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凌晨,哥萨克的步兵和骑兵都从谢契开拔了。虽说鲜血尚未沾染草原,可战争已经开始。团队连着团队,密密层层的一片;你也许会说:被春天的阳光晒暖了的蝗虫,正从切尔托梅利克的芦苇荡蜂拥而出,飞向乌克兰的庄稼地。在巴扎夫卢克后边的森林里,金帐汗国的军队已在待命出发。这六千经逐个挑选的精兵,武装得也比平常出动的鞑靼匪帮好上不知多少倍,他们就是汗给扎波罗热人和赫麦尔尼茨基派遣来的援军。哥萨克一见到他们就把帽子摘下来抛得老高,滑膛枪和火绳枪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哥萨克的欢呼声混杂着鞑靼人的“真主!真主!”的叫喊,响彻苍穹。赫麦尔尼茨基和图哈伊-拜两人站立在各自的马尾旌下,这时便纵马相迎,郑重其事地相互致意。
鞑靼人和哥萨克人以惯有的敏捷迅速整顿好了进军队列,部队就浩浩荡荡出发了。金帐汗国的军队置于哥萨克两翼,中央是赫麦尔尼茨基率领的骑兵队,紧接着是令人望而生畏的扎波罗热步兵,其后是炮兵和火炮,再后是行军辎重以及装载营地后勤用品和粮秣的大车队,最后则是赶着羊群和牛群的牧人。
团队一开出巴扎夫卢克森林,就拥上了草原。天气晴朗,苍穹不挂一丝乌云。和风阵阵,由北而来,吹向大海,灿烂的阳光抚弄着矛尖,照耀着荒原上的烂漫鲜花。大荒原俨如无边无垠的海洋展现在扎波罗热人眼前,见此情景,哥萨克们心花怒放。绣有天使长圣像的殷红大旗,一次又一次倾斜了旗杆,随之所有的马尾旌和各团队的旗帜也倾斜下来向故乡的草原致敬。从所有人的胸腔发出了同声的欢呼。
团队在一马平川的荒原上舒展开来。鼓手和捷奥尔巴琴手行进在队伍的前列;大鼓和铜鼓敲得叮咚响,捷奥尔巴琴弹出了沉浊的低音,伴随它们的是数千人的混声合唱,歌声回荡在空际,回荡在草原。
啊,草原,我们的故乡,
你画一般的红花怒放,
你广阔无垠,有如大海汪洋!
捷奥尔巴琴手们放下马缰,坐在马鞍上,身子向后仰,眼望着天空,拨动着捷奥尔巴琴弦;铜鼓手们把双手举过头顶,敲着那铜鼓的边缘,鼓手们把牛皮大鼓擂得隆隆响,所有这些声响伴着单调的歌词,伴着鞑靼人那不和谐的尖厉的笛声,汇成了某种强烈、高亢的音调,粗犷而又悲凉,就像这荒原一样。所有的团队都为这种音乐所陶醉,所有人的脑袋都随着这乐曲的节拍晃动,最后,似乎整个草原都受到了这旋律的感染,跟着这些人、马和旗帜起伏、摇晃。
受惊的鸟群从草原飞起,在队伍的前面翱翔,看起来就像是又出现了一支队伍,一支天上的飞兵。
歌声和乐曲声有时戛然而止,于是就听到旗帜飘舞的哗啦声、马蹄的嘚嘚声和马匹喷嘶的萧萧声,以及那宛如天鹅鸣叫,或是灰鹤啼唳的辎重车辆的辚辚声。
赫麦尔尼茨基身穿红色制服,骑一匹白马,在殷红的大旗和马尾旌下,手执镀金的权杖,率领着整个队伍威风凛凛地前进。
整个队伍缓慢行进,如滚滚恶浪涌向北方——漫过那些小河、橡树林、坟岗和空旷的草原,响彻着它的轰豗和喧嚣。
从荒原的北端,从切赫伦涌来了另一股人潮与这恶浪相迎,那是年轻的波托茨基统率的王军在挥戈南进。这一头,扎波罗热人和鞑靼人兴高采烈,如同婚礼的仪仗队,唱着欢乐的歌曲前进;那一头,军容整肃的铁甲骑兵在阴森的沉默中迈步,他们是被迫去打一场并不光彩的战争。这一头,在殷红的大旗下,端坐在马上的是能征惯战、胸中自有十万甲兵的老将领,他威势逼人地晃动着权杖,仿佛认定他稳操胜券,复仇指日可待;那一头,骑马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个稚嫩的青年,他忧心忡忡,满面愁容,仿佛意识到自己悲惨的命运正在一步步逼近。
这两股人流之间尚隔着一大片辽阔的草原。
赫麦尔尼茨基不慌不忙。他谋算着,年轻的波托茨基越是深入荒原,离开两位统帅越远,就越容易把他制服。这时一批又一批新的逃亡者从切赫伦、从波沃沃察,从乌克兰各口岸城镇投奔前来,日复一日地增强扎波罗热部队的兵力,同时还带来有关敌方的各种情报。赫麦尔尼茨基从中得知,老统帅命令他的儿子只带两千兵马由陆路进发,而六千在王军中服役的哥萨克骑兵和一千德意志步兵则乘拜达克式渔船从第聂伯河航行。这两支人马受命要保持经常的联络,互相配合,齐头并进,可是出发后的第一天命令就没有执行。因为拜达克式渔船遇上第聂伯河急流顺水,迅速超过了沿河岸陆行的铁甲骑兵,这两千兵马需要涉渡流入第聂伯河的大小河川,这样就大大延宕了进军的速度。
赫麦尔尼茨基指望王军的两支兵马彼此再拉大距离,这样就更不用着急了。进军的第三天,他在科梅沙水域附近扎营,让兵马以逸待劳,养精蓄锐。
图哈伊-拜的侦察部队抓到了舌头。这是王军的两名龙骑兵,他们一过切赫伦就从波托茨基的队伍里开了小差,并且日夜兼程,大大地超越了王军,赶到了这里。他俩立即被带到了赫麦尔尼茨基面前。
他们的叙说证实了赫麦尔尼茨基早已知道了的有关年轻的斯泰凡·波托茨基的兵力;不过他们也给他带来了新情报,就是统率包括一千名德意志步兵在内的用拜达克式渔船运送的王军哥萨克指挥官,一个是老巴拉巴什,另一个是克热乔夫斯基。
听到这后者的姓氏,赫麦尔尼茨基霍地站起身来。
“克热乔夫斯基?佩列亚斯拉夫在册哥萨克的团队长?”
“正是此人,尊敬的统领大人!”两个龙骑兵回答。
赫麦尔尼茨基转身朝环绕在他周围的团队长们扫了一眼。
“出发!”他用雷鸣般的声音发布了命令。
过了不足一个小时,大军就开拔了。虽说太阳已经西沉,而且夜晚也不见得会是晴天。天空的西边翻卷着可怕的彤云,像蛟龙,像鳄鱼,在互相接近,仿佛想展开一场厮杀。
队伍向左拐,直扑第聂伯河岸。此刻的行军是静悄悄的,没有歌声,没有鼓乐,人马就在这一带繁生的丛莽里披荆斩棘,尽速前进。草长得又高又密,陷在草丛里的团队不时从眼前消失,而那色彩斑斓的旗帜仿佛是在草原中漂游。骑兵在前面为车队和步兵开路,可是他们的行动仍然极为艰难,不久就拉下了很远。这时夜色已笼罩了草原。一轮硕大的红月亮冉冉升上了天空,但它不时被浓云遮住,时隐时现,宛如一盏在风中摇曳的灯时明时灭。
午夜已过了许久,哥萨克和鞑靼人看到,在天空暗淡的背景下,清晰地显出了一团黑色的庞然大物的轮廓。
那正是库达克的城墙。
鞑靼的侦察队在黑暗的掩护下,小心地、悄悄地接近城堡,像一群狼,又像是一群夜鸟。眼看就能出其不意地擦着这沉睡的要塞过去了。
骤然间,城墙上一道闪电划过夜空,撕裂了黑暗,霹雳一声巨响震撼了第聂伯河的岩石,一颗火球似的炮弹在天空划了个炫目的弧形,落入了草原的丛莽之中。
阴郁的独眼巨人格罗齐茨基发出了信号,说明他在警戒。
“这条独眼狗!”赫麦尔尼茨基对图哈伊-拜咕唧道,“他在黑夜里也看得见。”
哥萨克们只得绕道,避开城堡继续前进。当王军正向他们步步逼近时,用强攻夺取城堡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可是格罗齐茨基总兵仍在他们身后轰炮,隆隆的炮声震得城堡的围墙都颤动了。总兵轰炮并非为了给敌人造成伤亡,因为哥萨克的队伍已经离得相当远,而是为了给走第聂伯河水路而来的王军报警,他们应该是离这儿不远了。
库达克火炮的轰鸣传进了斯克热图斯基的耳里,也在他心中找到了回应。根据赫麦尔尼茨基的命令,年轻骑士被人押着随营开拔,第二天他就得了重病。在霍尔季察的苦战中,诚然,他并没有受到什么致命的伤,可失血过多,几乎也断送了他多半条命。由老计量官按哥萨克方式给他包扎的伤口迸裂了,使他高烧不退,这天夜里他就无知无觉地躺在哥萨克运货的四轮大车上。库达克的炮声把他从半昏迷的状态中惊醒。他睁开眼睛,抬身坐在了大车上,开始四下里张望。哥萨克的队伍在黑暗中衔枚疾走,酷似幽灵的环舞,而城堡则炮声隆隆,粉红色的硝烟闪烁着;火球似的炮弹在草原上呼啸着,嘶嘶地响着,发威地吼叫着,如同被激怒了的狗狺狺狂吠。见到这般情景,悲伤和思念一齐向斯克热图斯基校尉袭来,紧紧钳住了他那颗心。此时此刻他真宁愿死去,只要灵魂能飞回到自己人中间。战争!战争!而他却只身留在敌营,手无寸铁,疾病缠身,甚至连这大车都下不去。共和国正处在危急关头,而他却不能飞去救助!而那儿,在卢布内,军队想必已经出动了。王公想必是目光如闪电,飞驰在队伍的前列,他的权杖指到哪里,那里便会有三百只长矛一齐刺出,如同三百个炸雷。于是校尉眼前便又出现了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小个子伏沃迪约夫斯基挥剑跃马飞驰在龙骑兵团队的最前面,他手里的那把薄刃长剑寒光闪闪——他可是位剑术之王,谁若跟他交手,不啻是自掘坟墓;那儿又出现了波德比平塔骑士,他高高举起了那扯下修士头巾的行刑重剑——他一剑砍下了三颗脑袋没有?雅斯库尔斯基神甫正拨开军旗,双手举向上苍,虔诚地祈祷着——可他毕竟是位老军人,有时也忍不住“砍呀!杀呀!”呐喊几声;那些铁甲骑兵们个个擐甲持戈,伏马驰骤,头几乎贴着了马耳;各路团队均已出动,都在奔驰向前,都在冲锋陷阵。战斗已经开始,风暴已经来临!
骤然幻象一变,立在校尉面前的不是别人,而是海伦娜,她面色惨白,披头散发,在呼号求救:“救命啦!博洪在追我!”斯克热图斯基校尉霍地从车上跨了下来,这时听到一个实实在在的声音向他呵斥道:
“去躺下,孩子,否则我要把你捆住。”
这是骑兵分队长扎哈尔,赫麦尔尼茨基命令他要像守护自己额下的眼睛一样守护斯克热图斯基。他把校尉扶上大车,重新安顿好,给他盖上马革,又问他:
“你这是怎么啦?”
斯克热图斯基校尉完全清醒了。这种幻象均已消失。车队正沿着第聂伯河岸前进。从河上吹来阵阵寒风,夜色越来越发白了。水鸟开始了清晨的聒噪。
“告诉我,扎哈尔!我们是不是已经过了库达克?”校尉问。
“过了。”扎波罗热人回答。
“你们这时到哪里去?”
“我不知道。他们说,去打仗,但我不知到哪里打。”
听到这句话,斯克热图斯基的心欢快地跳动起来。他本以为赫麦尔尼茨基会围攻库达克,战争也就从这儿打响。既然哥萨克这么急急忙忙往前开,想必是王军已经逼近,赫麦尔尼茨基不得不避开要塞,以免在它的炮火下被迫投入战斗。“说不定我今天就能获得自由。”校尉思忖,同时举目望天,默默地做着感恩祈祷。