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三月中旬。青草长得异常茂盛,“随风飘”遍地开花,草原一派生意盎然。清晨,和风吹拂着萋萋芳草,掀起了层层绿浪,斯克热图斯基率领一行人马,仿佛就在海面上拨浪前进。到处都充满了春天的欢乐、万物苏生的喧闹:格格的笑声、萧萧的马啸、啾啾的雀噪、嗷嗷的鹤唳、嗈嗈的雁鸣,此起彼落,不绝于耳;还有那马蹄的踢踏声、鸟翅的击拍声、昆虫欢快的唧唧声——宛如上帝的手拨弄着里拉琴,奏出了草原复苏的乐章。骑者头顶上方鹞鹰悬浮在湛蓝的天空,一动不动,俨如悬于空际的十字架;雁呈三角队形飞翔,灰鹤排成直线横空而过。地面上则是野兽驰突:瞧那草原的马群,如疾风骤雨飞驰而来,眼看着它们腹部擦着青草迅速逼近,可一和骑者照面,它们又一下都像钉在地面上,成半圆形站立;它们的鬃毛随风飘动,大鼻孔翕张着,一双双惊奇的眼睛凝望着!你会以为它们想踩烂这些草原上的不速之客。可刹那之间,它们又倏然不见,它们的消失和出现都是一样的快捷。草原又恢复了宁静,蹄声止息,唯有草声窸窣,唯有花在闪烁!重又只闻百鸟的争鸣。仿佛是欢乐笼罩了一切,然而在这欢乐里却透出了一丝儿悲怆;似乎是很热闹,然而却又很荒凉——啊!这宽敞、广阔的大地,无边无垠!哪怕你纵马驰骋、哪怕你张开想象力的翅膀,你走不到,也想象不出它的尽头……除非你爱上这悲怆,爱上这荒凉,爱上这草原,让你渴念的灵魂萦绕在它的上方;除非你在这草原的坟墓里歇息,听万籁争鸣,随声与之应和。

凌晨时分,大滴的露珠在艾蒿和高棵杂草上闪闪烁烁,阵阵暖风吹拂着地面。雨后的地面,散落着无数的坑坑洼洼,宛如漫溢的池塘在太阳下映照着回光。校尉一行缓慢地前进,即使想赶快也难,因为马匹走过那稀软的泥地,不时会陷至腿膝。校尉为了赶路,过了坟丘之后就很少让侍卫队歇息。他心急如焚,尽量想快点,再快点,因为他正面临一个短暂的欢会和一个匆忙的别离。第二天正午,他们穿过了一条狭长的林带,就看到了那散布在山丘和坟墓之上的罗兹沃吉的风磨。他的一颗心又像锤子一样跳得怦怦响。那儿没有人等待他来,也没有人知道他要来;当她猛地见到他时,又会说些什么呢?啊,快到了!已经看到了掩映在樱桃园里的邻近村落的茅舍;向前走一点,他看到了庄园所在的村子,再向前走一点,他就看到了庄园场院里井台上的长桔槔。校尉于是催马疾行,侍卫队紧跟其后;一路马蹄嘚嘚,热热闹闹,穿村飞驰而过。这里那里会有个农民跑出茅屋,呆呆地望着,在胸前画着十字,嘴里唠唠叨叨地说:“魔鬼来啦!不是魔鬼吧?是鞑靼人来啦!不是鞑靼人吧?马蹄下污泥四溅,叫你简直闹不清是什么人在这么没命地飞奔。”可他们这一行人马此时已经冲到了场院,站到了紧闭的大门前。

“喂,有人吗?谁在那儿?快开门!”

这吵闹声、擂门声和狗吠声,惊动了里面的人。他们慌慌张张跑到大门口,以为又是什么人来袭击他们。

“来的是什么人?”

“开门啦!”

“爵爷们都不在家。”

“快开门!异教崽子!我们是从卢布内的王公那里来的。”

一个仆役终于认出了斯克热图斯基。

“啊,是阁下呀!这就开门!”

大门打开了,这时公爵夫人走到了门廊前,手搭凉棚遮着眼睛,打量着这些来者。

斯克热图斯基翻身下马,走到她跟前,说道:

“夫人认不得我啦?”

“啊唷!原来是阁下呀,斯克热图斯基校尉!我还以为是鞑靼来袭击呢。向您致敬,请进吧。”

“夫人一定很诧异吧,”他们进客厅后斯克热图斯基说,“竟在罗兹沃吉见到我,可我并没有背约,是王公派我去切赫伦,然后还要走得更远。他吩咐我在罗兹沃吉作短暂停留,并代他向您致意,问候您的健康。”

“感谢仁德的王公殿下,感谢我们的恩主。他该不会马上就把我们从罗兹沃吉轰走吧?”

“他根本连想都没想过。因为他不知道会有什么缘由要把你们赶走。我说过的话是算数的。你们将继续留在罗兹沃吉;我自己有足够的面包。”

公爵夫人听后立刻眉开眼笑,说道:

“请坐吧,阁下,但愿您高兴见到我,就像我见到您一样。”

“公爵小姐好吗?她在哪里?”

“我清楚,你可不是来看我的,我的骑士爷。她很好,很健康;自从她被爱神的金箭射中之后,出落得更加标致了。我这就去叫她来,而我自己也要稍微打扮一下,这种模样儿见客,实在太寒碜。”

公爵夫人身穿一件褪色的印花布连衫裙,外罩一件老羊皮袄,足蹬一双笨重的牛皮靴。

这时海伦娜却已不请自来,噔噔噔地冲进了客厅,因为她已从鞑靼老头儿切赫韦那儿听说谁来了。她跑得气喘吁吁,脸蛋儿红得像樱桃,虽说几乎连气都吐不过来,可她那双笑吟吟的眼睛却显露出幸福和欢乐。斯克热图斯基一个箭步冲到她跟前,亲吻着她的一双手,而当公爵夫人识趣地退出房间后,他就忘形地亲吻了她的嘴唇。他就是这么一个急性子的人。她并不怎么拗拒,只觉得浑身软绵绵的,这是过分的幸福和欢乐所使然。

“我没料到阁下会来。”她悄声说道,同时眯缝起那双迷人的眼睛。“可是请别这样吻我,这……”

“我为什么不能吻你?”骑士回答,“对于我,蜜也不如你的嘴巴甜!我原先想过,见不到你我就会一天天枯萎下去,幸好王公自己把我打发到这儿来了。”

“王公?他全知道了么?”

“我把一切全都告诉了他。他可是高兴得不得了,还跟我提起令尊大人瓦西里公爵哩。唉,你恐怕对我施了什么魔法,姑娘,在你之外的整个世界我全看不见了。”

“是上帝垂恩,让你如此痴迷。”

“你可记得那只猎隼给我们的好兆头么?是它把我俩的手拉到了一起。显然,这是天意……”

“我记得……”

“在卢布内,我那样思念你实在受不了,就跑到索沃尼查去散心,就在那儿,我见到你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可我一伸手,你就不见了。但愿你再也不会给我溜掉。我想,从此再也没有什么力量能把我俩分开。”

“即便是将来有什么,那也绝不是我的心愿。”

“给我再说一遍,你爱我。”

海伦娜垂下了眼睛,却很郑重而明确地说道:

“我爱你,这人世间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取代你。”

“即使有人给我黄金珠宝,对我加官晋爵,我都不要,我宁要你这一句话,因为我看得出你是出自至诚。尽管我不知道,我有何德何能赢得你对我如此的垂青。”

“因为你怜惜我,因为你对我一片深情,因为你为我鸣不平——你对我讲的话,是我过去从未听见过的。”

海伦娜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校尉重又亲吻她的双手。

“你将是我的主宰,可还不能称做我的妻!”他说。

他俩沉默了片刻,只是他的目光从未离开过她,他是怎么看都看不够,仿佛想用这凝视来弥补这一段长别离的相思之苦。他觉得,她比先前更美,更加楚楚动人了。在这幽暗的客厅里,在被球形窗玻璃折射得赛如彩虹的几缕阳光的照射下,她看上去恰如那昏暗的教堂圣坛上的贞女画像。而与此同时,从她周身又放射出如此的温存与活力,她的容貌和仪表又显露出如此的蕙心兰质,如此的姱容修态、软玉温香,任何人见到她都会心旌摇曳,神魂颠倒,都会没命地爱上她,至死不渝地永远爱她。

“真看不够你这天姿国色,怕是我的眼睛都要看瞎了!”校尉说。

公爵小姐喜悦地微露皓齿,粲然一笑。

“安娜·博若博哈塔小姐怕是要比我漂亮一百倍。”

“她跟你比,就好像拿锡盘去比月亮。”

“可仁江对我讲的,跟你讲的不一样。”

“仁江这小鬼头,该掌他的嘴。那位小姐对我有什么吸引力!就算她是朵花,让别的蜂儿采她的蜜去,在我们那里采蜜的蜂儿可多的是。”

老切赫韦走了进来,岔断了他俩的绵绵情话。这老仆是特地来向校尉请安的。他已把校尉视为自己未来的主人,因此一跨进门槛就按东方的习俗向他躬身行礼,祝他吉祥如意。

“好哇,切赫韦老头儿,我将把你跟小姐一起带走,让你服侍她一辈子。”

“我的日子不长了,阁下,不过只要我活一天就要服侍她一天。真主只有一个!”

“一个月左右,等我从谢契回来,我们就一起去卢布内。”校尉转身对海伦娜说,“穆霍维耶茨基神甫在那儿拿着给我们结缘的法带等着我们哩。”

海伦娜蓦地一惊:

“什么?你这是要去谢契?”

“王公派我去送信。不过你别怕,使者身份即便是在异教徒那里也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我也想现在就派人把你和公爵夫人送到卢布内去,但是道路太糟糕了。我亲眼见到,就是骑马也很艰难。”

“那你在罗兹沃吉能待多久?”

“今晚就得去切赫伦。我快去才好快回。再说这是王公托付的使命,时间不是属于我的,也不能凭我自己的意愿行事。”

“请来进餐吧,如果你们的情话说够了。”公爵夫人走进客厅说,“嗬!嗬!姑娘脸蛋儿红红的,艳似桃花,你可没浪费时间,我的骑士爷!喏,我理解你们,并不大惊小怪。”

她说完这番话后,又宽厚地拍了拍海伦娜的肩膀,于是他们就一起去吃午餐。公爵夫人情绪很好。她早就把博洪打发掉了,而现在由于校尉的慷慨大度,她一切都称心如意,她已经可以把罗兹沃吉“cum boris,lasis,graniciebus et coloniis”都看成属于她和她的儿子们的了。

而这可是一宗不小的产业。

校尉问起少公爵们是否很快就会回来。

“我估计他们一两天内就该回来了。”公爵夫人说,“开头他们对阁下有点儿生气,可后来见到你的所作所为,就都真心实意地喜欢上你了,都把你看成未来的至亲。他们都说,在如今这种软塌塌的时代,像你这般有胆有识的骑士可是不易找到的。”

午餐过后,校尉和海伦娜去了场院后面靠近壕堑的樱桃园。早开的白色樱花雪球似地笼盖着果园。果园后边是座郁郁苍苍的橡树林,林子里有只杜鹃正在咕咕地鸣啭。

“让它给我们算个好命,”斯克热图斯基校尉说,“不过得问问它。”

说完他们就折入橡树林,于是他问杜鹃:

“扎久拉,小可怜,我跟这位小姐将来能共同生活多少年?”

杜鹃开始咕咕叫着,他在一旁数着,他数到了五十多声,鸟儿才不叫了。

“上帝,但愿这是真的!”

“杜鹃算命一向都是灵验的。”海伦娜评论说。

“既然那么灵验,我还要问问。”兴致勃勃的校尉说。

于是他又问:

“扎久拉,小可怜,我们将来会有多少个孩子?”

杜鹃仿佛跟他约好了似的,立刻又叫了起来,而且不多不少一连叫了十二声。

斯克热图斯基校尉全身心沉浸在喜悦之中。

“瞧着吧,我会当上个班长的,愿仁慈的上帝保佑我!你听见了吗?亲爱的,嗯?”

“我压根儿就没听。”海伦娜回答,可脸蛋儿红得像成熟的樱桃。“我甚至不知道你向杜鹃问的是什么。”

“那就再问一遍?”

“不,别再问了。”

在这似水柔情、绵绵私语和欢愉的游戏之中,白昼梦一般地逝去了。黄昏降临,难舍难分,依依惜别的时刻来到了。

校尉扬鞭策马,向切赫伦急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