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克热图斯基校尉在切赫伦见到的扎奇维利霍夫斯基掌旗官已是个火烧火燎、急得团团转的人儿;他正迫不及待地盼望王公的使者到来,因为谢契传来的消息是越来越令人担忧。毫无疑问,赫麦尔尼茨基是准备动用武力来为自己报仇雪恨,来争取恢复哥萨克昔日的特权的。扎奇维利霍夫斯基得到有关此人的情报,证明他在克里木确向汗摇尾乞怜,要求派遣鞑靼援军,而且不日就会带着鞑靼人马回到谢契。一场由尼什方面发动的对共和国的总体战已是箭在弦上,一触即发,而由于鞑靼人的介入,这场大战很可能是毁灭性的。暴风雨越来越近,越来越现实,越来越可怕。它已不再是曾经躁动于全乌克兰的那种模糊的、游移的、乱哄哄的警兆,而是肯定的、确凿无疑的必将发生的事变,这将是一场大屠杀,一场血战。开头对整个事态不曾未雨绸缪的大统帅,如今也已麾领部众向切尔卡瑟挥师挺进;王军的前卫岗哨已经一直布到了切赫伦,这主要是为了堵截逃跑的城市哥萨克和贱民,因为他们已开始成群结队逃往谢契。贵族纷纷集聚到城市。据说南方各省就要发布召集民团的号令。有些人甚至不等发枝条就把妻子、儿女送进城堡,自己则到切尔卡瑟集中。不幸的乌克兰分成了两半:一半奔向谢契,另一半奔向王军的兵营。双方势不两立。一方赞成维护现有的秩序,另一方要求野蛮的自由;一方渴望保持百年劳动积攒的果实,另一方渴望剥夺他人的财产。不久双方就要互相厮杀,兄弟的手就要染上兄弟的鲜血。这可怕的纷争,在找到对于尼什人完全是陌生的宗教口号之前,就会爆发成为一场社会性的战争。

尽管乌克兰上空已是阴云蔽日,尽管不祥的黑夜已垂落到头顶,尽管广袤千里的大地恶浪汹涌,奔腾喧嚣,尽管隆隆的雷声已从一端传到另一端,可是人们仍然不清楚,即将出现的这场狂飙势头究竟会有多大。或许赫麦尔尼茨基本人也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程度,他还在一个劲儿地向克拉科夫的大统帅、哥萨克监督和王家掌旗官上书,一边控告和诉苦,一边却又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忠于瓦迪斯瓦夫四世和共和国,矢志不移。他这是为争取时间的缓兵之计,还是想达成某种协议结束纷争,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只有两个人从未对他抱过任何幻想,因而也从未被他骗过。

这两个人就是扎奇维利霍夫斯基和老巴拉巴什。

老团队长巴拉巴什同样收到了赫麦尔尼茨基的“上书”,但这封信满纸是讥嘲和威胁,而且带着骂大街的口吻。信是这样写的:

我们现在就以整个扎波罗热部队的兵力向阁下热切请求和呼吁,要求阁下把私藏的有关哥萨克特权的文件公之于世。你为了一己之私利,滥用职权私藏了有关哥萨克应享有的特权的文件,因此整个扎波罗热的部队要封你为羊团队长或猪团队长,而不是统率人的团队长。至于我本人,倒是要敬请阁下宽宥,如果说在圣尼古拉节期间我邀请阁下光临切赫伦寒舍做客而未能使阁下称心如意的话,那算我招待不周,而我既未经通报,又未得到阁下恩准就来扎波罗热一事,也请阁下见谅。

“二位看到了吧,”巴拉巴什对扎奇维利霍夫斯基和斯克热图斯基说,“他是怎样冷嘲热讽,拿我耍着玩儿的,虽说他那点儿打仗的本事都是我教的,我对他几乎就跟父亲对儿子一样。”

“他倒是预先声明,将以扎波罗热全军压境之势要求特权。”扎奇维利霍夫斯基说,“简而言之,将会爆发一场内战,这场战争将比以往任何战争都可怕。”

对此斯克热图斯基说:

“看来,我得加速行动。是否现在就请您把写给那些我应结交的人的信给我。”

“阁下是否带着致哥萨克军营统领的信呢?”

“我带着王公的亲笔信。”

“我给你一封写给一个独立分队头人的信,而巴拉巴什团队长在那儿有个亲属,也叫巴拉巴什;你从他们嘴里什么都能打探出来。进行这样一次察访,谁知是否已是为时太晚?王公想知道那儿的真实情况吗?答复很简单:情况很糟!王公想知道该如何应对吗?建议也很简单:尽可能征集部队,跟各路统帅联合起来。”

“那就请您派个急使把答复和建议转呈王公。”斯克热图斯基校尉说,“我必须去,因为我是被派遣到那里去的,我不能擅自改变王公的决定。”

“阁下可知道,这是一次非常危险的使命?”扎奇维利霍夫斯基说,“就是在我们这儿,百姓也被煽动起来了,很难抑制住他们的造反势头。如果不是靠近王军,那些贱民准要对我下手。更何况是在那里!你简直就等于是往龙的喉咙里钻呀!”

“掌旗官阁下!约拿当年可不仅钻进了鲸鱼的喉咙,而且还到了鲸鱼的肚子里,却得到上帝的救助,平安脱险了。”

“那你就去吧。我钦佩你的胆略。我祝愿阁下能平安抵达库达克。至于到了那里应如何进一步行动,你就见机行事吧。格罗齐茨基是位有经验的老军人,他会给你最恰当的提示。我本人肯定要去投奔王公;如果说在我垂暮之年还要打仗的话,我宁愿在他麾下作战,而不受任何别的人指挥。我去给你准备一条拜达克式渔船或是一条驳船,以及驾船的船夫,他们会送你到库达克去。”

斯克热图斯基告辞出门,径直向位于市场上的住所——也就是王公的别邸走去,以便做好这次察访的最后准备。尽管扎奇维利霍夫斯基向他反复说明察访使命的危险性,但校尉一想到这次行程,心里还不免有几分满意。因为他这一路将遍览第聂伯河沿河风光,直至深入下游的尼什,见到那些石槛瀑布和急流险滩,而那一带对于当时的骑士们来说,是极富魅力的魔幻神秘之地,是一切渴望历险的灵魂无不心往神驰的。不少人在乌克兰待了一辈子,却不能夸口说何时见过谢契,除非是有什么人肯参加哥萨克的兄弟会,而乐意干这种事的人在现时已是寥寥无几了。萨梅克·兹博罗夫斯基的时代已经是一去不返了。产生于纳莱瓦伊科和帕弗卢克时代的谢契和共和国之间的对抗,不仅从未平息过,而且愈演愈烈,从而那些有纹章的人,不仅是波兰贵族,而且那些在语言和宗教信仰上与尼什人都毫无区别的罗斯贵族,到谢契去的也愈来愈少。像布韦加·库尔策维奇少公爵们这样的,是很难找到几个亦步亦趋的追随者的。一般说,如今驱使贵族去谢契跟哥萨克结义的,多半是有三灾八难,或者是逃亡,或者是被放逐,一句话,是犯有某种不可赦赎的罪过。

于是就有一种神秘色彩,像弥漫在第聂伯河上的不透光的浓雾,笼罩着这个悍勇善战、横行无忌的尼什人共和地区。人们关于它讲了那么多奇闻逸事,好奇的斯克热图斯基校尉是乐于去亲眼看看的。

诚然,他不曾料到,此行竟真会是易去难回。他想的是,使者毕竟是使者,更何况他是耶雷梅王公派遣的使者。

他一边这么寻思着,一边透过房间的窗口向市场张望。时间一个钟头接一个钟头地流逝,猛地斯克热图斯基似乎觉得,看到了两个似曾相识的身影正向“钟角”走去,那正是瓦拉几亚人陀普沃开的一家酒店。

他更加留神地看了看,认出他俩是杨·扎格沃巴和博洪。

他俩手挽手地走着,刹那间就消失在昏暗的大门里了,门上方挂有标志“驿馆”和“酒家”的幌子。

使校尉感到惊诧的,一是博洪竟会在切赫伦,二是他和扎格沃巴竟然交上了朋友。

“仁江,过来!”他呼喊自己的亲随。

仁江出现在隔壁房间的门口。

“听我说,仁江!快到那酒家去看看,就是那个挂着幌子的;你到那里去找一个肥胖的贵族,他额头上有个窟窿,很容易辨认的。你去告诉他,就说有人找他有要事商量。如果他问是谁找他,千万别明说。”

仁江拔腿就跑,没过多久,校尉便看到他陪着扎格沃巴回来了。

“欢迎您,阁下,”当这贵族一出现在房间门口,斯克热图斯基校尉便说道,“阁下还记得我么?”

“问我还记得么?倘若我忘记了阁下,就让鞑靼人把我熬成油,做成蜡烛,拿到清真寺里去点!几个月前,正是阁下举起恰普林斯基扔出了陀普沃的酒店大门,这事干得特别合乎我的胃口,因为我有一次在斯坦布尔也是用同样的办法从监狱里脱身的。那位纹章是扯下裤子的波伏西诺加骑士都在干些什么?他好吗?还是抱着他的童身和长剑不放么?麻雀是不是总蹲在他头上,把他当成了一棵枯树?”

“波德比平塔骑士很健康,他让我向阁下致意。”

“他是位非常富有的贵族,可就是傻得邪乎。他即便是有朝一日一剑劈下三颗像他自己一样的傻脑袋,也只能算一个半,因为他那颗脑袋实际上只顶半个。嘿!这么热,虽说刚刚进入三月!嗓子眼儿里干得冒火,舌头都转不动啦!”

“我这儿有上等的三合一蜜酒,阁下是否肯赏光来一小杯?”

“谁拒绝一个不是傻瓜的人的邀请,那准是个傻瓜。正好有个剃头匠建议我弄两盅蜜酒喝喝,把我脑子里的忧郁症给轰出来。贵族遭劫的日子正步步逼近:dies irae et calamitatis。恰普林斯基吓死了,再也不到陀普沃的酒店去,因为在那儿喝酒的全是哥萨克的头头脑脑。唯有我一个还在英勇地面对危险,跟那些团队长们泡在一起。别看他们威风,可身上总带点焦油的臭味,好蜜酒!……真正是上等货色。阁下是从哪儿弄到的?”

“从卢布内带来的。这儿的哥萨克头目多么?”

“怎么不多,还能缺了哪一个!费多尔·雅库博维奇、老菲隆·杰齐亚瓦、达涅尔·内恰伊,跟他们在一起的,还有被他们当作眼珠子的博洪。这个博洪,打自有一回我把他喝得败下阵来,他就跟我交上了朋友,我答应过收他为义子。如今切赫伦满是他们的臭味,他们都在看风使舵,因为暂时还不敢公开站在赫麦尔尼茨基一边。不过,如果说他们还没有站过去的话,这得归功于我。”

“那么阁下是用什么办法做到这一点的?”

“我跟他们一道灌黄汤,为了共和国笼络他们,力劝他们效忠国家。为此国王真该赏赐我点王产。请相信我,阁下,如果在这个共和国事无礼法,不能论功行赏,那最好是待在家里孵小鸡,谁还肯propublico bono抛头颅,洒热血!”

“依我看,阁下若是打算冒死救国,那最好是跟他们拼杀。请他们喝酒,不过是白耗钱财,因为用这种办法是笼络不住他们的。”

“我白耗钱财?阁下把我看成什么人啦?难道我纡尊降贵跟那些乡巴佬周旋还不够,还得为他们破费吗?我以为,让他们给我付账,就算是看得起他们了。”

“您可知道,那个博洪在这儿都在干些什么?”

“他吗?竖起耳朵,探听谢契的动静,跟别人一样。他为什么而来?就为这个!他是这儿所有哥萨克巴结的对象,他们一个个猴子似地向他邀宠献媚,因为毋庸置疑,佩列亚斯拉夫团队跟从的将会是他,而不是沃博达。而且天知道,克热乔夫斯基手下的那些在册哥萨克又会跟从谁?在打土耳其人或者是鞑靼人时,博洪跟尼什人是兄弟,而现在他得好好盘算一下,因为,有回他喝醉了跟我坦白过,说他爱上了一位贵族千金,想跟她结婚,这样一来,在花烛之夜弄来那些乡巴佬跟他称兄道弟闹新房,就很不合适了。因此他才希望我收他为义子,好把我的家族纹章传给他……阁下这三合一蜜酒真是棒极了!”

“那阁下就再干它一杯。”

“干杯,干杯!这样的上等酒可不是那些挂着幌子的酒店能出售的。”

“阁下难道不曾问过,博洪想娶的那位贵族千金姓甚名谁?”

“阁下,那位千金的姓氏与我何干?我只知道,若是我让博洪头上长出一对角,那她就会被称之为鹿夫人。”

校尉这时真恨不得去扇扎格沃巴一记响亮的耳光,可那位却毫无觉察,继续说道:

“想当年,我青春年少之时,可也是位再漂亮不过的翩翩公子。我只想对阁下讲讲,在加拉塔我是怎样得到棕树枝的!您看到我额头上的这个窟窿么?那是在那儿的土耳其总督夫人的香闺里挨了阉奴们一顿好揍给打出来的。”

“可您不是说过,是强盗的子弹打的么?”

“我说过吗?那也没说错!因为每个土耳其人都是强盗。上帝可以为我作证!”

扎奇维利霍夫斯基走进房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喏,校尉阁下,”老掌旗官说,“给您准备好一条拜达克式渔船,给您派的船夫也都很可靠:凭上帝之名,您若是想走,现在就可以动身。这是您所需的信件。”

“我这就吩咐我的人到河岸上去。”

“阁下要去哪里?”扎格沃巴爵爷问。

“去库达克。”

“去那里您可要遇上麻烦。”

不过校尉来不及听这谶语,因为他已走出房间,来到了院子里,他的哥萨克侍卫都已鞴好马,正待命出发了。

“上马,向河边进发。”斯克热图斯基校尉发令道,“把马牵上船,等着我!”

这时在房间里老掌旗官对扎格沃巴说:

“我听说,阁下如今似乎跟哥萨克的团队长们打得火热,跟他们一起开怀畅饮。”

“Pro publico bono,掌旗官阁下。”

“您的俏皮话说得很巧妙,阁下,但愿您更讲点廉耻。您想以in poculis来笼络哥萨克,好在他们一旦获胜能视您为朋友。”

“当年我既不愿屈服于土耳其人,而做了一名殉教者,如今就绝不会去当一名哥萨克。这毫不奇怪,因为两个蘑菇就足以坏一锅最好的红甜菜汤。至于廉耻问题,我可没邀请任何人跟我一起喝酒,我是自斟自饮。愿上帝保佑我,将来喝的酒的味道不至比这蜜酒差。功绩就跟油一样,自会浮到上面来。”

这时斯克热图斯基又回到房间。

“我的人马已经动身了。”他说。

扎奇维利霍夫斯基斟满了酒,说道:

“祝您一路顺风!”

“也祝您平安归来!”扎格沃巴补充道。

“您这一路行船会很便当,因为河水涨得很满。”

“坐下吧,二位,我们把酒全喝掉。这酒坛不大。”

他们又都坐下来喝酒。

“阁下会看到一个有趣的地区,”扎奇维利霍夫斯基说,“到了库达克,请向格罗齐茨基总兵转致我的敬意。嘿,这才是个军人,一个了不起的军人!待在那天涯海角,远离统帅的眼睛,可他那里秩序井然。但愿上帝保佑整个共和国都能像他那里一样。我很熟悉库达克和那些石槛瀑布及急流险滩。早年我经常到那里去。唉,想想都叫人伤心,那好年头儿已经过去了,一去不返!如今……”

老掌旗官说到这里,就用手支着他那乳白色的头,陷入了沉思。室内一片寂静,只听见大门口嘚嘚的马蹄声,斯克热图斯基校尉的最后一批人马出发上船去了。

“我的上帝!”扎奇维利霍夫斯基从沉思中惊醒,说道,“早先虽说也是纷争不断,可那年月比现在还是强多了。就说二十七年前的霍奇姆战役吧,我记得清清楚楚,就像发生在今天!当我们的铁甲骑兵在卢博米尔斯基的指挥下,向土耳其的近卫旅发动猛攻时,那些待在壕堑里的哥萨克都乐得把帽子抛得老高,冲着萨哈伊达奇内叫喊得连大地都震动了:‘下命令吧,长官,让我们跟波兰人一同去赴死!可是今天又怎样呢?今天,本应是基督教前卫堡垒的尼什,却把鞑靼人放进共和国境内,只是在他们满载战利品归去的时候,才出兵去攻击他们一下!眼下的情况比以往都更糟:这个赫麦尔尼茨基竟然明目张胆地里通外国,勾结鞑靼人,要跟他们一起来屠杀自己的基督教同胞兄弟!”

“来,让我们干一杯,冲冲这伤心事!多好的三合一蜜酒。”扎格沃巴打岔说。

“但愿上帝让我早点进入坟墓,不要眼睁睁地看着爆发一场内战。”老掌旗官接着说道,“双方的罪过现在得用血来洗刷了,可这血并不能赎罪,因为这是同室操戈,兄弟相残。待在尼什的是什么人?罗斯人。待在耶雷梅军队里的是什么人?待在豪门卫队里的又是什么人?统统都是罗斯人。待在王军兵营里的罗斯人还少么?而我自己又是什么人?唉,不幸的乌克兰!克里木的异教徒就要给你的脖子套上锁链,你就要到土耳其的大桡战船上去摇橹了!”

“别这么悲天悯人啦,掌旗官阁下!”斯克热图斯基校尉说,“听您这么说,我们都要流泪了。说不定还会阴转晴,光辉的太阳重又照耀在我们头顶呢!”

然而此刻,正值夕阳西下,它那最后的一缕红光照射在掌旗官的皤然白发上。

城里,教堂敲响了晚祷的钟声:“福哉马利亚!”

“赞美上帝!”

他们走出了房间。斯克热图斯基校尉去了天主教教堂,老掌旗官扎奇维利霍夫斯基去了东正教教堂,而扎格沃巴爵爷则去了陀普沃开设在钟角的酒店。

当他们再次在培希米诺夫河的岸上相聚时,已经是暮色苍茫了。斯克热图斯基的侍卫们都已在船上坐定,船夫们正在忙着搬运行囊。从近在咫尺的第聂伯河口吹来阵阵寒风,预报了一个不会是万里晴空的夜晚。岸上燃烧着的熊熊篝火,把河水映照得血红。这血色的急流,似乎是无比匆忙地向不可知的幽冥之境流窜。

“喏,祝您一帆风顺!”老掌旗官紧握着这年轻校尉的手,真挚地说,“阁下请善自为谋,多多保重。”

“我会竭尽所能,决不放弃努力。愿上帝保佑,我们不久就会重逢。”

“大概是在卢布内,或者是在什么别处的王公兵营里。”

“这样,阁下是一定要到王公那儿去的啰?”

扎奇维利霍夫斯基朝天举起了双臂:

“我还能怎么办?战争就是战争!”

“祝您健健旺旺,掌旗官大人!”

“愿上帝保佑你!”

“Vive valeque!”扎格沃巴叫喊道,“倘若河水把阁下带到了斯坦布尔,就代我向苏丹致敬。或者就说:让他见鬼去!……三合一蜜酒可真是太棒了!……咝!这儿好冷!”

“再见!”

“再见!”

“愿上帝指引你前进!”

船橹吱呀地响了起来,哗哗地拍击着水面,拜达克式渔船开动了。岸上燃烧的篝火快速地向后退去。斯克热图斯基久久地凝望着掌旗官那被火光照亮的年迈身躯,心中倏然涌起一阵悲凉。河水载着他快速流荡,越来越远离那些友善的心,远离他所爱的人,远离这熟悉的土地,仿佛不可知的命运正无情地把他带向荒蛮,带向黑暗……

船过塔希米诺夫河口,就进入了第聂伯河道。

寒风呼啸,船橹拍击着河水,发出单调而凄凉的声响。船夫们唱起了:

啊!这可不是尘土飞扬,

这也不是升起的雾帐。

斯克热图斯基裹了件毡斗篷,躺在侍卫给他铺好的床铺上。他想到了海伦娜,想到她至今还没能到卢布内去,想到博洪留在了这里,而他自己却不得不离她远行。恐惧、不祥的预感、蒿目时艰、忧心忡忡,仿佛有无数的乌鸦将他团团围住。他奋力跟这鸦群角力,搏斗,直斗到筋疲力竭,他的思路渐渐模糊了,跟风的呼啸声、船橹击水的哗哗声以及船夫的歌声奇怪地融会成了一体——他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