是否合乎一个骑士的身份?人家好心好意请您做客,您却对人家这种态度,逼着人家把姑娘嫁给您,就像土耳其人抢女奴似的,有您这样的礼数么?”
“既然姑娘要被卖给一个乡巴佬为奴,我这样做也未尝不可。”
“请阁下对博洪别这样开口乡巴佬闭口乡巴佬的,尽管我们不知道他的双亲是什么人,可他到底是个响当当的军人,一位大名鼎鼎的骑士,而且他自孩提时代就跟我们相熟,像我们家的人一样。若有人从他身边把姑娘夺走,那就跟用刀子捅他的心一样。”
“尊敬的夫人,我该起程了,请多多包涵。我再说一遍,请您做出抉择吧!”
公爵夫人转向他的儿子们,问道:
“好吧,孩子们,这位骑士提出了如此‘谦卑’的请求,你们说该怎么办?”
布韦加们面面相觑,彼此用胳膊肘磕碰着,却沉默不语。
终于西蒙嘟哝了一句:
“妈妈,你吩咐我们揍他,我们就揍;你吩咐把姑娘给他,我们就给。”
“揍也不行,给也不行。”公爵夫人说。
然后她转身对斯克热图斯基说:
“阁下,你可把我们逼到了墙角,逼得我们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博洪可是个疯子,他什么都干得出来。谁能保护我们不受他的报复?他自己会死在王公手里,但他先会让我们统统丧命。我该怎么办?”
“那是您该操心的事。”
公爵夫人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
“给我听着,我的骑士爷!这一切必须严守秘密。我们先把博洪打发到佩列亚斯拉夫去,然后带着海伦娜到卢布内去,而你去请求王公,派支部队到罗兹沃吉来驻防。博洪在这附近有一百五十名哥萨克,驻扎在各个贵族庄园,其中一部分就驻扎在我们这儿。你马上就想把海伦娜带走是不行的,因为他准会在半路拦截,把她抢走。没有别的法子,只能这样安排:你只管走你的,别对任何人吐露一点风声,等着我们。”
“你们若是背叛我呢?”
“但愿我们背叛得了!可我们办不到,你自己看到的。你得向我们保证,严守秘密!”
“我保证。可你们会给我姑娘吗?”
“我们不能不给,虽说我们为博洪感到惋惜……”
“喔唷!各位少爵爷,”校尉突然扭头对布韦加们说道,“你们有四个人,个个壮实得跟橡树一般,却害怕一个哥萨克,只能耍花招骗他!虽说我理应向你们表示感谢,但我还是要说,一个高尚的贵族干这种事实在不妥!”
“你就别再搅和了,”公爵夫人叫道,“这不是你的事。我们该怎么办?你有多少兵马来对付他的一百五十名哥萨克?你能保护我们吗?他若是用暴力来劫持海伦娜,你能保护得了吗?这不是你的事。你回你的卢布内,我们该怎么干是我们的事,好歹负责把海伦娜给你送去就是了。”
“您想怎么干,悉听尊便。我要告诉你们的只有一条:如果公爵小姐在这儿受了什么委屈,你们就要遭殃!”
“别用这副腔调对我们讲话,别把我们逼到绝望的地步。”
“因为你们过去强迫她唯命是听,而现在你们又拿她来交换罗兹沃吉,你们脑子里连想都没想过,是否应问问她,对我这个人是否中意。”
“那好,现在就让我们当着你的面问问她。”公爵夫人说道,她觉察到了校尉语言中明显的轻蔑,胸中重又燃起了一股无名怒火,但她无计可施,只好强忍着。
西蒙去叫海伦娜,旋即就跟她一起来到了前厅。
室内狂怒、威吓的余波未逝,恰如雷霆过后回响犹存,就在这攘臂瞋目、皱眉蹙頞、七窍生烟之际,海伦娜出现了,她那花容玉貌,光彩夺目,真像是暴风雨后丽日当空。
“亲爱的小姐!”公爵夫人指着斯克热图斯基阴沉地说,“如果你中意这位骑士,他就是你未来的夫君。”
海伦娜的脸渐渐发白,白得像墙壁。她用双手捂住眼睛,然后又突然把两只手一齐伸向了斯克热图斯基。
“这是真的么?”她在狂喜中悄声问道。
一个钟头之后,使者和校尉的随从队伍沿着一条林间道路朝卢布内的方向缓辔而行。斯克热图斯基和龙金·波德比平塔骑士的坐骑在前边开路,随后使者的车队排成了长长的一列。校尉完全沉浸在深思和依恋里,骤然传来断断续续的歌声,把他从沉思中惊醒:
思念呀,思念,使我心酸……
密林深处,在被农民的车辆碾出的一条狭窄小道上,博洪单人独骑出现在他们的眼帘。他那匹马嘴冒白沫,浑身是污泥。
这哥萨克显然是按照自己的习惯冲进草原、森林,纵马狂奔,散漫如风,跑到遥遥的远方,去消释自己内心的痛苦,试图以这种办法来忘掉一切。
现在他正好是在返回罗兹沃吉途中。
斯克热图斯基校尉看到他那魁伟的、骑士派头十足的身影一闪而过,不由自主地想道,甚至嘟囔开了:
“算我走运啊,幸好他当着她的面劈死了一个人。”
骤然间一种莫可名状的忧伤涌上了他的心头,仿佛是为博洪感到惋惜似的,尤其使他不快的是,他受到对公爵夫人千金一诺的约束,否则,此时此刻,他定会策马去追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对手,并且对他说:
“我们两人都爱着同一个姑娘,因此你我之中只有一个能活在世上。既然如此,哥萨克,就请拔出你的弯马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