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校尉一觉醒来,神清目爽,心情也欢畅得多了。天气异常晴朗。和风习习,春光融融,泛滥的河水皱起层层涟漪。
河岸烟笼雾罩,与水面融成一片,水天一色,迷迷蒙蒙,形成一望无际的平川。仁江醒来后,揉了揉眼睛,惊诧地环顾四周,哪儿也见不到边,不禁吓了一跳。
“啊,上帝!”他叫嚷道,“大人,我们怕是出了海啦……”
“河水上涨,河面就特别宽,不是海。”斯克热图斯基回答,“等雾散去,你就会看到河岸了。”
“我还以为,过不了多久我们该要漂到土耳其国去哩。”
“如果上方有令,就是土耳其国我们也得去;不过,你瞧,这河上并不是只有我们在航行。”
果然在视野之内可以见到十几条拜达克式渔船、带桨的帆船,还有通常被称为恰伊卡船的狭长的黑色哥萨克木船,这种船的船舷上装有很厚的芦苇束。一些船只顺水行驶,被急流带动,迅疾如飞;另一些船只逆流而上,船上张着风帆,船夫们仍得奋力摇橹、划桨。一些船满载着鱼、蜂蜡、盐和樱桃干到沿岸的城镇出售;另一些船从人烟稠密的地区回来,装满粮食运往库达克,或是捎回在谢契的贸易集市上容易找到买主的货物。从普肖尔河口起,第聂伯河两岸就完全是一片荒野,在这无人之境,只有这里那里点缀着一些白色的哥萨克越冬营帐。可这条河却是联结谢契和世界其他部分的通道,因此船运经常相当繁忙,尤其是涨水季节,航行便当,水面上更是舟楫如梭。因为涨水时除了涅纳塞泰茨险滩之外,其他的石槛瀑布下行的船只都是可以顺流而过的。
斯克热图斯基校尉好奇地观望这水上生活,他的拜达克式渔船此时正迅速向库达克进发。浓雾消散了,河岸轮廓分明,清晰可见。成百上千的水禽从乘船者的头顶上方掠过,那是鹈鹕、雁、灰鹤、红嘴鸥、白腰杓鹬和燕鸥;岸边的芦苇丛中是一派喧闹,鸣啭声、啁啾声、拨水声、振翅声不绝于耳,你简直可说,那儿正在举行飞禽的会议,或者是在进行一场鸟类的战争。
过了克列缅丘格,河岸就显得低些,也变得开阔了。
“瞧呀,大人!”仁江突然叫嚷道,“虽说太阳这么烤人,可田野里还是白雪皑皑。”
斯克热图斯基抬眼一看:果不其然,沿河两岸,目光所及到处是白花花的一层,在阳光映照下明晃耀眼。
“哎,船家!那儿白茫茫的一片是什么?”他问船老大。
“樱花,老爷!”船老大回答。
这正是樱桃林,过了普肖尔河口,大河两岸就连绵不断长满了矮生的樱桃树,而且铺展得很开。秋天万枝千树的樱桃成熟后,色泽红艳,又甜,又大,为鸟兽提供了食物,也为流落荒原的人们准备了一份口粮。这樱桃同时也是可供交易的商品,人们用拜达克式渔船把它装运到基辅乃至更远的地方出售。阳春三月正是樱桃林开花的季节。当他们的船靠近岸边行驶,为了让划桨的船夫小憩片刻,也想就近欣赏一下这花满枝头的樱桃树,校尉带着仁江上了岸,钻进了一片樱桃林。他们眼前树林繁花似锦,浓香馥郁,使他俩几乎连气都透不过来。低矮的枝条,有的垂落到地面,有的地方树木稠密得宛如丛莽一般,无法通行;地面上已落了许多花瓣,风过去,花瓣像雪片似地飞舞。樱桃树中间,还丛生着矮小的野杏树,缀满了粉红色的花朵,散发出比樱花更为浓郁的香气。成群的丸花蜂、蜜蜂和五色斑斓的彩蝶就在这缤纷的花海里飞来飞去。而这香雪海,极目望去,无边无垠。
“真是奇迹,大人,奇迹!”仁江说,“人为什么不到这儿来居住?我看这儿野物倒是够多的。”
樱桃树丛中,一只只灰色、白色的野兔箭一般地一闪而过,无数只大个头蓝脚的鹌鹑成群结队地飞来。仁江用有来复线的猎枪射下了几只,可后来使他大为扫兴的是,船老大告诉他,这种鹌鹑的肉是有毒的。
在松软的地面上,可以看到鹿和赛加羚羊的足迹,而从远处则传来了类似野猪哼哼的声响。
旅人们看够了,休息过了,又继续赶路。河岸一会儿升高,一会儿又变得低平,敞开一派迷人的景色:连绵不断的阔叶林、针叶林、峭壁、坟墓和辽阔的草原。这地区看起来是如此壮丽,如此富饶,斯克热图斯基不禁在内心深处一再重复仁江提出的问题:人为什么不到这儿来居住?然而要做到这一点,就需要第二个耶雷梅·维希涅维茨基来掌辖这片荒野,来经营,来管理,来给它建立法制,来为它卫民保疆,来遏制鞑靼人和尼什人的进犯。船往前行,景色也不断发生变化。有的地方河水分出支流,有的地方出现了河湾,有的地方河水泛滥,漫进峡谷,滚滚波涛拍击着岸边的巉崖,水灌满了那些黑魆魆的石窟。在这些岩穴与河湾的悬崖坑洞里,往往就有哥萨克的隐匿所和落脚点。各个河口都覆盖着如林的芦苇、藨草和灯芯草,大群水鸟就在这儿栖息,远远望去只见黑压压的一片。总之,映入我们这些漫游者眼帘的,就是这丹崖险巇、青壁万寻,时而隆起、时而陷落、怪石嶙峋、既荒凉又神秘的蛮荒世界。
由于天气暖和,这水乡泽国里滋生出成群的蚊子和各种各样、形形色色在干燥草原上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咬人的昆虫,其中有的粗大如人的手指,给它蜇一下就是一溜儿血。在这样的环境里航行的确不是件愉快的事。
傍晚时分,他们的船行至罗马努夫卡岛,远远就看到岛上燃烧的篝火,他们就准备在这儿宿夜。一窝蜂跑来观看校尉的侍卫队的渔民们,衬衫上、脸上、手上都涂满了焦油,为的是防备蚊虫叮咬。这些人性格豪放,举止粗俗;春天他们大批拥到这儿来捕鱼、熏鱼、晒鱼干,然后运往切赫伦、切尔卡瑟、佩列亚斯拉夫和基辅贩卖。他们这营生虽说很艰难,却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鱼群密集到如此地步,以至每到夏天往往会成为一方的祸害。河湾里那些被称为“寂静角落”的地方,由于经常水量不足,鱼群大量死亡,空气里就弥漫着一股腐鱼的恶臭。
校尉从渔民嘴里得知,一向也在这里捕鱼的尼什人几天前就统统离开了这座岛屿,他们是接到了军营统领的命令回尼什去的。每天夜晚,从这座岛屿上都能看到草原上燃起的堆堆篝火,那是从各处奔向谢契的人们点燃的。渔民们都知道,正在准备一场对波兰人的战争,就是当着校尉的面,他们也是毫不隐讳地议论这件事。斯克热图斯基校尉已然明白,他这次察访确实是为时晚矣。可能他还来不及赶到谢契,哥萨克的团队就已经向北开拔了。可是,既然他奉命前往,那么作为一个遵守将令的军人,就不该揆情度理,而应勇往直前,即便要他去闯扎波罗热中军的辕门,他也得去闯。
次日清晨他们继续上路了。他们一帆风顺经过了神奇的塔伦斯基角、干山和康斯基-奥斯特鲁格,后者由于地处沼泽,各种爬虫多如蚂蚁,完全不适于居住。从地域的荒凉,从水势的渐激,说明这儿离石槛瀑布已经不远了。地平线上终于显出了库达克塔楼的轮廓,他们旅程的前半段至此就可宣告结束了。
可是这天傍晚校尉却未能进入库达克城堡,因为格罗齐茨基总兵定下了一条规矩,在日落前换岗后,任何人都不得出入城堡,即便是国王御驾亲临,也只能在要塞围墙外的自治村里宿夜。
校尉也只能照此办理。他们的下榻处不很舒适,因为只能住在一间茅舍里。自治村有六十来间茅舍,清一色都是泥巴糊墙,茅草盖顶,而且都非常狭窄,有的茅屋只能低头哈腰才能钻得进去。而别样的房屋在这儿又不值得去建造,因为每当鞑靼人来犯,要塞就将这些茅舍化为灰烬,那是一种不让入侵者隐蔽到接近城墙的地方的坚壁清野措施。自治村里住的都是“外乡人”,也就是从波兰、罗斯、克里木和瓦拉几亚来的流浪者。这儿几乎每个人的宗教信仰都不相同,好在谁也不问别人信的是什么教。由于不愿冒风险,谁也不肯种田耕地,因为他们种出来的庄稼往往会被匪帮抢劫一空。他们以打鱼为生,吃的粮食则是靠乌克兰供应,喝的是用黍米酿造的烧酒,而他们个个有手艺,在库达克城堡他们都是受器重的人物。
校尉几乎一夜没有阖眼,村民们用马革做皮带,那种鞣马革的恶臭熏得他气都透不过来。次日黎明,城里刚响起早祷的钟声,城堡里刚吹过“起床号”,他就通知城堡,说王公的使者到了,要求总兵接待。格罗齐茨基总兵对王公巡视库达克记忆犹新,因此他亲自出来迎见校尉。此人约五十岁年纪,面色阴沉,瞎了一只眼睛,跟独眼巨人库克罗普斯十分相像。由于他长年身处天涯海角的荒原,很少与文明世界的人接触,他的性格已经变野了,加上手中握有无边的权力,便渐渐变得既威严又暴戾。他的那张脸满是刀疤和鞑靼人留下的箭伤,同时,出天花落下的麻斑又使这张脸更加丑陋,看上去就像褐黄色的皮肤上散布着密密麻麻的白点儿。可他是位忠肝义胆的军人,像守卫鹤群的灰鹤,日夜惕厉,把他那只独眼瞪得老大,注视着鞑靼人,也盯着哥萨克人。他滴酒不沾,只喝水,一天的睡眠时间不超过七小时,经常半夜起来巡岗查哨,检查城防是否牢固,有时为着下属些微疏忽,他就大发雷霆,以至将有过失的士兵处死。尽管他性情暴烈,让人望而生畏,可他对哥萨克却宽宏大量,仁至义尽,因此也深得哥萨克的敬重。冬天若是谢契闹饥荒,他总要送粮食去赈济。他是和那些当年跟随普热斯瓦夫·兰茨科龙斯基以及萨梅克·兹博罗夫斯基闯荡草原的人物同一气质的罗斯人。
他把校尉迎进城堡,盛意款待了一番之后,问道:
“阁下,您这是要去谢契么?”
“要去谢契,总兵阁下。您有什么从谢契来的消息吗?”
“战争!谢契的军营统领已经从所有草原、河川、岛屿调集了哥萨克。整个乌克兰都有人投奔谢契,我是在竭尽所能进行拦截,但收效不大。那儿已有大约三万兵力,甚至更多。一旦他们进军乌克兰,一旦城市哥萨克和贱民跟他们会合,那么,他们的兵力将会达到十万。”
“赫麦尔尼茨基的情况如何?”
“他不日就会带着鞑靼人马从克里木回来。说不定已经回来了。说真的,阁下没有必要去谢契,只消在这里等着,不久就会见到他们的。他们既不会避开库达克,也不会对库达克置之不顾,这是肯定的。”
“阁下准备如何防守呢?”
格罗齐茨基阴郁地朝校尉看了一眼,然后用平静而又明确的语气说道:
“我根本就守不住……”
“怎么说?”
“因为没有火药。我派出过不下二十条船,希望哪怕是给我运回一点点火药也好,可是什么也没有运回来。不知是派出的船只中途被人拦截,还是他们自己也没有火药,我只知道至今尚没有一条船运火药回来。储备的火药只够用两礼拜,再长就没有了。如果我有足够的火药,我宁可将库达克和我自己炸飞上天,也不让哥萨克的双脚踏上这片土地。可现在我只好这样:命令我在这儿睡大觉,我就睡大觉;命令我在这儿警戒,我就警戒;命令我用牙齿去咬,我就用牙齿去咬。而一旦死到临头,我也知道该怎么做,人生百年总有一死嘛。”
“可是阁下,难道您自己就不能造火药?”
“两个月前扎波罗热人就断了我的硝石,那硝石是需要从黑海运来的。反正都一样。要我死,我就去死!”
“你们老一代军人精忠报国,为我们这一代军人树立了学习的榜样。不过,难道阁下不能亲自出马去搞火药?”
“阁下,我不愿,也不能扔下库达克不管;我一生都献给了这儿,要死,就让我死在这儿吧!阁下也不要以为,这次去谢契会像别处欢迎使者一样,会为您设宴,会给您隆重的接待;同时也不要以为,使者的身份在那儿就能保您平安。他们对自己的统领也是想杀就杀。自我到这儿任职以来,就记不起他们那里的军营统领中有哪一个是得以善终的。你去那里,无非也是送死。”
斯克热图斯基沉默不语。
“我看阁下的精神也是不怎么振作。既然如此,最好还是别去。”
“我的总兵大人!”校尉恼怒地说,“您想吓唬住我,最好是拿出点儿更有力的论据来,因为您给我讲的这一套,我已经听过不下十次。您劝我不要去,可我看,您若是处在我的位置,恐怕就不会去了。请阁下考虑考虑,防守库达克,您所缺的是否仅仅是火药,是否也缺少点儿勇气和决断。”
格罗齐茨基非但没有动怒,反而以更明澈的目光看了看校尉。
“好一条尖牙利齿的狗鱼!”总兵用罗斯语嘟囔道,“请原谅,阁下!从您的回答里,我看得出,您将不辱王命,能维护贵族等级的尊严。我给您派几条恰伊卡船,因为乘拜达克式渔船您是过不了石槛瀑布的。”
“这也正是我有求于您的。”
“到了涅纳塞泰茨附近,就只好把船拖上岸,在陆地上拉拽着走了,因为尽管河里水量大,那里是任何船都无法通过的。只有小船才勉强能漂过去。到了尼什水域,您可就要处处提防,别让人给打个措手不及。您要记住,铁器和铅丸比任何话语都更有说服力。只有勇敢的人在那儿才能受到尊重。恰伊卡船明天就能备齐,我吩咐他们给每条船再添个舵,因为单舵过石槛瀑布力量太小。”
格罗齐茨基总兵说完这番话,就领着校尉走出房间,带他去看看城堡和防御设施。城堡里处处秩序井然,军纪严明。城堞上不分昼夜都是岗哨密布,戒备森严,而鞑靼战俘还在不断地加固和维修城墙。
“我每年都要把城墙增高一肘,”格罗齐茨基总兵说,“现在已加高到如此地步,倘若我有足够的火药,就是十万强兵也把我无可奈何,可是没有枪支弹药,如果出现大兵压境的局面,我就守不住了。”
这要塞的确是易守难攻,因为除了大炮,它还有龙盘虎踞的天险防护。第聂伯河的悬崖,那峥嵘拔立水面的、不可攀越的陡壁成了天然的屏障,无须太大的守备力量,库达克就固若金汤。因此城堡驻兵不超过六百名,但个个都是精选的猛士,装备着火炮和火绳枪。第聂伯河流到此处,河床收缩变窄,窄到这种程度,以至从城墙上射击,炮火就能达到对岸很远的地方。城堡的大炮足以控制河两岸和整个地区。此外,离城墙半波里处,有座很高的塔楼,从那儿瞭望,方圆八波里处一切都历历在目;塔楼上驻扎有一百名精兵,格罗齐茨基总兵每天都去巡视一次。无论何时,守塔楼士兵一发现附近有什么人活动,立即就会向城堡发出信号,而城堡里钟声一响,全体守备人员立即就会披坚执锐,全副武装站好岗位。
“我们这儿几乎没有一个礼拜是不报警的,”格罗齐茨基总兵说,“因为鞑靼人就像狼群一样,经常是数千人一齐拥来,那时我们就用大炮,能怎么揍就怎么揍他们。可士兵们有时把野马群也当做了鞑靼兵。”
“阁下待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不觉得烦闷吗?”斯克热图斯基校尉问。
“哪怕是在国王宫殿里给我一席之地,我也宁可待在这里。我在这儿见到的世界,要比国王从他华沙宫殿的窗口见到的广阔得多。”
果不其然,站在城头极目四望,无边无际的大草原尽收眼底。此时这草原看起来俨如绿色的海洋。北面是萨马拉河口,南面是整个第聂伯河河岸,巉岩、绝壁、森林,一直延伸到远方,到那波翻浪涌的第二座石槛瀑布——它被称之为苏尔斯基石槛瀑布。
傍晚时分,他们又去巡视了高耸的塔楼。斯克热图斯基生平第一次见到这隐匿在大草原中的要塞,对一切都怀有浓厚的好奇心。这时,自治村里人们正在给他准备恰伊卡船,给每条船头尾各装上了一个舵,这样船的回转性就强得多。次日清晨,他就要起程了,但是他这一夜几乎又是通宵不眠。他在思考,应采取怎样的措施去完成这可怕的谢契之行的使命,去面对威胁着他的不可避免的毁灭。诚然,生活正冲着他微笑,因为他年纪轻轻,又处于热恋之中,他理应生活在情人身边;然而他重名誉,崇尚光荣胜过了自己的生命。可他又想到,战争已迫在眉睫,海伦娜正在罗兹沃吉对他望眼欲穿,而她也许就要陷入最残酷无情的火海,她将不仅要面对博洪的狂暴,而且还要经受那些无拘无束的野蛮暴民的肆虐。为她担惊受怕,使他精神极为痛苦。草原想必已经干结,可以行车了,把她从罗兹沃吉送到卢布内去应该是不成问题的,可他那时却吩咐海伦娜和公爵夫人一定要等着他从谢契回去!他真不曾料到暴风雨会来得如此迅猛,也不知道谢契之行的风险竟是如此之大。想到此,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城堡的卧室内大步流星地来回走动,时而捻着胡须,时而绞着双手。他该怎么办?他该如何行动?他又能怎么做?在他脑海里,似乎看到罗兹沃吉已是烈焰冲天,已被咆哮的暴民团团围困,那些暴民与其说是人,还不如说更像面目狰狞的魔鬼。他那沉重的步履,在城堡的拱顶下激起沉郁的回响,这声音在他听来,是那股邪恶势力正疯狂地向海伦娜扑去;城墙上吹响了熄灯号,他又觉得这是博洪吹响的号角的回声。他瞪圆了眼睛,咬紧牙关,紧握着刀柄。唉!他何苦去强求这次的察访使命?他何苦去逼着贝霍维茨把这使命让出来呢?
睡在房门口的仁江发现了主人异乎寻常的激动,就起来揉了揉眼睛,上前剔亮了夹在铁夹里燃烧的火炬,为了吸引主人的注意力,他也在房间转来转去地踱起了方步。
可是校尉完全沉浸在自己痛苦的思索之中,径自走来走去,步步发出沉闷的回声。
“大人!哎,大人!……”仁江终于开了口。斯克热图斯基用玻璃般呆滞的目光凝望着他。骤然间,他从沉思中惊醒了。
“仁江,你怕不怕死?”他问。
“谁怕死?怎么会死呢?大人说的是什么呀?”
“因为谁去谢契,都是有去无回的。”
“那么大人,您干吗要去呢?”
“我是心甘情愿要这样做的。你就别掺和了,我怜惜你,因为你还是个娃娃;虽说你是个机灵鬼,但一到谢契,你靠机灵也脱不了身。你给我回切赫伦去,然后就回卢布内。”
仁江开始挠头,过了片刻说道:
“我的大人,就算我怕死好啦,因为谁不怕死,谁就是不敬畏上帝;而谁该死,谁该活着,又全凭上帝的意旨。不过,既然大人自愿去赴死,那就是大人您做主人的罪过,而不是我做仆人的罪过,因此,我决不离开您。要知道,我可不是什么无知的泥腿子,而是个贵族;虽说我穷,可我也不乏自尊。”
“我知道,你是个好亲随,但我还是要对你说:如果你不打算自愿回去,那我就下命令叫你回去,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即便大人要杀我,我也不走。大人不想想,我若抛下您不管,让您去送死,那我岂不就是犹大啦?”
仁江说到这里,抬手捂住眼睛,竟哇哇大哭起来。斯克热图斯基校尉看出,这一套对他“此路不通”,但要摆出主子威风,给他下命令,又于心不忍,因为他确实很爱惜这个小家伙。
“你听我说,”他对仁江说道,“你去谢契,对我是一点忙也帮不上,我也不会自愿把脑袋伸到人家的剑下去,而你还可以给我捎信到罗兹沃吉去,这可是比我的性命更要紧的事。你去告诉小姐和公爵夫人,要刻不容缓地立即把小姐送到卢布内去,否则暴乱一起她们就慌了手脚。你要亲自照料她们起程。我把这件大事托付给你,是把你当朋友信任,而不是当下人看待。”
“那就请大人另派一个送信的。谁都会乐意去送的。”
“可在这儿谁是我信得过的呢?你发傻啦!我再对你说一遍:你去做这件事,等于是我再次求你救命,这样的大忙难道你还不肯帮么?!我一想到她们那儿会出什么事,我这颗心就在受难,痛苦得我浑身直冒冷汗。”
“啊,我的上帝!看来,我是非走这一趟不可了,可我实在舍不得离开大人,这叫我太伤心了,大人就是把这条花斑腰带赏赐给我,也不会让我高兴起来的。”
“只要你去把事情办了,腰带就一定是你的。”
“腰带我也不想要,只求大人允许我跟您一起去。”
“明天格罗齐茨基总兵派恰伊卡船去切赫伦,你就乘那船走,一到切赫伦,你就给我毫不耽搁,片刻不歇,快马加鞭直奔罗兹沃吉去。到了那里,关于我面临什么危险,既不能对公爵夫人提,也不能对小姐讲,你只要请求她们立即动身到卢布内去,哪怕是骑马去,哪怕是不带任何行李。这一袋钱,给你当盘缠,信我这就去写。”
仁江扑通一声跪倒在校尉脚前。
“我的主人,难道我就再也见不到您了么?”
“全凭上帝安排,上帝让我们见面就能见面!”校尉边说边把他拉了起来,“不管怎样,在罗兹沃吉你都得显出个高兴的模样儿,千万别愁眉苦脸。现在你去睡觉。”
这一夜剩下的时间,校尉都用在了写信和虔诚的祈祷上,随之安慰天使也很快就向他飞来。这时黑夜渐渐隐去,天已破晓,城堡朝东的狭窄窗口越来越亮了。白昼降临,玫瑰色的朝霞偷偷射进了房间。塔楼上、城堡里吹响了起床号。不久,格罗齐茨基总兵就出现在房间里:
“校尉阁下,恰伊卡船已准备好了。”
“我也准备好了。”斯克热图斯基平静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