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乌克兰和第聂伯河沿岸骤然闹得沸反盈天,一片喧嚣,宛如暴风雨的前奏,形形色色稀奇古怪的消息,从乡村传到乡村,从庄园传到庄园,就像那百姓称之为随风飘的植物,借着阵阵秋风在草原上传播。在各大小城镇里,人们彼此窃窃议论,都说要打一场大战,虽然没有人知道,究竟谁去打,去打谁。可毕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人们的面色变得惶惶不安。农民不想耕田种地,尽管春天早已悄悄来临,风和日丽,暖融融,草原上空早已响起了云雀银铃般的歌声。傍晚时分各村的人成堆聚集在场院或路边,叽叽咕咕,议论着各种可怕的事。瞎眼卖唱的,带着里拉琴,唱着歌,走村串户,传播着各种小道消息。有人似乎夜里见到天上出现霞光,有人说见到松林后升起的月亮比平常见到的红。有人预言灾荒,有人预言国王驾崩。更加古怪的是,在那些对频繁的骚乱、征战和袭击屡见不鲜,恐惧不易找到市场的地区,竟然也是人心惶惶。必定是有什么特别的不祥气浪激荡于空际,才会出现如此普遍的不安。
尤其压得人吐不过气来的是,谁也不能指明危险究竟出自何方。但在多种凶兆中,有两种迹象似乎特别显示了某种现实的威胁就近在眼前。首先,在所有的城镇和村庄,突然出现了多得出奇的弹里拉琴的乞丐,其中有许多人面孔陌生,来路不明——有人私下悄悄说,他们是乔装的乞丐。这些人到处游荡,挨门求乞,还神秘地宣告说,上帝震怒,末日审判就要来临;其次,是尼什人开始拼命喝酒,喝得烂醉如泥。
这第二个迹象更加危险。谢契本身的范围过于狭小,无法养活它所有的居民。远征打仗,未必总能获胜,而草原又不能为哥萨克提供面包,因此在和平时期,每年都有大批尼什人流散到人烟稠密的地区去。在乌克兰,甚至整个罗斯,几乎到处都能见到从尼什来的人。他们有的当上了贵族庄园的仆役,有的在通衢大道旁设店卖酒,有的在乡村和城镇做生意,或是做手艺匠人。几乎每个村庄,在离其他农舍不远的地方,必有一间茅舍住的是扎波罗热人,有些就在这样的茅舍里带着妻儿,安家落户。扎波罗热人个个心灵手巧,他们在哪个村庄里住下,不久就会成为那个村庄里少不得的大能人。再也没有比他们更能干的人了,他们是最好的铁匠、制轮匠、制革匠、制蜡烛匠,也是最好的渔人和猎人。哥萨克百事通,什么都肯干:既能给人盖房造屋,又能给人缝制马鞍。然而哥萨克普遍都不愿做安分的移民,他们过惯了不固定的生活。如果有谁想动用武力去袭击邻居,或者对预料中的袭击进行自卫,他只要振臂一呼,哥萨克立刻就会像乌鸦见到食物似地聚集到他身边,听候调遣。因此,那些世世代代争斗不休的贵族、豪门,便经常利用他们这股力量来解决争端。若是连这类战斗也没有了,哥萨克们就会比较安静地待在村子里,汗流浃背地干活,用辛勤的劳动和汗水去换取每日的面包。
他们有时可以过上一两年的平静生活,突然就会传来什么大规模征战的消息,或是某个头领要去攻打鞑靼人,或是某个头领要去袭击波兰人,甚至是哪个波兰豪门显贵要去进攻瓦拉几亚,那时这些制轮匠人、铁匠、制革匠人、制蜡烛匠人就会立刻抛下自己手中的活计,首先是跑到乌克兰各个酒馆去,没命地喝酒。
他们倾其所有地大灌黄汤,喝光了手头的一切,还要赊账狂饮,“不仅拿手里现有的,还拿将来会有的钱付款”。也就是说,未来的战利品是要拿来偿还这笔纵酒的债务的。
这种现象再三再四、周而复始地出现,有经验的乌克兰人就说:“嗬!酒馆都被尼什人挤得打颤啦,乌克兰准要出事。”
于是各城市的市政长官们立即在城堡里增兵设防,事事留神,高度警惕,豪门贵族纷纷加强护卫队,而那些小贵族则把妻子、儿女送进城。
这年春天,哥萨克纵酒狂饮的程度超过以往任何时候,他们盲目浪掷迄今挣得的一切财富,尤其是这种现象不只出现在一县一省,而是整个辽阔的罗斯地区尽属如此。
这就是说,确实在酝酿着一场非常事变,虽说尼什人自己还不清楚究竟要出什么事。于是人们开始谈论赫麦尔尼茨基,谈论他逃亡谢契的事,谈论在他之后从切尔卡瑟、博古斯拉夫、科尔松以及其他许多城市逃亡的守城士兵。当然,也谈论别的事。多年来一直流传着一种要跟异教徒打一场大战的说法,说国王想打这场战争,好让勇敢的哥萨克得到捞取战利品的机会,而波兰人则不愿打。现在所有这些传言都混杂在一起,搅得人心不宁,大家都等待着发生什么非常事件。
这种不安也渗入了卢布内的城垣。对这种种迹象是不能闭眼不看的,耶雷梅王公更是没有这种习惯。诚然,在他统辖的地区,这种骚动尚未达到沸腾的地步,对王公的畏惧尚能抑制住所有的人,使内部保持稳定。但过了一段时间,就从整个乌克兰传来消息,说是这里那里的农民开始反抗贵族,屠杀犹太人;说他们想用暴力要求登记入册,去跟异教徒打仗;说逃亡谢契的人数已越来越多。
于是王公就向四面八方派遣联络信使:去联络克拉科夫的大统帅,去联络副大统帅卡利诺夫斯基,也去联络佩列亚斯拉夫的沃博达,而他自己则从草原征集牧人、马匹,从各设防的营寨调兵遣将,做必要部署。可这时却传来了安定人心的消息。大统帅说,有关赫麦尔尼茨基的事,他尽知详情,但他不认为这件事会演变成什么风暴;副大统帅卡利诺夫斯基则在信里说:“那些为非作歹之徒向来不过像蜂群到了春天,都要嗡嗡骚动一阵子罢了。”唯有老掌旗官扎奇维利霍夫斯基来信恳请王公千万不要低估形势的紧迫性,因为一场强风暴正从大荒原袭来。他在信中还透露,赫麦尔尼茨基已从谢契去了克里木,向汗请求支援。“据我的朋友从谢契向我报告,”他写道,“那里的哥萨克军营统领正在各处牧场,各个水泽征集步兵和骑兵,而且对谁都不讲为什么要这样做。不过我认为,这场风暴是冲我们来的,如果再有鞑靼人支持,那就只有祈求上帝保佑整个罗斯地区不遭毁灭了。”
王公对扎奇维利霍夫斯基的信任超过对统帅们的信赖,因为在整个罗斯,没有人比那位老掌旗官更了解哥萨克,更洞察他们的阴谋诡计了。因此他决定招兵买马,严阵以待,同时彻底查明真相。
一天早上,他召见了瓦拉几亚团队的贝霍维茨校尉,对他说:
“我派阁下出使谢契去见哥萨克军营统领,把这封加盖了我的王章的信交给他。但为了让阁下了解我的意图,不妨对阁下讲明:送这封信不过是托词而已,而这次使命的成效如何,全仗阁下的心智。阁下要细心观察那里的一切,看他们究竟在干什么,征募了多少兵员,要设法去争取某些人,要给我详细调查赫麦尔尼茨基的一切动向:他现在什么地方?说他去了克里木向鞑靼人求援,是否真有此事?我的意图阁下弄清楚了么?”
“非常清楚,就像写在了我手心上一样。”
“你得路过切赫伦,可只能在那儿宿一夜。到了切赫伦,你就去见掌旗官扎奇维利霍夫斯基,请他给你向他在谢契的朋友写几封推荐信,这些信你要秘密交给那里的人。那些人会把一切都告诉你。从切赫伦你要坐驳船去库达克,代我向格罗齐茨基总兵致意,并把这封信交给他。他会给你签发指令,给你派必要的船夫,让你从石槛瀑布通过。在谢契你也别多耽搁,去看看,去听听,马上就回来,如果你能活着回来的话。这趟察访使命可是非常艰巨的。”
“我这条命是王公殿下给的,愿为殿下赴汤蹈火。我可以带多少人马?”
“你可以带四十名侍卫。今天傍晚就动身。傍晚前你再来听我进一步的吩咐。我把事情托付给阁下,你的使命事关重大。”
贝霍维茨满心欣喜地退出。在前室他迎头遇上了斯克热图斯基校尉和几名炮兵军官。
“喂,王公召见有什么事?”他们问。
“我今天就上路。”
“到哪儿去?去什么地方?”
“去切赫伦,而后从那里往更远的地方走。”
“请你跟我来一趟。”斯克热图斯基说。
他把贝霍维茨带进了自己的卧室,就跟他软磨硬抗,要求他把这趟差事让出来。
“你是我的朋友,”他说,“提要求吧,你要什么?一匹土耳其马,或是一匹纯种西班牙仪仗马,我都给你,我什么也不吝惜,只要能走这一趟,因为我整个的灵魂都往那个方向飞!你若是要钱,我就给钱,只求你让给我。再说这趟使命也未必会给你带来荣誉,因为如果要打仗的话,马上就会打起来,而你也许就会死在谢契。我知道,你对阿露霞有情,别人对她也有意,你一走,别人就会把她勾引去。”
这最后一条比其他各种道理都更能打动贝霍维茨校尉的心,可是他还在抗拒。他要是让出来,王公会怎么说呢?会不会得罪王公?须知委派这样的使命,正是王公的恩宠。
斯克热图斯基听他这么一说,就飞也似地去见王公,而且让少年侍从立即去向他通报。
过了片刻少年侍从就回来宣告,说王公让他进去。
校尉的一颗心像锤子一样跳得怦怦响,他真怕听见王公的一声:“不行!”倘若王公不答应,那就只有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机会失之交臂。
“你要见我,有什么话要说?”王公朝他看了看说。
斯克热图斯基一躬鞠到了他的脚前。
“王公殿下,我是来最谦恭地恳求您,请求殿下溥施恩荣,把到谢契察访的使命赏赐给我。贝霍维茨会让给我的,因为他是我的朋友,因为他知道这件事对我,就像命一样重要。贝霍维茨只是担心,他若把这使命让给我,殿下会不会因此而怪罪。”
“我的上帝!”王公说,“派你去本来是比派任何别的人去都更合我的心意,可是我想,你不久前刚从那么远的地方长途跋涉归来,接着又派你出远门,你或许会不乐意的。”
“敬爱的殿下,哪怕是天天派我到那个方向去,我永远都是libenter前往的。”
王公的那双黑眼睛把他端详了许久,然后问道:
“你在那儿可有什么事么?”
校尉耐不住那探究的目光,顿时慌了神儿,面红耳赤,像个犯了过错的人似的。
“看来,我该禀明实情,”他说,“在王公殿下的天聪明断之前,我不应保守任何的arcana,只是我不知道,有几句话是否能奉渎清听。”
于是他便开始讲述他如何结识了瓦西里公爵的千金,如何对她一见钟情,现在又是如何急切地想去看望她,而且为了让她避开哥萨克掀起的风暴,避开博洪的纠缠,他想从谢契回来时顺路把姑娘接到卢布内来。只是有关老公爵夫人的狡猾盘算,他只字未提,因为这是有言在先,要严守秘密。接着他又开始恳切地乞求王公把托付给贝霍维茨的使命赏赐给他。维希涅维茨基王公说:
“就是你不这么求我,我也会让你去,给你派侍卫,现在既然你把一切都安排得这样周到,把个人感情问题和公务结合在一起,使二者兼而顾之,并行不悖,那我就更该照顾你了。”
说完他拍了拍手,招呼少年侍从,立即传见贝霍维茨校尉。
校尉欢天喜地地亲吻王公的手,耶雷梅却搂住了他的头,要他放心。斯克热图斯基作为一名英勇的战士和精明强干的军官,受到了王公无限的宠爱,任何事只要交托他去处理,耶雷梅便绝无后顾之忧。除此之外,他俩之间早已建立了一种长官对下属推心置腹、下属对长官衷心爱戴和崇敬的关系,而这种虔敬,作为长官又是感受殊深的。围绕着主子团团转的王府侍从为数不少,也有一些是为了自己的私利对王公曲意逢迎、胁肩谄笑的,然而王公明察秋毫,聪明睿智,他深知应依靠那些值得信赖的人。他知道斯克热图斯基为人光明磊落,对他才如此器重,而对他那份真诚虔敬也铭感于心。
当他得知自己钟爱的部将,竟跟他维希涅维茨基家族的老臣瓦西里·库尔策维奇之女彼此倾心,更是感到无比欣慰。而这个老臣,因其悲惨的命运而更加激发了他的怀念。
“我对公爵恐怕不能不算是绝情吧,”他说,“这么久竟一直没过问他女儿的事!可也不是没有原因,那些监护人从未来过卢布内,我也从没听说过有人对他们有什么抱怨,也就认为他们都是忠厚老实的人,可以信任。现在既然你对我提起了姑娘,那我定得把她当做亲生女儿一样倍加珍爱。”
王公由于事务繁忙,劳无寸隙,忽略了对一个旧部后代的照拂,并为此而自责,斯克热图斯基更是听在耳里,感在心头,对于王公的这种仁德高情,他是怎么感佩都不为过分的。
这时贝霍维茨校尉奉命来到。
“阁下,”王公对他说,“话已经说出去了,若是你想去完成这趟使命,还是你去;不过我想问问,你是否愿意把这趟差事让给斯克热图斯基。因为他提出的这个要求是有其特殊的正当理由的,而我还可以委你以别的重任作为补偿。”
“王公殿下,”贝霍维茨回答,“殿下垂询我的意愿,是对我的隆恩厚遇,我若不能怀着一颗感恩戴德的心慨然接受殿下的建议,那我就有愧于殿下的厚爱了。”
“快感谢你的朋友吧。”王公转身对斯克热图斯基说,“快去做好上路的准备。”
斯克热图斯基果真对贝霍维茨表示了由衷的感谢。几个钟头后他就准备就绪了。在卢布内他早就待不下去了,这趟远行,真是处处合了他的心意。首先,他可以见到海伦娜,而后,不错,他是不得不再跟她分开一段相当长的时间,可这也是必要的,因为淫雨成灾,道路泥泞,车辆难以通行,这段时间恰好让路被晒干。在此之前公爵夫人事实上也不可能带海伦娜到卢布内来。斯克热图斯基处于这种情势,就只好或者在卢布内等待,或者到罗兹沃吉去接,而去了那里也必须坐等道路能够行车。这样做既有违跟公爵夫人达成的协议,尤其是还会引起博洪的疑忌。诚然,海伦娜只有到了卢布内才能得到真正的宁静,才能完全摆脱博洪的骚扰,可是,既然她不得不在罗兹沃吉再待一些时日,那么最好的办法还是斯克热图斯基暂时离开那里,到谢契去。等他完成了使命回来时,就可依仗王公的武装侍卫保护,把她从罗兹沃吉带走。校尉这么盘算一番过后,就忙不迭地要赶快起程。他匆匆办好了一切必要事务,从王公那里拿到了信件并聆听了指示,到司库那儿领取了远行察访所需的钱。在天黑之前,他就带着仁江和从王公的哥萨克团队挑选出来的四十名侍卫,美滋滋地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