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快的恰伊卡船载着年轻骑士和他那吉凶未卜的命运,燕子似地顺流掠过水面。由于水位高,石槛瀑布并未构成大的凶险。他们过了斯尔斯基石槛瀑布、沃汉内石槛瀑布,一阵走运的大浪把他们扔过了沃罗诺夫滚水坝,船过公爵石槛瀑布和射手石槛瀑布时,都发生过轻微的碰撞,好在只是受到点擦伤,没有撞破。终于他们隔得老远就看到了可怕的涅纳塞泰茨石槛瀑布的汹涌波涛和滚滚漩流。一到这里,人就必须下船,把船拽到岸上拖拉着走。这工作又费时又艰苦,通常一干就是一整天。幸好沿岸有许多圆木头段,显然这是早先经过这段险滩的人们留下来的,把这些圆木头段垫在船底下,在地面上滚动,拉起船来就轻松得多。在这整个地区,草原上看不到一个活人,河里也见不到一条恰伊卡船,因为除了格罗齐茨基总兵特许的船只以外,任何别的船只都已不能通过库达克航行到谢契去了。格罗齐茨基总兵有意切断扎波罗热同外界的水上交通。因此这儿的一切都停息了,唯有惊涛拍击涅纳塞泰茨岩石的轰鸣打破这草原的寂静。乘别人用圆木段滚船前进的时候,斯克热图斯基校尉就仔细研究起这大自然的奇观来。他见到的是一幅触目惊心的景象。一连七道石梁横贯了河的整个宽度,黑黢黢的岩石矗立在水上,长年累月受着波涛的冲击,不啻是受到利刃的削伐,终于劈开石梁,打出缺口,开出通道。水流以其全部冲力撞击那些石梁,被反弹回来,却不屈不挠,而是疯狂地、撒野地、暴躁地喷溅出白色的浪花,再次发动更猛烈的冲击,俨如那狂怒的烈马,竭力要跳过这石梁障碍,夺路前进。可这汹涌狂涛在穿越缺口、通道之前,一次又一次地被岩石打回。打回,再前进,它就像在拼命龇出尖牙利齿去啃啮那岩石。它时而在无力的愤怒中抽搐,卷缩,打着回旋,形成可怕的漩涡;时而爆发出冲天的水柱,像开水一样沸腾,翻滚;时而又喘息着,一如奔腾得疲乏了的野兽。可接着又发出巨响,宛如百门大炮在齐射轰鸣,如无数群恶狼一齐放声狂嗥。水流就这么咆哮着,怒吼着,喘息着,挣扎着,遇到每一处石梁,都进行着相同的拼搏,掀起相同的眩目涡流。在那深壑之上,还能听到群鸟在凄厉地鸣叫,仿佛被这惊心动魄的景象吓破了胆儿。石梁与石梁之间,峭拔的岩石投下的阴影在激流中颤动着,有如妖魔鬼怪一般。

拉船陆行的人们尽管对这一切屡见不鲜,仍然在胸前虔诚地画起了十字,同时提醒校尉,叫他千万别太贴近岸边。因为据说谁若是对涅纳塞泰茨凝视得过久,最终必会看到什么他所不愿见的东西,人也就会因此失去理智而发疯;还有人说,有时会从漩涡深处突然伸出一双长长的黑手,把那些不小心过分接近河边的人抓走,这时,那悬崖峭壁里边也就随之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狞笑。甚至连那些扎波罗热人夜间都不敢拉船陆行。

去谢契与哥萨克订盟的人,若不是单人独舟闯过这些石槛瀑布,是不会作为兄弟受到接待的。但对过涅纳塞泰茨却做了例外的宽容,因为这儿的嶙峋怪石都突出水面,从来不曾被水淹没过,也从来不曾有任何船能驶得过去。卖唱的盲人唯独夸赞博洪,说他曾独自神不知鬼不觉地闯过了涅纳塞泰茨,可没有人相信这会是真有其事。

陆地行舟,他们几乎花了一整天时间,当校尉重新回到船上时,已是夕阳西下了。不过此后的几座石槛瀑布他们过得都比较顺利,因为那些石梁完全淹没在水中,稍加注意是可以顺水行舟的。过了石槛瀑布区,他们的恰伊卡船就进入“平静的尼什水域”了。

斯克热图斯基校尉沿途见到了耸立在库奇卡塞峭壁上用洁白的石头垒起的巨大石冢,那是王公命人垒砌的,作为他巡视这方土地的纪念。在卢布内时博古斯瓦夫·马什凯维奇爵爷曾对他讲起过这件事。从这儿到谢契已经不远了,但校尉不想在夜里进入切尔托梅利克的迷宫,于是他决定在霍尔季察宿夜。

他还期望能遇上个把扎波罗热人,以便预先通知对方,让他们知道来的是一位使者,而不是别的什么人。不料霍尔季察却是座空岛,这使校尉吃惊匪浅,因为他从格罗齐茨基那里得知,为了防备鞑靼人偷袭谢契,岛上总是有哥萨克守卫的。他甚至亲自带领几个人去进行侦察,从岸边开始走得相当远,可这岛屿几乎有一波里长,要走遍全岛是办不到的,何况黑夜已经降临,天气又不很晴朗,到处漆黑一片。他只得回到恰伊卡船上,这时人们已把船拖到了沙滩,为驱赶蚊虫燃起了篝火。

大半个夜晚平静地过去了。哥萨克侍卫和操舟人都傍着篝火呼呼大睡,只有哨兵在警戒。校尉自离开库达克后,一直受着可怕的失眠症的折磨,此刻又感到自己在发烧,更是难以入睡,就跟哨兵们一起放哨。时不时他似乎听到从岛屿的深部传来了脚步声,越走越近;一会儿又听到某种古怪的声响,远远听去,仿佛是咩咩的羊叫。可他以为这是由于过度疲惫而出现的耳鸣现象。

天将破晓的时候,突然有个黑影站到了他跟前。

这是一名正在放哨的亲兵。

“大人,他们来了!”此人急促地说。

“谁来了?”

“多半是尼什人,大约有四十个。”

“很好。这不算多。把人叫醒!把篝火烧旺点儿!”

哥萨克侍卫们一跃而起。烧旺了的篝火烈焰腾空,照亮了那些恰伊卡船和校尉率领的小队士兵。担任警戒的哨兵已纷纷跑了过来。

那帮人的杂沓的脚步声已清晰可闻。双方还隔着一段距离时那脚步声就停息了,这时却有一个声音带着威胁的口气问道:

“河边是什么人?”

“你们是什么人?”这边一个骑兵中士反问。

“快回答,龟儿子!否则可就要用火枪发问了!”

“耶雷梅·维希涅维茨基王公殿下特派的使者大人,要去会见军营统领。”中士郑重地大声宣布说。

那帮人吵吵嚷嚷的声音静了下来,显然他们是在进行短促的商议。

“你过来!”中士喊道,“别害怕!人不打使者,使者也不打人!”

又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不一会儿,就从暗处冒出了几十个人来。校尉根据他们黝黑的肤色、矮小的身材和反穿的老羊皮袄,一眼就看出,其中大部分是鞑靼人,只有十几个是哥萨克。斯克热图斯基脑海里闪电般掠过一个想法:既然鞑靼人已出现在霍尔季察岛,那么赫麦尔尼茨基必然已从克里木回来了。

那帮人的前面站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大块头扎波罗热人,那副面孔横蛮而又严酷。此人走到篝火跟前问道:

“哪一位是使者!”他身上一股强烈的烧酒气味立刻向周围扩散,这扎波罗热人显然是喝多了。

“哪一位是使者?”他重复了一遍。

“我是使者。”斯克热图斯基校尉傲然回答。

“你?”

“我可不是你的把兄弟,怎么对我以‘你’相称?”

“你怎么如此粗暴无礼,懂规矩吗?”中士插言道,“该称:尊贵的使者大人!”

“我要宰了你们,魔鬼的儿子们!让你们也尝尝谢尔皮亚卡那种死亡的味道,尊贵的儿子们!可你们干什么来找军营统领?”

“这不关你的事!你脖子上那玩意儿若是想留着,就赶快带我们去见军营统领。”

这时,另一个扎波罗热人从那帮人里头走了出来。

“我们在这儿,奉的就是统领的命令。”他说,“我们在这儿站岗放哨,不许任何一个莱赫接近我们的地界;任何人胆敢前来,我们都照抓不误,抓了就送给统领。这就是我们要做的。”

“对于怀着善意前来的人,你们不能抓。”

“能抓。因为上边有命令。”

“土佬儿,你可知道使者身份是什么?你可知道他代表的是谁?”

这时那个大块头老者插言道:

“我们可以把使者领去,不过是牵着胡子,瞧,就是这样!”

说着他就伸手去抓校尉的胡子。

但与此同时他哼了一声,仿佛受到雷殛似的,倒在了地上。

校尉用锤头权标敲碎了他的脑壳。

“刺呀!杀呀!”那帮人发出了疯狂的叫嚣。

王公的哥萨克亲兵们一下拥过来护着自己的首领;火枪声、“刺呀!杀呀!”的叫喊声夹杂着铁器的铿锵声,一场混战就这样开始了。篝火遭到反复践踏,熄灭了。黑暗笼罩了战斗的人群。刹那间双方挤成了一团,以至无法劈砍,于是匕首、拳头和牙齿代替了马刀。

骤然从岛的深部又传来了新的叫嚣和呐喊;进攻者的援军到了。

若是增援迟到一分钟,也就救不了他们,因为训练有素的王军已完全控制住了那些乌合之众。

“上船!”校尉用雷鸣般的声音喊道。

侍卫们立即执行命令。不幸的是,他们把恰伊卡船拖到了离河边过远的沙滩上,如今难以将它们推下水。

此刻敌人正疯狂地向河边扑来。

“开火!”斯克热图斯基校尉下令说。

火枪齐射,阻击冲锋的来敌。敌方慌了神儿胡奔乱窜,在一片混乱中纷纷后退,沙滩上留下了十几具四脚朝天的伤亡者的躯体;其中有的还在抽搐、挣扎,酷似刚捕到的鱼,一出水就被抛到了岸上。

与此同时,操舟人在几名哥萨克侍卫的帮助下,把桨拄着地,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将船往水里推挪。但却白费了工夫!

敌人开始从远处射击。枪弹雨点似地落在水面上,发出哧哧的响声,它同羽箭的呼啸声和受伤者的呻吟声混成了一片。

鞑靼人呐喊着,那吆喝声越来越尖锐刺耳,彼此催促着:上!与之相呼应的是哥萨克们“刺呀!杀呀!”的喊叫声和斯克热图斯基校尉发布“开火”命令的沉着镇定的声音。

“放!”开火的命令一再重复,一声比一声急。

晨曦向战地投下了第一道灰蒙蒙的光。陆地那方已经可以看到大群哥萨克和鞑靼人,有的把脸贴在被他们称为“笛子”的火枪的枪托上,有的正曲身向后,在拉弓放箭;在河这方,两条恰伊卡船烟雾腾腾,持续的射击火光闪烁。双方之间的沙滩上,尸体都伸手直腿,静静地躺着。

斯克热图斯基站在一条船上,比谁都高。他傲然挺立,威风凛凛,神态从容;他手执校尉权标,光着头,指挥若定。他的军帽早被一支鞑靼流矢射落了。

中士走到他身边,悄声说:

“大人,我们坚持不住的,他们的人那么多!”

可校尉此刻考虑的只是决心赴死,以身殉职,不辱王命,就是死也要死得光荣。因此,当哥萨克侍卫们用粮袋垒筑掩体,隐蔽起来阻击敌人时,他却无遮无掩,面对枪弹,毫无惧色。

“是的!”他说,“我们要战斗到最后一息。”

“我们要血战到死,大人!”哥萨克侍卫们喊叫道。

“开火,放!”

两条恰伊卡船重又硝烟弥漫。从岛屿深部又拥来了装备着长矛和大镰的新的援军。进攻者把队伍分成了两股。一股继续射击,另一股由大约二百名哥萨克和鞑靼人组成,各人手执冷兵器,伺机进行肉搏战。与此同时,岛屿的芦苇丛中驶出了四条船来,打算从背后和两侧包抄校尉。

天已经大亮了。只有硝烟拖着长长的带子布满了平静的天空,笼罩着决死的战场。

校尉命令二十名哥萨克侍卫调转枪口,阻截进攻的敌船。那四条船正奋力划桨,迅如飞鸟地顺着平静的河水急驶而来。射向从岛屿深部拥来的哥萨克和鞑靼人的火力却明显减弱了。

这正是敌人所期待的。

中士又走到了校尉跟前。

“大人,鞑靼人已经把匕首衔在嘴里,马上就会向我们扑过来。”

果然有近三百金帐汗国人手执战刀,口衔匕首,做好了进攻的准备。跟他们一起的还有数十名装备着大镰的扎波罗热人。

一场决定性的总攻将从四面八方同时展开,因为敌船也已进入了射程之内。船旁已经升起了硝烟。枪弹冰雹似地向校尉的侍卫们撒来。两条恰伊卡船上充满了呻吟声。十几分钟后半数哥萨克侍卫战死,其余的还在进行绝望的抵抗。他们的脸都被硝烟熏得黢黑,两手因长时间的射击都疲顿了,他们的眼里充血,视力变得模糊,火枪的枪管滚烫灼手。他们大部分都负了伤。

这时一阵可怕的喧嚣和狂吼撕裂了空气。这是金帐汗国人发动了猛攻。

由于密集的人体运动,硝烟突然被驱散,校尉的两条恰伊卡船一下暴露在敌人眼前,立刻又被黑压压的鞑靼人所包围,俨如两具被狼群撕咬的马尸。这群鞑靼人张牙舞爪,推推搡搡,胡挤乱撞,又拉又拽,狂吼乱叫,看起来像是他们自己在跟自己拼杀。十几名哥萨克侍卫仍在坚持抵抗,而斯克热图斯基校尉巍然屹立在桅樯旁边,满脸血污,一支羽箭射中了他的左肩,穿透骨肉,一直没及箭杆。可他还在狂热地自卫苦斗。他的形象在围攻的矮小人群中宛如一个巨人。他手执战刀,挥舞如闪电。一劈一砍都回应着呻吟和嚎叫。中士和另一名哥萨克侍卫护卫着他的两侧。在这三人一体面前,进攻的敌群时而恐怖地后退,可是后续的敌人又压了上来,彼此推搡着前进。凡是冲上前的,都做了他的刀下之鬼。

“抓活的,送给统领!”敌群里有人叫喊,“投降吧!”

但是斯克热图斯基校尉只肯降服于上帝,但见他突然脸色惨白,摇晃了几下,就一头栽进了船底。

“永别了,父亲!”中士绝望地吼叫了一声。

但转眼间他也倒下了。两条恰伊卡船完全被冲上前来的敌群塞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