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麦尔尼茨基领着斯克热图斯基到军营统领那里去宿夜,跟他们一起的还有来不及返回巴扎夫卢克的图哈伊-拜。恣行无忌的野蛮人——拜把校尉视为将以高价赎身的战俘,并未把他看成奴隶,对他的尊敬甚至远远超过对任何一个哥萨克,因为早先在汗的宫廷里,校尉作为王公的使者跟他有过一面之缘。军营统领见此情况,也前倨而后恭,邀请校尉到自己家里做客。这个老迈的军营统领对于征服了他,并且完全驾驭了他的赫麦尔尼茨基是全身心地臣服;在拉达议事之时,他注意到赫麦尔尼茨基显然是想保全俘虏的生命,不禁暗自吃惊,可现在他目睹的场面,更叫他感到诧异。他们刚走进屋子,赫麦尔尼茨基转身就对那鞑靼人说:

“图哈伊-拜,你以为应拿多大的价码来赎这名俘虏?”

图哈伊-拜朝斯克热图斯基瞥了一眼,回答说:

“你说过,这是个非同一般的人物,我也知道,他是威灵显赫的王公的使者,而那位令人生畏的王公又极钟爱自己的部下。Bismillach!这位出一笔,那位再出一笔,两笔赎金加在一起……”

说到这里,图哈伊-拜想了想,说:

“那就两千塔勒吧。”

赫麦尔尼茨基当即说:

“我给你两千塔勒。”

鞑靼人思考了片刻。他那双斜视的眼睛仿佛要刺透赫麦尔尼茨基。

“你得给三千。”

“为什么我要给三千,你自己提出的价码不就是两千塔勒吗?”

“因为如果你想要他,那就是说,他对你举足轻重。既然如此,你就得给三千。”

“他救过我的命。”

“真主啊!那就更得加码,再添一千。”

这时斯克热图斯基参与了他们的讨价还价。

“图哈伊-拜!”校尉恼怒地说,“从王公的金库里我一分钱也不能对你许诺,不过,即使是破我自己的家财,好歹我给你三千就是了。我存在王公那里的钱就接近这么个数目,况且一个上好的庄园也就可以够这个数了。我可不想仰仗这位统领来保住自己的性命和自由。”

“你哪知道,我会把你怎么样?”赫麦尔尼茨基说。

接着他又对图哈伊-拜说:

“就要打仗了。等你派人给王公送信,等你送信的人回来,不知又有多少水流进第聂伯河,到时候你兴许一点好处也捞不着,而我明天就能亲自把钱给你送到巴扎夫卢克去。”

“你给四千,我不想跟这莱赫讨价还价。”图哈伊-拜不耐烦地说。

“我给四千,照你说的办。”

“统领阁下,”军营统领说,“您若是同意,这笔钱我马上就能给您数出来。这墙下面就有,说不定还不止四千。”

“明天你送到巴扎夫卢克去。”赫麦尔尼茨基回答。

图哈伊-拜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

“我可是想睡觉了。”他说,“明早天亮前我就得动身回巴扎夫卢克去。我睡在哪儿?”

军营统领指了指墙边的一摞羊皮。

鞑靼人随身就往老羊皮上一倒。过不了一会儿,他就打起了呼噜,像马发出的嘶鸣。

赫麦尔尼茨基在狭窄的屋子里踱了几个来回,说:

“睡眠从我眼皮底下开了小差。我睡不着。拿点什么来喝喝吧,军营统领阁下。”

“烧酒还是葡萄酒?”

“烧酒。我反正睡不着。”

“天上启明星都出来了。”军营统领说。

“晚啦!你去睡吧,老朋友。喝点儿酒你就去睡觉。”

“祝您扬名,万事顺遂!”

“祝你走好运!”

军营统领用袖子擦了擦嘴巴,接着把手伸向了赫麦尔尼茨基,然后就走到了屋子的另一头,几乎是埋进了一堆老羊皮里,因为他上了年纪,血都冷却了。

转眼间他的鼾声就与图哈伊-拜的鼾声互相呼应。

赫麦尔尼茨基坐在桌旁陷入了沉思。蓦地,他惊醒过来,瞥了斯克热图斯基一眼,说:

“校尉阁下,你自由了。”

“谢谢你,扎波罗热统领阁下,虽说我并不想隐瞒,我倒是宁愿感谢别的什么人还我自由。”

“那你就别谢。你救过我一命。我回报你一次,现在彼此扯平。不过我还必须告诉你,我不能立即放你走,除非你以骑士的荣誉盟誓,你回去后,有关我们的战备、我们的兵力,以及你在谢契见到的一切一字不吐。”

“我看,仅只这一点,你就没有必要让我尝到自由fructum的滋味,因为我是不会向你盟这个誓的。我若这样做,那不就是贪生怕死,叛变投敌啦!”

“我的脑袋和扎波罗热全军的性命都系于你一身,我希望大统帅还不至于投入所有兵力来对付我们。一旦你把我们的实力告诉了他,他就会毫不迟疑地统帅全军向我们杀来。如果你不肯对我盟誓保密,那么在我的安全得到保障之前,我是不会放你走的,请别见怪。我明白,自己奋起反抗的是什么,我面对的是何等可怕的力量:两位统帅,你那八面威风的王公以整个大军严阵以待,还有扎斯瓦夫斯基们,科涅茨波尔斯基们,所有那些王公显贵,他们哪个不是把脚踩在哥萨克的脖子上!不错,我确实用过不少计谋,花了不小的力气,写过不少的信到处送,好不容易才把他们稳住,麻痹了他们,让他们放松了警惕。这会子我怎能让你去唤醒他们!一旦贱民和城市哥萨克以及所有在信仰上和自由上受到压迫的人都站到我一边来,就像扎波罗热的部队和善心的克里木汗都站在我这一边那样,到那时我的羽毛也就丰满了,到那时我就要展翅凌空,去对付我的敌人,因为到那时我就会拥有可观的力量。不过最主要的是,我笃信上帝,上帝见到过我所受的屈辱,也会看到我的无辜。”

这时,赫麦尔尼茨基一仰脖子喝干了满玻璃杯的烧酒,心神不安地围着桌子转圈儿;斯克热图斯基校尉目光如炬地审视着他,接着用威严的语气说道:

“请你不要亵渎上帝,扎波罗热首领,你切莫央告上帝,切莫吁请上帝至高无上的关怀,因为你这样做只能招致上帝的愤怒,只能更迅速给自己招来天谴。你为了个人的委屈,为了私人之间的纷争。竟掀起如此可怕的风暴,竟点燃同室操戈的战火,竟勾结异教徒来反对基督的信众!像你这样一个人,也配乞求全知全能的上帝的保护吗?你可知道,你这样恣意妄为将会导致怎样的后果吗?无论你将获胜还是被打败,你都会使这方土地血流如海,泪洒成河,都会使生灵涂炭,哀鸿遍野,伤心惨目甚于蝗灾;你将把骨肉同胞赶去当异教徒的俘虏,你将动摇共和国的根基。你背叛王权,亵渎圣坛,而所有这一切,都只不过由于恰普林斯基夺走了你一座庄园,因为他发酒疯时威胁过你!还有什么是你不曾图谋侵犯的?还有什么是你不会为一己之私利而牺牲的?你还敢求告上帝?不错,我如今是处在你的淫威之下,你尽可剥夺我的自由以至我的生命,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对你说:你不应向上帝,而应向魔鬼去乞求恩佑,因为只有地狱才是你的靠山!”

赫麦尔尼茨基被校尉一席话说得面红耳赤,又羞又急,接着他抓住了佩刀的柄,猛狮般地凝视着斯克热图斯基,仿佛就要大吼一声,扑向自己的牺牲——但是他按捺住了满腔怒火。所幸的是他还没有喝醉。说不定他的心头也笼罩着忐忑不安,说不定在他灵魂深处也有什么声音在召唤他“悬崖勒马”!——因为他突然像是在为自己辩护,抑或是想说服自己似地说开了:

“你这番话若是出自别的任何人之口,我肯定是受不了的。不过,你也得小心点,别让你的勇气把我的耐心耗尽了。你拿地狱吓唬我,你把我说成是闹个人意气,以私害公的人,你斥责我大逆不道,可你怎么晓得,我只是为了去报私仇?如果我举义只是为了报复我自身所受的压迫,试问我又怎能振臂一呼就八方响应呢?怎能使成千上万的人跟我站在了一起,而且还将有成千上万的人站到我这一边来呢?你睁开眼睛看看吧,难道你对在乌克兰发生的事能视而不见吗?啊!乌克兰,这富饶之乡,这养育我们的母亲,这儿是我们世世代代繁衍生息的一方热土!可是谁在这儿能享受到有保障的明天?谁在这儿能过上幸福的生活?谁在这儿没有被褫夺信仰?谁在这儿没有被剥夺自由?谁在这儿没有流泪?谁在这儿没有叹息?仅仅是维希涅维茨基家族、波托茨基家族、扎斯瓦夫斯基家族、卡利诺夫斯基家族和科涅茨波尔斯基家族这些豪门显贵以及一小撮贵族!他们有权有势,安富尊荣!土地是属于他们的,人民是属于他们的,幸福是属于他们的,黄金般的自由也是属于他们的,而乌克兰民族的其余人呢?他们只有以泪洗面,伸手向天,期待上帝的恩典,因为国王的恩典他们是没有资格膺受的!豪门显贵的压迫不堪忍受,有多少人,甚至包括那些小贵族,都像我一样投奔谢契?我并不愿跟国王打仗,不愿跟共和国动刀兵!共和国本是国民之母,国王本是国民之父!国王是仁慈的君主,我的对头只是王公显贵!我们跟他们势不两立,有他们我们就没法活;他们苛剥民脂,巧取豪夺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什么租税、池塘费、娶妻捐、磨坊捐、渔猎捐、牧场捐,数不胜数;他们的苛政真是猛于虎!还有通过犹太人施行的种种盘剥和压迫,一切的一切,使人们向苍天呼唤复仇。扎波罗热的部队在历次的征战中屡建奇功,受到过什么酬劳没有?哥萨克的特权在哪里?国王恩赐的特权被王公显贵们褫夺了。纳莱瓦伊科被肢解,帕弗卢克被放进铜牛肚里活活烧死!我们身上给茹凯夫斯基和科涅茨波尔斯基的马刀砍出来的伤口还在滴血!那些被拷打、被杀头、被戳在刑柱上的人们的眼泪还没有流干,而现在,你看!天上亮着的是什么?”赫麦尔尼茨基边说边用手指着横窗掠过的一颗燃烧的彗星,“是上帝的愤怒,上帝的鞭子!……因此,如果我命中注定要做一条惩治人间罪恶的鞭子,我将挑起这副重担。”

他说完这番话,就把双手举向上苍,仿佛一支巨大的复仇火炬整个儿都在燃烧,后来又打了个寒颤,跌坐在长凳上,似乎不堪命运的重负,给压得直不起腰来。

接着是一片沉默,只有图哈伊-拜和军营统领的鼾声打破这寂静。墙角落,有只蟋蟀在唧唧哀鸣。

校尉低头坐着。你也许会说,他是在搜索那如花岗岩块一样有分量的词儿来回答赫麦尔尼茨基的这番话。终于他以一种低沉而又忧郁的语调说:

“唉!哪怕你所讲的这一切都是真的,可我还要问,你是谁?统领阁下,是谁授权让你既做法官,又做刽子手?是怎样的残忍和骄横使你如此杀气腾腾?你为何不把审判和惩罚之权托付给上帝!我绝不维护恶,绝不赞扬不公,绝不把压迫称为法治,可是也请你扪心自问一下,统领!你怒气冲冲埋怨王公显贵们的压迫,你说他们既不尊重国王,也不尊重法律,你谴责他们傲慢,难道你就没有骄蹇不法?难道你没有举起你的手对抗共和国、对抗法制、对抗王权?你眼中只看到王公贵族的横征暴敛,但你却没有看到,若不是他们的胸膛、他们的甲胄、他们的威势、他们的城堡、他们的火炮和团队,这流着奶和蜜的土地就会在土耳其和鞑靼的百倍沉重的桎梏下呻吟!是谁保卫了这富饶的乌克兰?是靠谁的关怀和威力才使你们的儿子没有到土耳其的步兵里服役,才使你们的妻女没有被抓进他们君主的淫秽后宫?是谁在垦殖荒原?是谁在兴建村庄和城镇?是谁在修建上帝的圣殿?……”

斯克热图斯基校尉的语调越来越高昂,而赫麦尔尼茨基则是将他那双阴沉的眼睛死盯着烧酒瓶,两手握拳搁在桌上,沉默不语,仿佛他正在经历一场内心的搏斗。

“这些王公贵族,”校尉接着说道,“他们是什么人?他们是来自德意志,还是来自土耳其?他们难道不正是跟你们血肉相连的同胞兄弟?难道他们不正是你们的贵族?你们的王公?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你就该受到诅咒了,首领阁下,因为你是在武装亲弟弟去杀兄长,使他们成了杀近亲者,从而犯了忤逆罪。啊,上帝!退一万步讲,即便王公贵族是坏人,甚至他们统统都是坏人,实际上你也清楚,并非如此;即便他们全都践踏法律,侵犯哥萨克的特权,全都巧取豪夺,为非作歹,那么在天国审判他们自有上帝,在人间制裁他们自有议院。可无论是审判还是制裁,都不该由你来执行。首领阁下,你敢不敢说你们当中人人都是公正的?你敢不敢说你们从来没有过错,从而你们就有权扔石头去砸别的有污点的人?你质问我,哥萨克的特权在哪里?现在我回答你:不是王公们剥夺了哥萨克的特权,而是扎波罗热哥萨克自己,是他们咎由自取;是沃博达、萨斯科、纳莱瓦伊科和帕弗卢克之流。你杜撰了一个帕弗卢克被塞进铜牛肚子里烤死的故事,其实你很清楚,事实并非如此!是你们的反叛、是你们的骚乱、是你们仿效鞑靼人那样的袭击和抢掠把你们的特权给断送了,而你却在这儿怨天尤人!是谁将鞑靼人放进共和国的边境,听任他们大肆抢劫我们的财物作为战利品,在他们满载而归的时候再去突袭他们一下以便从中渔利?是你们!天啦!是谁把自己信奉基督教的同胞拱手交给敌人当俘虏的?是谁掀起这弥天大乱的?是你们!是谁搅得国无宁日,害得无论贵族、商人还是村野小民都失去了安全感呢?是你们!是谁屡次燃起内战之火,把乌克兰的城市、村庄投入浓烟烈焰之中,是谁抢劫上帝的圣殿、强暴良家妇女呢?是你们!你们!你想要什么?难道说你们发动内战、进行抢劫和掠夺,是功在国家,利在民众,理应授你们贵族特权,予以褒奖吗?老实说,对你们的宽容远远超过了褫夺!对于membra putrida人们往往是希望治疗,并不主张一刀割掉。我不知道,世界上除了我们的共和国,还有没有一个政权显示出如此的耐性,如此的仁慈,甚至容忍这样的脓包留在自己的肌体之内!可回报的又是怎样的感恩戴德呢?瞧,就在这儿睡着你的盟友,共和国凶恶的敌人;你的朋友,正是十字架和基督教的敌人,你的朋友,不是乌克兰的王公显贵,却是克里木的穆尔扎!……你恰恰是要跟他一起去放火焚烧你自己的窝,跟他一起去审判你的同胞手足!而他,自此便要成为骑在你头上作威作福的统治者,你将不得不去给他执鞭坠镫!”

赫麦尔尼茨基又喝下了一玻璃杯烧酒。

“当初我跟巴拉巴什一道去谒见仁慈的国王,”他阴郁地回答说,“当我们向陛下哭诉我们所受的压迫和欺凌时,我们的君主曾说:“怎么,难道你们没有随身带着大炮和马刀?”

“倘若你站在万王之王的面前,他定会对你说:‘你是否宽恕了你的仇人,就像我宽恕了我的仇人一样呢?’”

“我并不愿跟共和国打仗。”

“可你把剑架在了他的喉咙上!”

“我是要去把哥萨克从你们的枷锁下解放出来。”

“以便给他们套上鞑靼的锁链!”

“我是想保卫我们的宗教信仰。”

“跟异教徒狼狈为奸!”

“你滚开!你不是我良心的召唤!滚开!我叫你滚!”

“你让民众流的血将把你淹死,民众的眼泪要控诉你,死亡在等着你,审判在等着你!”

“你这只猫头鹰!”赫麦尔尼茨基暴怒地喝道,同时亮出匕首,对准校尉的胸口。

“你杀呀!”斯克热图斯基平静地说。

又是一片寂静,又只听到熟睡者的鼾声和蟋蟀的哀鸣。

赫麦尔尼茨基紧握匕首,对准斯克热图斯基挺直的胸膛,站立了好一会儿;突然他打了个寒颤,清醒了,于是他扔下匕首,抓起了烧酒瓶,开始咕嘟咕嘟地猛喝。他一直喝到现了瓶底,才颓然地坐到了长凳上。

“我捅不下去!我下不了手!”他嗫嚅道,“我不能!已经迟了……莫不是天已经亮了?……可是从这条道上回头,已经为时太晚……你给我讲什么审判?你给我讲什么流血?”

他先已喝得太多,又加上这多半瓶,现在酒力上了头;他的神志越来越不清醒了。

“有什么审判?我怕什么审判?汗允诺给我后援,图哈伊-拜就睡在这里!明天哥萨克就出动……常胜的天使长圣米迦勒跟我们同在!……可一旦……一旦……这次可是我把你从图哈伊-拜的手上赎出来的,你得记住,你得说……唉!总有点叫人痛心……痛心!从这条道上回头……太迟……审判……纳莱瓦伊科……帕弗卢克……”

陡然他挺直了身子,恐怖地瞪大了眼睛,吼叫了一声:

“谁在这儿?”

“谁在这儿?”半醒半睡的军营统领跟着重复了一遍。

但是赫麦尔尼茨基的头已垂到了胸口,点了一下,两下,喃喃说道:“什么审判?……”接着他就睡着了。

斯克热图斯基校尉面色惨白,浑身乏力,由于刚负的伤,由于激烈的论战,他已精疲力竭,这时他忽然想,莫不是死神要来找他了?于是他便朗声祷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