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克热图斯基校尉回到卢布内后,并未立即见到王公,因为王公到谢尼察去了。王公的老侍从苏弗琴斯基家举行命名洗礼,王公带了王妃、两位兹巴拉日的郡主和许多王府随从前去祝贺。关于校尉从克里木返回和使者罗兹万到达的事已经派人到谢尼察禀报王公;斯克热图斯基经过长途跋涉顺利归来,受到熟人和同僚们的热烈欢迎,尤其是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更是兴高采烈地向他嘘寒问暖。自从那次动刀子决斗之后,他俩倒成了莫逆之交。这位骑士与众不同的是,在爱情问题上老也没有个结果。当他确信阿露霞·博若博哈塔对他虚情假意之后,他那颗温柔的心就转向了另一位王府侍女,阿涅拉·伦斯卡小姐,而这一位就在一个月前跟斯坦尼舍夫斯基骑士结了婚。伏沃迪约夫斯基为了寻找慰藉,就向维希涅维茨基王公的侄女,兹巴拉日的大郡主安娜暗送秋波。

不过他还算有点自知之明,懂得似这等攀龙附凤的事,就是连最渺茫的希望也不会有,更何况温奇察总督的公子已经约请博增斯基和拉斯索塔两位大媒向郡主提亲了。不走运的伏沃迪约夫斯基把自己近来的种种伤心事一五一十统统都告诉了我们的这位校尉,还向他透露了王府的种种趣事和秘闻,校尉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脑子里和心里装的却是别的事。倘若不是那种跟恋爱有关的令人窒息的不安,斯克热图斯基校尉在长期离开卢布内后顺利归来,本该是非常愉快的。在这儿围绕他的是一张张友善的面孔和他早已习惯了的沸腾的军人生活。卢布内虽说不过是王公的一处城堡式别业,可就其宏伟、壮丽而言,足以与所有的“藩王”府第并驾齐驱,有别于它们的只是在这里过的是一种纪律严明的真正的军营生活。任何一个不了解卢布内的习俗和制度的人,即使是在最平静的时期,初来乍到也都会以为这儿正在准备一场大规模的征战。在这儿,军人高于王府侍从,钢铁胜似黄金,营地的号声盖过宴乐的喧阗。无论走到哪个角落,一切都井然有序,军风法纪更是任何别的地方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到处布满了各路团队的骑士:铁甲骑兵、龙骑兵、哥萨克团队、鞑靼团队、瓦拉几亚团队,在各种旗号下服役的不仅是整个第聂伯河流域的人,还有来自共和国四面八方的志愿参军的贵族。大凡愿意在真正的骑士学校接受训练的人,都拥到卢布内来了,其中除了罗斯人,也不乏马祖尔人、立陶宛人、小波兰人,甚至还有普鲁士人。步兵团队和炮兵,即被称之为“火神兵”的团队主要是由精选的德意志人组成,他们都是享受优厚待遇的雇佣兵;在龙骑兵中服役的大都是本地人,立陶宛人多在鞑靼团队,小波兰人则最愿集结在铁甲骑兵的旗号下。王公不许骑士精神稍有懈怠,因此兵营总是处于无休止的运动之中。团队经常调防,一些开赴驻防哥萨克的村落和边境哨卡,另一些团队则调往内地,卫戍京畿;在卢布内是天天训练,日日演习,持久不断。即使没有鞑靼人骚扰,王公也时常进行远征,进入寂无人烟的草原和荒野,让士兵习惯于行军,那些人迹不到的地方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致使王公名飞日月上,威与风云翔。譬如去年秋天,他就曾亲自率军沿第聂伯河左岸一直到达了边城库达克,在那儿镇守的格罗齐茨基总兵接待他一如接待一位分封的君主。而后他又顺着湍滩深入到霍尔季察,并且命人在库奇卡塞的峭壁上垒起了一座大大的石冢作为纪念,同时也把它作为一种标志,表明从来没有哪位贵族朝这个方向走得这么遥远。

书记官博古斯瓦夫·马什凯维奇公爵是个优秀的军人,年轻而有学问,他把王公的这次远征以及其他历次行军都记录在案,正是他向斯克热图斯基描述了这次远征的种种奇遇。伏沃迪约夫斯基在一旁证实,因为他亲身参加了这次远征。他们目睹了第聂伯河上的那些石槛瀑布,感到惊讶至极,尤其是那可怕的涅纳塞泰茨湍滩,年年都要吞噬数十条生命,一如昔日的斯库拉和卡律布狄斯。随后他向东进入刚被焚烧过的草原,到处是没有燃尽的灰烬,灼热异常,乘骑无法通行,他们不得不用皮革包着马蹄走。他们一路遇到的爬虫、蛇蜥多得数不胜数,单是硕大的游蛇就有十肘长,有男人的臂膀那么粗。他们沿途在一些孤零零的橡树上刻下王公的纹章pro aeterna rei memoria,最后他们进入了荒漠的大草原,那儿已经完全看不到人的踪迹。

“那时我以为,”有学问的贵族马什凯维奇说,“最后我们是要学着乌吕塞斯的样子进入冥府了。”

这时伏沃迪约夫斯基骑士插言说:

“扎莫伊斯基卫队长的前卫人员发誓说,他们已经见到了fines,orbis terrarum就在那里终结。”

斯克热图斯基校尉也向他的伙伴们谈起了自己的克里木之行,为了等候汗的答复,他在那里待了近半年之久。他谈到了那里从前留下的一些城市今日的状况,谈到鞑靼人和他们的军事实力,最后谈到,他们听说共和国将以倾国之兵对克里木进行一场总攻时是如何担惊受怕、人心惶惶的。

每天晚上他们就这么闲聊着,等待王公归来。校尉把龙金·波德比平塔骑士向自己亲密的战友们做了介绍。龙金为人随和,立刻就赢得了大家的好感,他演习剑术时所表现的那种超人的力气也博得众人的敬重。他已经向这个人或那个人讲述了自己的先人斯托韦伊科一剑砍下三颗敌人首级的故事,但关于自己的盟誓却闭口不提,免得又让人拿来开玩笑。他跟伏沃迪约夫斯基最相投契,因为两人都有一颗温柔多情的心;没过几天,他俩就常常一起爬到要塞围墙上长吁短叹,一个叹明星高照,可望而不可即,这叹的是安娜郡主;另一个叹的是发誓要取的那三颗人头,如今尚不知远在何方。

伏沃迪约夫斯基拉龙金骑士参加龙骑兵团队,而这立陶宛人却无论如何要投身铁甲骑兵,在斯克热图斯基的指挥下效力。在卢布内时他就满怀喜悦地了解到,校尉受到所有人的敬重,被视为第一流的骑士,是王公麾下最优秀的军官之一;同时他在斯克热图斯基任校尉的铁甲骑兵团队也正可望接任空缺,因为诨名叫Miserere mei的扎克热夫斯基骑士两星期来一直卧病在床,由于潮湿,他浑身的金疮一齐迸发,生命岌岌可危。这件事使校尉的爱情烦恼之上又添加了面临失去一位忠实可靠而且经验丰富的老战友的悲哀——每天他都是一连几个钟头寸步不离地守候在病人床前,竭尽全力安慰他,鼓舞他,给他希望,对他说,他们日后还要不止一次共同行军打仗。

但是老人已经不需要安慰了。他躺在铺着马革的骑士硬板床上安详地等死,他几乎是带着天真无邪的微笑仰望着挂在床头的带有耶稣受难像的十字架,对斯克热图斯基说:

“Miserere mei,校尉阁下,我是要到天国去寻找自己的鸿运了。可我遍体鳞伤,浑身都是窟窿眼儿,我真担心,负责天国整洁的上帝的大管家圣彼得见到我这身百孔千疮的皮囊,会嫌弃我,不放我进天国的大门。但我会对他讲:‘亲爱的圣彼得,请你别让我蒙羞,我凭马勒古的耳朵起誓,这全是异教徒作的孽,如此糟践了我的皮囊……求你怜恤我!不管怎样,倘若有朝一日圣米迦勒率领天兵去讨伐地狱的魔道,我老扎克热夫斯基还是能派上用场的。’”

校尉虽说作为一名军人对死亡早已司空见惯,而且他自己也不是没有把人送上西天过,可是听到老人这样跟他诀别,就忍不住泪如泉涌。这老人临终如此宁静、安详,俨如一轮无限美好的夕阳冉冉沉落。

直到一天早上,卢布内所有天主教堂和东正教堂全都敲响了挽钟,才最终宣告了扎克热夫斯基骑士的逝世。也就是在这一天,王公从谢尼察回来了,随行的有博增斯基和拉斯索塔两位骑士以及全体王府人员,还有许多贵族和数十辆轻便马车,真是个浩浩荡荡的队伍。这是由于到苏弗琴斯基家做客的众多人士都与王公同行而归。

耶雷梅王公为扎克热夫斯基举行了隆重的葬礼,以此追念死者的功绩,也显示他对擐甲操戈的骑士何等珍视。出殡时驻守卢布内的所有团队都参加送葬队列,要塞围墙上响起火绳枪和滑膛枪的枪声,骑兵团队以战斗队列从城堡一直排到了教区教堂,卷掩着军旗志哀;随后是步兵团队,他们都倒垂着枪支。王公本人身穿丧服,骑马护行于灵车之后,镀金的灵车由八匹乳白色的战马牵引,马匹头上都饰有黑鸵鸟羽簇,鬃毛和尾巴全都染成了猩红色。灵车前面,齐步前进的是组成王公近卫队的一队土耳其精兵;灵车后面,是一队西班牙式打扮、骑着高头大马的少年侍从;再后,则是王府高级官员、贴身侍从、照管起居的近侍;殿后的是王府的武装随从和仆役。灵车在教堂门口停下,在这儿由雅斯库尔斯基神甫致词,他作为接灵人说道:“扎克热夫斯基阁下,您往何处去,为何走得这样匆忙?”接着是死者的几位战友致悼词,其中也有斯克热图斯基校尉,他是作为死者的长官和挚友致词的。然后扎克热夫斯基的遗体被抬进了教堂,在这里主持安魂祈祷的是最长于辞令的耶稣会神甫穆霍维耶茨基,他声调高亢、优美,词藻华丽,说得情真意切,以至王公都感动得伤心啜泣起来。因为王公有一颗罕见的慈爱的心,对于士兵,他是他们真正的父亲。他驭下严明,维持着铁一般的法纪,然而对人他却是慷慨大度,慈悲为怀,他那副菩萨心肠是任何人也不能与之媲美的,他不仅对他的属下关怀备至,而且恩及他们的妻子、儿女。对于叛逆,他诚然是可怕的,冷酷无情的,然而不仅对于贵族,而且对于他治下的所有平民百姓,他又是真正的恩主。一六四六年蝗虫毁损了谷物,他给租户免去了全年的租赋,并且下令开仓放粮赈济所有受灾的臣民;而在霍罗尔发生火灾之后,他承担了所有市民两个月的全部生活费用。那些王庄的承租人和主管人都战战兢兢,生怕他们有什么贪赃枉法或欺压百姓的事传到了王公的耳中。就连孤儿也都得到了精心的照拂,以至在第聂伯河左岸人们竟把孤儿称作“王公的孩子”,因为正是格雷泽尔达王妃亲自过问对孤儿的养育,而穆霍维耶茨基神甫则给她出谋划策当助手。那时在王公治理的土地上秩序井然,人民丰衣足食,世道公正太平;但也有恐怖:谁若对王公哪怕是稍有反抗,他必动雷霆之怒,惩罚也是极为严酷的。他之施政宽大为怀与执法如山并行不悖。在当时那个时代,在他统治的那个地区,非严刑峻法、甲兵威武不能使百姓繁衍生息,也不能保障生产兴旺,而正是由于有了这种威严,在那广袤的荒野上才兴起了城市、乡村,日出而作的农民才能压倒造反成性的哥萨克,商人们才能太太平平地买卖货物,教堂才能为虔诚的信徒敲响宁谧的祷钟,外敌才不敢越国界一步,成批的强盗才会死于柱刑或者被改造成听从调遣的士兵,从而荒原也才怒放出这文明之花。

野蛮的地区和野蛮的居民需要的正是这种铁腕统治,因为到第聂伯河左岸来的既有乌克兰最不稳定的自发势力,也有一批批为土地所吸引、为沃野所诱惑蜂拥而来的移民,其中有从共和国各地庄园逃跑来的农奴,也有越狱的囚犯,一句话,正如李维所说:“pastorum convenarumque plebs transfuga ex suis populis.”只有雄狮般的统治者才能控制住这等人物,把他们变成老实、安分的移民,迫使他们融入整个移民生活的轨道。只有雄狮发出的吼啸,才能使百兽慑服。

龙金·波德比平塔骑士是在葬礼上第一次见到王公的,一时间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他久闻王公的威名,如雷贯耳,他想象中的王公必定是位超越一切凡人身材的顶天立地的伟丈夫,然而此刻见到的王公,几乎是个小个子,而且相当瘦削。他还很年轻,刚满三十六周岁,但他脸上已经留下了戎马倥偬、劳累无休的明晰印记。如果说他在卢布内安富尊荣,俨如一位真正的君主,可是在频繁的征战和行军之时,他跟普通士兵一样,历尽千辛万苦,跟士兵啃一样的黑面包,睡一样的毛毡地铺。他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在兵营的军务中度过,这一切自然会在他脸上表现出来。无论是谁,只要朝这张面孔瞥上一眼,就会认定,此人极不寻常。这张面孔显露出的是钢铁般不屈的意志、赫斯之威和浩然之气,任何人在他面前都会情不自禁地低头叹服。看得出来,此人深知自己的权势和伟大,即使是明天就给他头上戴顶王冠,他既不会感到惊骇,也不会被王冠的分量压得透不过气来。他那双眼睛大而宁谧,甚至温柔,可是那里面却似乎休眠着万钧雷霆,让人感到,谁若是去触发这雷霆,那谁就必定会遭殃。他眼里那种恬静的光芒有股让人难以承受的慑服力量,常见到一些外国使者、精明的宫廷大臣因耶雷梅的匆匆一瞥而慌了神,张口结舌,难进一词。在他统辖的第聂伯河左岸,他是位真正的至尊。由他的官厅签署的授予贵族特权的公文开头就写“奉主承运,王公晓谕”等等。他认为可以与自己平起平坐的显贵在全国也是寥寥无几的。那些昔日君主的后裔,位列公侯的人物竟也投到他的门下作王府总管。海伦娜的父亲,瓦西里·布韦加·库尔策维奇当年就是如此——他的家世,如前所述,是出自科里亚特,可实际上似乎是源于留里克王公。

耶雷梅王公虽说秉性仁慈,却蕴含着某种令人敬而远之的素质。他热爱士卒,对他们态度亲昵;可是他们中任何人对他都不敢不拘礼节。然而设若他下道命令,要他的骑士们纵马跳下第聂伯河的悬崖,谁都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王公从他的瓦拉几亚母亲那里继承了白皙的肤色,却像一块烧得炫目的铁那样射出炽热,他那像鸦翅一样乌黑的头发,后面和两边都修刮过,只是前面显得很浓密,又齐眉剪短,掩盖着他的一半额头。他穿的是波兰服饰,平常衣着并不讲究,只是遇到什么隆重大典,他才盛装奢饰,那时他浑身上下便闪耀着黄金、宝石,华丽非凡。几天后,龙金骑士就有幸参加了一次这样的大典,这就是罗兹万·乌尔苏使者觐见王公的时刻。接见外国使节的仪式通常是在所谓的“蓝大厅”举行——人们这么称它是由于这大厅的天花板是蔚蓝色的,格但斯克画家海尔姆按照碧空如水夜云轻的意境将它绘得星光灿烂。这时王公就在一顶用丝绒和银鼠皮缝制的华盖下,坐在一张类似宝座的高椅上,这椅子的垫脚凳包了一层镀金的铁皮。侍立于王公身后的是:穆霍维耶茨基神甫、王府总管兼书记官沃罗尼察公爵博古斯瓦夫·马什凯维奇,再远点立着的是少年侍从和十二名持戟侍卫,他们穿的都是西班牙服饰;大厅深部则站满了骑士,他们都着意打扮过,服饰绚烂多彩,举止文雅大方。罗兹万使者以瓦拉几亚公的名义,请求王公用自己的影响和威力,劝克里木汗禁止布齐亚克的鞑靼人骚扰瓦拉几亚,由于他们的进犯瓦拉几亚每年都遭到可怕的破坏,蒙受巨大的损失。王公以一口流利的拉丁语回答说,布齐亚克的鞑靼人对汗本人也不怎么服从,尽管如此,他估计四月间汗将派遣使者穆尔扎恰乌斯前来卢布内,届时他将把瓦拉几亚所受的欺凌通过使者转告汗,并希望汗能出面阻止布齐亚克人对瓦拉几亚的侵犯。

斯克热图斯基校尉先前已把出使克里木及旅途诸事,连同他听到的有关赫麦尔尼茨基逃窜谢契的情况都向王公做过禀报。王公已决定派遣几个团队增援库达克,但他并未把这件事看得太重。眼下似乎还是太平无事,没有什么会威胁到他的第聂伯河左岸的统治。卢布内城堡里也就开始了喜庆和宴乐,这不仅是为了招待罗兹万使者,也是由于博增斯基和拉斯索塔二位已代表总督的公子普瑞耶姆斯基向安娜大郡主郑重求婚,且已得王公和格雷泽尔达王妃的恩允,于是就要庆贺一番。

唯有小个子伏沃迪约夫斯基为此暗自伤情,而当斯克热图斯基试图给他那颗心注入一些慰藉时,他却回答说:

“你倒是不错,因为只要你乐意,阿露霞·博若博哈塔就一定会归你。你出门的这段时间里她对你一直是念念不忘的,提到你时她那股迷人劲儿简直没法说。开头我还以为,她是想excitare贝霍维茨的醋意,可后来我看到,她不过是想牵着贝霍维茨的鼻子走罢了,而真正使她倾心的只有你一个。”

“跟我扯什么阿露霞!你自己回头去找她好啦,non prohibeo。只是你再也别去想安娜郡主啦,因为这就像你想用顶帽子去抓凤巢里的一只凤凰。”

“我也知道她是只凤凰,因此失去她我准会伤心死的。”

“你会活着,而且马上又会爱上别的人。不过你可千万别又爱上巴尔芭拉郡主,因为保准还会有别的总督公子会把她从你鼻子底下抢走。”

“难道说,一个人的心会像个童仆,由着你呼来唤去?难道你能让我的眼睛对像巴尔芭拉郡主这样的妙人儿视而不见么?要知道,甚至一头野兽见了她也会动心的。”

“竟是这样!”斯克热图斯基校尉叫喊道,“看来,没有我的帮助,你也会找到安慰,不过,我要再说一遍:你快回到阿露霞那儿去,我这方面你决不会遇到任何障碍。”

可是,阿露霞确确实实对伏沃迪约夫斯基没有兴趣。倒是斯克热图斯基校尉的冷漠刺激了她,使她既好奇又生气:分别了这么长的时间,那一位回来后对她竟是连看都不看一眼。有时晚上闲来无事,王公就领着一些出色的军官和王府侍从到王妃的客厅里聊天,阿露霞就躲在她女主人的背后(因为王妃个子高,而阿露霞个子矮)偷偷用她那双黑眼睛死盯着看校尉的脸,竭力想解开这个谜。可是斯克热图斯基的眼睛就像他的魂儿一样,不知正在别的什么地方漫游,即使他的目光偶尔落到姑娘身上,他那眼睛也是毫无表情,呆滞得像玻璃球一样,仿佛根本就没看到她似的。曾几何时,他还为她唱过:

像鞑靼的汗掠人为奴,

你把这么多颗心俘虏!……

“他出了什么事?”这个全王府的宠儿绝望地自问道,并且蹬着她那双小巧玲珑的脚,决心要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其实她并没有爱上斯克热图斯基,但她习惯于大家众星捧月般地捧着她,对这种冷落自然受不了。出于恼怒,她准备给这个傲慢的家伙编织一张情网。

有一回她拿着几桄毛线去找王妃,恰逢斯克热图斯基从隔壁王公的卧室里走出来,这姑娘就像风暴似地向他冲了过去,胸脯几乎撞着了他,又连忙后退了一步,说道:

“哎呀!吓了我一跳!您好,阁下!”

“您好,安娜小姐!难道我是个什么怪物,竟会把安娜小姐吓着了?”

姑娘垂下眼睛站立着,用那只空着的手卷着辫梢儿,两只小巧的脚轮流支撑着她的身子,仿佛很腼腆似地笑了笑,说道:

“啊,不!不是说……阁下一点也不是……怪物……就像我说我爱母亲一样,是千真万确的!”

突然她朝校尉瞥了一眼,立刻又垂下了眼睛。

“阁下在生我的气么?”

“我?难道安娜小姐还在乎我生气吗?”

“说实在的,并不在乎。我哪能在乎这种事!或许阁下会以为我马上就会哭起来吧?贝霍维茨骑士可要有礼貌得多……”

“如果是这样,那我除了给贝霍维茨骑士让路,就别无他法了,我只好从安娜小姐眼前消失了啰。”

“难道我会挽留?”

阿露霞说着,却拦住了他的去路。

“阁下是刚从克里木回来的?”她问。

“从克里木。”

“阁下从克里木带回了什么?”

“我带回了波德比平塔骑士。安娜小姐想必已经见过他了吧?是一位很可爱很稳重的骑士。”

“当然啦,他肯定比阁下可爱。不过他为什么要到这儿来呢?”

“为了让安娜小姐又能在一个人身上试试自己的魅力呀!不过我奉劝小姐要谨慎行事,因为我知道涉及这位骑士的一个秘密,由于这个秘密,波德比平塔骑士可是谁也战胜不了的……甚至连安娜小姐也把他无可奈何。”

“为什么他是不可战胜的呢?”

“因为他不能结婚。”

“这关我什么事!他为什么不能结婚?”

斯克热图斯基弯下腰,贴着姑娘的耳朵,却是很响亮、很清楚地说道:

“因为他发过誓要保持童身。”

“唉呀,阁下这话讲得好不聪明!”阿露霞嚷了一声,立即就像只受惊的鸟儿飞走了。

然而这天晚上,姑娘却头一次认真地打量起龙金骑士来。这天客人不少,因为适逢王公为博增斯基骑士饯行。我们这位立陶宛人可是精心打扮了一番。他身着白缎子紧身长袍,罩一件深蓝色的丝绒外套,阔气而又大方。尤其是他身边挂的不是那把“扯下修士头巾”的杀人重剑,而是一把弯弯的轻佩刀,镀金的刀鞘明晃晃。

阿露霞的目光射向了龙金骑士,有几分是故意想让斯克热图斯基校尉气恼。然而如果不是伏沃迪约夫斯基用胳膊肘碰了校尉一下,他恐怕就发现不了。

“我敢用性命打赌,如果阿露霞不是在向立陶宛的这支忽布杆子送秋波,就让我打仗当俘虏。”这矮个子骑士说。

“那你就去告诉他吧。”

“当然啦,我准告诉他。他俩倒是很好的一对。”

“他倒是可以把她当长袍上的扣子缀在身上,因为这正好是他俩之间的比例。”

“或者是当做一撮鸵羽插在帽子上。”

伏沃迪约夫斯基走到立陶宛人跟前。

“阁下,”他说,“您来这儿才不久,可我看得出来,您倒像个大大的花花公子。”

“怎么回事?兄弟,阁下何出此言?”

“因为阁下已经把我们这儿一位最漂亮的王府侍女迷得晕头转向了。”

“阁下!”波德比平塔双手交叉在胸前,说道,“阁下都在说些什么?”

“请阁下瞧瞧安娜·博若博哈塔小姐吧,在这儿我们大家都爱上了她,而她今天只向您一个人送秋波。不过您得小心,别叫她耍了您,就像愚弄了我们大家一样。”

伏沃迪约夫斯基说完就脚跟一转,返身走了,留下龙金骑士直愣愣地站在那里。开头他甚至不敢朝阿露霞的方向瞧一眼,过了片刻,他才向那儿投去匆匆的一瞥,这一瞥使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就在格雷泽尔达王妃的臂膀后边,有两只亮闪闪的眼睛果然在好奇而执拗地盯着他。“Apage,satanas!”立陶宛人思忖道,脸倏地涨得通红,像个小学生,赶忙逃到大厅的另一个角落去了。

然而这诱惑实在是太大了。从王妃背后偷看他的小撒旦竟是这般迷人,那双眼睛竟是如此明亮,闪耀着灿烂的光,似乎有股特殊的力量紧紧吸引住了龙金骑士,使他不得不回头再看上一眼。猛地,他想起了自己的誓言,“扯下修士头巾”的家族纹章、他的先人斯托韦伊科·波德比平塔、三颗被削掉的脑袋……一下全出现在他的眼前。一阵恐惧攫住了他的心。他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这一晚他就再也没有朝她瞥过一眼。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到斯克热图斯基的卧室去了。

“校尉阁下,我们很快就会出发么?关于战争阁下听到了些什么?”

“阁下太着急了。请您耐点心,您还没有编入团队哩。”

波德比平塔骑士尚未正式入册填补故去的扎克热夫斯基的空缺。他必须等待满一个季度,就是说要到四月一日才能算正式在编。

可他的确是着急,于是又接着问道:

“难道王公殿下对打仗的事只字未提?”

“没有。国王似乎是至死也不会忘记要跟异教徒干一仗,可是共和国政府不希望发生战争。”

“可他们在切赫伦说,一场哥萨克的叛乱迫在眉睫哩。”

“看得出来,阁下是被那誓言禁锢得太难受了。至于叛乱,您知道,在开春之前是不会发生的,因为虽说今年是个暖冬,可冬天毕竟是冬天。这会儿才二月十五,说不定哪天还会出现严寒,而哥萨克在不能挖壕堑之前是不会出动的,这是由于他们打壕堑战很厉害,可一打野战他们就支撑不住了。”

“这就是说,对哥萨克甚至也还得等待?”

“请阁下想想,即使在哥萨克叛乱时您能找到那三颗首级,可还不知道,您是否就能从誓言里解放出来,因为十字军骑士或者土耳其人是一回事,而自己人又是另一回事,可以说,哥萨克和我们都是eiusdem matris的孩子。”

“啊!伟大的上帝!啊,阁下,您这可是给我出了个难题!这下我可真要彻底绝望了!但愿穆霍维耶茨基神甫能给我解开这疑团,否则我真不会有片刻的安宁了。”

“当然,他定能给您解开,因为他这个人既有学问,又很诚挚,但他肯定不会对您说出别的什么话来。Bellum civile就是兄弟相残的战争。”

“可是,如果有什么外方强力来帮助叛乱者呢?”

“那时阁下就有用武之地了。眼下我对阁下只能出一个主意,就是请阁下稍安勿躁,耐心等待。”

主意是斯克热图斯基校尉出的,可连他自己都不能照办。他的心情越来越苦闷,王府的繁文缛节和升平宴饮使他厌倦,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过去他看着觉得很亲切可爱,而今则只能给他带来烦恼。博增斯基、拉斯索塔和罗兹万·乌尔苏使者终于都离去了,他们走后留下一片深沉的平静。生活又开始单调地运行,像河里的流水没有泛起半点波澜。王公忙于检查他那庞大地产的经营情况,每天一早就跟从整个罗斯和桑多梅日地区来的庄园管事们关起门来议事,甚至连军事训练也有所松弛了。军官们设宴聚饮,热热闹闹,在那些宴饮上虽然也议论到将来打仗的事,却也不过是谈谈而已。斯克热图斯基对这种宴饮作乐感到腻烦,就肩扛线膛猎枪逃到索沃尼查去,当年茹凯夫斯基就在这里把纳莱瓦伊科、沃博达和克伦普斯基打得人仰马翻。战斗的痕迹无论是在昔日的疆场,还是人们的记忆里均已磨灭,只是偶尔还从泥土的深层冒出一些白骨,而在河边也还屹立着一座哥萨克的土丘,沃博达率领的扎波罗热人和纳莱瓦伊科指挥的自由哥萨克就是凭借这土丘进行绝望抵抗的。可如今土丘已是卉木蒙蒙,长满了稠密的灌木丛。斯克热图斯基为逃避王府的喧闹,躲进了一片榛莽之中,肩背猎枪,却没有打鸟,而是在这儿冥思苦索,浮想联翩,他那灵魂的眼睛看到了朝思暮想、悬悬不忘于心的伊人的倩影;在这雾霭迷茫、枯苇瑟瑟,充满了感伤情调的荒丘旷野,他那魂牵梦萦的相思体验到了一丝儿慰藉。

可是后来出现了淫雨霏霏的天气,这是春天到来的先兆。索沃尼查变成了水乡泽国,那雨下得让人不敢把头伸到屋檐之外,因此校尉在寂寞独徘徊中可以领略到的那点乐趣也被剥夺了。他内心深处的焦虑不安却在不断增长,而这是有道理的。起初他满怀希望,以为库尔策维奇公爵夫人只要把博洪一打发走,立刻就会带着海伦娜到卢布内来,可现在这个希望幻灭了。连绵的沛雨破坏了道路,苏拉河两岸几波里的草原变成了大片沼泽,要想从那儿走过,除非是等春天的大太阳把积水和湿气晒干。在这段日子里,海伦娜只得接受斯克热图斯基所不信任的那些人的照拂,留在真正的狼窝,跟那些没教养、野蛮粗鲁、而对他斯克热图斯基又极不友好的人朝夕相处。诚然,那些人为了自身的利益应该会对他信守诺言,其实他们也别无选择。可是谁能猜到,一旦面临那个他们既怕又爱的匪首的威逼,他们究竟又会想出什么招数来,又将怎样地铤而走险呢?博洪若强迫他们把姑娘嫁给他,那是轻而易举的事,因为类似的事件并非罕见。当年那个时运不济的纳莱瓦伊科的伙伴沃博达,就曾强迫波普林斯卡夫人把自己的螟蛉女嫁他为妻,虽说姑娘是世家出身的贵族小姐,且她打心眼儿里憎恨哥萨克头子。若是博洪确如传说的那样,拥有无法估量的财富,那就有可能为嫁娶而去补偿他们失去罗兹沃吉的损失。而后又会怎样呢?“而后,”斯克热图斯基思忖道,“他们就会嘲讽地告诉我:‘你是鞭长莫及呀!’他们就会逃进立陶宛或马佐夫舍的密林深处,即使是王公强有力的手也休想收拾他们。”一想到此,斯克热图斯基就像发疟子似地浑身哆嗦,像一条被铁链锁住的狼一样烦躁难安。他后悔向公爵夫人做出的骑士保证——现在他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但他这个人是不会让灾祸牵着鼻子走的。他天生是个热心进取、精力充沛的人,从不坐待命运的赐予;他宁肯驾驭命运,迫使命运给他善酬良报。因此,他比任何人都更难做到在卢布内抄手坐待。

于是他决定采取行动。他有个亲随,名叫仁江,是来自波德拉谢的一个小地产贵族的子弟,年方十六,却是个老练的江湖油子,多少有经验的老狐狸都斗不过他,因此校尉就决定派他到海伦娜那儿去探听虚实。二月底雨就停了,三月里天气看来会相当晴朗,道路的情况也会略有改善。仁江就准备上路了。斯克热图斯基校尉让他带去一封信,还有纸、笔和一瓶墨水,吩咐他要像保护眼珠子一样保护好这些东西,因为在罗兹沃吉是找不到这些文房宝物的。他还告诫小伙子,对任何人都不能说是受谁派遣,要他装作是去切赫伦,而且要睁大眼睛,事事留神,尤其要查明博洪的动向:他在什么地方,在干些什么。仁江等不得主子反复交代指示,就歪戴着帽子,挥动马鞭上路了。

斯克热图斯基校尉于是就开始了度日如年的期待。为了消磨时间,他就跟剑术大师伏沃迪约夫斯基用棍棒练习击剑,或是练习用矛投环。在卢布内还发生过一件事,校尉差点儿没丢了性命。有一天城堡院子里一头锁着的棕熊挣脱了链子,咬伤了两个饲马员,惊了庄园管事赫莱博夫斯基爵爷的马匹,最后它扑向了恰好从兵器库出来的校尉。校尉正要到王公那里去,身边没有带佩刀,手里只有一把轻巧的铜头锤杖。倘若不是龙金骑士,他准得一命呜呼。龙金骑士从兵器库里一看出了事,立即抽出自己那把“扯下修士头巾”的重剑赶来救援。他真不愧是先人斯托韦伊科克绍箕裘的后代,就在全王府众目睽睽之下,一剑就把那熊连头带脚劈成了两半。王公本人从窗口亲眼目睹了这非凡的神力,称赞不已,接着他又把龙金骑士领到王妃的客厅,在那儿,阿露霞·博若博哈塔一双眼睛对他的诱惑是如此之大,使得他第二天一早就跑去找神甫忏悔,而且三天没在城堡里露面,直到他用狂热的祈祷屏弃了一切幽情妄念,心里才感到安然。

十天的日子过去了,却不见仁江的影子。我们这位校尉竟为心急如焚的期待而衣带渐宽,容颜憔悴,以至阿露霞央人探问他出了什么事,王公的侍医查尔博尼给他开了治郁悒症的偏方。而他需要的是另一种灵丹妙药,因为他日思夜梦的都是他的公爵小姐,而且愈来愈强烈地感受到,萦绕在他心头的绝不是什么游蜂浪蝶的轻浮,而是至诚至洁的爱,这种伟大的爱,定要得到满足,否则,他这须眉男子的胸腔,就会像脆弱的瓷瓶一样一压就炸。

因此,不难想象,我们这位多情骑士杨见到仁江该有多么高兴。这天清晨,天刚破晓,仁江走进了校尉的卧室,他虽是浑身污泥,满脸倦容,疲惫不堪,却是喜气洋洋,仿佛是把好消息写在了额头上。校尉从床上一跃而起,扑到小伙子面前,抓住他的肩膀,吼叫道:

“有信吗?”

“有信,大人。在这儿。”

校尉一把夺了过来,反复读着。许久许久他都不相信会有这等好事,仁江竟能给他带回一封信来,因为他一直没有把握,海伦娜是否会写信。那时边区的妇女通常都没受过什么好教育,更何况海伦娜又是在一群粗人中长大的。显然,这是他父亲教导过她读书写字,使她能写出这样一封长信,密密麻麻地写了四页纸。信虽然不能说是写得文从字顺,挥洒自如,可怜的姑娘却也能直抒胸臆,倾诉衷肠:

我永远也忘不了阁下,只怕是阁下会很快把我忘于脑后,因为我听说,像阁下这样的人当中,有的是轻薄儿。可既然阁下特意派贴身亲随跑了这许多路程来看望我,那就显而易见,阁下对我,正如我对阁下一样,是真情实意的。为此我的感激也是出自肺腑。请阁下不要以为,我没有经过一番斟酌就这样有违礼制地对阁下表白情爱。但我觉得,说真话要比说假话好,道出内心的感受,要比遮遮掩掩好。我向仁江打听过您在卢布内的生活情况,问过您都在干些什么,问过那显赫王府的习俗,而他对我提到那里的姑娘们的美貌和风度时,我竟伤心得几乎要流泪了……

读到这里,校尉停住了,抬头问仁江道:

“你这个糊涂虫,你在那儿都说了些什么?”

“全是好话,大人!”仁江回答。

校尉接着往下读:

……因为我想,像我这么个粗人怎能跟她们相比呢?可是您的亲随告诉我,说您对她们中无论哪一个都视若无睹……

“你这话讲得不错!”校尉说。

仁江其实完全弄不明白校尉指的是什么,因为他看信并不曾读出声来,可这小机灵还是做了个会心的鬼脸儿,意味深长地干咳了一声。斯克热图斯基接着往下读:

……于是我立刻就不再悲伤,同时祈求上帝,让您永远对我一往情深,求上帝为我们俩祝福。阿门!我也思念阁下,就像思念母亲一样,因为我这个孤女活在世上,总是愁肠百结,可是跟阁下相处的时候就大不一样了……上帝看到了我的心是纯洁的,而浅薄无知,那是另一回事,对此,您必须多多包涵……

可爱的公爵小姐在信里接着写的是,只等道路好走一点,她和伯母就到卢布内去,说是老公爵夫人自己想要尽快动身,因为从切赫伦传来了有关哥萨克发难的消息,现在就只等几位少公爵从博古斯拉夫回来,他们到那里赶马集去了。

“阁下真是位魔术师,”海伦娜写道,“竟能博得伯母的好感。”

读到此,校尉淡淡一笑,因为他记起了自己是用什么办法去博得这位伯母的好感的。姑娘在信的末尾表白了自己忠贞不渝的爱情,就像通常未婚妻对自己未来的丈夫所说的那样。信的字里行间处处流露出一颗纯真无邪的心,斯克热图斯基校尉把这封肝胆相照的信从头至尾读了一遍又一遍,同时在内心深处反复盟誓说:

“我心爱的姑娘!倘若哪天我遗弃了你,就让上帝把我抛弃!”

这以后他才向仁江询问起有关罗兹沃吉的情况。

伶牙俐齿的亲随就把这趟差事的见闻说得眉飞色舞:人家对他的接待如何热忱,老公爵夫人如何向他仔细打听校尉的情况,当她得知校尉是位很有名望的骑士,是王公的心腹股肱,而且非常富有时,就乐得合不拢嘴。

“夫人还问我,”仁江说,“大人您答应过的事是否会信守诺言,对此我回答说:‘我尊敬的夫人!我家骑士爷从不食言,就好比我骑的这匹瓦拉几亚马,他若答应送我,我就知道那肯定会是我的……’”

“你这个江湖油子,”校尉说,“真有你的!不过,既然你替我做了担保,这匹马就归你好啦。你在那儿没做任何伪装?说过是我派你去的?”

“说过,因为我发现可以讲实话,而且讲过之后他们对我更加殷勤,特别是小姐,那姑娘真是太好了,天底下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她一听到我是大人您派去的,简直就不知道该让我坐到哪儿好,要不是碰上大斋节,那我的日子可就要过得像在天堂一样了。姑娘一边读着大人您的信,一边高兴得直流眼泪。”

校尉听着同样高兴,只是默默不语,过了片刻,他才又问道:

“关于那个博洪,难道你什么情况也没打听到?”

“关于他的事,我不便去问小姐或是公爵夫人,不过,我跟鞑靼老头儿切赫韦是一条心,他虽说是个异教徒,却是小姐的忠仆。这老头儿对我说,他们那些人开头对大人您还哼哼唧唧地抱怨个不停,但后来他们发现,有关博洪那些财富的传说,原来不过是神话,他们也就全老实了。”

“他们是怎么发现的?”

“嘿,大人,您瞧,事情是这样的:他们为了解决跟西文斯基家的那些纷争,曾答应给人家赔款。该给钱的期限到了,他们就对博洪说:‘你借点给我们!’而他却说:‘土耳其玩意儿我是有点儿,可我什么财富也没有,因为过去我搞到的,全都给我胡乱耗费掉了。’他们一听这话,就觉得博洪身价大跌,一心扑到大人您身上了。”

“没得说的,你真有两下子,把一切都弄得清清楚楚。”

“我的大人,若是我给您办事只抓住这个,丢了那个,怎么成呢?那就好比大人您对我说:‘马我给你,可马鞍我得留下。’大人您送一匹没有马鞍的马,那又算是怎么回事呢?”

“好吧,马鞍你也拿去!”

“多谢大人。于是他们也就立刻把博洪打发到佩列亚斯拉夫去了。而我听到这消息后,心里就琢磨:干吗我不到佩列亚斯拉夫去一趟呢?大人您一高兴,还不赏我一套新制服穿穿……”

“好吧,马上发你一套新制服。就是说,你也到过佩列亚斯拉夫?”

“到过。可我在那里没找到博洪。老团队长病了。人们都说,博洪很快就会接替他任团队长……不过,那里出了些怪事。在册哥萨克留在团队里的只有一小撮,其余的,听说不是跟博洪走了,就是逃到了谢契,我的大人,这件事非同小可,因为谢契似乎在阴谋发动一场叛乱。我一心想打听出博洪的下落,可大家只是说,他带领人马渡过第聂伯河到罗斯河岸去了。得!我心想:‘既然是这样,我们的小姐也就不会受他骚扰。’于是我就回来了。”

“你干得很好。一路上你没出什么事么?”

“没有,我的大人。只是我这会儿真想吃点什么。”

仁江出去了,校尉独自留下,把海伦娜的信重又读了一遍,把信放在唇边吻了吻,这信上的字迹远不如那只写它的手那样秀美。他的心中充满了信赖,想道:

“愿上帝恩赐几个晴天,道路马上就会干了。库尔策维奇们知道博洪是个穷光蛋后,肯定不会背叛我。我把罗兹沃吉给他们,再给他们添点儿我自己的钱财,只要我能摘到那颗可爱的明星……”

斯克热图斯基脸上喜逐颜开,心中充溢着幸福,大步流星地朝小教堂走去,为这好消息,他首先要去虔诚地感谢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