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谢契的哈桑-帕沙郊区,在军营计量官的屋子里,两个扎波罗热人坐在桌旁喝着用黍子酿造的烧酒。桌子中央放了一只双耳木盆,他俩就从这盆里不停地添了喝,喝了添。其中一个上了年纪,近乎老态龙钟,身衰体弱,他就是军营计量官菲利普·扎哈尔;另一个叫安东·塔塔尔丘克,是切赫伦独立分队的头人。此人年纪在四十左右,高大、强壮,面容神态粗犷、蛮横,生就一双鞑靼型的眼睛,吊眼角。他俩说话的声音很轻,仿佛是担心隔墙有耳。

“这事就出在今天么?”计量官问。

“刚发生不久。”塔塔尔丘克回答,“他们现在正等着军营统领和图哈伊-拜哩,可他却跟赫麦尔尼茨基去了巴扎夫卢克,因为鞑靼军队就驻扎在那里。‘兄弟会’已经集合在广场上,而各分队头人天黑前将出席拉达会议。天黑之前,一切都会弄清楚的。”

“哼!说不定要出事!”老菲利普·扎哈尔嘟哝道。

“听我说,计量官,你确实见到有封信是给我的么?”

“不错,我见到过,那些信是由我去送给军营统领的,而我认得字。他们从那莱赫身上搜到三封信;一封是给军营统领本人的,一封是给你的,第三封是给小巴拉巴什的。此事如今在谢契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是谁写的?你知道吗?”

“给军营统领的信是王公写的,上面盖有王公的印章,谁给你写的,就不清楚了。”

“发发慈悲吧,上帝!”

“只要他们那里不公开称你为莱赫们的朋友,你就没事了。”

“发发慈悲吧,上帝!”塔塔尔丘克又说了一遍。

“看得出来,你预感到有点不妙。”

“呸!我什么也没有预感到。”

“说不定军营统领会把那些信草草处理掉,因为也涉及他自己的脑袋。既然给他写信没事,给你们写信也会没事的。”

“也许吧。”

“不过如果你感觉到有点儿什么,你就……”

说到这里,老计量官把嗓门儿压得更低:

“快溜!”

“怎么溜?往哪里溜?”塔塔尔丘克心慌意乱地反问道,“军营统领在所有岛屿上都布了岗哨,不让任何人溜到莱赫们那里去报告这儿发生了什么事;在巴扎夫卢克有鞑靼人守着。一条鱼也游不出去,一只鸟也飞不过去。”

“那你就在谢契藏起来,能藏到哪儿就藏到哪儿。”

“藏到哪儿他们都能找到。除非是你把我藏到集贸市场的木桶里?你可是我的亲戚!”

“就是亲生兄弟我恐怕也藏不了。你怕死就喝它个烂醉;喝醉了就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可说不定信上什么也没说呢?”

“说不定……”

“唉,倒霉!真倒霉!”塔塔尔丘克说,“我并不觉得有什么。我是个优秀的哥萨克,莱赫们的敌人。可是,即便信里什么也没说,鬼晓得那个莱赫在拉达面前会说些什么,他或许就要把我给毁了。”

“那莱赫可是条血性汉子,他什么也不会说的!”

“你今天去过他那儿?”

“去过。是我用焦油给他涂的伤口,还往他嗓子眼儿里灌过用烧酒冲的草药灰。他会康复的。好一个剽悍的莱赫!他们说,在霍尔季察,直到他晕倒被擒,他宰那些鞑靼人就跟宰猪一样。你对莱赫可以完全放心。”

营地广场上敲响了土耳其大鼓,沉闷的鼓声打断了他俩的交谈。塔塔尔丘克听见这鼓声打了个寒颤,跳了起来。他的神色和举止都显露了极度的不安。

“他们敲这鼓是召集拉达。”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说,“发发慈悲吧,上帝!而你,菲利普,可不能把我在这儿跟你讲的话告诉任何人。发发慈悲吧,上帝!”

塔塔尔丘克说完这话,就双手抓起装烧酒的盆子,咕嘟咕嘟往嘴里灌,仿佛是要喝死方休。

“我们去吧!”计量官说。

鼓声敲得越来越响了。

他俩走了出去。哈桑-帕沙郊区跟广场只隔着一道环绕真正的哥萨克营地的围墙,大门上有座高耸的塔楼,安置在塔楼上的大炮炮口清晰可见。这郊区是片相当宽阔的空地,中央坐落着计量官的住屋和那些摊主头人的木屋,空地的周围有许多板棚,棚子里都是货摊。这些木屋构造简陋,都是用橡树原木搭起来的,用芦苇或树枝盖顶。橡树和芦苇霍尔季察岛上多的是。这些木屋,包括计量官的住屋在内,看起来更像窝棚,因为它们的屋顶只高出地面那么一点点。屋顶都被烟熏得黢黑,只要屋内生火,烟就不仅从烟道里冒出,也从屋顶的各个缝隙里一齐往外冒,那时简直可以认为,这并不是什么住屋,而是用树枝和芦苇覆盖的炼焦坑,里面正在提炼焦油。屋内黑洞洞的,透不进一点光线,因此白天、黑夜都要点着松明或燃烧着橡木的边角料。货摊棚有几十处,分为属于各分队所有的分队货摊棚和客户货摊棚两类。和平时期,鞑靼人和瓦拉几亚人就在这些客户货摊棚里做买卖,一些人出售皮革、东方纺织品、武器和各色各样的战利品,另一些人则主要是卖酒。不过眼下客户货摊往往很少有人经营,因为在这个野蛮的巢穴里,购物经常会演变成明火执仗的抢劫,无论是计量官还是摊主头人都弹压不住抢劫的群众。在这些货摊棚之间,还有三十八家属于各分队的酒店,在这些酒店前面,那些醉得半死的扎波罗热人就躺在垃圾、刨花、橡树原木、橡木条和成堆的马粪中间,有的石头似地呼呼大睡,有的口吐白沫,浑身痉挛,或者神志不清胡言乱语。也有一些人半醉半醒,一边吼着哥萨克歌曲,吐着浓痰,彼此打斗着或是相互亲吻,咒骂着哥萨克的命运,或为哥萨克的贫困号啕大哭,一边却踩着躺在地上的人们的脑袋和胸口。只有要去远征鞑靼或是要去袭击罗斯时,才强制禁酒,那些参加征战的人会因为酗酒而被处以极刑。但在平常的日子里,特别是在贸易集市上,几乎人人都喝得醉醺醺,无论是计量官还是摊主头人,无论是卖货的还是买货的概莫能外。未除去泡沫的劣质酒的酸味,混杂着焦油味、鱼腥味、烟煳味和马革的恶臭弥漫着整个郊区。总的说来,这一带因为有了那些五颜六色、光怪陆离的货摊,倒会使人想起土耳其或是鞑靼人的小镇。大凡在克里木、瓦拉几亚、安纳托利亚海岸各港口,或者是别的任何地方能抢劫到的所有东西,一概都能拿到这儿的集市上卖。因此这儿可以说是无所不有:色彩鲜艳的东方纺织品、丝绸、锦缎、金线织锦、呢绒、印花布、斜纹布、亚麻布、破裂的青铜炮、铁炮、皮货、毛货、鱼干、樱桃、土耳其糖果、教堂圣器、从伊斯兰清真寺的高塔上剥下来的铜质新月徽、从东正教教堂里摘下来的镀金十字架、火药、各种冷兵器、矛杆和马鞍。而在这杂乱无章、五光十色的物品之间,转悠着身穿各式各样破衣烂衫的人们。夏天他们光着脊梁,总是那种半野人模样,被烟熏得黑糊糊,浑身上下沾满了污泥,遍体伤口,给成群盘旋于切尔托梅利克的硕大蚊子叮得血淋淋,而且如上所述,他们总是喝得醉醺醺。

此刻整个哈桑-帕沙郊区更是纷纷扰扰,肩摩踵接,热闹甚于寻常;货摊停业,酒店关门,人们都匆匆忙忙往谢契广场赶,那儿就要举行拉达会议。菲利普·扎哈尔和安东·塔塔尔丘克随着人流前进,但后者却总是慢吞吞,懒洋洋,走一步,停一步,不断地给众人让路。他脸上忐忑不安的神色越来越明显。这时人群已过了护城河桥,进了大门,聚集在宽敞的广场上。广场四周围有三十八栋庞大的木结构建筑物,标志着三十八支分队,也就是各分队的营房,即现役哥萨克驻扎的军事屯所。这些营房的大小、格局都毫无差别,只是称呼不同,用的都是乌克兰各个城市的名号,各团队的名号也与营房的称呼相一致。广场的一角,坐落着议事堂,也就是拉达的中心;军营统领麾下的各分队头人都坐在议事堂里,而被称为“兄弟会”的广大士兵群众则只能待在露天下,不时派一批代表去向头头脑脑们申述意见,有时也不免动武,强行进入议事堂,对里面的人使用恐怖手段。

广场上已是人山人海,因为军营统领最近把分散到各个岛屿、各个河川和各个草原的所有军队都召集到谢契来了,“兄弟会”的阵容也就比往常壮大得多。夕阳西下,晚霞在天,早早就把十几桶焦油给点着了;这里那里竖着一桶桶烧酒,那是各分队搬出来准备自己享用的,也将为集会平添一点热烈气氛。各分队之间的秩序由各哥萨克巡检们维持,他们都带有又粗又重的橡木棍子,准备弹压与会的士兵群众,还带有手枪以自保性命,因为这种集会往往要出乱子。

菲利普·扎哈尔和塔塔尔丘克径自向议事堂走去,因为他们一个是计量官,另一个是分队头人,两个都有权在头头脑脑之间占一席位置。议事堂里只有一张小桌子,桌前坐的是军营书记官。各分队头人和军营统领都坐在顺墙根儿铺的皮褥上。此刻大家尚未入座。军营统领正大踏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而那些分队头人则三五成群地围在一起窃窃私语,时而迸发出高声的咒骂。塔塔尔丘克注意到,那些熟人甚至朋友都装作没看到他似的,对他不理不睬,他便立即朝着跟他的处境大致相同的小巴拉巴什走了过去。别人都冲他俩皱眉头。小巴拉巴什倒是满不在乎,他还没有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是个相貌堂堂的美男子,有着过人的膂力,也仅是由于这一点他才挣得了分队头人的官阶,除此之外他则是以自己的愚蠢闻名于整个谢契的。这奇蠢无比的脑袋瓜给他增添了个傻头人的绰号,也赢得了一言一行都可以引起别人讪笑的特权。

“等一会儿,我俩就会被人在脖子上挂块石头沉到河里去的。”塔塔尔丘克悄声对他说。

“为什么?”巴拉巴什问。

“难道你不知道那些信吗?”

“他娘的不得好死!我什么时候写过什么信?”

“你瞧,人家都在怎么冲我们皱眉头!”

“要是我冲他娘的哪个脑袋抡一拳,那他就再也别想冲我皱眉头了,看我不把他揍得连眼珠子都迸出来!”

这时外边一片喧嚣声,说明出了什么事。议事堂的门大大敞开,赫麦尔尼茨基和图哈伊-拜走了进来。原来那喧嚣声是欢迎他们俩的。几个月前,图哈伊-拜作为最勇猛善战的穆尔扎,是尼什人最害怕的,是整个谢契切齿痛恨的人物。可如今“兄弟会”的人一见到他,都把帽子抛上了天,把他视为赫麦尔尼茨基和扎波罗热人的好朋友。

图哈伊-拜走在前面,而手执扎波罗热各路兵马统领权杖的赫麦尔尼茨基却跟在他身后。自他率领在汗那儿求得的援军从克里木回来的时候起,他就拥有了全军统领的权位。当时人群用手把他抬了起来,举得老高,又冲开了军库,把通常只授予合法统领的权杖、旗帜和印信统统都给了他。他本人也发生了不小的变化。看得出来,如今整个扎波罗热可怕的权力已经是他一人独揽。他再也不是那个受人欺凌、通过大荒原向谢契逃窜的赫麦尔尼茨基,而是赫麦尔尼茨基统领,一个嗜血的魔王和毁灭一切的巨人,一个为个人的委屈而准备向数百万人报复的复仇者。

然而他并未能挣脱锁链,只是戴上的新的锁链更沉重罢了。这一点明显地表现在他跟图哈伊-拜的关系上。身为扎波罗热全军统领的他,在扎波罗热的心脏,却是个屈居于鞑靼人之后的第二号角色而已;他不得不低三下四地忍受鞑靼人的倨傲,忍受那难以言状的轻蔑态度。这简直就是采邑封君同自己宗主的关系。但又不得不如此。赫麦尔尼茨基在哥萨克人中所享有的全部威望,都是仰仗鞑靼人和汗的恩典,而其代表则正是蛮悍而残暴的图哈伊-拜。好在赫麦尔尼茨基善于把撑破胸膛的傲慢同奴颜婢膝协调融会,正如他能把骁勇同狡诈两相结合一样。他既是狮子又是狐狸,既是鹰又是蛇。自有哥萨克以来,鞑靼人能作为谢契中心的主宰,为所欲为,还是破天荒第一次。不幸时移事迁,认贼作父的事发生了。“兄弟会”的人见了这个异教徒竟然欣喜若狂,把帽子都抛到了空中。这样的时代终于来了!

议事开始。图哈伊-拜的座位在正中央,他盘腿坐在一叠比谁都铺得厚的皮褥上,嗑着葵花子,胡抛乱吐的葵花子皮在议事堂的中央落了一地。他的右首坐的是手持权杖的赫麦尔尼茨基,左首坐的是谢契军营统领,而各分队的头人和“兄弟会”的代表们则是远远地坐在墙边,室内的谈话声已经止息,仅从室外传来嘈杂的声音,露天里集会的群众发出的沉闷的喧哗声,听来有如海浪拍击着岩岸。赫麦尔尼茨基开始发言了。

“各位!承蒙天之骄子、万民的主宰、最圣明的克里木沙皇的隆恩厚德、慷慨援助和运智铺谋,又蒙我们的君主、仁慈的波兰国王瓦迪斯瓦夫的恩准,在英勇的扎波罗热全军的支持下,深信我们的无辜和上帝的公正,我们就要去为我们所遭受的沉重而残酷的屈辱复仇。我们曾以最大的耐性,以基督徒殉难的精神忍受过不义的莱赫们对我们的欺凌,忍受过那位钦命监督、那些市政长官、那些庄园总管对我们的蹂躏,忍受过整个豪门、贵族,甚至犹太人对我们的伤害,为此,你们,各路头人们以及我们扎波罗热全军兄弟流过多少眼泪!你们把统兵权杖交给了我,这就使我更便于去申雪我们的无辜,我们全军的无辜。你们列位是我的患难之交,是我的恩主,你们对我的信赖,是我从你们那里得到的莫大恩遇。我因此而去了克里木,求助于最圣明的沙皇陛下,并且有幸得到了他的援助。可是正当我们万事俱备并正跃跃欲试之时,忽然听说我们中间可能出了叛贼,他们勾结不义的莱赫们。把我们的义举向他们通风报信。对这件事,我感到痛心疾首。如果此事属实,他们必将根据列位的意愿和裁决受到惩处。因此我请列位听听由我们的敌人维希涅维茨基王公的使者带来的几封信。至于这位带信的使者,根本就不是什么使者,而是个奸细,他是专程来刺探我们举义的准备情况和我们的朋友图哈伊-拜的仁义之师的军情的,想把他刺探到的一切报告给莱赫们。对于这个送信的人是否应该惩办,应如何惩办,同样对那些收信的人应如何处置,我希望在座的列位做出裁决。收信的人中有军营统领,他作为我的忠实朋友,作为图哈伊-拜和全军的忠实朋友,立刻把这些信交给了我们。”

赫麦尔尼茨基打住了话头;窗外的喧嚣声更高了,而且一阵高似一阵,于是军营书记官便站了起来,首先宣读了王公给军营统领的信,信是这样开头的:“奉主承运,卢布内、霍罗尔、普日乌卡、哈齐亚奇等地的领主、罗斯总督、市政长官……王公晓谕……”

这封信纯粹是官方文书。大意是:王公听说有人从各草原召集部队,询问军营统领消息是否属实,并且责成军营统领,若消息属实,务请他以基督教地区的安全为重,立即制止这种行为。再者,如果赫麦尔尼茨基在谢契煽动群众,犯上作乱,王公要求军营统领将其擒获,送交钦命监督们处置;至于具体措施,他们自会直接提出要求,等等。第二封信是格罗齐茨基总兵写给统领的,但没有收信人的姓名。第三封信和第四封信则是由老掌旗官扎奇维利霍夫斯基和切尔卡瑟的老团队长巴拉巴什分别写给塔塔尔丘克和小巴拉巴什的。在所有这些信中,找不到足以引起对收信人产生怀疑的任何内容。扎奇维利霍夫斯基只不过是拜托塔塔尔丘克对给他带信的使者多多关照,并按使者的愿望各事给予方便。

塔塔尔丘克松了一口气。

“列位,对于这些信,大家有何话说?”赫麦尔尼茨基问。

哥萨克们都沉默不语。所有拉达会议开头总是如此,在头脑没有被烧酒灌热之前,任何一位分队头人都不愿第一个发言。他们虽说都是粗人,可都很狡黠,他们之所以这样做,主要是担心自己会说出什么蠢话,丢人现眼,惹人耻笑,弄不好又会给人取个讥讽性的诨名,一辈子当别人消遣的笑料,而这在谢契是常有的事。在这些粗鲁到无以复加的人们中间,讥笑人的思维却空前发达,因此人人都怕被人讥笑。

哥萨克人都沉默不语,于是赫麦尔尼茨基又一次开了腔:

“军营统领是我们的兄弟,真诚的朋友。我信赖他,如同信赖我自己的灵魂,谁若对他说三道四,我就认定谁是叛贼。军营统领是我们大家的老朋友,是位老军人。”

赫麦尔尼茨基说完就站起身,吻了军营统领。

“列位,”军营统领回答说,“我把部队集中到这儿来,管带他们是全军统领的事;至于使者,既然他们把他派遣到我这儿来了,他就是属于我的,现在我就不妨把他当个礼物,献给你们大家。”

“各位头人,各位代表,你们就该向军营统领致敬。”赫麦尔尼茨基说,“因为他是个正直的人,现在就请你们去转告‘兄弟会’,如果我们中间真的出了叛贼,那么叛贼决不能是他;是他第一个布置岗哨,是他下令抓获那些要投奔莱赫们的叛贼。你们,各位代表,请你们去说说,军营统领不是叛贼,他是我们中间最优秀的哥萨克。”

“兄弟会”的代表们起身,首先向图哈伊-拜躬身行礼,把头都低到了腰带上,而那位对周围的一切一直都漠不关心,只是埋头嗑自己的葵花子。接着代表们又向赫麦尔尼茨基和军营统领鞠躬行礼,最后他们走出了议事堂。

没过多久,窗外就传来一片欢呼声,说明代表们完成了对他们的嘱托。

“我们的军营统领万岁!军营统领万岁!”嘶哑的嗓门扯得那么高,用的劲儿是那么大,以至议事堂的墙壁似乎都被震得打颤了。

与此同时火绳枪和被称为“笛子”的火枪噼噼啪啪地响了起来。

代表们又回到议事堂的角落里坐下了。

“列位!”窗外的嘈杂声稍微静下一点之后,赫麦尔尼茨基说道,“你们认定军营统领是个正直的人,你们的裁决是很英明的。不过,既然军营统领不是叛贼,那么谁是叛贼呢?谁在那些莱赫们中间有三朋四友呢?莱赫们是在跟谁暗中联络,狼狈为奸呢?他们经常给谁写信呢?莱赫又是托谁关照他们的使者呢?究竟谁是叛贼?”

赫麦尔尼茨基说着说着,嗓门儿越吊越高,两道凶狠的目光恶恶实实地射向了塔塔尔丘克和小巴拉巴什的方向,似乎想明白无误地把他俩揪出来示众。屋子里响起了嘁嘁喳喳的声音,接着就有几条嗓子叫嚷开了:“巴拉巴什和塔塔尔丘克!”有几个分队头人霍地站了起来,“兄弟会”的代表们当中则响起了这样的叫喊:

“处死他们!”

塔塔尔丘克面无人色,而小巴拉巴什则是瞪着一双惊诧的眼睛,骇异地打量着屋子里的人。他那愚钝的脑子费了老大的劲儿,转了好半天才猜出他们到底在指控他什么,最后他说道:

“狗是吃不到肉的!”

说完他就爆发出一阵白痴似的大笑,而另一些人也跟着他哈哈大笑起来。突然大部分分队头人都发出了野性十足的狂笑,可并不知道笑的是什么。

窗外传来一阵高似一阵的喊叫声;显然那儿的烧酒已开始使人们的头脑发热,喧嚣的人声如浪潮翻滚,一浪高过一浪。

这时安东·塔塔尔丘克站起身,面朝赫麦尔尼茨基,说道:

“扎波罗热统领麾下,我违背了哪条规矩,你就非要我死不可?我究竟罪在何处,法犯哪条?钦命监督扎奇维利霍夫斯基给我写过一封信,那又怎样呢?王公也给军营统领写过一封!我收到那封信吗?没有!即便是我收到了信,我又会怎么做呢?我就会去找书记官,请他读给我听,因为我既不会读,也不会写。我可不像阁下那样知书识字,能看懂信里写的是什么。至于那个莱赫,我从未见过,根本不认识。这样就算我是叛徒?喂,扎波罗热的兄弟们!过去你们去克里木,塔塔尔丘克跟你们一道去克里木;你们去瓦拉几亚,他跟你们去瓦拉几亚;你们去攻打斯摩棱斯克,塔塔尔丘克也跟你们一起去攻打;塔塔尔丘克打仗跟你们这些好样的哥萨克在一起,流血跟你们这些好样的哥萨克流在一起,忍饥挨饿、出生入死,都是跟你们这些好样的哥萨克在一起。既然如此,他就不是莱赫,不是叛徒,而是哥萨克,是你们的兄弟。如果统领麾下一定要他死,那也得说清楚,为什么要他死!我对他干过什么错事,在哪方面表现出不忠不义?而你们,我的兄弟们,请你们发发善心,公正裁决吧!”

“塔塔尔丘克是个优秀的哥萨克!塔塔尔丘克是个诚实的人!”有几个声音喊道。

“你,塔塔尔丘克,是个响当当的哥萨克,”赫麦尔尼茨基说道,“我并非一定要你死,因为你是我的朋友,不是莱赫,你是哥萨克,是我们的兄弟。倘若是一个莱赫做了叛贼,我也不会这么肝肠寸断,我连一滴眼泪也不会掉。但是,倘若一个响当当的哥萨克做了叛贼,倘若我的朋友做了叛贼,那就像拿刀子剜我的心,我怜惜这么一个优秀的哥萨克。既然你去过克里木,去过瓦拉几亚,去攻打过斯摩棱斯克,现在却不忠不义想把扎波罗热部队的意图和准备情况向莱赫通风报信,那么,你的罪过就更大了!难道不是他们给你写信,要求你关照他们的使者,并按照使者的愿望事事给予方便吗?各位头人,请你们说说吧,莱赫会向他表明什么愿望呢?不就是要我死吗?不就是要我好心的朋友图哈伊-拜死吗?不就是要毁灭扎波罗热的部队吗?因此,你,塔塔尔丘克是有罪的,你无法证明自己无罪。给巴拉巴什写信的是他的叔父,切尔卡瑟的团队长,恰普林斯基的至交,莱赫们的好友,就是他把哥萨克的特权约书藏在自己家里,不让扎波罗热部队得到它。既然如此,我就敢凭上帝的圣名赌咒,你们俩都是有罪的,你俩都是罪大恶极,你俩的叛卖行径已是一清二楚。你们请求诸位头人法外施恩吧,我将跟你们一起请求。”

窗外传来的已不是喧哗和嘈杂的人声,而是如雷的咆哮。“兄弟会”急切要弄明白议事堂里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又派来一批代表。

塔塔尔丘克感觉到自己面临灭顶之灾。现在他回想起,一礼拜前他曾在各分队头人中讲过话,反对把统领权杖交给赫麦尔尼茨基,反对跟鞑靼人结盟。他额上冒出了冷汗:明白他是彻底没救了。至于小巴拉巴什,很显然,赫麦尔尼茨基之所以要毁灭他,完全是为了报复深爱自己侄儿的切尔卡瑟的老团队长。尽管死不可免,但塔塔尔丘克不甘心莫名其妙地送死。面对战刀,面对枪弹,甚至面对柱刑,他都会面不改色心不跳,可是眼前等待着他的这种死亡,却会使他九泉含恨,痛心入骨。于是他利用赫麦尔尼茨基讲话后出现的沉寂瞬间,尖声叫嚷道:

“以基督的名义!头人兄弟们,诚挚的朋友们,请你们不要毁掉一个无辜的人,我没有见过那个莱赫,没有跟他讲过半句话!请你们发发慈悲吧,兄弟们!我不知道那个莱赫会对我提出什么要求,你们自己去问问他吧!我以救世主基督的圣名起誓,以最圣洁的圣母的名义起誓,以创造奇迹的圣尼古拉的名义起誓,以天使长圣米迦勒的名义起誓,你们会毁掉一个无辜的灵魂!”

“把莱赫带上来!”老计量官喊道。

“把莱赫带上来!带上来!”分队头人们喊道。

议事堂里秩序混乱了;一些人奔向囚禁俘虏的隔壁房间,要把他带到拉达上来,另一些人则气势汹汹地冲到塔塔尔丘克和巴拉巴什面前。米尔哥罗德分队的头人赫瓦德基第一个叫嚷说:“处死他们!”

“兄弟会”的代表们应声叫嚷,恰尔诺塔一个箭步冲到门口,打开了大门,向门外的众人喊叫道:

“‘兄弟会’的各位盟兄弟们!塔塔尔丘克是个叛贼,巴拉巴什是个叛贼,处死他们!”

回答他的,是广场人众一阵令人恐怖的叫嚣。议事堂里乱成了一团。所有的分队头人全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一些人喊:“莱赫!莱赫!”另一些人则试图平息骚动,可这时议事堂的门被推挤敞开了,一群在广场上集会的人扑了进来。他们个个面目狰狞,怒气冲冲,疯疯癫癫,挤得议事堂无处插足;他们挥舞双手,咬牙切齿,狂呼乱叫,喷出阵阵烧酒的臭味。

“处死塔塔尔丘克!处死巴拉巴什!”“把叛贼交给我们!拉到广场上去!”那些喝醉了的声音叫嚷道,“打呀!杀呀!”刹那间,数以百计的手伸向了两个不幸的牺牲品。塔塔尔丘克没有抵抗,只是发出恐怖的呻吟,但是年轻力壮的巴拉巴什却施展出他那可怕的膂力进行自卫。他终于明白了,那些人是来索他的命的,他的脸上露出了恐怖、绝望和疯狂的神色;他的嘴边流着白沫;他的胸膛发出了野兽的长嚎。他两次从索命人的手里挣脱出来,可那些人的手又两次抓住了他的两臂和他的胸部,揪住了他的胡子,扯住了他剃光的头顶上留下的一小绺囟门上的头发。他挣扎着、咬着、嚎叫着,跌倒了又爬起来,鲜血淋漓,愕视眈眈,模样儿可怕至极。又有人撕破了他的衣裳,扯掉了他那绺头发,把他的一只眼球敲出了眼窝,终于把他逼到了墙边,扭断了他一只手。他倒下了。那些索命人又抓住他的双脚,把他跟塔塔尔丘克一起拖到了广场上。在燃烧的焦油桶和熊熊的火堆的烈焰照耀下,广场成了临时行刑的场所。数千人扑向了两个死刑犯。这些人号叫着,互相打斗着,挤轧着,争相去撕扯两个受刑者,把他们撕成了碎块,有的用脚去践踏死者,有的扯下了几块血肉模糊的肢体;狂暴的人群就以这令人骨寒毛竖的痉挛动作,密密层层拥挤在受刑者的周围。不时就有几双血淋淋的手把完全不成人形的两具尸体高高举起,再抛到地上。站得远点的人就声嘶力竭地吼叫:一些人主张把死者扔进水里,另一些人主张将其扔进燃烧的焦油桶里。喝得昏头昏脑的人们就相互揪打了起来。在这疯狂的时刻,有人点着了两大桶烧酒,那颤抖的蓝色火焰照耀着地狱般的场景。一轮圆月也从天上映照着这一切,月亮总是这么宁静,这么明亮,这么无忧无虑。

“兄弟会”就是这样惩办被他们视为叛逆的兄弟。

而在议事堂里,自哥萨克们把塔塔尔丘克和小巴拉巴什拖出门外的那一刻起,就恢复了平静,各分队的头人们重新坐到了墙边的位子上,因为这时已从隔壁的斗室里把俘虏带进来了。

火塘里的火苗已熄,阴影笼罩着他的面部,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下,只见他那伟岸的身躯傲然挺立,虽说他的双手给人用橡树韧皮编的带子反绑着,却依然是松柏之姿,经霜犹茂。赫瓦德基把大束松明扔进了火中,立刻腾起炫目的火焰,明亮的光照射到俘虏的脸上,他这时正把脸转向了赫麦尔尼茨基。

赫麦尔尼茨基见到这副面容,不禁打了个寒颤。

这俘虏,正是斯克热图斯基校尉。

图哈伊-拜吐出嘴里的葵花子皮,用乌克兰话嘟囔了一句:

“我认识这个莱赫,他到过克里木。”

“处死他!”赫瓦德基喊道。

“处死他!”恰尔诺塔立刻响应。

赫麦尔尼茨基收敛起他那惊诧的神态。他只朝赫瓦德基和恰尔诺塔那边扫了一眼,在他这目光的震慑下,那两个人立刻安静了下来。赫麦尔尼茨基于是转身对军营统领说:

“我也认识他。”

“你是从哪里来的?”军营统领问斯克热图斯基。

“军营统领阁下,我是作为一名使者到你这儿来的,可是在霍尔季察,强盗袭击了我,按照那种即使是最野蛮的民族也不允许的做法,杀死了我所有的驺从,并且无视我作为使者的尊严,无视我高贵的出身和社会地位,打伤了我,侮辱了我,把我当成俘虏带到了这里。对此,我的主公,圣明的耶雷梅·维希涅维茨基王公殿下会懂得怎样跟你,军营统领算账的。”

“可你表现出了一个使者的诚意吗?你为什么当头一棒敲碎了一个优秀的哥萨克的脑壳?为什么你杀死我们的人比我们杀死你的人多四倍?你带封给我的信就来了,难道不是为了刺探我们的军情,了解我们的准备情况,向莱赫们报告吗?我们也知道,你还带信给扎波罗热军队内部的叛贼,目的是跟他们内外勾结,串通一气,毁灭整个扎波罗热部队。因此我们对你就不能作为使者接待,而是作为一名奸细予以公正的惩处。”

“你错了,军营统领。还有你,自称的扎波罗热全军统领阁下。”校尉说道,“如果说我带着几封信,这也是按照惯例,每位使者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都会带信的,为相识的人带信给相识的人,使者正是通过带这些信而有了他正常的社交活动。我带着王公的信函到这儿来,绝不是图谋摧毁你们,而是为了制止你们正在策划的危险行动,它一旦爆发成令人不能容忍的骚乱,势必给共和国,给你们,给扎波罗热全军招来毁灭。你们要把亵渎上帝的矛头指向谁呢?你们自称是基督教世界的卫士,却跟异教徒结盟,究竟是要反对谁?你们是要反对国王陛下,反对贵族,反对整个共和国。因此,卖国者不是我,而是你们,是你们认敌为友,里通外国,阴谋发动叛乱。我告诉你们,除非你们悬崖勒马,效忠国王,俯首帖耳,唯命是从,才能抹掉你们的罪过,否则,你们就要遭殃!帕弗卢克和纳莱瓦伊科的时代难道久远吗?他们受到的惩罚难道你们都忘于脑后了?如果你们忘了,我就要提醒你们,共和国的patientia已经耗尽了,惩罚之剑正悬在你们的头顶上。”

“你这个恶魔的狗崽子,你以为斥责我们一顿就能逃得一死吗?”军营统领吼叫道,“但是我告诉你,无论是你的恐吓,还是你那波兰拉丁语都救不了你的命!”

其他的头人们也咬牙切齿,纷纷亮出了战刀,但是斯克热图斯基校尉却把头昂得更高:

“军营统领,你不要以为我会怕死,想保住自己的性命,或者是想表白我的无辜。我身为贵族,只能接受与我地位相称的人审判。我站在这里,不是面对法官,而是面对强盗;不是面对贵族,而是面对奴才;不是面对骑士,而是面对野人。我深知此番难免一死,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但我的死也正是你们恶贯满盈之时,你们胡作非为,必遭天怒人怨。在我的前边是折磨和死亡,可在我身后却是整个共和国的威力和复仇,它一旦到来,你们全部要发抖。”

他身材魁伟,雄姿英发,义正辞严,滔滔不绝。共和国威势逼人,严阵以待,给在座的人留下了强烈的印象。头人们面面相觑,沉默不语。好一阵子他们觉得,站在他们面前的不是俘虏,而是一个强大民族的威严使者。图哈伊-拜自言自语地嘟囔道:

“这莱赫,好一条血性汉子!”

“是个履险如夷的倔强家伙。”赫麦尔尼茨基附和道。

议事堂外有人猛烈地擂门,一阵山响打断了他俩的话头。对塔塔尔丘克和巴拉巴什的残骸处置已经结束;“兄弟会”派来了又一批代表。

十几名哥萨克,血糊糊,喘吁吁,带着满身的汗臊酒臭闯了进来。他们站立在门边,伸出冒着热气的血手,开始讲话:

“‘兄弟会’向各位头人致敬,”说着,他们躬身行礼,头一直低到了腰间,“并且要求把这个莱赫交给他们,让他们拿他耍一耍,就像对巴拉巴什和塔塔尔丘克一样。”

“把莱赫交给他们!”恰尔诺塔嚷道。

“不行!”另一个人喊道,“叫他们等着!他是使者!”

“处死他!”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

接着所有声音都静了下来,等待军营统领和赫麦尔尼茨基的发落。

“‘兄弟会’说过了,如果不给,就自己动手。”代表中有人说。

斯克热图斯基似乎是必死无疑了。这时赫麦尔尼茨基凑到了图哈伊-拜的头边。

“这是你的俘虏,”他咕唧耳语说,“是鞑靼兵抓到他的,他属于你。你让他们把他带走么?这可是个很富有的贵族,就是不看他的财产,耶雷梅王公也是会不惜拿出黄金来赎他的。”

“交出莱赫!”哥萨克们叫嚷得越来越凶。

图哈伊-拜在座位中伸了伸腰,站立了起来。他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两只眼睛瞪得滚圆,像欧林猫似地发亮,牙齿熠熠闪光。猛地,他一个虎跃蹿到了那些要求交出俘虏的哥萨克面前。

“滚开!蠢驴!恶狗!奴才!”他一边咆哮,一边抓住了两个扎波罗热人的胡子,疯狂地揪扯着。“滚开!醉鬼!肮脏的畜生!龌龊的爬虫!你们敢带走我的俘虏,我就这样对付你们!……蠢驴!”他一边这么说,一边挨个儿去揪那些哥萨克的胡子,生拉硬拽,终于把其中的一个拽倒在地上,他就用脚去踢,去踩,“我要照你们的脸踹,奴才们,我要把你们统统赶去当俘虏,我要像对付你们一样把你们整个谢契踩在脚下,我要叫它化为灰烬,我要叫它盖满你们腐臭的尸体!”

代表们给吓得抱头鼠窜。这位可怕的朋友显示了自己的威力。

事情就是这么奇怪:驻扎在巴扎夫卢克的鞑靼部队不过六千人!不错,他们背后还有汗统率的克里木全部兵马,可是除了赫麦尔尼茨基已派往托马科夫卡的部队之外,仅在谢契的骁勇哥萨克就有一万多人马——竟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对图哈伊-拜发出一声抗议。看来当时由这个可怕的穆尔扎出面保护俘虏的做法,是唯一有效的。而这一下也使扎波罗热人确信,鞑靼人的援助此刻对他们是必不可少的。代表们灰溜溜退回广场,向集会的群众大声叫嚷,告诉他们,莱赫他们是耍不成了,因为他是图哈伊-拜的战俘,而图哈伊-拜命令我们滚开,他大发雷霆了!“他揪我们的胡子!”他们叫嚷道。广场上立刻传遍了:“图哈伊-拜大发雷霆了”,“大发雷霆了”,群众可怜巴巴地喊着——“大发雷霆了!”“大发雷霆了!”——可是,过了片刻,就有人围着篝火,尖声尖气地唱了起来:

嗬!嗬!

图哈伊-拜

大发雷霆好厉害!

嗬!嗬!

图哈伊-拜

我们的朋友,请别见怪!

刹那间,数千条嗓子一齐伴唱:“嗬!嗬!图哈伊-拜!”后来随着狂飙传遍整个乌克兰的许多哥萨克歌曲中,就有这支歌,人们弹着诗琴,弹着捷奥尔巴琴反复唱着它。

可是这歌声蓦地被打断,从哈桑-帕沙方向有十几个人穿过城门飞奔而来,他们挤过人群,不停地吆喝:“让开!让开!”拼命向议事堂冲去。头人们正要散场,来人已经冲进了屋子。

“我们带有急信要见统领!”一个年纪大的哥萨克扯着嗓子叫道。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我们是切赫伦人。日夜兼程特地来送十万火急的信,这就是。”

赫麦尔尼茨基从哥萨克手中接过信,拆开一看,立地脸色大变,他没有再往下看,就用响亮的嗓音说道:

“各位头人!大统帅波托茨基派他的儿子斯泰凡·波托茨基领兵来攻打我们,战争!”

屋子里一片古怪的低语声;不知是欢喜还是恐惧。赫麦尔尼茨基走到议事堂中央,两手叉腰,双目怒视如闪电,语气威严地发布命令:

“头人们回各分队待命!塔楼立即鸣炮!砸碎酒桶,不准饮酒!明日拂晓出发!”

从这一刻起,在谢契便不再召开哥萨克的集体议事会议,头人们的统治权力、“兄弟会”的议会式拉达和优势统统都告终结;赫麦尔尼茨基手中执掌着无限权力。片刻之前,他还担心自己的话不能制服狂暴的“兄弟会”,不得不耍手腕保护俘虏和清除异己;而现在他已一跃而成为所有人的生杀予夺的主宰。在哥萨克之中早已形成了这样一种惯例:在征战之前和征战之后,虽说统领是经过自由选举的,而士兵群众常常能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分队头人和军营统领,违拗士兵的意志是非常危险的。可是一旦发布了进行征战的号令,“兄弟会”便立即成为一支军队,必须服从军事纪律,头人们都成了军官,而全军统领则成了号令一切、专权擅威的独裁者。

因此头人们一听到赫麦尔尼茨基的命令,立即赶赴各自的分队。议事会就此结束。

过不多久,从哈桑-帕沙通向谢契广场的城门上就响起了火炮,隆隆的炮声震得房屋的墙壁颤栗,那沉闷的回声传遍了整个切尔托梅利克,宣告金革之难已经来临。

这隆隆的炮声开始了两个民族历史上兵连祸结的时代,但当时无论是酣歌醉舞的谢契人,还是扎波罗热部队统领本人,对此都迷离恍惚,浑然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